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西九
1992年一个秋色渐浓的日子,我寻进澳大利亚驻上海领事馆斜对面一条僻静的里弄,按响了一座岁月久远的庭院门铃。一位面容慈祥江浙口音的老妈妈迎我上了二楼。在挂着多幅戏装人物彩照的客厅里,我见到了曾在银幕上见过的熟悉面孔:略方的脸庞,略宽的嘴唇,传递过千种风情悲天悯人的眼睛,我怦然心动。但她脸上松弛的肌肉告诉我,面前是位老人。您就是电影越剧《红楼梦》里贾宝玉的扮演者、著名越剧表演艺术家徐玉兰吗?
1921年,浙江富春江畔一户开饭店的小康人家呱呱坠地了一个女婴。当她降生时,这里的青山已经回荡着绍兴戏文的鼓点,这里的秀水已经翻滚着绍兴戏文的韵味。一方水土一方戏,一方人爱听一方戏。女婴长成了女孩,就随着老祖母提着灯笼,扛着板凳,赶到邻村看戏。正像童话中美丽的公主,勇敢的王子,贪婪的国王,邪恶的巫婆在西方儿童心灵打上分辨善恶的烙记一样,绍兴戏里的人间真情和惩恶扬善的故事,也在东方水乡的女孩心中形成一方净土。悲欢离合的戏文,优美动听的乐曲是艺术的种子,种子落净土,一阵春风一阵雨,生根冒出芽。
有一天,著名演员筱丹桂、商芳臣、张湘卿“高升舞台”来乡间演出,小女孩看得入迷了,她想去学唱戏。此话一出,父母反对。妈妈说:“唱戏的吃空水杯,住破庙宇,睡无脚床,拿叫花棒,你跟他们做叫花子去啊!”“做叫花子也去!”妈妈拿刀子吓唬她,小女孩脖子一伸:“打死我也要去唱戏”。这时祖母说话了:“我孙女要去学戏是好事呀!”祖母的支持,使小女孩走上了从艺之路。
“人生七十古来稀”,徐老师已是70岁的老人了,艺龄已60年。她塑造了近100个舞台艺术形象,她所创造的“徐派”唱腔高亢洒脱,旋律奔放流畅,大起大落、时高时低、能喜能悲、刚柔交融、声情并茂。她与著名越剧表演艺术家,“越剧十姐妹”的大姐袁雪芬合演的《西厢记》,五十年代出访苏联、东德时,曾轰动国际剧坛,创下剧终谢幕17次的传奇记录。她与另一位著名越剧表演艺术家王文娟合演的《红楼梦》在拍成电影后,更是深入到千家万户,走遍每座城镇,每个村庄,成为少有的文化现象。
为了表现徐玉兰一生的艺术道路及其成就,上海电视剧制作中心和上海电视台特地拍摄了《徐玉兰艺术集锦》这部八集电视越剧片。本片以徐玉兰人生经历为引线,串联起她在各个时期主演的优秀剧目,角色全由她自己重新扮演和演唱,生活中的徐玉兰同样由她本人扮演。而年轻时代的徐玉兰则由上海戏校的一位年轻女演员扮演,另一位年轻的男演员则扮演徐玉兰当年的恋人也即后来的丈夫愈则人。徐老师告诉我,两位年轻演员选得倒是不错,与他们夫妻俩当年的相貌和气质很接近。《集锦》里有她,改工须生而别开生面的传记剧作《关汉卿》,还有徐玉兰走出文革“牛棚”后东山再起出演小生的人间喜剧《西园记》。
1933年立夏那天,在故乡新登县成立了第一个科班,叫东安舞台。小女孩进入其中。师傅按脸型分配她学花旦,文戏师傅余传海教她的开蒙戏是《梅花戒》,她扮演剧中的王千金。她心灵胆大,半个月就学会了。父亲知道后说:“唱花旦不好,要改唱男角,不然就跟我回家去。”父亲大概是知道戏班的规矩,放盔头服装的衣箱,只许男角演员坐,旦角演员是坐不得的;戏班挂牌也是男角演员在前的。为此她只好改学老生,其实她心里最喜欢的还是小生。
她学老生的启蒙戏是《梅龙镇》,扮演正德皇帝。武戏师傅袁建法是徽班有名的文式老生,武功很好,身段相当漂亮。女孩子就向她学习长靠短打,大小花验架子和猴戏基本功。为了演好《泗州城》中的孙悟空,她经过苦练,能从三张半高的桌子上翻下来,她个子小,上台时要穿三寸半高的靴子,才能与同台演员齐眉并肩。为了练花靴子功,她平日也穿高跟鞋。后来她能在台上足登高靴如履平地,就得益于这种日积月累的苦练。
