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全中国接近50%的人在看春晚时,我选择了独自一人沿碧江跑步。
碧桂园中的碧江除夕夜色
从我出生到现在,我没有认真的看过一次春晚,只会在经过电视时,或是跟家人闲聊时,瞟上几眼。几十年前,我瞟到过刘德华,昨晚,我又瞟到了刘德华。虽然我已不是那个我,刘德华却还是那个刘德华,连之前不太感冒他的我的女儿,在看过《拆弹专家二》之后,都开始惊叹刘德华的帅气,这让我很是欣慰:年青一代们,终于开始识货了。
遗憾,对于现在的当红明星们,不管男女,我都犯有脸盲症,甚至,有时候,我连他们的性别都分不清。哎......看来,我真的老了,智力衰退了。
我的二伯却不一样,今年78,他不但战胜了自己,而且也战胜了时间。
以下文章写于2008年10月28日,目的是为了介绍二伯的自传《天道酬勤》,也是我对二伯和安陆的简介:
8月29日因为一些私人问题,我从新加坡匆匆赶回北京。虽然错过了8月8日规模盛大,全球瞩目的奥运会开幕式,能够在夏季奥运会落下帷幕之后,残奥会尚未开启之前回到北京,感觉单双号车辆限行带来的交通便利,空气清新,体会奥运志愿者服务的无处不在,热情大方也算是我的幸运。
可惜当飞机清晨六点半降落在北京首都机场三号航站跑道时,外面依然是我过去在北京生活最常见的雾蒙蒙一片。能见度不过五百来米,我的心一下子阴沉了下来。
雾霾下的北京机场
眼前接连出现过去一年多来不断在报纸上,电视里,杂志中反复宣传的大型建筑物:首都机场三号航站,机场至东直门地铁,中央电视台新办公楼,国贸三期办公楼,国家大剧院,水立方,鸟巢。不知是天气的缘故还是坏心情的影响,这些原本在我记忆与想象中设计新颖,气势磅礴,美仑美奂的建筑物此时一个个都显得灰蒙土面,无精打采。这并未影响我对它们的油然起敬,因为它们凝聚了当代中外一流设计师,工程师,工人的的创意,智慧与汗水,是人类文明的登峰造极,是中国人民雄心壮志的锋芒毕露。
已有四年没有见到二伯(本书作者祝本雄)二妈。通过定期的电话联系,得知他三年前进行的眼睛手术不是很成功。原本就高度近视,饱受多年蚊眼烦恼的他在手术后不仅视网膜不能正常成像,而且害怕强光。他从此看不清物体,无法阅读,晚上外出需要人搀扶。柔和的路灯灯光使他的世界光怪陆离,他在昏暗的角落里反而更加自在。他过去手不释卷,除了开口讲话的时候,双眼几乎不离开书本。他的话不多,我在北京读书的两年里,正正规规与他交谈的次数屈指可数,大多时候,他总是默默的坐在一旁,听我手舞足蹈的讲,手上还拿着书和笔。我父母担忧他的身体,害怕他因为眼睛问题和远在加拿大的独生女儿不在身边导致的寂寞失落影响他平时的情绪。我几次与二伯交谈之后,打消了他们的顾虑。我说二伯读过很多书,通晓历史文化,科学宗教,知道古今中外英雄伟人,大家英才的艰辛历程,也明白大千世界的人生百态。他的眼睛虽然不好使,但是他的脑子里有一个美丽的理想世界。不过见到他时,我还是吃了一惊:他标志性的大眼镜不见了,头发大半花白,额头皱纹深了许多,与我四年前见到的眼睛明亮,炯炯有神相去甚远。我再次手舞足蹈的讲起了这四年来我在新加坡的情况和这次回北京的目的,他闭着双眼,顺着沙发靠背微微向后倾斜着脑袋仔细聆听。
我谈到奥运会开幕式的色彩缤纷,他笑着说他没法看电视,只能从电视直播的讲解中想象。我不由自主想到晚年失聪又失明的贝多芬,二伯通过现场解说想象奥运会盛大开幕仪式闭目冥思样子一定很像贝多芬凭着记忆和想象指挥《第九交响曲》的样子。贝多芬手中的指挥棒就是二伯手中的笔,如果他在2008年8月8日的夜晚手中真握有一支笔的话,我相信他能将他脑中与鸟巢现场相似而又迥异,同样历史悠远,同样色彩缤纷,同样梦幻神秘的平行世界描写出来。正所谓“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他手中的笔,即便是书写在黑暗中的白纸上,也必会快过奥运现场那徐徐展开的光影长卷吧。
