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盛夏的一天,一架飞机徐徐降落在北京。远走异国他乡十年之久的殷承宗回来了。
透过舷窗,殷承宗看着窗外的北京城,难以抑制激动的心情,眼角渗出了热泪。在这片土地上,他曾享有世界上任何钢琴家都难望项背的荣耀,他的名字在八亿中国人中如雷贯耳;可这一切又昙花一现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难堪的隐遁与欲说无话、不说满腹情结……无奈中,他挥泪离开了祖国。
人离开了,但曾经的事如何能忘记,他生命中最美好的年月是在这里度过的,而今他回来了。
才华与荣誉
1941年,殷承宗出生于厦门鼓浪屿。殷家有15个孩子,好在身为新加坡华侨的父亲是有名的银行家、企业家,家境殷实富足,颇有音乐修养,他们家的客厅中就有一架钢琴。
在这样环境中长大的殷承宗早在7岁的时候就开始学习钢琴,他在钢琴上的才华也逐渐显现。1954年,13岁的殷承宗考入了上海音乐学院附中的钢琴科,在马思苏及谢洛夫等4位前苏联钢琴家精心雕琢下,他这块浑金璞玉日益闪发出光泽。5年后年仅18岁的他,就在维也纳第七届世界青年联欢节钢琴比赛中荣获金奖。
殷承宗
殷承宗并未因此而满足、而停滞不前,1960年,他踏上了国际列车,被国家派往列宁格勒音乐学院留学,师从钢琴教育家克拉芙琴柯。据说后来克拉芙琴柯成了殷承宗的干妈。
1962年,殷承宗入围第二届柴可夫斯基钢琴、小提琴比赛,他一路过关斩将,以柴可夫斯基的b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拿到了钢琴比赛第二名!殷承宗为中国赢得了荣誉,他也因此成为最早在国际重大钢琴比赛中获奖的中国音乐家之一!
“钢琴也能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
如果殷承宗能够在苏联继续学习可能会有更大的国际影响力,但中苏关系的恶化使得殷承宗只能回国学习。他回国之后在中央音乐学院钢琴系继续学习。
1963年前后,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口号下,音乐界内也掀起了一场“土洋之争”,而“土”与“洋”也被庸俗化理解为“土”就是民族的,被认为是无产阶级的象征,“洋”就是西方的,被认为是资产阶级的代名词。
中央音乐学院中也有人公然提出:“钢琴是资产阶级的专利品,只能为他们吃喝玩乐助兴,无产阶级不需要,应当撤销钢琴系!”还有人质问说:“当前农村正在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你的钢琴能配合这项政治运动吗?”而不善言辞的殷承宗针尖对麦芒地答道:“能。”
为做出为无产阶级服务的钢琴作品,殷承宗几天几夜不睡觉,他不是在宿舍书桌上面埋头疾书。就是在钢琴房里试弹。几天时间,他创作出了电影《李双双》中赞美农村新人的动人歌声,民乐合奏曲《翻身的日子》欢天喜地、热烈腾越的旋律。这些作品在受到广泛好评,所获得的效应给他树立起了一个信念:钢琴也能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不是吗?
他所在的钢琴系终于没有被撤销。他在1965年夏天毕业之后被分配到中央乐团当钢琴独奏演员。但是他的事业发展马上就遇到了冲击。
殷承宗
“文革”爆发之后,钢琴依旧被视为是资产积极的东西,加上殷承宗曾在苏联学习钢琴,自然成了“牛鬼蛇神”的代表、“修正主义的干儿子”。
那是一个迷惘与苦恼的时代,殷承宗却一直想着用钢琴为无产阶级服务。他请去了一些清华附中的红卫兵介绍“革命造反”的情况,之后她创作了钢琴协奏曲《红卫兵交响诗》……
“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红卫兵小将起来造反了!受到了“资反路线”的镇压,他们深情地“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参加演出的人一色红卫兵的“时装”:没有帽徽领章、洗得发白的旧军服,挽着半截衣袖,胸前别着金灿灿的像章,手里擎着语录。殷承宗终于能以钢琴为武器,投身到了这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中去!