文戏师傅余传海,除救她四工腔、六字调、落地唱书这些越剧传统曲调外,还教她可资借鉴的徽调及绍兴大板,后来她在创腔方面多有建树,得益于严师全面施教。
1940年下半年,在上海老闸戏院,一个偶然机缘,一个与赵瑞花搭档的小生 因故离开戏院,老板为了应急,让戏路较宽的她顶上去,她非常珍惜这个难得实践的机会,慨然同意,从此她实现了自己的夙愿,专演小生。
徐老师客厅放着一架钢琴,面对凉台的墙上挂着一位中年男子的镜框。镜中人风度儒雅,目光穿过客厅,注视着凉台外的秋色,若有所思。我小心翼翼地打探作壁上观者,徐老师说是已故丈夫余则人的遗像。
徐玉兰是在宁波和余则人相识的。当时这位品貌端正的年轻人还在读高中,22岁的徐玉兰开始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恋爱。不久,玉兰回到上海,俞仍在宁波,一个唱她的戏,一个读他的书,两人很少见面,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光阴荏苒,十二年过去了,直到1952年,他俩才结婚,长达十二年中,一个名演员,一个穷书生,千变万变,唯有情不变。
在客厅另一面墙上,镜框里嵌着一张金色唱片。原来这是中国唱片总公司颁发给徐老师的金唱片,上写着:“获奖者徐玉兰(1949- 1989)越剧《红楼梦》徐玉兰、王文娟演唱。”
徐老师的话带着越剧道白的柔美,使来自荆楚大地的作者时时感染,如坐春风:“我清晨起床后,练功两小时,包括一小时的嗓子功,走台步就在这里。”她指指并不宽敞的客厅。言谈间,我瞥见凉台下小院内秋风中空空如也的葡萄架,繁化早已落尽,枝干却更见坚挺的玉兰树,想象得出每日里,当年贾宝玉的声音在其间缭绕的情景,黎明时分定是分外清越苍凉。徐王兰与自己的几位同样年迈的老阿姨长年厮守着这几间空房,孩子们戏称她们是娘子军加强班。看到徐玉兰身边这些相濡以沫的老妈妈们或进或出或忙碌或静坐,一种莫名的感动掠过心头:男人的轰轰烈烈过后,才见得女人的坚韧与持久,支撑留下的天地,由未亡人养育着后来人。我想到了千千万万的母亲。
1947年夏,袁雪芬倡仪上海越剧界义演《山河恋》。这时的小女孩已有了名气,在越剧小生方面,与尹桂芳、范瑞娟形成“三鼎足”局面。人们都知道有个徐玉兰。当她听到袁雪芬讲义演之事,便说:“那好,这是越剧界的事,我参加。”同时,还打电话叫越剧名伶筱丹桂也参加义演。《山河恋》演出后,反动派加紧对越剧界姐妹们的迫害。
1947年10月13日下午,筱丹桂不堪忍受戏霸张春帆的凌辱,服毒自杀身亡,临终前,在被单上写下:“做人难,难做人”六个血泪斑斑的大字。剧团里一个案目(管戏票的)在日夜场的间歇时告诉徐玉兰:“春凤(筱丹桂的小名)自杀了!”徐玉兰不相信,忙派人去医院打听,才知是真的。当夜演《香笺泪》,舞台上的角色与她内心感情融为一体,故而泪如泉涌。
姐妹们共同商量,要找张春帆算帐。张指使爪牙威胁。徐玉兰、袁雪芬、竺水招三人毫无畏惧地同张谈判。徐玉兰与筱丹桂合作过,把筱生前告诉她的财物一五一十地请人写了清单。张春帆难以抵赖,但他贪财之心不死,诡辩说,自己的儿子过房给筱丹桂,当翻开户口簿一看,上面却写着筱丹桂是他的“侄女”,张春帆哑口无言。