《天道酬勤》 是在他脑中浮现了三年多的一张长卷。这张长卷以祖立功(故事主人翁)三年初中生活,一年公社生活时间为轴线展开,以一个天真顽皮,渴望知识,充满理想,勤劳上进,细心观察的少年的视角创作,将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中国湖北农村生活真实,细腻的展现出来。
故事发生在一个特殊的年代,在这之前,中国经过了近百年连续不断的外患内忧,战争灾难。故事没有长篇累牍的介绍历史背景,简单的呈现给我们那个时代第一手的速写:一个个残缺不全的家庭,一个个生理缺陷的人物,一个个无奈现实的结合。血流尽了,折腾够了,穷苦怕了的中国人民满怀希望迎来了中国共产党的统治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诞生。为了那一刻的到来,许多人付出了鲜血与生命,更多的人付出了财产,家庭与未来,有意义或是无意义的。一穷二白,百废待兴,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可能没有想到前面还有接二连三的惊涛骇浪。
故事发生在一个典型的中国农村-湖北安陆李店镇。安陆地处江汉平原边缘,地势自北向南倾斜,北部层岚秀出,南部平畴沃野,东部丘陵起伏,西部岩壑幽深。故事主要集中地点祖家冲(真名东祝村),常收店(真名长兴店),莲花棚(真名莲棚)位于丘陵起伏的安陆东部,那里河流纵横,池塘棋布。雷公镇和以李白十年一梦《山中问答》闻名的白兆山位于岩壑幽深的西部,盛产南乡甜美萝卜的陈沟位于平畴沃野的南部,为常收镇中学提供新桌椅的赵棚位于层岚秀出的北部。
安陆也是我的家乡,陈沟,陈店,李店是我幼时居住过的地方,安陆五中常收店中学(长兴店中学)是我父母的高中母校,也是我每次回老家高砦的必经之地。可惜今日的安陆五中早已人去楼空,只剩几排破乱不堪的残垣断壁和荒草丛生的操场(如果那可以被称作操场的话)。长兴店中学地势较高,故事中多次出现的汪桥水库位于离学校不远的低处,一条铸铁管道从高处坡顶的渠道直达坡底水溿的泵站。遥想1959年旱灾时,千村万户将自己制作的各式各样的水车沿着水库两岸一字排开,精干劳力生龙活虎热火朝天踩踏水车的场面是多么蔚为壮观。于今,当年那些战天斗地的英雄们多已作古,我在新加坡的深夜阅读故事时,他们在汪桥水库边,在徐河(真名徐家河)水库工地上,在杨棚渠道里,在方家(真名张家洼)渡槽施工现场又复活了。他们抡着锄头,挑着砖头,搬着石头,扛着木头;她们在坟岗上采摘野菜,她们在池塘边淘洗黄米,她们在油灯下编制粗布,她们在雪夜里紧抱婴儿。
今天,安陆的初中早已普及到了各个乡镇,虽然算不上华丽现代,但是起码坚固结实,窗明卓亮。它们不是由年轻的中学生们一砖一瓦,快马加鞭堆积起来,应该也不会在雷电交加,狂风大作时被连根拔起:丁二牛在天之灵足以安息了。各乡各村通了硬质路面公路与有线电视网际网络,一些家庭甚至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机动车辆,在这几乎人手一机的地方,应该不会再有学生在大雪纷飞后的上学路上走失吧:方杭生的在野之魂也可告慰了。安陆一中几经扩建与新建,新校区座落于东城316国道旁,外观流畅,设施完善,功能齐全,成为安陆市的地标与安陆人民尊师重教的象徵。更多的安陆青少年,不需要以必须携带15斤米为附加条件进入安一中学习。从那里,他们走向了全中国与全世界。大武汉,大上海,大北京,大纽约,在他们的眼里已不是一个个遥不可及的梦,那是他们的学校,他们的办公室,他们的餐厅,他们的新家园。
