处理完松子姑姑遗物的第二天,我和明日香去了府中市。那个男人掉的《圣经》上印着教会的地址。那所教会在府中市。我建议报警,却被明日香阻止了。明日香坚持说:“他可能杀松子姑姑。”
我试图反驳:“明日香,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并不是所有看《圣经》的人都是好人。警察不也在找他吗?”
“如果因为他刚出狱就怀疑他,未免太可怜了。”明日香否决了我的意见。
最后,我们决定把《圣经》送去教会,顺便打听那个男人的下落。也许,他在那里当牧师。曾经误入歧途的人翻然悔悟,从此为基督教献身的故事不是很常见吗?
原以为教会是在尖塔上挂着十字架的建筑物,但事实却不是这么一回事。如果那幢窄小四层楼高的工商大楼,二楼窗户上没有写着大大的“友爱耶稣基督教会府中分部”,谁都不知道那里竟然是教会。
一楼是玻璃橱窗的展览室,放着电动床和移动式马桶等护理用品,上面挂着“秋元护理用品感谢您深厚的情谊”的广告牌,应该和教会没有关系。
推开展览室旁的门,就有一个楼梯。从信箱上的名字来看,只有二楼才是教会。三楼和四楼是从来没有听过的公司。我和明日香走上充满潮味的楼梯。
二楼的门向内敞开着,木门上挂着一块“友爱耶稣基督教会”的塑料牌,还贴了上张用手写的纸幅——
“欢迎入内”。
我站在门口向里面张望着。不大的房间内铺着油毡地毯,中央放着两张学校会议室常见的长桌子。墙边放着折叠钢管椅。天花板上的灯关着。正面的墙壁有另一道门,里面好像也是房间。
“有人在吗?”
明日香在我身后叫了起来。我转过头,把食指竖在嘴上。
“我们又不是小偷。”
“话是没错……”
“请进。”
听到声音,回头一看,通往里面房间的门打开了,一个戴着银框眼镜的男人站在那里。花白的头发三七分,穿着黑色斗篷般的衣服,左手拿着《圣经》,一眼就看出他是牧师。
“你们第一次来这里吗?”
“嗯,呃……”
“这里面是礼拜堂,请自由入内祈祷。如果想谈谈上帝,我可以……”他走了过来,脸上始终带着笑容,右手伸向内侧的房间,示意,“请进。”
“不,不是。”明日香向前跨出一步,拿出之前那本《圣经》。
“这本《圣经》是这个教会的吗?”
牧师看了一眼《圣经》,说了一声“失礼了”,从明日香手上接过《圣经》,翻开封皮背页。
“对,这的确是本教会使用的《圣经》。”牧师将《圣经》还给明日香。
“这本《圣经》是某个男人遗失的。”
“遗失的?”
“他高高瘦瘦的,脸很长,四十多岁。”
“戴一顶麻质帽子。”我也努力回忆后说道。
“这位先生怎么了?”
“我们在找他。”
牧师偏着头:“知道他的名字吗?”
明日香摇了摇头。
牧师说:“再把《圣经》借我看一下。”
明日香把《圣经》递给他。
牧师翻开版权页,挑起两道眉毛。
“这应该是本教会捐赠给府中监狱的,绝对没错。这是二十年前印制的,那一年,我曾经去那里布道。”
明日香用力点点头。
“失主可能是当时在监狱服刑的人。这本《圣经》可不可以寄放在这里?我想,对失主来说,这本《圣经》很重要,也许他会想起这所教会。”
“好,我会负责保管,但请你们不要抱有过度的期待。”牧师露出困惑的表情,“这里和监狱只有咫尺之遥,已经出狱的人,恐怕不会想来这里。”
我和明日香互看了一眼,然后我对着牧师说:“可不可以拜托上帝,把他召唤到这里……啊,好痛!”
明日香踩了我一脚。
牧师瞪圆了双眼。
明日香垂着眼睛说:“对不起,说这么失礼的话。”
牧师摇摇头。不知道为什么,他显得很高兴。
“咦?等一下。”我忍不住叫了起来。
“怎么了?”
“这本《圣经》是捐赠给府中监狱的吗?”
“对啊。”
“怎么了?”
“因为听刑警说,那个男人一个月前才刚从小仓监狱出狱。为什么他会有府中监狱的《圣经》?”
明日香喃喃地说:“哦,对啊。”
“会不会他以前也在府中监狱服过刑?”
“也可能是曾经在府中监狱服刑的人转送给他的?”