筱丹桂之死,轰动了整个上海,大小报纸都把此事当作头条新闻。大殓那天,各越剧团停演日场,纷纷前去吊唁,张春帆慑于民愤按徐玉兰等人提出的要求,披麻戴孝跪在筱的灵前。这是越剧界姐妹们在社会舆论支持下团结一致的结果。1951年镇反时,徐玉兰又与王文娟、尹桂芳、袁雪芬代表越剧界控诉张春帆罪行。这个流氓恶霸最终被枪决。
“国庆十周年时”,徐王兰回忆说,“周总理在看完我们演的《红楼梦》后问,你们了不了解大观园,我们说了解,是从书上了解的。总理说,红学家们已经发现了一个实实在的大观园,是个亲王府。总理还在日理万机之余,亲自带我和王文娟等人前去参观。记得当时是从一个工厂和一些废墟中穿过去的。
“电影越剧《红楼梦》是1962年拍出来的,花了100万人民币,是由香港长城电影公司拍摄的。但拍完后,上海的大电影院如大光明、新华、南京等电影院都不让放,只在小影院放。”
文革后,《红楼梦》才开禁。徐玉兰又给我讲了三个《红楼梦》在香港打擂的故事。当时香港邵氏电影公司看了我们的拷贝,就搞了《红楼梦》,唱腔都是我们的,但还是走了样,连“哭灵”这段曲子都没有了。他们的片子出来后,香港长城电影公司就请示大陆有关部门,要求我们的《红楼梦》上映。还有一个是台湾拍摄的《红楼梦》,搞三角恋爱。当我们的片子在香港重新上映后,大家认为这才是正宗的,台湾的首先比下去了,邵氏电影公司因是剽窃我们的,也败下阵来。后来南京见香港放了我们的《红楼梦》,就开了先河,这样全国才放。
徐老师饶有兴味地说,自卫反击战时她们到云南慰问演出。在阿诗玛的故乡,见到少数民族姑娘的服装很好看,不免指指点点,引得当地人反感,认为这些汉人不礼貌。这时越剧团一位同志指着我对一位正生气的小姑娘说,你认识她吗?你看过《红楼梦》吗?你再仔细看看她是谁?“贾宝玉”!少数民族小姑娘跳了起来。她说她花了五毛钱连看了五场,见到我真开心死了,最后还请她到我们住的宾馆来玩。说到这里,七十老人露出了笑容,仿佛时光倒流,神采奕奕的贾宝玉又在眼前。
徐玉兰广收博采,看戏曲主要是学习传统的表演技巧和演唱方法;看话剧和电影主要是学习它的现实主义表现方法。她曾跟一位京剧琴师学戏练唱,借鉴京剧的发声,运腔,充实提高自己的唱腔。徐玉兰特别爱看周信芳的戏,麒派表演的性格化、节奏感和苍劲深厚的唱腔,给她很大的教益。她继承越剧传统唱腔,吸收姐妹艺术的有用成分,结合自己条件,根据剧情和人物性格进行艺术创造,逐渐形成了“徐派”风格。有一次,周总理听了徐玉兰唱《北地王》中“哭庙”唱段后说:“谁说越剧都是软绵绵的,徐玉兰唱《北地王》就很慷慨激昂嘛!”
为什么“徐派”唱腔能慷慨激昂呢?徐玉兰是在设计唱腔时,注意运用板式变化,来表达人物思想感情,使唱腔达到这种效果的。如《红楼梦》的“哭灵”,当贾宝玉得知林黛玉亡故后,急走来到潇湘馆,“林妹妹我来迟了!”一句撕心裂肺的呼喊,接着唱四句弦下调紧打慢唱的散板,强烈地表现了宝玉的愤懑之情;紧接转为四句快中板,“如今是千呼万唤唤不归”一句的“归”字,是用高音区拖腔来表现的,既表达了贾宝玉唤不归林妹妹的极度悲痛,又包含了对“你被逼死我被骗”这一冷酷结局的强烈悲愤,使人听了荡气回肠,肝胆俱裂。
以后二十六句的大段慢清板,是贾宝玉回忆他与林黛玉往日亲密相处的情景,又想到如今生离死别的惨景,如诉如泣,声泪俱下。最后一句“到如今,它果然逼你丧九泉”,用哀怨欲绝的散板结束。这段跌宕起伏,错落有致,如泣如诉的唱腔,深深拨动着观众的心弦。
我一一打量挂在墙上的剧照,其中一幅我以为是徐老师扮演的《西厢记》中的张生,但她回答说是朝鲜剧《春香传》中的李梦龙。《春香传》的电影曾在我国放映过,讲的是贵族公子李梦龙与艺妓女儿春香曲折的爱情故事。这个剧又是怎样移植到越剧上来的呢?