安陆赶上了中国五千年来最好的时代。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前,除了和平时代极少数幸运儿可以在寒窗苦读数十载之后“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和战争时代更少数勇武之人能够“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了却君王天下事”或是独霸一方之外,大多数安陆人只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然后“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太平盛世时最多不过饭饱酒醉,夜不闭户,天下大乱时动辄便会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前四十年里,安陆人改变命运的主要途径还是读书与当兵,但是参与此二途径的范围更广,选择的方式更公平有效,祖立民,祖立功,裘道明就是在这种背景下脱颖而出的。最近二十年自由竞争资本主义进入安陆,释放了过去几十年来苦难与无奈聚集在安陆人心灵深处的张力:那是对官僚制度摆布的深恶痛绝,那是对改变自身命运的热切渴望,那是对财富荣誉的强烈追求。更多的安陆人走出农村,活跃在大江南北,长城内外,或是出力流汗,或是绞尽脑汁;有的老实苦干,有的坑蒙拐骗;一些稳打稳扎,一些孤注一掷。他们用自己的汗水,血泪,才智甚至是肉体为安陆历史书写着轻快而又沉重的续曲。他们中的许多,或许于今已经不是户籍上的安陆人,可是在他们人生的许多时刻都魂牵梦绕的一些山山水水,阡陌良田,那些地方有个共同的名字:安陆。面对我们灯红酒绿的亲情,口蜜腹剑的友情,欲望现实的爱情,日益臃肿的身体,日日夜夜躁动不安的我们是否失去了什么:一点纯真的良知,一种朴素的关怀,一个简单的期望。在祖立功的少年时代,一分钱能够买到一分货,没有妈妈的孩子会得到无偿的帮助,喝上一碗黄豆汤足以让人感到人生的快乐的真谛。
今天是昨天与明天的连接。我用了三个下午加夜晚的时间将《天道酬勤》读完,最大的感觉是这书填补了我心中存在许久的一片空白。很长一段时间,我怀疑活着的意义,现在知道活着是一种恩赐,是多么的来之不易:他们在那块土地上活了下来才有了今天的我们;他们用双手一砖一瓦,一土一石的经营了那片土地,才有了今天我们的年年丰收,衣食无忧;他们用自己 青春与梦想进行一个个荒唐而又壮丽的实验,饱尝苦果,处处碰壁之后才有了改革开放的翻天覆地,蒸蒸日上。一个不坏的制度,当它存在的时候,人们不以为然;当它没有的时候,人们想当然;当坏制度当道的时候,人们才惊叹一切都是徒然。今天的中国绝不容许走回头路,改革的阵痛无法回避,可能会愈演愈烈,但是它可以被忍受,应该被忍受,也必须被忍受。如同过去人们心灵深处的张力成就了今日中国的繁荣,新的张力:对权钱名色结合的痛恨,对机会平等的渴望,对和谐社会和可持续发展自然环境的追求必然会带来明日的巨大变革,这种变革已经发生,它需要全民觉醒,共同参入,新序渐进,步步为营。今天中国的经济社会构架如同一艘外表老旧,内部新旧部件共存的巨大的轮船,各个零部件由于过去三十年超速行驶,本来就极不合理的搭配问题日益明显,处于脱节停摆的边缘。如果让它急剧减速或是突然停下,原本由于速度惯性还能勉强结合在一起运转的各个部分必会分崩离析,支离破碎。只有在保持现有速度的前提下,渐渐替换老旧部件,谨慎改变船体布局,不断优化船身结构,才能最终创造出能够适应快速行驶与风云莫测外部环境的中华巨轮。刚毅勇进,稳步求存,动中求变,掌握平衡,准确拿捏是对当今掌舵者的基本要求。中国拥有悠久的历史连接纽带和光辉灿烂的文化遗产,庞大的人才储备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劳力资源,掌舵者与追随者没有理由不能在他们之中产生。