我们实在想不出其他的可能。
“呃……”牧师插嘴说,“你们要不要祈祷?上帝一定会帮助你们的。”
礼拜堂比刚才的房间大,窗户的窗帘都拉了起来,天花板的荧光灯照着正面的讲台,墙上挂着耶稣十字架。讲台旁放了一个古老的风琴,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后来才发现很像小学音乐教室的风琴。
耶稣像对面设置了两排长桌子,各四张,每张桌子周围各放了三把钢管椅。房间内没有彩色玻璃,也没有赞美歌声。一阵风声传来,原来是天花板附近的空调突出冷空气。
礼拜堂里已经有两个人了。
其中一人只能看到背影,中年妇人的模样。她坐在最前排的桌子前,双手交握,低垂着头。站在我们的位置,也可以听到她喃喃祈祷的声音。
另外一个是三十岁左右,看起来像营业员的男人,他坐在最后面的桌子旁,上衣挂在旁边椅子的椅背上,衬衫上渗着汗水。他双眼紧闭,但从他挺拔的鼻子和端正的嘴来看,应该是个帅哥。他左手放在桌上的《圣经》上,端坐默祷的样子散发出一种威严。
一阵惨叫。
坐在前面的女人将交握的双手高高举起,头在桌子上磨来磨去,大哭大叫着,但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好像不是日语。穿西装的男人不为所动。牧师依然面带微笑地做着“请进”的动作。那个女人不知道是嘶吼还是祈祷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
我已经失去了耐心,正想对明日香说“走吧”,却发现明日香已经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双手交握。
我把嘴巴凑近明日香的耳朵:“你在干吗?”
明日香没有回答。
“上帝,请让我再见到那个人,拜托你。”
她很认真地祈祷着,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样子。我转头看牧师,牧师一脸满足地点着头。无奈之下,我也拉了椅子坐下来,学明日香的样子,握着双手,闭上眼睛。但我没有向上帝祈祷,而是在心里想“如果祈祷可以解决问题,大家都不用辛苦了”,这种想法恐怕会遭到天谴吧。
中年女人依然又哭又叫的。
有完没完啊。我在心里咒骂着,转头看明日香,她仍然紧闭着眼睛,专心祈祷的样子。
她不再像刚才那样念念有词,不知道她到底在祈祷什么,但她要祈祷的事还真多。女人真贪心。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明日香微微睁开眼睛,睫毛前端亮晶晶的。明日香用手指擦了擦眼睛,砖头看着我。她的眼眶泛红。
“笙,你祈祷完了吗?”她的声音带着鼻音。
“嗯,对啊……”
“走吧。”明日香站了起来。
我和明日香向牧师自我介绍后,留下了联络电话,明日香提醒后我才发现增村牧师并没有问我们的名字。
我们离开教堂后,漫无目的走在车站前的商业街。
非假日的中午过后,路上的行人几乎都是家庭主妇。
“明日香,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为什么那么在意松子姑姑的事?”
明日香低着头走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但她的眼神格外有力。
“我知道你很同情她被杀这件事,但川尻松子对我来说是姑姑,而且我们也在同一块土地上长大,可是对你来说,根本是毫无瓜葛的陌生人。”
“……我也不知道。”
明日香小声地说。沉默片刻后,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吐了出来。
“不过,刚才在教会祈祷时,我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啊?”
我开始变得不耐烦,我们俩似乎在各说各话。
“笙,你觉得真的有上帝吗?”
我停下脚步,凝视着明日香。
明日香也停了下来:“我觉得,上帝在我们的心里。”
我把手掌放在明日香的额头上。
明日香推开我的手说:“别胡闹了,我是认真的。”
“你在教会听到上帝的声音了吗?”
“也许,那里并没有上帝。我想,礼拜堂是坦诚面对自己的心灵,倾听心灵声音的地方。于是,内心烦恼的事自然会找到答案。”
她似乎在对自己说。
“明日香,你有什么烦恼吗?”
“笙!”
“怎、怎么了?”
“我要回家了。”
“什么?”
“虽然我们原本约好要一起过暑假,但我还是决定回老家。”
“为什么?”
“我现在说不清楚。”
“这种事,你怎么说变就变……”我嘟着嘴,露出任性的表情。
“对不起。”明日香很干脆地向我低头道歉,平时遇到这种情况,她都会反唇相讥。
“那个男人的事呢?”
