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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冠中与朱碧琴:从萍水相逢到一生一世



​年轻时期的吴冠中和妻子朱碧琴


吴冠中曾说:我一生只看重三个人,鲁迅、梵高和妻子。鲁迅给我方向给我精神,梵高给我性格、给我独特,而妻子则成全我一生的梦想。


吴冠中将他与妻子朱碧琴的故事,写成了一部作品《他和她》。


他年轻时曾苦恼于她不懂艺术,

少有精神上的沟通和交流。

但后来他却说他的画

是给“两个人”看的:

一个是西方的大师,还有一个是她。

大师表代表着艺术上的标准,

而她则代表中国的普通百姓。


楚国兄妹 42×32 布面油画 1990

(吴冠中于国立艺专期间,酷爱梵高、高更,在画面中喜用大红大紫强烈的色彩,给自己取名“吴荼茶”的笔名,后改为“荼”,专做画面签名。)


1942年,吴冠中从艺专毕业时,正赶上日本人打进国土,他到重庆沙坪坝的一所大学任助教。在这里,吴冠中认识了他一生的情感归宿朱碧琴。她刚从女子师范毕业,任教于他工作的那所大学的附小。


吴冠中《夫人朱碧琴画像》


但两人的恋情,遭到了朱碧琴家人的反对。她的父亲曾提醒过她,学艺术的将来都很穷,她倒并不太在乎穷不穷。骨子里深深相爱的他们还是在1946年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陈之佛为吴冠中和朱碧琴主持婚礼


1946年暑天,刚刚结婚半年的吴冠中考全国范围的公费留学,她虽高兴,也并非狂喜。她知道,艺术是他的命,她尊重他的意愿。


临去法国之前,吴冠中特别想要一块手表,如果没有手表在国外很不方便。对于新婚的他们来说,根本没有钱买这种奢侈品。朱碧琴有一只金手镯,那是母亲送给女儿的嫁妆,是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


吴冠中在巴黎凡尔赛宫1948


吴冠中试探着对朱碧琴说,想把这个金手镯卖了去买只手表。但是,这不仅是母亲送的纪念品,更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朱碧琴还想把钱用在刀刃上。所以,思前想后,她对吴冠中说:“这个手镯是假的,只是装饰品,不值什么钱。”


木槿花 布面油画


吴冠中信以为真,但他还是郁闷了好几天,以他小孩子似的性格,心事全明摆在脸上。


朱碧琴看着孩子气的丈夫为一块表整日愁眉苦脸,心又软了。


北京团城-34×26-布面油画-1963


几天后,她对吴冠中说:“这个手镯是真金的,你拿去卖了买手表吧。先前我有点不舍得,现在看来这手表更重要。反正你走后,我就住到乡下去了,也不需要戴这个。”吴冠中大受感动,他深知这手镯在妻子心中的分量,暗暗下决心,将来一定要买一只一模一样的手镯送给妻子。虽然这个愿望,直到四十年后才实现……



吴冠中唯一的一件毛衣,红色的,也是朱碧琴临别时为他赶织的,他很珍惜这件毛衣。有一年春天,他同一位法国同学驾仅容两人的轻便小舟顺塞纳河而下,一路写生。但第一天便遇风暴,覆舟于江心,他不会游泳,几乎淹死,他身上正穿着这件红毛衣,戴着那只金镯子换来的手表,怀里有她的相片。到后来他讲给她听时,她只说:如果当时他死了,她也活不下去了。


荷花-120×90-布面油画-1974


吴冠中离乡留学后,她搬到了他的老家,江南的一个小农村里。她生育、抚育孩子,放弃了自己的工作,成了名副其实的家庭主妇。生第一个孩子难产剖腹,即便存在生命危险也没有敢告诉远在巴黎留学的丈夫。


莫奈故居池塘(墨彩)1989年


乱世漂萍,重洋远隔,他们只能写信进行沟通,他们嫌邮费太贵,总是大半月才寄一次。她给他写信总是日记式的平铺直叙,说些刚出生的孩子、婆婆家人、还有村子里的琐事和变化。但信到巴黎,他却哆嗦着拆开,像读《圣经》似的逐句推敲,揣摩。