中国过去几千年,山野之民扬名立万的历朝历代屈指可算,大智若愚,藏龙卧虎却比比皆是。昔有“凤歌笑孔丘”的楚狂人接舆,今有《天道酬勤》中的董老师,祖兴乐,祖兴松,祖立民,祖立功等。若是生能逢时,人得其用,将这个民族的潜力发挥出来,中华复兴应是情理之中。可是为了这一天,中国人民不得不走过一个个漆黑冰冷的漫漫长夜,于绝望中寻找希望。文艺复兴伊始的西方近现代文明,不仅开启了利用科学技术改造物质世界的大门,也创造了适合并加速科技推动人类突飞猛进的社会机制: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和自由意志选择。经过血泪洗礼的自由竞争资本主义真正开始主导西方社会时,普通人才开始拥有从未想象过的机会与权利。虽然永远是少数人占有大部分资源,可是毕竟,这些少数人是一个流动的群体,才华横溢而又幸运降临的普通人有极大的可能性成为这一群体的新成员。而普通人,即使才华平平,运气缺缺,只要他们勤劳肯干,他们至少衣食无忧,甚至小资中产。技术与理性推动了英国工业革命三百年来人类生活的根本变革,而推动技术革新和构建理想社会的是一批批才华横溢,勤奋上进的佼佼者:他们沉思于剑桥的苹果树下,他们漫步于瑞士的日内瓦湖边。中国是最晚才参入这一历史洪流的,不进则退,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中华不乏才华横溢之人,不缺勤奋上进之志,“家少楼台无地起;案余灯火有天知”,天道酬勤。
让我们感谢为了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并安全屹立于世界东方而流血牺牲的祖兴胜那一代,感谢参入了大跃进,大炼钢,人民公社,奉献激情,饿了肚子的祖立功那一代,感谢被文革游戏青春,将抚养我们长大成才作为毕生梦想的桂桂那一代。他们已经或者正在渐渐从历史舞台上退去,他们的余热,他们的遗泽造就了首都机场三号航站,国家大剧院,鸟巢,水立方,中央电视台新办公楼,初露端倪的复兴中华。如果天佑中华,若干年后,祖国复兴,应让我们的后代在我们建立起的康庄大道上继续传送我们的前辈的生活艰辛,刻苦耐劳,逆来顺受,坚韧不拔,勤奋上进。我们与他们不能忘记今天的来之不易,不能沉迷于眼前的太平盛世而无视金碧辉煌建往往筑于一片流沙之上。牢记过去,警惕未来,未雨绸缪,如此,我们的文明才可能稳健的延续。
故事人物事件几乎完全真实,如主人翁祖立功的原型是作者祝本雄,祖兴松,祖立民原型分别是作者父亲祝友松和哥哥祝泽民,祖立功继母,裘家舅舅和舅舅的女儿桂桂 便是我的姑婆,外公邱文春和妈妈邱桂莲。如作者后记中说的“所以他不是他们本人,倘有长得十二分像的,简直如一母所生的,那也纯属偶然,意外之喜,”。正因如此,我在阅读时好似在翻看先辈们的陈年往事,时而开怀大笑,时而感慨嘘嘘,时而激愤填膺,时而心酸落泪。这是一部不带脚链的史诗,可以称作《祝捷前传》(祝捷是作者祝本雄独生女儿)。
最后,再次向二伯和《天道酬勤》中的前辈们致敬。
写以上文章时,我还在新加坡,对于中国,只是雾里看花、水中捞月。
2010年我回北京,二伯的状态发生了明显的变化。除了眼睛还是不怎么好用,其它方面,他比绝大部分三十多岁的亚健康年轻人还要好。他黑头发多了、脸色红润,能轻松的拉引体向上、轻松的劈叉、轻松的站立时将腿抬到头部抱住......作为国内意大利语权威的他,在65岁之后,又完全通过声音重新学了英语,听BBC、CNN新闻,跟老外交流已然不成问题。
我问他怎么做到的,他说他每天除了睡觉,就是锻炼和听英语。天道酬勤,在他身上,再一次展现了神奇。
他的神奇不止于此......
四年前,在加拿大多伦多的寒冬里,二伯作为守望者,经常陪外孙去室外溜冰场。零下二十多度的严寒、呼啸的北风,在他的身体突然僵硬无法动弹之前,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年龄、也低估了自然的威力。
多伦多的冬天
寒风入骨,突然有一天的早上,起身对于他都成了巨大的挑战。他哆嗦着、扭动着下了床,跪着缓缓爬到厕所,为了能够排出小便,他靠着墙,用尽全力、咬紧牙关,活动腰腹肌肉半小时才能成功......
