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当代艺术批评家、诗人丁正耕这样评价他印象中的高为杰:“我非常喜欢他面气中那种中国古代文人中的清拙傲溶的味道,也喜欢他作品中的忧惋纯真。他往往在一种宁静中横亘出一种气势,排山倒海,飞云翔雾,威仪万千又雄俊力拔。面对文化及其精神绎述,他几十年是那样的孜孜不倦、持之以恒。”
在中国学院派作曲家群体中,高为杰众口皆碑德高望重,他被誉为“最具创新精神的作曲家和音乐理论家、音乐教育家”,一位集创作、教学、理论研究于一身的“学者型作曲家”,经常也有人称他作中国音乐界的“一本活字典”,“一部百科全书”。
“在有生之年,我们会尽力。”已踏入人生中的第八十个年头,谈及自己作为“教书匠”这一角色,高为杰将这份育人的工作视为自己主业,他甘之如饴。高为杰笑称,自己和妻子罗良琏马上快要钻石婚了。他们携手走过了60载的风雨春秋,相互扶持,生活上是伴侣,音乐上是知己。“我们现在更多地是在享受音乐,我们生命离不开音乐,音乐会伴随我们直到终老”,高为杰说。一个人终其一生能够陶醉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并且能够学有所得、教有所获,这是人生最大的幸事。
身为作曲家的高为杰在推动当代中国音乐发展的进程中,所进行的探索与贡献十分突出。
他创建了中国第一个现代音乐团体“作曲家创作探索会”,并多次在北京国际音乐节、上海之春、巴黎现代音乐节、亚太艺术节、新西兰艺术节等国内外重要音乐活动上演出作品,荣获全国音乐作品评奖、金钟奖等多个奖项;作为音乐理论家,他著有《和声力学研究》《曲式分析基础教程》《论音阶的构成与分类编目》等音乐专著与论文百余种,不遗余力地推动音乐作曲理论研究的发展;作为教师,他在50多年的教学生涯中培养了一大批音乐人才,如瞿小松、陈远林、何训田、贾达群、陈丹布、沈纳蔺等一批颇具知名度的作曲家、理论家或教师都曾师从过他;此外,高为杰多次应邀出访法国、英国、美国、荷兰、新西兰等国家与地区参加学术会议,担任国际比赛评委⋯⋯如此种种为高为杰赢得了世界音乐人的尊重,其传略载入英国剑桥《国际音乐与音乐家名人词典》等辞书。
而他的妻子罗良琏也是声乐教育领域的佼佼者,曾两次被评为中国音乐学院“教书育人先进工作者”。
遇见音“走火入魔”
高为杰儿时的玩伴曾说,“他是富有幽默感、具有超强想象力和表现力的人。记得幼年去他家玩耍时,他总有各种出人意料的表现。有时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突然手动脚动,嘴里还哼哼哈哈起来,问他做什么,他回答道,‘我在构思《超级马桶交响乐》呢。’”
1938年5月,高为杰出生在上海的一个非音乐家庭,他的母亲是一名资深的京剧票友,外祖父交友广泛,很多友人是当时知名的古琴演奏家,在这样的环境下,他能够接触到大量的中国戏曲——京剧、越剧,甚至话剧以及其他剧种,他的音乐兴趣被激发。从小耳朵里就被灌满了清歌雅韵评弹弦索、五音七声皮黄腔韵。少年高为杰从同学家借来的唱片,初识莫扎特、贝多芬,接触到西方古典音乐。聆听的这第一门“功课”算是早早就开启了。音乐启蒙阶段,倾听一流曲目,对于音乐品味的养成,功不可没。
“那是纯粹的热爱,走火入魔了。”谈及最初接触音乐,高为杰这样说。“梦想自己作曲,在中国能做出和他们一样的音乐来。”高中时代,高为杰在朋友的带领下常常泡在上海的基督教国际礼拜堂,那里定期举办的“音乐崇拜会”有丰富的西方古典音乐表演。这是西方音乐大门的开启,也是高为杰一生挚爱西方音乐的起点。著名的上海音乐家如顾圣婴、李名强等当时常到这里参加演出。听到这些优美的旋律,他暗自下定决心,自己也要创作出这么好的曲子来。谈及当时的“雄心壮志”,高为杰面露愧色,但我们知道那是一个音乐大家对艺术的敬畏。