海南人家 国画


野心勃勃的他一心想在巴黎飞黄腾达,然后接她到法国永远定居。但祖国解放的洪流激起了海外游子的心花,他开始动摇。他给她谈起这个最最要紧的问题时,她回信说她不理解艺术,更不理解艺术家的创作道路。大主意只能由他拿,但她并不想一辈子住到外国去。


吴冠中(左)留学时于法国同学在一起


在法国时,有老师曾对吴冠中说:“艺术有两路,小路艺术娱人耳目,大路艺术震撼人心。”作为一个以鲁迅为精神之父的人,也最终在妻子的爱与包容中,吴冠中走过了那段光怪陆离的艰辛岁月。


鲁迅故乡-46×46-布面油彩-1976


后来他回忆起这个决定了他一生的艺术道路的选择时说,自己吃了3年西方的奶,感到自己已了解西方艺术,尤其是现代艺术的精髓,更明悟到艺术的实质问题:艺术只能在纯真无私的心灵中诞生,只能在自己的土壤里发芽。他只是一头山羊,必须回到自己的山里去吃草,才能有奶。


吴冠中 房东家-42×43-布面油画-1972


1950年秋,他终于回到了北京,接她和3岁的孩子团聚,开始过起了小家庭的生活。他在美术学院任教,他的学术观点总遭到压制、批判,他被迫搞年画、宣传画,心情很不舒畅。


她又开始小学教师的工作,整天在学校里忙,晚上还带回许多要批改的作业。他们的第二和第三个孩子相继出生,家庭经济压力越来越大。



他每年都要多次背着油画箱到深山老林和穷乡僻壤去写生,将有限的工资花在了购买材料上。她生性淡薄,自己安于过苦日子,但看着三个正长身体的孩子,她心里还是酸酸的。


故宅 布面油画


有一天,孩子们眼馋别人家的糖果,可怜巴巴的样子让她心里很难受。回家后,她看到他还在画板前头也不抬地作画,喊他好几声都没回应。想想这些年,自己受点委屈倒也算了,可孩子们也跟着遭罪……她越想越气,抹着眼泪对着他喊了起来:“你再这个样子,我不跟你过了!”


人寿年丰-100×60-布面油画-1959


经历了这次小风波,他也在反思,他知道,她再气也不会抛下他,她对这个家庭的付出,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很少管家务,一味钻研自己的艺术,她担负整个家庭的生活,照样照料他。他也感到痛苦的内心谴责,但艺术让他不能自拔。



他又被排挤出美术学院,调到大学建筑系任教,教绘画技巧,不知算不算是“因祸得福”,这让他避开了“左”的文艺思潮的压力,甚至家里住房条件也得到了改善。而她也调到一个美术研究机构,她开始接触到艺术,开始理解起了他,他们之间的隔阂终于开始慢慢解开了。


石榴-42×35-布面油画-1974


他利用星期天在家作画,她就拉上窗帘把吴先生反锁在家,自己领着孩子在外边游荡。每当吃饭时往往吴先生收不住画笔,一次次冷了再热,催急了还发脾气,她发誓下辈子再也不嫁给他了,可当她重病刚出院,行走不方便还吃力地端过一杯水说:你累了,喝口水歇会儿再画吧!


她本来只关心他的饮食起居,不过问他的艺术。但当她看到他带回的大批高级画册许多都是祼体画,她不欣赏。尤其还有近代的马蒂斯、马迪安尼等,这让她很反感。至于他自己的作品,她也无从辨其优劣。但调到美术研究机构后,她整天要同美术画册、画片、史论著作打交道,不得不开始向身边的他请教了。


吴冠中 周庄


他每次陪她一同看画展,在每一件作品前讲解给她听,教她,她有时肯听,有时不接受。他往往为她不接受自己的意见而生气,因为他教育的学生远比她听话,他对她盛气凌人:“教了你还不服受教。”