昨晚,当我在碧江边给他老人家拜早年,听到这段话时,我出离震惊了。10年前,我奶奶也遭遇过类似的事情,只是,最终的结果完全相反......
以下文章《我的奶奶》写于2011年12月中旬,分为两篇,写第一篇时,奶奶尚未去世,我急忙赶回安陆;写第二篇时,奶奶已然仙逝,我却人在北京:
第一篇
下午接到妈妈的电话,说奶奶不行了,已经将她的铺盖安放到堂屋地板上(我们当地习俗),亲朋好友陆陆续续赶来,聚集在她周围。妈妈把手机放到奶奶耳朵边,告诉她手机的另一头是我;这次还是听不到她的声音,从年初发病她就不能讲话了,中间最好的一段时间还能简单的说说“不要”和“算了”,此刻只有“嗷嗷”的哀嚎。
我陷入沉默,妈妈从手机那头提醒我说奶奶听得到。我始终坚信奶奶能够高寿到八十好几,能够看见我们功成名就,能够为我们而骄傲,因为1989年冬天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一位神叨叨的算命先生向奶奶和我们预见了这一切,奶奶乐呵呵的听着,望着我和表弟,笑得很开心。那一年,我上三年级,表弟上一年级。回忆着那一幕,我开口了:“奶奶,你没事的。你的病没什么致命危险,心情放松就好。不要自己吓自己。”手机那头传来跟刚才声调不一样的嗷嗷声,很明显,奶奶听明白了,她在呼唤。我握住手机,耳朵紧贴扬声器,希望能够剥去奶奶“嗷嗷“声音的表象,寻觅她内心深处潜藏已久对她大孙子的呼唤。
那呼唤是我意识最原始的构成元素之一,在我感觉到自我存在后的近二十年里,睁开眼,扭下头,转过身,我都能看到发出这呼唤的人。她有时带着慈祥的微笑,有时投来关切的目光,有时发出焦虑的叹息。或许,对待父母那一辈,她敏感易怒,语言刻薄,但是对于我们这一辈,她只有奉献,孜孜不倦,无怨无悔。
北风呼啸的冬日清晨,她从睡梦中将我和表弟叫醒,将一件件衣服整齐摆在床头。当我们睁开惺忪的双眼走出卧室时,煎得油亮冒着热气的饺子已经摆在了餐桌上。当我们吃饱喝足后,她为我们戴上帽子,围好围巾,牵着我们的手走向灯光昏暗的雪地。
夕阳无限的夏日黄昏,她迈着结实的步伐走到老家新塘的岸边,急切的望着还在水里嬉戏的我们,催促我们赶快在天黑以前上岸。当我们穿着滴水的裤头走回三叔家时,可口的饭菜已经排在了竹床上。我拿起饭碗,摸着大堂弟的大脑袋,像发现新大陆一般惊讶的告诉他碗底还有一个“欣”字啊。奶奶微笑的看着我们,叫我们不要玩碗,赶快吃饭。
1992 年正月初六傍晚,我们家“赖皮”狗从屋前40多米远的地方开始追着某样东西狂吠不止,我在房间里没有听到行人经过“沙沙”的脚步声,对“赖皮”狂躁的叫声很是疑惑,正准备出门一探究竟,被在客厅通过窗户向外张望的奶奶拦了回去。她示意我不要轻举妄动,神情紧张的转身回到窗边继续观察,直到“赖皮”的叫声从屋子后面很远的地方消失才放松警惕。我惊讶的望着她,她解释说刚才狗在追赶一团火,那团火在我家门前徘徊了好一阵子,那是人的灵魂,是来跟我们告别的,今年会有亲人去世。我将信将疑,不想就在当年的7月13日,大堂弟溺水去世了。奶奶嚎头大哭,“我就知道要出事啊,但是怎么也不应该是我的孙子啊?”
