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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所不知道的老舍

首发:2月15日《新华每日电讯》草地周刊

作者:王若辰



1951年,“人民艺术家”老舍在家中写作。新华社资料片(盛继润摄) 

2019年2月3日,是老舍诞辰120周年纪念日。百廿年,双甲子。一场以“老舍笔下的人物及街市”为主题的画展,正在首都博物馆举行。

画展共展出76幅绘画作品,在著名画家蒋兆和、盛锡珊、李滨声、李燕及老艺术家牛星丽等大家的画作中,你可以看到老舍笔下的茶馆儿老掌柜王利发、破产民族资本家秦二爷、拉着洋车的骆驼祥子和洋车上坐着的红袄虎妞。你也可以看到养花的老舍、爱猫的老舍、长身而立的老舍、带着和蔼敦厚的笑容望着你的老舍。

老舍知多少?



在首都博物馆“老舍笔下的人物及街市”画展中展出的王利军作品《老舍画像》。(摄于1月20日)王若辰摄

墙外开花墙内红

20世纪初,走马灯似的时局变换中,17岁的老舍从“北师”毕业,经由方校长推荐,当了北京方家胡同市立小学校长。他兢兢业业,考绩特优,20岁时即由当时的学务局选派到江浙一带,做了考察教育事业的“舒专员”。考察完毕,他回到北京,又接到一纸调令,成了北京北郊的“舒劝学员”,妥妥地当上了官儿。

可是没过多久,他却辞了官,终止了自己平顺的仕途。

发生了什么呢?

20岁出头当上劝学员时,老舍每月“正俸”有近两百大洋。这是个什么概念?当时,十五个铜子就能下顿馆子,还有酒有菜,而一块大洋能兑换120个铜子。也就是说,老舍当时的工资,够一个月去饭店有酒有肉的吃上1600顿。



在首都博物馆“老舍笔下的人物及街市”画展中展出的李滨声作品《跟爷爷说再见》。(摄于1月23日)刘小草摄

手里有钱,工作又清闲,一个年轻官员的生活很容易就简化成了应酬、抽烟、喝酒、打牌、看戏……一连过了三年,老舍自感“掏空了”身体,人越来越瘦,痰中常常带着血。最终,大病一场。这一年,是老舍的“二十三”。

病痛使人清醒。放弃优渥,只为过“关”。

重新校准人生的老舍,依然很年轻。他到南开中学当过国文教师,到教育会当过书记,还在北京市立第一中学教过国文课。

可授人知识不如手握权柄,为师比起为官,老舍的收入锐减,最不济的时候,还要靠典当度日。



在首都博物馆“老舍笔下的人物及街市”画展中,一位观众正在观展。(摄于1月23日)刘小草摄

但也正是在这样的光景下,在“之乎者也”和白话运动交响的时代,老舍坚持做了一件事——学英语。

如果说语言是一种工具,那么在老舍那里,英语大概是一把螺丝刀,为他拧开了走向世界的大门——老舍在燕京大学校外课程部学英语时结识的英籍访问学者艾温士教授,引荐他到英国的伦敦大学东方学院教中文。

在伦敦大学东方学院,老舍的假期很长,薪水不高——这回有闲没钱了,伦敦大学图书馆里却有很多书。老舍业余时光读了大量书籍,尤其喜欢狄更斯的作品。英国工业文明的冲击,国内五四运动“全盘西化”的需求,大量阅读所激起的创作欲,共同催促着老舍拿起笔。1925年,老舍写出了生平第一部小说《老张的哲学》。

《老张》引起了国内读者的广泛注意,鲁迅、朱自清等文坛名流也撰文品评。老舍进了当时颇有影响力的“文学研究会”,与茅盾、孙伏园、叶绍钧、王统照等人成为“圈中人”。

老舍“红”了。


位于北京市东城区灯市口西街丰富胡同的老舍纪念馆内,展出老舍作品《四世同堂》的手稿(复制品)。(摄于1月23日)刘小草摄

《老张》的成功鼓舞着大洋彼岸的老舍继续创作。他又写出充满青春叛逆气息的《赵子曰》,和以“中国人在伦敦”为题材的《二马》。

《二马》完成后,老舍辞去了东方学院的讲席。1929年6月,而立之年的老舍离开生活了五年的英国,先到欧陆各国游历了三个月,后在法国马赛港登船,去往新加坡。他想去南洋,创作一部描写人与自然斗争的小说。

老舍彻底“出道”了,走上职业作家之路。


位于北京市东城区灯市口西街丰富胡同的老舍纪念馆内,展出的老舍雕像。(摄于1月23日)刘小草摄

老舍写的科幻小说


老舍写过一部科幻小说,在20世纪30年代。

小说名叫《猫城记》,讲的是来自中国的主人公到火星探险,结果飞机失事,主人公流落到猫城,遇到一群长着猫脸的人。

猫人胆小、多疑,凡事讲“敷衍”——“负责”是最讨猫人厌的一个名词——并且不爱清洁、不讲信用、见便宜就捡;

猫人以“迷叶”为食,迷叶由外国人传入,吃了会上瘾,让人精神焕发,却手脚懒洋洋,于是种地的不种了,做工的不做了,大家闲散起来,为一片迷叶竞折腰;

猫城有两万多年历史,却还没有相当的文明,图书馆在闹“革命”,博物馆空空荡荡,珍贵古董被政府卖掉作为财政来源,施行了千百年的教育制度被推翻,改为模仿外国的教育制度,却模仿得一塌糊涂乱象一片,学生们不学无术,学校却给每个学生颁发一张“最高学府第一名”的毕业证,用精神胜利法“达到”一流高等教育水平。

——眼熟吗?