明日香的双眼笑了起来。
“不管了。”
“……”
“因为,我已经交给上帝,就不关我的事了。”然后,她用极其温柔的声音说,“对不起。”
完全、根本不像明日香的作风。
如此这般,明日香当天就整理行李,搭第二天早晨的新干线回长野去了。
我送明日香去东京站,在月台的自动贩卖机买了可乐,喝完将罐子丢进垃圾桶后下了楼梯。走出剪票口,旁边的柱子上贴着东都大文字烧[7]的海报。我背靠着柱子,顺着柱子滑下,坐在地上,呆呆看着来往的行人。即使看到像是外地刚到东京的年轻女孩的大腿,或是昂首阔步的小姐裸露的背部,我也无动于衷。
原本打算趁暑假和明日香一起玩个痛快,所以我把兼职也辞了,根本无事可做。虽然可以重新找地方打工,却又提不起劲来。八月下旬“海洋生物学II”要开课,明日香会在次之前赶回来,但还有足足一个月。
我看了看左侧,地上掉着香烟的烟蒂。我站了起来,把烟蒂踢了出去。烟蒂在地上滚了几下,停了下来。
明日香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我和明日香第一次说话是刚进大学不久的时候,在“生物化学I”的课堂上。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漫不经心地听着课,发现坐在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娇小女孩认真地看着黑板,拼命抄笔记。
(如果和她搞好关系,或许考试的时候可以向她借笔记复印)
心术不正的我瞥了一眼她的笔记,顿时目瞪口呆。
她的笔记竟然都是用英语写的。如果是上英语课,我应该不至于这么惊讶,但这是生物化学,接二连三出现许多陌生的专业名词,想要用英语记录,必须相当精通生物化学的知识。至少,以一般高中水平的英语来说,根本不可能应付。
我带着“这家伙是何方神圣”的表情看着她的脸。
或许是感受到我的视线,她转头看着我。
我忍不住问:“你是归国子女吗?”
她一脸惊讶的表情:“不是,我是在长野出生,长野长大的。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因为你都用英语记笔记。”
“哦,那是因为这样比较轻松。”
“轻……松?”
“因为写字速度比较快,单词量也比较少。”
“哇塞……你好厉害。”
“只要习惯了,谁都可以做到。”
“但专业名词……”
“喂,那里不要讲话了!”讲师的怒骂立刻飞了过来。
“惨了。”我赶忙耸了耸肩。
一转过头,我发现她吐了吐舌头,露出好像小女孩捣蛋被抓到时的笑容。
下课后,我们才相互自我介绍,又在学生餐厅聊了一个小时关于学英语的方法和对大学的印象。我当然没忘记向她要电话。几次吃饭、出游后,在暑假到来之前,我们就发展成为可以称为“情侣”的关系,直到今天。
回想起来,我对明日香知之甚少。除了她老家在长野以外,我对她家里有几个兄弟,孩提时代过着怎样的生活,父母是否健在都一无所知。和明日香交往一年多,做爱不计其数,却几乎像是陌路人。
我不理会刚才踢到一旁的烟蒂,掉头走了。
干脆去泡个妞,找一个可以共度这个暑假的对象。我不禁抱着这种想法环顾四周,发现其他女人不是马铃薯就是地瓜。明日香称不上是美女的脸却不时在我跟前闪现。我向来以为自己很花心,说不定实际上是很专情的。
走出车站,泊油路面上冒着潮湿的热气。我停下脚步,眼前是出租车乘车点。后方是汽车、公交车和出租车熙来攘往的大马路,高楼大厦挡住了废气和热气,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人潮、人潮、人潮。
(真不愧是……东京)
这是我从福冈来东京的第二个夏天。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已经和明日香交往了,所以,今年是我独自在东京度过的第一个夏天。
我回想起之前和父亲一起来东京的事,从佐贺场搭飞机只要一个半小时,但父亲有飞机恐惧症,我们坐了整整一天的新干线。当天晚上,住在商务饭店,第二天就到处找房屋中介公司寻找公寓。我们努力找寻上课方便、有卫浴设备而且租金便宜的房子,却无功而返。房屋中介的人还笑我们,怎么可能有这种房子。父亲为东京都中心房租之贵而脸色苍白的表情,至今仍然深深烙在我的脑海里。无奈之下,只好增加预算,在西荻洼找到了公寓。我真正看到房子,确定日后带女孩子回家没问题后,二话不说就决定了。
从外地来的父子奔走在东京街头找房子的身影固然温馨,但一定很滑稽。我和父亲拼命虚张声势,避免自己被东京的气势所震慑。如今的我,却也摆出一幅老东京人的架势。
(早知道应该让父亲在家里住一晚的)
我有点懊恼自己三天前的言行。
我再度迈开步伐,看到红灯时停了下来,却被人群往前推。如果我现在停下脚步,来往的人潮恐怕会满不在乎地把我推倒,踩在我身上走过去。
我冷笑了一声。再次独自来到东京开始独立生活,在东京车站附近徘徊时,我也曾经有过相似的想法。如果要体会东京,照理说应该去涩谷、油袋和新宿,但对刚从家乡来到东京的我而言,东京车站因为有前往博多的新干线,感觉和故乡之间有着某种联系。想到有这么多人生活的城市中,竟然没有一个和自己有关系的人,不禁令人产生一种既不像是解脱,也不像是寂寞的奇妙感受。
我突然“啊”了一声。
并不一定如此。
也许,在我来东京时,松子姑姑就住在东京,我们可能曾经在哪里擦身而过,却完全没有发现彼此有血缘关系。
“川尻松子……”
松子姑姑从什么时候开始住在东京的?当初她是一个人来东京的吗?还是和那个同居男人一起来的?当她第一眼看到东京这个城市时,不知有何感想?至少,应该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个城市被人杀害。
原本认为松子姑姑如同陌路人,但听到她看着荒川流泪后,这种感觉就消失了。我看到荒川时,也不禁想起故乡的筑后川,内心感慨万千。
她到底度过了怎样的人生?