今年春节,是我十年来在老家过的第一春节,转眼十年过去了,奶奶眼睛花了,手脚慢了,背驼了,她依然像往常一样在厨房里炸豆腐、藕饼、春卷,卤灌肠、牛肉。亲戚们说,奶奶今年准备年货特别积极,因为我回来过年了,这个等待一等就是十年啊。
十年,中国发展最快变化最大的十年。在这十年里,大堂弟离开后新诞生的小堂妹出落得亭亭玉立;表弟不仅完成了军校学习,而且结了婚生了孩子,如今孩子都骑着童车跟着奶奶上街买菜;而奶奶:老了!相隔十年,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她穿着“喜羊羊”的围裙,头发花白凌乱,脸像干枯的树皮,额头皱纹被刻得又深又乱。她由二叔家楼梯走下来,期盼殷切的看着我。吃着久违了十年的饭菜,看着十年不见的亲人,我百感交集。席间,爸爸趁奶奶蹒跚着回厨房乘菜时感叹奶奶老了,菜越做越咸。记忆中,奶奶的菜一直是我的同学们最喜欢的,他们很羡慕我有一位这么会做饭的奶奶。“难道这一切都成为历史了吗?”我怔怔的吃着阔别十年回家后的第一顿饭。十年里,我强壮了,成熟了,而奶奶他们,却是无一例外的衰老了。哺育我十八年的家乡,就跟家乡的亲人与熟悉的建筑物一样,日渐凋零,我不愿意面对,却不得不面对。当残酷的现实摆在眼前时,我还是期盼着奇迹:今年春节,我没看见火球啊?奶奶,你还没到跟我们说再见的时候呢。
第二篇
又是深夜,前天从安陆老家赶回,为的就是今天下午的第三次现场四项考试。如有神助般,有惊无险,我竟满分通过。激动的从驾驶座上跳下来,眼前的景象似乎还随着刚才挂一档缓缓行驶的车身颤动。我掏出手机拨通妈妈的号码,对她说:“我通过了,我通过了 ! 是奶奶在天上保佑我 ……”
12 月 7 日中午,我和阿宝踏上南下的火车,经过近十五小时颠簸抵达孝感。五一抵达孝感的时候,爸爸妈妈站在出站口,奶奶在不远的车上坐着,倚着靠背翘首企盼。一见到我便伸出她干枯瘦弱的手,我一坐上车便将这双熟悉而又陌生的手牢牢握住,感觉不到肌肉,只有筋脉与骨骼。这次,站在寒风中的只有爸爸妈妈,脸上满是疲倦与忧虑。
推开凌晨 4 点半的家门,奶奶正闭着眼躺在堂屋左上角地铺上,身上盖着去年过年她盖过的被子,被子上面铺着黑色的寿衣,寿衣左边放着两块冥界元宝与其他我认不出来的器物。我不喜欢这些东西,认为这种暗示不利于奶奶好转,当下便向父辈们提出异议。他们表示对奶奶病情恶化无能无力,看着他们辛酸的面容,听着他们悲伤的声音,我陷入沉默。我能做什么呢,除了祈祷,只能蹲到奶奶身边,静静的看着她。
姑姑对奶奶说我回来了,奶奶扭过头,猛的睁开眼,怔怔的看着我。她老人家的右眼在幼年时期因病昏花了,左眼此刻似乎也蒙上了一层薄膜,见不到往昔的透亮与犀利。我对视着她的眼睛,一股辛酸涌上心头:在外奔波十余年,竟没有几刻闲暇仔细看看这双眼睛的要求与期盼。扪心自问:我一直梦寐以求希望回报给她老人家的难道真是她老人家迫切需要的吗?其实,她要求的很简单:常回来看看,报个平安。
我对奶奶说回来看她老人家了。父辈们觉得我说话声音太小,她老人家可能听不到。我相信她老人家听得到,因为,此刻我们交流用的不是语言,而是血脉相承的心灵。
“奶奶,人为什么会死呢?”躺在夏夜老家祖屋门前的竹床上,我对拿着扇子为我扇凉风,拍蚊子的奶奶问道。奶奶笑笑:“因为呀,阴间有个阎王,专门判人生死,他叫你三更死,你就活不到五更。”“啊,那他怎样来让我死呢?”“哈哈,他有两个手下,一个叫牛头,一个叫马面,拿着链子三更半夜来锁人走,被他们锁走的人的魂魄再也回不来了,人就死了。”奶奶边说边看着碧蓝夜空中一轮弯月下黑漆漆的屋脊,若有其事的说:“我过去半夜听到过屋顶铁链拖得哗哗响的声音,第二天,附近的老人就死了。”“啊,奶奶,那我们能不死吗?”“不能,过去是蛇死人脱皮。康熙看到人脱皮太痛苦,就说人死蛇脱皮,以后人就会死了。”“奶奶,那康熙是谁呀?”我一屁股做起来,睁大眼睛看着她,好奇的问。奶奶乐呵呵的说:“康熙啊!康熙是个大圣人。”“大圣人,我能做大圣人吗?”“能,能,因为你是我的孙子嘛,哈哈哈 …… ”