1952年,徐玉兰率领她的玉兰剧团集体参军,并于1953年赴朝为志愿军演出。她们在朝鲜战场的坑道里,在简易舞台上演出了《梁山伯与祝英台》。一天,当演到《山伯临终》时,突然,台下一个志愿军战士,感情激动万分,站起来大喊:“梁山伯不要死,带着祝英台参军去!”徐玉兰这位轻纱柔曼掩映下的风流小生,在战火纷飞的战场上经历了考验,立了二等功,并荣获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三级勋章。
1961年,金日成首相来中国访问,周总理陪同来杭州,看了越剧《红楼梦》的演出。金日成在酒席上给徐玉兰她们敬酒,说是朝鲜的老战友啦,并当场邀请《红楼梦》剧组到朝鲜演出。在朝鲜,徐玉兰等艺术家除了成功地演出《红楼梦》以外,还把这个剧传授给朝鲜的艺术家,而她们,又从对方那里学习到了朝鲜的经典剧目《春香传》,学成后,在我国演出深受广大越剧观众的欢迎。
1985年,作为红氍毹上的鼎名红伶,她与王文娟率先在上海文艺界领衔组建探索越剧改革的上海越剧院红楼剧团,实行不拿国家包干费的有偿合同。1989年,红楼剧团与泰国“正大”(汕头)投资有限公司正式联营,成为中外合资办剧团的全国第一家。
红颜未褪,宝刀不老,徐玉兰随红楼剧团巡回演出,足迹遍及浙江、江苏、广东、福建、安徽、湖北等地,还先后应邀两次去香港,两次去泰国,一次去新加坡演出,高亢激越的声音,穿越时空,回响在大地,唤起人民心中美的回声。
多年以后,电视连续剧《红楼梦》和北京电影制片厂拍摄的电影《红楼梦》先后播放和上映了。作为首次在银幕上成功塑造封建礼教逆子贾宝玉形象的徐玉兰,对这两部《红楼梦》的影视作品表现了极大的喜悦,同时也坦率地谈出了自己的看法:她说,电视连续剧的优点是完整地反映了曹雪芹的原著。不过,也有不足之处。首先是结局,贾宝玉沦为乞丐,这不太符合这个人物清高的性格和文化素养,也不太符合这个贵族之家的社会现实,尽管这个家族最终是没落了,老百姓看了也不太舒服,倒是认为出家做和尚比较符合情理。其次,是重点戏不突出。作为一个剧,应该有突出的人物,章节及独特的表演艺术。可惜因为要面面俱到,就喧宾夺主了。
如贾雨村这个人物,不读原著的人就不一定能搞得清。秦可卿之死。出殡场面那么大,乍一看还以为是哪个皇帝死了,不必要有那么大的场面。电影里的贾宝玉,气质不够,像个孩子似的。要知道,戏曲《红楼梦》,人物是有大段唱腔来渲染的,“焚稿”一节就有三刻钟,还有“哭灵”,就像吃茶一样 ,味道要浓。电影是生活化的,如果缺乏生活底子和艺术功力,就不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第三,演员选得都太漂亮了,结果就没有一个漂亮了。梅兰芳先生演《贵妃醉酒》,与金少山合演《霸王别姬》,就不都捡漂亮的配戏,不然,如何突出梅先生,这是表演手法问题。
对于刘晓庆在电影《红楼梦》中饰演王熙凤一角,有人说她表演过火了,徐玉兰认为,刘晓庆演得好,只是与她配戏的演员表演太弱,好花要有绿叶扶,结果差距太大,所以才会有这种偏见。最后,徐玉兰老师说,这只是我的一家之言,不一定对,她抱歉地笑笑。
徐玉兰的两个儿子已经成人,都在美国学习。大儿子学钢琴,小儿子搞影视。如今,定期从电波中听取儿子、儿媳和孙女从大洋彼岸传来的问候,已成为她生活中一个快乐的旋律。
离开徐老师家时,她应我的要求,让自己的伯母翻出五十年代珍藏的家人合影。
我走出客厅,徐老师无法送我,她的脚踝在几天前拍电视片时不幸骨裂。仍然是迎我上楼的那位老妈妈送我下来。我注意到,我出来后,大门是轻轻阖上的。
作者简介
李西九,湖南省张家界市慈利县许家坊乡杨家坪村人,土家族。在武钢三中、武昌水果湖中学读过书,在湖北省钟祥市东桥镇团山村当过五年半中国农民。后招工到武钢在子弟中学教书,在中小学教育处参与教育志编写。招聘到湖北电视台《电视月刊》后,做编辑、记者,后评聘为主任记者,并任办公室主任、人事科长和湖北电视台纪检委员。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创作的八集电视连续剧《毛泽东在武汉的故事》曾在中国中央电视台、湖北卫视、江西卫视等台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