吴冠中 墙上秋色 1994年作


但是“文革”的到来,打乱了他们变得甜密和谐起来的生活,他们随着各自的单位到不同地区的农村劳动改造。有一段时间,两个人的劳动地点相距10余里,每周日被允许见上一面。每周相会那天,要分开的时候,他们会相互送别,在半途的地方停下来。那里有几户农家,葡萄架掩着土墙和拱门。他笑称这是他们的十里长亭。


吴冠中 狮子林


他的乐观让她的心情也跟着开朗起来,后来下放生活结束返京时,他特意去画了那个小小的农院,他特意让画面里飞进了两只燕子,代表着他和她。


1972年年底,他们尽了最大的努力,总算获准短短假期,到贵阳去探望她病中的母亲。途经桂林,在阳朔只能停留一天一夜,但多年生活在禁闭中不能作画的他开始渴望能在阳朔作一幅画。


桂林景色-64×42


第二天阳朔下起了雨,他让她去观光,自己冒雨在江畔作画,但雨越下越大。她很担心,决定不去观光了,用小小的雨伞遮住了他的画面,两人都听凭雨淋。画到一个阶段,他需要搬动画架,变动写生地点,迁到了山上。雨倒是停下来了,但刮起了大风来,画架支不住,他几乎要哭了。



看着他的着急的样子,她用手扶住画面,用身体替代了画架。冬日的阳朔虽不如北方凛冽,但大风降温,他们四只手都被冻得僵硬……


风雨飘摇的黄山绝顶,他在画画。她站在后面,默默地为他举着伞……多年后,她患上老年痴呆症,总怕煤气没关好,去厨房来来回回地开关煤气。而他就跟在她身后,她开了,他就关,从不嫌烦……


吴冠中 鲁迅的故乡(油画)


从此以后,他每次出去写生,她总是提心吊胆,每天下班后都会在家门口望一会儿,看看他是不是回来了。


长年的劳作,加上作画的不规律,他得了严重的肝炎,总也治不好,同时他的痔疮又恶化,被病情折磨得通宵失眠。


江南水乡


他听说留学巴黎的老同学赵无极已成为了名画家,回国观光时作为上宾被周总理接见。这个消息给病中的他带来了打击,同时也激起了他的雄心和不甘。



他不顾她的反对,索性从床上爬起来不停画画,他说自己就是死,也要死在画架前。没想到他的健康居然在忘我的作画中一天天的恢复,医生都治不好的肝炎败给了他的疯狂。肝炎好转后,一位高明的大夫又动大手术治愈了他严重的痔疮隐疾。她感到意外惊喜,在手术室外听到好消息时,终于掩面而泣。


吴冠中 1996年作 嘈嘈皆乡音(油画)


他在家作大幅画时,紧张中不断会脱衣服,最后几乎赤祼,还不停出汗。她随时为他洗刷墨盆色碟,频频换水并抽空照下他那种工作中的“丑态”。这种情况下他不吃饭,她是理解的,但当并不作这么大的画时他仍不能按时吃饭,她仍为之生气。她总劝他,要服老,将近七十岁了,工作不能过分。


吴冠中夫妇在京郊百花山


她退休了,一辈子守着工作和家庭,几十年来没离开北京去外地旅游过。之后,她开始每次都跟他一同到外地去写生:崂山、镜泊湖、小三峡、黄河壶口、天台山村、高原窑洞……她紧跟着他在山间写生,帮他背画夹,找石头当坐凳,默默地看他作画,用傻瓜相机照他作画中的状貌,也帮他选景。


吴冠中 双燕


她不仅是他作品的第一读者,并逐渐成为他作品的权威评论者,哪件作品能放在画室,哪件该毁掉,他衷心尊重她的意见。因为有无数次刚作完画时,他不同意她对新作的评价,但过了几天,还是信服她的看法,承认自己当时太主观。