或许是受到了明日香的影响,我突然想更进一步了解松子姑姑的事。然而,只有那个男人知道松子姑姑失踪后的消息,他和松子姑姑同居后,因为杀人罪入狱服刑,最近才出狱。
虽然我们的相遇方式有点像是上帝的恶作剧,但我无法忘记当我指着他说是杀人凶手时,他脸上的表情。只有真正受到打击的人,才会有那种表情。他的精神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才会连重要的《圣经》掉了,也来不及捡起来。
他的《圣经》有看过很多遍的痕迹。当他悔改自己的罪行,努力重生时,却被人指出以前的重大罪行……
也许我做了极其残酷的事。虽然不至于因此承受良心的苛责,但如果有机会再见到他,我要先向他道歉。
如果那个男人没有杀松子姑姑,他在那里干什么?难道是刚好在荒川的堤防旁看《圣经》时巧遇我们吗?
也许是因为他听到我提到“川尻松子”这个名字。他为什么拼命试图接近我们?难道是那个男人也在找松子姑姑?如果是这样,那个男人的所有行为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我不知道那个男人和松子姑姑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那个男人所犯下的杀人案是否与松子姑姑有关。然而,那个男人至今仍然在找松子姑姑,完全不知道他已经不在人世了。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我决定了,我要找那个男人。
那本《圣经》是唯一的线索。既然他信奉基督教,就应该会去某处的教会。
等等,既然那个男人是在找松子姑姑的时候遇见了我们,或许他也想到来找我们。那个男人不知道我们是何方神圣,他和我们唯一的交集……
我停下脚步。
我猛然回头,一个像上班族的男人怒气冲冲地避开了我。
我面对人群,喃喃自语道:“就在荒川的堤防。”
昭和四十六年十二月(1971年12月)
经理的视线离开我的履历表,他抬起头,一头乌黑的头发梳的油光闪亮。他很矮小,脸也只有巴掌大,脸颊深深凹了下去,但眼睛炯炯有神。他的眼尾有点下垂,却丝毫没有可爱的感觉,反而令人觉得他的猜疑心很重。
经理垂着嘴角,注视着我。缠人的视线舔遍了我的全身。
我浑身僵硬地坐在已经软塌塌的沙发上。发梢向外弯曲的发型已经落伍了吗?我的眼影太浓了吗?毛衣配牛仔裤的装扮不合时宜?我放在腿上的双手握得更用力了。
“你以前是学校的老师?”
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却很高亢,甚至有点像女人。
我默默地点头,膝盖仍然在发抖。
“你干了一年多就辞去了教职,为什么?”
“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情。”
“之后,又在博多的茶馆当了半年的服务生,怎么突然想做这份工作?”
“我需要钱。”
“为了男人吗?”
我垂着眼睛。
“这种女人很常见。通常都是男人叫她们来这种地方工作。”
经理把履历表丢在桌上,履历表在玻璃板上滑了一段后,停了下来。经理的身体往后仰,靠在沙发背上,响起一阵皮革摩擦的声音。
我吸了一口气,抬起眼睛:“不是,是我自己决定的。”
经理嘲笑似的哼了一声。
“通常都是先去酒店当陪酒女郎,才会来这种地方。你的反差还真大,或者说做出的选择很极端。”
“我不擅长招呼客人……”
“我们这里也是服务业。”经理离开了沙发的靠背,探出身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是要把自己奉献给客人,让客人感到舒服,并不是做爱那么简单。我认为这是服务的极致,甚至引以为傲。你明白吗?我不希望你小看这份工作。当然,礼仪和服侍客人的方法学学就会了,但如果心态不对,就会把事情搞砸。”
我的泪水涌了出来。
“你的男人是这个吗?”
经理用食指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什么?”
“我问你他是不是小混混儿?”
“不,不是的,是老实人。”
“普通人吗?”
我点点头。
经理叹了一口气。
“我劝你好好想一想再决定。我不会骗你的。首先,要自己的女人在这种地方工作的人,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就是所谓的小白脸吗?如果是混黑道的还另当别论,我劝你早一点和这种男人分手。这是为你着想。”
“不行。”
“什么?”
“我一定要做这份工作。”
经理直直地看着我。
“那你把衣服脱下来。”
我的心脏剧烈跳动着。
“在……这里吗?”