但殷承宗的这部尝试之作,未获中央文革的文艺小组通过,只在内部演了一两场,就寿终正寝了。殷承宗陷入了迷惘与焦虑之中。
毛泽东会见殷承宗,给予其巨大鼓励
钢琴伴唱《红灯记》
殷承宗的《红卫兵交响诗》失败了,但他并未气馁。一个钢琴家离开舞台,还有什么存在价值?他为此登台演出不懈地寻找机会。
1967年春夏之际殷承宗到中国京剧院访友,见到刘长瑜、李维康等人在练唱。殷承宗开始有了用钢琴给京剧伴唱的想法!既可以中西结合,又可发挥自己的特长!他决心试试。
殷承宗请去李维康,应钢琴为她伴唱了一段用京剧谱写的毛泽东诗词《咏梅》;接着又请刘长瑜到乐团,试唱了一下京剧《红灯记》,虽然当时没有细心的编排,但这一新鲜的形式得到剧团内部的认可。但得到剧团内部的认可远远不够,还需接受公众的检验。
就在这一年秋天,殷承宗、刘长瑜他们到北京天安门宣传这种新的演出形式。后来有人把钢琴伴唱《咏梅》和《红灯记》唱段录音带送给了江青。
殷承宗(左)参与演奏钢琴伴唱“红灯记”
1968年夏,江青接见了殷承宗和油画《毛主席去安源》的作者刘春华,称他们是“左派”。但江青似嫌钢琴伴唱《红灯记》不够排场,想要殷承宗搞一部交响音乐《红灯记》。
殷承宗立即开始了交响音乐《红灯记》,但殷承宗驾驭交响乐是在不如钢琴那样得心应手。1968年9月18日,在中南海小礼堂交响音乐《红灯记》进行首场彩排后,江青说:“算了,还是光要钢琴吧。”于是钢琴伴唱《红灯记》因此而恢复,殷承宗也成为那个时代中唯一的钢琴家。
殷诚忠是“样板戏”的“功臣”,江青为褒奖他,专为他从国外进口了一台钢琴,并亲自与国务院文化组组长吴德,当了他的入党介绍人,使因“出身不好”,“文革”前未被批准入党的殷诚忠,顺顺利利地入了党。
重新寻找钢琴世界
“四人帮”被粉碎了,世界倒了个个儿。当年他为了弹钢琴走上的依附于政治的道路,如今因同一个原因,他失去了上舞台的权利。刹那间对的全错了,错的又对了。
殷承宗被隔离审查,党籍都要重新考虑。好在李德伦站出来说了话:“殷承宗早在‘文革’前党支部大会就讨论通过了他的入党申请,我是介绍人,只是党委没批。我证明,他的入党手续是完备的,绝不能说是江青拉进党内的。”
4年后的1980年,殷承宗被宣布结束审查。他的问题被描述为:属于受蒙蔽,跟着跑,没什么罪行。1981年他才获准演出,在北京、在武汉三镇、在六朝古都南京,再次迎来了人们热情的掌声。但他只能在国内演出,不能参加国际活动。
1982年,殷承宗向乐团领导和文化部提出赴美探亲的要求,当时他的妻子和大哥都在美国,这是殷承宗的个人自由,一个公民的合理要求,一番周折之后,他的要求获得了批准。当时他获得了一年的探亲假,但是了解他的同事和朋友都清楚,殷承宗走了就不会回来了。
殷承宗与捷克电台交响乐团录制的CD 封面
殷承宗和女儿辗转香港到美国,两人离开大陆时除了机票就只有60美元。其中的50美元在香港被错当成10元港币给了出租车司机,为此他不得不在香港滞留一个月,靠教钢琴赚了一点钱,才达到美国。
在美国的头3年,他们一家只能借住在一所神学院中,以替神学院打扫卫生抵作房租。但殷承宗依旧一心扑在钢琴上,而情况也逐渐发生了改变。
殷承宗的足迹遍布世界几十个人国家,从1986年起,仅去俄罗斯演出就有6次之多。第一次访问前苏联时,因中苏关系尚未改善,他们竟把殷承宗当年在柴可夫斯基国际钢琴比赛中获得第二名的名字从获奖名单中取消了。当他演出的海报一贴出,票就一售而光。
回首苦难,记忆残存,殷承宗现已在纽约曼哈顿地区购屋置业。客厅中并排摆放着价值数万美元的史坦威世界名琴。殷承宗像每个咬牙独闯的国人一样,既抹不去无奈、悲壮的拼搏阴影,也不时涌起自豪的轻松。
2021年,殷承宗已整整80岁了,曾经的辉煌时光、去国离家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