吴冠中-白云与白墙-50×60-布面油彩-2002


她开始变得越来越重要,有一次,他们在巫峡附近写生,他们沿着江边的一条羊肠小道选景,俯视峭壁千仞,十分惊险。她缓步走远了,他发现她许久未回,高呼不应,认真着急起来,丢开画具一路呼唤,杳无回音,急哭了。这时候,他才发现,她已远远重于艺术。


他终于在二华里外找到了她,她正同一位村里的老婆婆聊家常,重温着她的四川话……


吴冠中 苏州小景 镜心


他海外的画展多了起来,她随他飞新加坡,飞日本,也飞美国与欧洲。她比较感兴趣的是巴黎,想看看他年轻时留学的环境,想看看他年轻时几乎淹死在其间的塞纳河。不过她并不喜欢这样在国际间飞来飞去忙于展出,劝他偃旗息鼓,要他休息,每年到国内幽静的乡间寻找新素材,画出新颖的作品来,就是最幸福的晚年了。


吴冠中 网师园


她很少生病,但那次从巴黎回来后,她被确诊患了冠心病。在巴黎一月,她太累了,不懂法语,一步也离不开他。而他除陪她参观以外,主要要作画,因此拖着她市内郊区到处跑,吃饭的时间也不规律。她利用他作画时在附近休息片刻。但3月的巴黎多雨,她又往往忙于打伞保护他作画。


吴冠中 周庄 1985年作


没几年,她的病情开始转重,变成了脑萎缩,后来又发展成了老年痴呆症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过去的记忆几乎全没了,她唯一记得的就是他画画的事情。她仍保有一定的审美品位,能识别作品的优劣,不过往往自相矛盾。有时刚过一小时,再叫她重看,她问:什么时候画了这画,我从未见过。



他不能再从她那里获得共鸣。没有了精神的交流,但他和她,仍是每天守护着的60年的伴侣。他写过“伴侣”二字,凸出了两个人,两个口,两道横卧的线,两个点,浓墨粗笔触间两个小小的点分外引人,这是窥视人生的眼,正逼视观众,直刺观众的心魄。


吴冠中 太湖泊舟


朱碧琴后来还增添了糖尿病。因此每顿饭中吴冠中都给她吃一颗降糖药。有一回他们的儿子乙丁回来共餐,餐间乙丁发给她降糖药,她多要一颗,给他吃,她将药认作童年分配的糖果。


一次,她自己在床上摆弄衣裤,他帮她,她不要,原来她尿湿了衣裤,又不愿别人协助。她洗澡,不得不让阿姨帮忙了。他洗澡都在夜间临睡前,她已睡下,听到他洗澡,她又起床到卫生间,想帮他擦背。年轻时候,谁也没帮谁擦,她只为三个孩子洗过澡。


吴冠中 江南园林鱼之乐


1991年7月,法国驻华大使 马尔当先生代表法国文化部,授予吴冠中法国文化最高勋位。他将勋章和法国文化部长签名的证书给她看,她躺在病床上,说:“你真不容易。”他想回答:“你也真不容易。”但这话终是没有说出口,因为于他们来说,这不过是种荣誉,又怎能抵得过一起走过的这些岁月?


竹园 (油画)


吴冠中在《他和她》里写道:“她成了婴儿。”他希望她永远是自己怀中的婴儿,那么安静地在他身边待着,让他照顾她。还说:“你走在我的前面,是你的福气。”


吴冠中为妻子朱碧琴画的老年时的肖像


然而,他最终还是先她而走了,2010年6月,吴冠中在北京走完了他91岁的人生。2011年,朱碧琴也于北京去世。这之前前,她并不知吴冠中已经过世,总会习惯性地问:“吴先生怎么还没有回来?”


她总记得他经常没画完就不来吃饭,她到各个房间去找,早上醒来一看床上没人,又问儿媳:你爸爸这么早就走了? 又去画画了? 真是不要命了。


晚年的吴冠中夫妇在家中


什么都不记得了,但还记得你,记得你的画。这或许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爱情了吧!


其实,好的爱情从来不只是花前月下,而是在风雨同舟时、柴米油盐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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