“对啊,我要看看你到底有多少商品价值。赶快脱吧,连内衣也要脱掉。”
经理努力怒下巴。
我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双脚发软,赶紧用手扶着沙发。我站得直直的,经理的双眼露出好色的神色。
我闭上眼睛,脱下毛衣。毛衣下是皱巴巴的衬衫,衬衫下面只有一件内衣。我把毛衣丢在沙发上,用颤抖的双手抓着衬衫的前胸。然而,我无法伸手去摸扣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呜咽。
“如果连脱衣服都觉得丢脸,要怎么做生意?来,赶快脱衣服,接下来,我还要教你很多事。”
我解开第一颗扣子,一阵风吹进了我的胸前。我又解开第二颗扣子,胸部露了出来,可以看到里面的内衣。
我突然感到有什么异常,不由自主地把衣服拉紧。抬头一看,眼前是一张可怕的女人脸。经理拿着镜子,站在我面前。
“你好好看看自己的脸。嘴唇发抖,流着鼻涕,眼睛都哭肿了,这副样子能看吗?你认为这种表情能够让客人满意吗?”
“但是,我……”
“不及格。”经理放下镜子,“这是我面试的方式。如果可以咬紧牙关,很有魄力地脱光身上的衣服,抬头挺胸,就是一百分。事实上,这种女孩子的确会成为店里的红牌。一直拖到最后,仍然哭着不肯脱的人也算及格。这种女孩子往往比较细腻,只要下点工夫,就会脱胎换骨。最糟糕的就是你这种不情不愿,最后才自暴自弃地脱衣服的人,通常会和客人发生摩擦,闹到警局。这是这一行最忌讳的事。像你这种原本当服务生,突然想进入这一行的女人太危险了,我无法录用你。”
经理把镜子放在桌上,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或许你以为自己已经抛弃了自尊心,但其实根本不行。如果你抱着半吊子的决心,只会给我们添麻烦。我也不是闲着没事做,请回吧。”
我哭着扣起衬衫的扣子,把毛衣穿好,拿起放在一旁的灰色外套,走向门口。
“给你一个忠告。”
我回头看着他。
“不要因为本店没有录用你,就去其他店。有些店打着‘欢迎无经验者’的名号,只要愿意陪客人上床就好,听到你曾经当过中学老师,就会张开双手表示欢迎。但那种地方的客人素质很差,不会把你当人看。说得坦白一点,会把你用过即丢,最后是你身心受创。搞不好,会把你卖到新加坡。日本人通常可以卖个好价钱。”经理撇着嘴,“算你幸运,第一次就找到这家店。时下的土耳其浴女郎竞争很激烈,光是学技术就很辛苦。如果你没有充分的觉悟,就不要来这种地方。”
经理从口袋里拿出香烟,叼在嘴上。
“这是你自己织的吗?”
“什么?”
“毛衣,你身上的毛衣。”
“对。” “你的手真灵巧。”
“谢、谢谢你。”
“就这样,你回去吧。”
我转身面对经理,双手叠放在身前,鞠了一躬,离开了办公室。
走出那幢建筑物,听到不知哪里传来的圣诞音乐。傍晚时分干爽的风吹在流汗的身体上冷冷的。我穿上外套。由于是男式外套,可以遮住屁股,感觉很温暖。这时,细长灯管围起的广告牌突然亮了起来,“白夜土耳其浴”的文字浮现在暮色中。其他店的霓虹灯也像收到暗号似的纷纷亮了起来,原本冷清的小巷顿时变成一个灿烂的世界。看起来像是客人的男人从远处走来,单行道的标志映入眼帘。旁边的电线杆上贴着川岛性病医院的珐琅广告牌。不远的地方,竖了一块新店开张,招募土耳其浴女郎的广告牌,还写着“欢迎无经验者”。“白夜土耳其浴”根本没有张贴招募土耳其浴女郎的告示,要不要去“欢迎无经验者”的店试试看?
“我……不要。”我低着头,迈开步伐。
走到名为国体道路的大马路上,听到堵车的噪音,我忍不住抬起头,“呼”一声吐了口气。
学生时代,我曾经多次和同学来中洲看电影,在咖啡厅聊天,但从来没有踏入过国体道路南侧那一带名为“南新地”的地方。
我沿着国体道路往博多车站的方向走去。一个年轻女人从前方走来,身上穿着昂贵的毛皮大衣,肩上背着LV的皮包。走路时,染成褐色的长发也随之飘动着。迈着大步的脚上穿着红色高跟鞋,车子的车前灯像在她身后为她打灯光。我和她擦身而过后,忍不住回头看她的背影。她大大方方地走进我刚才走出来的小路。
我用备用钥匙打开门,走进了昏暗的房间。彻也还没有回家。我拉开客厅的电灯开关,冷冷的灯光照着四叠半的房间。门旁的洗碗池里放着拉面的面碗和单柄锅,面碗里剩着汤汁,单柄锅里还有一些剩面。
我倒掉汤汁,将洗洁精倒在海绵上,洗完面碗和锅子,用布擦干水渍把红彤彤的手放在嘴边哈气。
木板房间内散落了许多稿纸。我蹲了下来,拿起一页稿纸。“我想宣布一件重要的事”,如此开头的文章写到第五行就中断了。空白处用铅笔胡乱写了很多*****其他的稿纸也大同小异。我把稿纸捡了起来,客厅的窗户发出声响,窗帘的角落飘动着。我拿着稿纸,走进榻榻米的客厅。客厅里有一个壁橱,但拉门上满是污垢,还裂了一块,然而这个又冷又小的家是我唯一的栖身之处。
我用手拨开窗帘,发现窗户打开了一条缝。风就是从那里吹进来的,吹散了放在桌炉上的稿纸。我关上窗户,转动螺丝锁。每转动一次,窗户就咔嗒咔嗒响个不停。窗外是一片杂木林,如今被漆黑包围。对面是一家幼儿园,白天的时候,小孩子的声音不绝于耳。
我把稿纸整理好,正要放在桌炉上时,门铃响了。我隔着门上的花玻璃,看到门外的人影。
“请问是哪一位?”