这就是老舍的科幻小说,似幻似真。



在首都博物馆“老舍笔下的人物及街市”画展中展出的李宝善作品《老北京胡同》。(摄于1月23日)刘小草摄

未与大众见面的作品

或许因为生于忧患,长于乱世,老舍一生关注底层人民,作品也以刻画小人物最为成功。为写《骆驼祥子》,他近四个月的时间都与一位熟识的车夫待在一起,详细了解车夫的言行和生活点滴。

老舍曾认为戏剧形式太难,将写话剧称作“神的游戏”,但他的话剧作品《茶馆》被誉为中国近代史的史诗,直至今日,常演不衰。

他常年在家门口摆着桌椅茶壶,请路过的车夫、小贩、邮差来歇脚,并与他们喝茶聊天。“茶边谈话”听来的故事,也成为《骆驼祥子》《茶馆》等作品的素材。

抗战时期,老舍担任“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负责人。为丰富百姓的精神生活、鼓舞战士们的抗战热情,“文协”竭尽所能推动文章下乡、入伍。为了让老百姓、前线战士听得懂、看得进,老舍大力推行通俗文艺,并身体力行。他创作了大量鼓词、相声、河南坠子、数来宝,用“旧瓶”与时俱进地装了不少“新酒”。



在首都博物馆“老舍笔下的人物及街市”画展中,一位观众正在观展。(摄于1月20日)王若辰摄

作为作家的老舍,终其一生,心里装的都是“人民”。1951年12月,老舍获颁“人民艺术家”奖状,成为新中国首位获此殊荣的作家。

而老舍自己说自己,因为自幼贫穷,幻想不多,“假如使我设想一个地上乐园,大概也和那初民的满地流蜜,河里都是鲜鱼的梦差不多。贫人的空想大概离不开肉馅馒头,我就是如此。明乎此,才能明白我为什么有说有笑,好讽刺而并没有绝高的见解。”



在首都博物馆“老舍笔下的人物及街市”画展中,一位观众正在观展。(摄于1月23日)刘小草摄

一代文宗剖析自己,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老舍也有从未与大众见面的作品。其一是以1928年济南惨案为背景的长篇小说《大明湖》,因1932年1月淞沪抗战期间,上海商务印书馆被日军炮火击中,《大明湖》手稿化为灰烬。后来,老舍将《大明湖》中的一个片段单独成篇,即为《月牙儿》。

另一部没与读者见面的作品,是1929年老舍离英后和去新加坡途中,写的一部爱情小说《大概如此》。当时,老舍见识过了西方工业社会的先进,也目睹了东方社会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压迫,他觉得在如此多迫切的大问题面前,《大概如此》这样的爱情小说太无聊了,干脆放弃。


位于北京市东城区灯市口西街丰富胡同的老舍纪念馆内,展出老舍作品《正红旗下手稿本》。(摄于1月23日)刘小草摄

文艺界尽责的小卒

老舍其人,爱猫,会用温柔的笔触写猫“跳上桌来,在纸上踩印几朵小梅花”;

爱花,晚年甚至培植出90多种新品种的菊花;

爱画,自奉甚俭的他曾花30块银元请齐白石作画,抗战时什么物件都难保,却悉心地带着字画逃难;

爱曲艺,在齐鲁大学任教时,讲到兴起,爬上讲桌表演了一段“大鼓”;

爱武术,是太极拳高手,还会舞剑,居住青岛时,家里十八般兵器一字排开。



在首都博物馆“老舍笔下的人物及街市”画展中展出的李滨声作品《育花翁》。(摄于1月20日)王若辰摄

老舍的人生旅途,亦是一场“奇幻漂流”。青年时期旅居欧洲和南洋,1930年回国,先后在济南齐鲁大学、青岛国立山东大学任教。1937年,因济南战事吃紧,老舍奔赴武汉,次年又赴重庆,在“文协”战场冲锋陷阵,可谓鞠躬尽瘁。1946年,与著名剧作家曹禺共赴美国、加拿大讲学。

1949年,新中国浴血成立,老舍回到祖国,回到故乡北京。次年,周恩来总理宴请老舍,鼓励他多为人民而创作,多写北京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巨大变化。

上海人民艺术剧院的老戏骨焦晃先生,在由老舍自传体小说《正红旗下》改编的话剧中扮演老舍。剧终一幕,台上演员纷纷谢幕而去,焦晃先生扮演的“老舍”踏过“太平湖”,向着台下观众沉步走来,说:“朋友们,我爱你们!”

全剧终。

可是,老舍之剧,真的终了吗?



位于北京市东城区灯市口西街丰富胡同的老舍纪念馆内,展出的蒋兆和作品《老舍像》。(摄于1月23日)刘小草摄

“我是文艺界中的一名小卒,十几年来日日操练在书桌上与小凳之间,笔是枪,把热血洒在纸上。……小卒心中没有大将的韬略,可是小卒该做的一切,我确是做到了。”老舍说,在我入墓那天,我愿有人赠我一块短碑,刻上──文艺界尽责的小卒,睡在这里。如今,这句话真的刻在他的墓碑之上。

老舍,这位文艺界尽责的小卒,这位永远与人民站在一处的艺术家,睡去还复生。老舍之“复生”,伴着一代代读者在其作品中汲取的养分和力量,而生生不息。

(本文写作参考了以下书目:《老舍自传》、胡金铨《老舍和他的作品》、舒乙《老舍的人文地图》、张桂兴《老舍论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