1957年,数理化全优的高为杰放弃了被上海市教育部门保送清华大学的机会。他心中早已暗自选定了另有所爱的音乐,认为音乐才是值得自己倾尽全力、毕生追求的“事业”。他不顾学校、家人的反对,毅然放弃了当年徐汇区仅有的三个保送名额之一的机会。“我受到四面八方的批评,我放弃是因为我迷上音乐,选择音乐并不是理性的决定。音乐对我而言就是打动我。”转向音乐后,他恶补钢琴,学习和声,以优异的成绩考入远在成都的西南音乐专科学校。原本为期5天的考试,他只考了3天,川音作曲系老主任刘文晋就正式通知,你不用再考了,我们已经研究决定,录取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四川是个好地方,文化底蕴深厚,值得去。”高为杰的外祖母说服他顾虑重重的母亲。
跨一步万紫千红
“他会睡到半夜突然醒来,说是梦到一段美妙的旋律要马上记下来,我心里纳闷,梦里的音乐他也能记得住?连妈妈都说他是一个音乐狂人。说老实话,我们都不大相信他真能成为一个音乐家。”他弟弟如此回忆。
高为杰一直享有“学者型作曲家”的美誉。他博学广识,具备广阔的音乐和人文视野,这也是他的创作总能不断出新的原因。
他的交响叙事诗《草地往事》(与唐青石合作),荣获全国第一届交响音乐创作二等奖。真正为他赢得更高声誉的大型民族管弦乐《蜀宫夜宴》(与朱泽民、俞抒合作),荣获全国第三届音乐创作评奖一等奖,这是四川全省历年获得的最高奖项。此后经年,他的钢琴曲《秋野》获全国钢琴作品比赛新作一等奖,入选 1988年ISCM 国际音乐节演出,《秋野》是作曲家以自创“十二音场集合技法”写成的,力求传统与现代融合,被认为是“新印象主义”风格特征的代表之作。民族室内乐《春夜洛城闻笛》获第 31 届亚太广播联盟年会奖,舞剧音乐《原野》获文化部音乐创作奖,入选第一届中国艺术节演出等。近年新作《思蜀》也于去年入选美国朱利亚音乐学院举办的“聚焦音乐节—2018今日中国”演出,广受好评。
高为杰创作的题材、体裁涉猎极广,声乐和器乐包括中西乐器的独奏、重奏、协奏曲,室内乐与交响乐,繁杂丰富,包罗万象。他的创作总能推陈出新,具有浓厚的个人印记,同时在其中能窥见中西不同的、优质的传统元素,而使音乐的品相与品质得到发展深化,艺术的内涵与外延得以扩充升华。
“从本质上看,高先生是一位受中国传统文化熏陶,善于继承,主动调整,崇尚自然本真文人气质艺术家的典型代表。而这些传统文化思想在一定的特定时期是被有些人丢失或轻视的。这与薄古厚今,充斥着浮躁行为,浮躁思想,武侠、言情、痞子、享乐等庸俗文化的某些当代文人有本质的区别。”
说到艺术创作的民族性与创新,高为杰说,“现在这种专业作曲方式虽然来自西方,但引入中国后,本民族的文化与情感,天然地、自觉地与中国作曲家发生着联系,这是一种文化血脉的共性传承,是融进血液的。在创造领域,我认为真正第一位的还是作曲家的个性,个性来源于创新。”
一位专注音乐的作曲家总能在自己的领域做出令人惊喜的创新,这和广泛精深的阅读不无关系,“他能专注,拿起书本马上进入状态,坐下来看书就是一整天,对一些重要的理论,他合上书本,能一套一套地背出来。而理论出来总是那么服人。”他的妻子罗良琏说。
或许正是应了那句话,世间最可持续保鲜的梦想,起初都源于热爱。他从一个有着“美好前程”的数理化优等生“拐”进了音乐领域,从头开始学习,他向家人承诺“给我五年时间”。事实上,他内心那些特异、优雅、洒脱的音符种子,应该在幼时的古曲、古韵中已悄然埋下。“我的这些作品其实没有什么价值,它们不会在历史上流传下去。既然知道这个,为什么还写呢?很简单,因为爱。”