“我是冈野。”一个很有精神的年轻声音回答道。
我急忙打开门。
冈野健夫可能刚下班,还穿着西装,手上拎着公文包。高大的身材穿米色的大衣很好看。他一看到我,便露出笑容。
“嗨!你在干吗?穿得这么漂亮,准备出门吗?”
我摇了摇头。
“我刚回来。”
“八女川呢?”
“今天不是要聚会吗?”
“今天并没有朋友的聚会啊。”
“是吗……”
一阵沉默。
“啊,请进。我想他应该快回来了。”
冈野健夫瞥了一眼手表,说:“好啊,今天的天气真冷。”
他脱下鞋子,进了房间。
我插上桌炉的插头。
“请吧。”
“那我就失礼了。”冈野健夫坐进桌炉里。
我用水壶装水后开始烧水,这才脱下外套,折好,放在客厅的角落。
“我马上就来泡茶。”
“你不用客气。”
冈野健夫拿起刚才还吹落一地的稿纸,看着最上面那一页。他翻了一下,才瞥了第二页一眼,手就停了下来,轻轻叹了口气,把那叠稿纸放回原位。
他抬起头,露出笑容。
“他在写东西吗?”
“……是啊。”
“好像并不顺利。”冈野健夫看着稿纸。
“他很努力。”
“听说他辞掉了兼职,要专心写作,生活费都靠你吗?”
我点点头。
笑容从冈野健夫的脸上消失了。“或许不关我的事,但我觉得你不应该太迁就他,不仅对他不好,你也……”
冈野健夫注视着我的脸。他的眼神十分锐利,微微偏着头。
“刚才你说你才回家,去了哪里?”
“呃……是去面试。”
“什么工作?如果不介意的话,说来听听。”
我移开视线。
冈野健夫离开桌炉,走了过来。
我把头别到一旁。
冈野健夫站在我的面前。
“我想应该不至于,但松子小姐,你该不会想去做一些奇怪的工作吧。”
我想回答说“不是”,却说不出口。
冈野健夫叹着气说:“果然不出我所料。去酒店陪酒吗?”
“不是……”
我低下头,觉得脸颊红了起来。
“你该不会打算去……土耳其浴那种地方吧?”
“但这份工作可以赚很多钱。”
“太荒唐了!”
听到冈野健夫的怒斥,我吓得瑟缩起来。
“你知道土耳其浴是什么地方吗?”
“那家店很正规,我去面试后,经理把我刷了下来,但我明天打算再去一次。那里的经理很可靠,我想,我在那里应该没问题……”
冈野健夫摇着头。
“你太天真了,竟然会相信这种人的话。”
“但是……”
“他是不是说其他店的坏话?是不是说幸亏你去了他的店,如果你去其他店,就会被卖到国外?”
我哑口无言地看着冈野健夫。
“我就知道。听我说,这是为了不让你去其他店所采取的战术。他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还会再去。当你回家考虑后再度主动上门,就代表你已经下了决心,会全心全意投入工作。”
我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八女川叫你去做这种工作吗?”
我一言不发地垂下眼睛。
冈野健夫咋了一下舌头。
“八女川也真让人伤脑筋,你最好和他分手。你很聪明,不应该这么糟蹋自己。老实说,他已经……”
“我怎么了?”
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彻也站在门口。穿着紧身牛仔裤的双腿交叉着,双手插在我买给他的黑色外套口袋里。中分的头发长及肩头,狭窄的额头下,那双少年般的眼睛愉快地笑着,可爱的虎牙从他红色的嘴唇下露了出来。
冈野健夫红着脸,右手伸向领结,刚抓了一下,又很快放下来。
“不,没事。我在等你。”
“真的吗?你们不是在开我的公审大会吗?”彻也依靠在敞开的门旁,瞪着冈野健夫。
“你回来了。”我搓着双手说道。彻也脱下鞋子,走进房间。我向后退,彻也大步走过来,突然伸手抱住我。
“彻也,冈野先生在这里,不要这样……”
我的嘴被彻也堵住了。他的嘴唇好冷,有一股酒精的味道。我被他紧抱在怀里,几乎无法呼吸。彻也疯狂地渴求着我的嘴唇,我终于放弃挣扎闭上眼睛。
“八女川,那我先告辞了。”
远远传来冈野健夫的声音。我在心里呐喊,不要走。
彻也的嘴唇离开了我。我从束缚中获得解放,腿一软,蹲在地上。
“冈野兄,你这就要回去了吗?你不是有事来找我吗?”彻也爽朗地说。
“我只是来了解你写稿的情况,因为你是我最大的竞争对手。”
“喂,松子,听到没有?冈野兄说我是他最大的竞争对手。”彻也笑着拍手,“但看到我完全没有进展,你应该放心了吧?”