我凝视奶奶的面容,额头左边不自然的瘦得塌陷了一大块,几乎没有血肉包裹的颧骨显得很是突兀,曾经布满慈祥笑容的脸颊如今只剩下一层薄薄的布满褶皱与斑点的皮,勉强能够将牙龈与牙齿包住。起了白皮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随着她老人家发自内脏深处的痛苦气息微微张合、频频颤抖。刚才扭头与我的对视似乎又一次耗尽了她的精力,她扭回头,紧闭上双眼,眼皮剧烈跳跃着,眼泪随之流了出来。
我撕下手纸擦干老人家的泪水,使尽自己的坚强来保持对她面容的凝视,努力将她这最无助的一幕刻进自己的脑子。在之后的二十四小时里,我反复蹲在她老人家身边,轻握她的左手,抚摸她的额头,擦拭她的嘴唇与眼角。这也是她老人家在过去五十七年里经常对父辈与我们这些孙辈们做的。
“你们以后长大了会养我吗?”奶奶问。
“会,肯定会的。”我们回答。
“怎么养啊?莫不是抓痒吧。”奶奶说着,自己拿着抓痒手挠挠后背,发出爽朗的笑声。
从我记事起,奶奶便热衷于主导整个大家庭的事物,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原本掌控的少得可怜的资源越来越显得无足轻重。奶奶有自己的杀手锏,她火爆的脾气与飓风似的咆哮,特别是以死相逼的威胁可以影响大部分家人的决定,尤其是我爸爸。奶奶习惯于人民公社时期的平均主义与文化大革命时期的斗争主义,她本着一颗善良执着的心做事,却不可避免的让一些人难受、甚至无解。她独特的性格或许也是导致她中风的直接因素。但是,无论如何,她像她那个时代众多的伟大母亲、奶奶一样,挑起了安陆乃至中国崛起的大任,用她们的汗水与血泪将父辈与我们这一辈推向了历史进程的滚滚洪流,不管父辈与我们在这一洪流中最终是乘风破浪还是折戟沉沙:延续才能永远,存在就有希望。
12 月 8 日下午,到了临行的时刻,我蹲在奶奶身边,喂了几勺酸奶之后,缓缓对她说:“奶奶,我走了。您没有问题的,算命的说过了,您可以活到八十大几的。您看看,周围那么多老人,快九十了生了病都觉得没问题,您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您不要怕痛,不要不让他们给你清洗,如果您不洗不多动动,以后身上会乱得更厉害,可能会有大窟窿的,那时候比现在他们给您洗,您自己坚持动动更难受。长痛不如短痛,您必须克服自己过去喜欢感觉舒服的习惯,给自己一个新生。奶奶,不要放弃希望,只有一口气,您就要坚持活下去 …… ”奶奶紧闭着眼,眼角湿了,点了点头。我看到阳光照到她老人家的脸上与身上,整个屋子里布满祥和,带着或许纯粹是自我安慰的放心走出家门。站在门口,我再次看了她一眼,那一刻,她似乎正沉浸在幼时快乐的梦想中。
我边走边想:“奶奶,我在看着你的时候,心中说了好多遍:‘我现在这样看着躺着的您,就像您在我小时候看着躺在摇篮里开不了口、睁不开眼的我。’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哎!此时彼时,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东西:希望。”
再次经过十五个小时颠簸,我回到了北京。在旅途中,我高兴的得知父辈们已经将奶奶从地上转移到卧房的床上,准备继续为照顾她长期作战。这次回老家能够让奶奶重新燃起希望让我在北上的火车上很是欣慰。
疲倦,在那个千年一遇红月亮的夜晚,我早早睡去了。
清晨从梦中惊醒,辗转反侧,再也无法入睡。“按照常理,这段时间应该是我睡眠的黄金时期啊?”我在床上寻思了快一个小时,决定不再沉睡,为了奶奶得立刻开始自己新的生命。上午忙碌了一阵子后,上网想回复一下朋友对我写的 12 月 6 日“我的奶奶 1 ”的反馈。堂妹 QQ 签名一句“奶奶,天堂有你更温暖,一路走好”让我极为郁闷,马上通过给她留言:“奶奶没事,别瞎说。”她在线却没有回复,我更加坚信奶奶没有大碍,一切会好起来。中午,我拨通了妈妈电话,妈妈说:“以为你早上考试没有通知你,等下你朝着家的方向磕四个头,奶奶走了,她说她会保佑你的,你明天肯定能考过的。”