谈及自己的创作,高为杰声称自己是在“理智与情感”之间求取平衡。“受到情感的驱动,有一个感性的出发点,但又有理性的掌控,作曲时的我,有两个高为杰,一个是诗人,有着感性的、海阔天空的想象,一个是工于计算的、工于技术的,是有着手艺的匠人高为杰,我总是在这两者之间求取统一。”这正印证了他对音乐的看法,“音乐像自由无常、变幻莫测的“云”,又像严谨精密、井然有序的“钟”。这也是“他的作品既能深深地打动人,又是经得起分析的艺术范本”的原因所在。
听音乐是他每天的必备“功课”,但“高老师聊音乐,只聊,不评判,如数家珍似的摆在那,但,不用主观去判断。”这是一个保持开放心态的音乐家具有的胸襟、涵养与严谨,他爱音乐,作曲知其门道,高瞻远瞩但从不居高临下。如同他的音乐风格,雅致、不太煽情,更没有任何“强加于人”或写得太满的弊病。“他喜欢采用那种比较从容、适中、注重细节和给听众留有思考余地的写法”。
在谈及音乐创造,他的观点具有创新性与启发性。“在音乐创造中,最大的原则就是音乐本身,所有的原则和理论都是为音乐服务的。因此为了音乐,所有的规矩都是可以破的。”
高为杰在《跨一步万紫千红——兼谈继承传统的收敛式思维与发散式思维》中说:“在古今中外、东西南北、雅俗文野、激进保守和乐内乐外之间的纵横驰骋,自由跨越。”“跨一步,万紫千红。”他用实际行动不断践行着自己音乐理念上的“跨步”,以开放的胸襟面对每一次创作上的“万紫千红”。
我住长江头 君住长江尾
高为杰将四川视作自己的第二故乡,他盛赞了天府之国的好山好水,但最吸引他的还是这里深厚的文化底蕴,千百年来积淀在这沃野之地的人文情致。正是在西南这片钟灵毓秀之地,他遇到了自己的人生伴侣。“她人很开朗活泼却从不爱出风头。”这是高为杰对爱人的印象。以歌唱第一名考入西南音专声乐系的罗良琏,是四川本地人,在当时的川音是“校园明星”,功课一流,身边从不乏追求者。在下乡演出时,和作曲系的高为杰同演一个节目。音乐充当月老,指引着才子佳人的相遇。渐渐熟悉后,罗良琏发现他们彼此有着相同的阅读经验,“当时的我记得有一本书叫《莎莎日记》,读这样书的人不多,但我发现他读过。”他们之间的话题也就多了起来,罗良琏笑称,“他一点都不吸引我,最大的爱好就是读书。”说起他们的相识相知,他们同用一个词描述:自然。“罗良琏,吃完晚饭后,你在校院门口的小咖啡馆等我,我约你有事情,我去了他就送我一个本子,打开一看,整本写满了我姓名的缩写字母三个L。”这是爱读书的高为杰独特的表达爱意的方式,但是真真俘获佳人芳心的是他那卓尔不群的谈吐,高为杰博览群书,勤奋用工,书生气十足。罗良琏的父亲年轻时留学法国,眼界、见识一流。他去往北京开会,在成都暂留看望女儿后,对这个“女婿”赞赏默许。“那时候的人比较单纯,不怎么会谈恋爱,有时他拎着一袋子书,我们两个坐在望江公园,他看一本给我一本。”罗良琏说。
1962年,在老系主任刘文晋家门廊下院坝头,音乐才子高为杰与声乐高材生罗良琏结为伉俪。从同窗到同事,他和她,双双毕业留校任教。
“我还是愿意为她打工,在资料的收集整理方面,我比她有经验。我的声乐作品一定会征求她的意见,对我很有帮助”,高为杰说。
不拘一格教人才
1958年,担任1957级和声老师的作曲家黄虎威发现,高为杰接受知识的能力与悟性一流,作业中经常出现不落流俗的创意,原本四年制的作曲系让他提前一年毕业并留校任教。
“高先生讲课的特点是:立论明确,观点鲜明,不时有独到的见解;条理清晰,逻辑性强;语言精练而生动,富于吸引力。将他的讲课记录下来,就是很好的教材和文章”,黄虎威说。
1989年9月,高为杰携妻子罗良琏调到北京担任中国音乐学院作曲系教授和作曲系副主任。谈及出川入京,他动情地说,“北京是首都,首善之地。但至今令我感动的是李西安院长的一番话。‘如果说,在我担任中国音乐学院院长期间做过几件自己最得意的事,其中一件,就是1988 年北京和上海的几所音乐学院不约而同地都要调高老师的时候,我马上派人事处处长亲赴成都,盛情相邀,真诚感动了上帝,高老师和他的夫人罗良琏老师就这样被我抢到了中国院。’”