“没这回事。”
“别骗人了。”彻也的声音变得低沉。
一阵沉默。
彻也一阵刺耳的笑声打破了沉默。他像是心情愉悦的幼儿般拍着手,轮流看着我和冈野健夫的脸。
“干吗?为什么你们的脸色这么难看?冈野兄,多坐一会儿吧,我们聊聊天,就像以前那样。”
“下次再说吧。”
“啊,对哦,冈野兄,你太太还在家里等你。喂,松子,你可不能因为冈野兄长得帅就爱上他。”彻也虽然面露笑容,眼神却带着恶意。
我的身体僵硬,无法动弹。
彻也看着我,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冷笑了一下,靠在墙上,低着头,发出鼾声。
“八女川醉的很厉害。松子小姐,你一个人可以应付吗?”
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才回过神来。冈野健夫用真挚的眼神凝望着我。
请你留下。我在心里大叫,然而,脱口而出的却是“没关系”。
“他不喝酒的时候很文静……愈是懦弱的人,喝醉酒的时候愈麻烦。”冈野健夫叹了一口气,“我改天再来。我刚才说的事,请你考虑一下。”
说完,冈野健夫就离开了。
门关闭的同时,彻也的鼾声也停止了。他抬起头,看着冈野健夫离去的门口。
“去,自以为是……”
“彻也,你又装睡。”
“他刚才说什么?”
“没事啊。”
彻也的两脚拼命敲着地板。
“怎么可能没说什么?别把我当小孩子!”
“是工作的事!”
彻也默然不语地抬头看着我。
“我今天去了那家店,经理帮我面试……”
彻也低下头。
“你告诉他了吗?”
“因为他问我。”
“……他是不是很看不起我?”
我含糊其辞,努力用开朗的声音说:“没这回事。”
“反正他那种人不会了解的。”
“不了解什么?”
彻也没有回答,他看着自己的手掌,嘴里喃喃自语着。即使我叫他的名字,他也没有回应。
我悄悄叹了一口气,环视狭小的房间。煤气炉上的火仍然开着,水壶口冒着热气,盖子发出嗒嗒的声音。我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东西挡住了我的视野。彻也的背影走了过去。随着咔嗒一声,开水沸腾的声音消失了。彻也把火熄了。
“什么时候开始上班?”彻也北对着我问道。
“彻也……对方没有录用我,说我不适合这份工作。”
彻也转头看我。
“所以呢?”
“所以什么?”
“所以你就回来了吗?”
“因为……” 一记耳光。我倒在地上,趴在榻榻米上,只看到地面和彻也的脚尖。他的大拇指从袜子里伸了出来。要记得帮他缝。这个想法顿时浮现在我脑海里。
“明天,你会去其他店吧?”
彻也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我抬头看着彻也。
“我还是不想……在那种店里上班。”
彻也蹲了下来。他带着笑容,抚摸着我的头。
“怎么了?昨天,你自己说要去的,不是吗?”彻也抓住我的头发。“是不是冈野……那家伙对你说了什么?”
彻也的声音变得狰狞。
“没有,冈野先生只是担心我和你的事。不要!”我的头被压在地上,“彻也,求求你,不要……”
彻也的手放开了。
我用双手把身体撑了起来。我的头发垂在前面,挡住了视野。
“他一边上班,一边写作,是个半吊子的家伙。我把自己献给了文学,不要把我们相提并论。”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点头。
“你开始袒护冈野,他对你做了什么?你们是不是趁我不在的时候……”彻也停了下来。
一阵不详的寂静。
“你是不是和冈野上床了?”
我拼命摇着头。
“我知道了,你谎称今天去面试,其实是和冈野幽会。对不对?他妈的,大家都把我当傻瓜!都在嘲笑我!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我大惊失色,拨开头发。彻也的手已经伸向了水壶。
“彻也,不行,不能拿!”
彻也惨叫一声,握着把手的手弹了起来。水壶被抛向空中,在空中转了一圈后,盖子飞了出去。沸腾的热水像有生命般喷了出来。我双手掩面,尖叫起来。一阵金属声,然后一切恢复平静。
我慢慢将手从脸上移开。眼前冒着热气,水壶倒在地上。彻也蹲在地上,左手握着右手,呻吟着:“好痛,好痛哟!”