我的世界顿时陷入黑夜般的沉寂。
妈妈接着说:“早上三四点钟的时候,奶奶说窗户好亮啊,把窗帘拉上。我赶紧去叫家人们快来......”还好,她老人家看到的不是铁链。
爸爸哽咽着说:“奶奶走的时候,孝子们都在,你不要担心,她都看到了,她走得很安详。”接着是他的哭声。我不喜欢哭,尤其是在看到家人经常会哭之后,然而 12 月 7 日在安陆奶奶身边,在跟她说话时,虽然我全力睁大了眼睛往上挤压眼皮,没能忍住的泪水还是滚落到自己的羽绒服上。除了轻微的滴滴答答,没有别的声响,奶奶猛的转头睁眼盯着我。我捂住双眼,不想让她看到我的眼泪,只是无法掩饰我的抽噎:不需要用对视,我们交流用的是心灵。
奶奶,我能感觉到您。您的存在,超越了时空,或许,此时此刻,你久经折磨的肉体正在快速的分解;明天,你哺育养育了父辈与我们的身躯将随烈火灰飞烟灭。然而,不要紧,只有脱离了肉体的灵魂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您的眷念,您的期盼,您的护佑将春风化雨,与我们随行。
当我拨开橘子,咬出酸溜溜的汁水时,您在我身边;当我坐上餐椅,架起金灿灿的藕夹时,您在我身旁;当我困于寒冬夜,偎依热腾腾的火炉时,您在我身旁;当我漫步于十一万变电站至府东街的坡道时,您在我身边;当我穿梭于高寨老村与新村的土路时,您在我身旁;当我以后历次长跪于爷爷墓碑跟前时,您在我身旁 ……
奶奶,告别的时间快到了!
让延续着您生命、承载着您的梦想的孙子,为您咏上七遍《地藏菩萨本愿经》吧:
……
心不住于身,身亦不住心。而能作佛事,自在未曾有。
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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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愿您老人家一路走好!
我一直认为,如果奶奶在2011年初的第一次中风后(当年五一我回安陆之前),能够坚持活动、控制脾气,她老人家今天,应该还在跟我们一起过年。如果,只要她老人家在安陆,我们也是必然在安陆的。有奶奶的地方,就有过年。奶奶之后,安陆之于我,已是梦中的地方,不管我是否身在那里。
安陆的银杏
二伯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天道酬勤,又一次,在他身上产生了奇迹。
他没有去医院,没有叫苦连天,没有哀求帮助,硬是靠着自己的意志与坚持,从跪着爬行开始,在半年里,实现了行动自如。返回北京后,在接下来的三年多里,他继续坚持锻炼,现在,用他自己的话讲:比在多伦多出事前,各项身体素质更好。
前不久,北京创下了最近十几年的低温纪录。零下二十度的清晨,一位灰发童颜的清瘦老头,独自一人,在松柏环绕的大院广场打太极拳。近一千个清晨的六点,他从不缺席,哪怕很多时候,广场能够等来的,只有他一人。
北京的清晨
去年,他通过学习新的方法,将自己的盲打速度提高,实现了一小时一千字的产出,全年完成了近四十万字的游记......
我不断被二伯的意志和勤奋折服,三十年前如此,三十年后更是如此。如果要让我用一个人去概括安陆和北京,那人一定就是我的二伯。
农历2021年正式来到,我这个在安陆和北京成长起来的安陆人,如今身在广东。或许,身在广东的富裕的成功的安陆人比全世界其他地方的都多,可对于我,滋养我的根基、引导我的荣光,始终在北方——安陆和北京。
我自寒冬来,傲雪迎风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