高为杰喜欢以教书匠来自称。在他漫长的教学生涯里,他的艺术生命和教书育人一样璀璨耀眼,纵观整个中外作曲界,他桃李遍布,“学生延长了我的艺术生命。”自 1960 年于四川音乐学院毕业并留校任教以来,在教学岗位上辛勤耕耘了近60载,为中国当代的音乐创作和作曲技术理论教学与研究培养了庞大的后备生力军。他们中像瞿小松、贾达群、朱世瑞、邹向平、陈丹布、崔文玉、昌英中、沈纳蔺等是1976年后首批考入川音、中央院或其他院校的,早已是中国作曲界的中流砥柱并蜚声中外;即或是现在的年轻一代——朱琳、崔权、王丹红、贾悦等,也都已显露出各自的作曲才华。
如今,已入耄耋之年的高为杰依旧奋斗在教学一线,担任中国音乐学院作曲系本科、硕士、博士和博士后不同层次的教学工作。除此之外,他还是上海音乐学院博士生导师及博士后流动站联系教授,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学研究所特聘研究项目主持,首都师范大学音乐学院博士生导师,四川音乐学院现代音乐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天津音乐学院荣誉教授。
“他一方面对学生的技巧训练极其严格,一丝不苟,同时又非常善于发现每个学生的优点,给他们留出空间,鼓励和引导他们充分发展自己的个性,真正达到了教育的最高境界:‘不拘一格教人才。’
“跟随高老师学习的三年,所获得的收获不仅仅是个人音乐理论和作曲知识的拓展,更多的是音乐思维的激活、艺术鉴识力的提高和人生视角的调试。高老师极富才气,为人儒雅,听他的课可以说是一种享受。”
谈及音乐教育,高为杰反复提到“因材施教”。“我希望更有天赋的人来搞音乐,但学校是培养人才的,不是培养天才的。教育家要扎扎实实地培养人才。有的天才因为没有后天的努力,才华就浪费掉。我相信像莫扎特那样成功的天才只是极少数,一般人很难做到他那样。”
他表示作为老师应该花更多的时间去帮助那些资质平常的学生,教师应当有教无类,一视同仁。鼓励每一个学生认真去学的同时培养学生的兴趣,同时也要看到每一个学生的条件,根据他们的特点发挥他们的长处。谈到中国教育现在面临的问题,高为杰些许激动。他说出这些思想之光的时候,闪耀于他周身的是一个真正教育家有的对学生的爱,对教育的期许。“对于艺术音乐作曲专业而言,技术非常重要,但是在技术之外,需要更多人文素养来支撑,我们现在的学生欠缺通识教育。作曲需要深厚的人文积累、很丰富的思想,需要自己的思考,否则,就会完全沦为匠人,成不了艺术家。”
如今,已经80多岁的高为杰仍然“不断学习,不断创作”,奋战在教学第一线。在中国音乐界仍然保持着强大的影响力,他的名字已成为中国当代音乐享誉国内外的一面旗帜,除了在国内重要学术会议上能听到他精彩的主题发言外,他还被美国辛辛那提大学音乐学院聘为客席教授。作为具有国际影响的中国作曲家和音乐理论家,他先后应邀出访英国、美国、法国、荷兰、墨西哥、韩国、新西兰、新加坡等国家及中国台湾、中国香港地区,参加学术会议、音乐节,担任国际比赛评委、讲学、演出作品。
当他语气平缓地说出“有生之年,我们会尽力”的时候,令人动容。就如书桌角落一本张北海《侠隐》一样,古之侠者,为国为民,而在当今的中国音乐教育领域,高为杰也担待起“侠”之称呼。著名作曲家美国辛辛那提音乐学院教授霍夫曼曾这样感喟,“在中国有一位很特别的作曲家,他是全世界最好的老师之一。”他当之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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