“彻也!”
我正想冲出去,脚底一阵剧痛。我叫了起来。原来是不小心踩到地上的开水。我差一点跌倒,但勉强用手扶着墙壁站稳了。热水渗进袜子,烫到脚底的肉。我咬紧牙关,坐在彻也的身旁。彻也仍然蹲在原地,弯着腰,不停地呻吟着。我抓着彻也的右手,试图打开他的手掌。彻也甩开我的手,咬着嘴唇,狠狠瞪着我。我也回瞪着他。
“把手给我看。”
“不要,都怪你。”
“别说了,给我看!”
听到我语气强硬,彻也心不甘情不愿地伸出右手。他的表情好像在怄气的小孩。他的手掌红红的,但只是抓到水壶时造成的烫伤而已,并没有被热水烫到。
“最好用冷水冷却,等一下我再帮你搽点油。”
“我不要搽油,黏黏的。”
“反正先要冷却。”
我扶着彻也站了起来,走到洗碗池前。
“小心不要踩到热水。刚才我不小心踩到了。”
彻也转头看着我。
“没事,我没事。来,把右手伸出来。”
我打开水龙头,把彻也的手掌放在流动的自来水下。
“松子,好痛。我的手,我的手……”
“忍耐一下,你是男生哎。”
停顿了一下。
“我不是男生,是男人。”
“对哦,彻也已经是男人了。”
彻也低着头,肩膀抖动着,转过头,他的眼眶湿湿的。彻也不知道叫着什么,跪了下来。他用手抱着我的腰,用湿湿的手抱住我,把连埋在我的胸前,泣不成声。隔着衣服,我可以感受到他的呜咽。
“彻也……你怎么了?”
“松子,你为什么这么温柔?”
“……你在说什么?”
“我这种男人不是很过分吗?既没有才华,又会对你动粗,又不去工作,根本不值得你对我好,我根本就是蝼蚁一样的男人,你总是……”
我无言以对,在一股冲动下,用力抱着彻也的头,把脸颊贴在他那散发着小孩子味道的头发上。
“彻也,你真是傻瓜。”我喜极而泣。彻也了解我,这样就够了。
“松子,你不要抛弃我。如果你离开我,我就活不下去了。”
“我怎么可能抛弃你?”
“真的吗?”
“真的。彻也,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不用担心。”
我忘了关水龙头,自来水不停流着。我用全身心感受着彻也,看着流水。
彻也发出均匀的呼吸。我让彻也躺了下来,用洗碗池旁的擦手毛巾沾水后,包住彻也的右手。彻也熟睡的脸庞扭曲了一下,但并没有醒来,然后,我用抹布擦干洒在地上的热水。热水已经变冷,我洗完抹布,才把水龙头关起来。水声消失了,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我从壁橱里拿出被子,铺在榻榻米上。我身体的痕迹成了茶色的污渍,留在泛黄的床单上。我从身后伸进彻也的腋下,在榻榻米上拖行,让他躺在被子上再盖上毛毯。彻也的眼睛周围闪着泪光,口水从他张开的无力嘴角流了下来。我用手指擦去彻也的泪水,亲吻了他的嘴唇,然后站了起来。检查了一下钱包里的钱,我穿上彻也的外套,走出家门。
公寓附近的马路几乎都没有整修,走了几部,就踩到了小石子,一阵剧痛从右脚底直冲脑门。我疼痛难耐地在街灯下停下脚步,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穿着橡胶人字拖,难怪这么不好走。我用手摸着脚底。抬头一看,一群飞虫聚集在白色路灯周围。这么寒冷的夜晚,仍然有飞虫。
疼痛依然没有消除。我吐了一口气,再度跑了起来。
在距离公寓五分钟的地方,有一个岔道口。横杆已经降落,警铃响起。红色的警示灯随即开始闪烁。四节车厢的电车慢慢加速,经过眼前。车厢内的光线溢了出来,可以清楚看到抓着吊环的乘客所戴的领带图案。电车经过后,四周再度暗了下来。警钟停了,横杆升了起来。走过岔道口,有一个药房。药房门口有一个红色电话。我在红色电话前停了下来,一个看起来像是上班族的中年男子正在打电话。他涨红着脸,对着电话咆哮,突然挂了电话,骂了一句“王八蛋”后,转头看着我,嘴角露出卑微的笑容。
“啊,我打完了,请用,请用。”男人的视线看着我的脚,“你住在这附近吗?穿这样会不会冷?”男人用熟络的语气问道。
我瞪着男人。
“瞪什么瞪?小心嫁不出去。”男人悻悻然地撂下这句话,步履蹒跚地往车站方向走去。 男人的身影走过街角后,我拿起电话,从钱包里掏出十日元硬币,投了两枚。犹豫了一下,又加了一枚。
我在嘴里默念着电话号码,慢慢地按下按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