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少听人说飞机上的饭好吃,直到我见到做航餐的人,更确定了这一点。直到有一天,我意外地坐了回头等舱,才明白了票价差别之大,就在宽绰的座椅,几近完美的服务,还有堪称美味的餐食和相宜适口的酒。那天的云都显得更生动。不过回程就“打回原形”了,经济舱里的11小时,那就生扛了。我已经不记得吃了些什么,只记得腰腿被作践的感觉。
“头等舱?航空公司的订制成本按舱位区别很大。安全,得先是没问题啊,口味,第二。你想把冻的东西再热一下比得了刚出锅的吗?”我们的眼前是滚烫的一碗汤,过桥米线的美味可期。黄毅晖,东航云南航食公司的总厨师长,这事儿估计已经说了无数遍。
现实可畏,长距离经济舱的铁人们,向你们致敬。
公允讲,不是所有的经济舱餐食都那么不堪,用心自然会被记得。时常觉得,有很多事并不是钱多少的问题。心思,在劳动中常难以计量,却真是优劣的分水岭。
从昆明回北京的航班上,发给我的是一盒米线和印着“彩云之魅”的餐盒——一杯玫瑰汁,鲜花饼、火腿坨,拌匀了这冷米线,不由赞叹一下。我又要了一份,所幸还有。邻座的赤面大汉一嘴白牙的笑道:“好吃呐?”显然,昆明人的鄙视链在此获得了优越感。东航飞机上还配过肉夹馍呐,正本清源的不带香菜,作为一个陕西人,我也会对吃一对儿的人表示不解——西安城比这强的何止百家?!
“我们昆明人可能觉得那不算什么,但这套餐食的实验也用了半年才定案。”黄毅晖主导了“彩云之魅”的开发,带领着年轻的技术团队,让“云南味道”放在了小桌板上。“不止一个人说不错,可都是外地人,确实,这几样在云南太普通了。”看着眼前这整套“彩云之魅”,业内人士黄毅晖就是在看“产品”。王丽三十来岁:“我负责航空公司餐单与生产部门的对接,试验这套餐,我要先吃,吃了不知多少顿。”一个河北人的日常饮食里,面粉还是口味上的基因,这么多年来,米制品还不能是全部,馒头炒菜,算是对驴肉火烧的思念形式吧。
这里是王丽供职的第一个单位,已经13年了,一个保定人在昆明。她的职能相当于餐食制作对接内外枢纽,根据航班计划,准确执行各自不同的餐单——公司不同,时段不同,舱位不同,每架飞机里面的细节也不同。“必须准确,绝对不能错。”执行餐单与配送不是简单的重复劳动,把各个航空公司于长水机场要同一天执行的餐单落实,每一天都有“个性化”需要应对。而且王丽要从试吃开始进入流程。
进入航餐制作的巨型工业厨房,比去医院讲究——先进无菌室,更衣遮面戴鞋套,吹风,再给鞋底消毒,还得用滚子把自己滚一遍。我眼镜上满是哈气,不时需要摘下擦拭,还不能摘下口罩。
不是第一次进入这样的人员高度密集的生产场所了,我们只能对视一下,每双眼睛都差不多,雪亮光线里,最多的项目是“消毒”,1小时,闹钟一响,台面上就得重新消毒,作业在这个时候暂停。装盘,消毒,装盘,我们吃的每一盒餐食就是这样被推进冷库,在0~5℃的空间等待配送。烧菜的车间接近大酒店的厨房,锅更大,同时作业的人更多,永远有人打扫,永远看见人在洗手。我眼镜上的哈气在这个水汽更大的环境里让人晕眩。
密闭空间的流程路线是环形的,很多部位我不被允许进入——我的毒消得还不够?在这样地方长见识不是很愉快,每个人都会希望你最好不要来,或者快点走——你是一个不确定的因素。复杂的餐单,高强度的生产制作,已经让他们筋疲力尽。
看着眼前这碗冷米线的梯队产品——热粉干,这一定是制作标准最高的一碗,它可能不如街头档口里的吃起来过瘾、正宗,但它的“安全”无可挑剔。放在餐盘里,与别的酱料、小菜搭配在一起,在这机器闪光的车间里,才明白了如此简单的餐食里所饱含的心力,那些双眼睛里根本没有我,甚至是厌弃,闹钟响了……
解下这身装束,总算能听清楚黄毅晖的话了。刚才他隔着口罩的“昆普”沿途介绍算是白说了。
航机餐是航空公司服务的一部分,同时也是形象的组成部分。客观现实上,充分竞争带来的成本考量,一定会在各个细节对体验产生影响。就看他们舍得哪些细节的不完美了。“航空公司的票价有时都低到那个程度了,油价再波动一下,他给出的成本我们就再也没有余地调整了,‘彩云之魅’的名字是我取的,云南人,想让云南特色都让外人知道,创新有限,实在是没有办法。”总经理李晓明2008年来到配餐行业,说起现实颇觉无奈,“‘彩云之魅’很早就上航班了。民航局冯局长的文件里第一次在‘真情服务’里专门提到了餐食,我们就是体现了地域性、民族性。‘真情’在我们这里就是云南人的感情,不但乘客说好,机组都拿去吃,都说好。我们的团队都是年轻人,年轻人有干劲、有创意,这样的成本下,尽力了,还在不断地研制新产品。”
扩大市场份额,才会保持餐食水准,一个没有效益的企业没有存在的理由。靠的是质量,质量是航空公司通过数据分析得出来的。配餐更是丝毫马虎不得,更何况,东航云南配餐一路之隔,还有昆明机场配餐公司一样在精益求精的虎视眈眈。
每年各个公司要来进行一次甚至几次试餐,之后才会确定产品,再成餐谱,执行过程中,生产单元的自查和航空公司对结果的实时监督,都是每一份餐食的安全保障。不好吃是相对的,但是不安全在航餐业内无迹可寻。
非洲猪瘟据说不传播给人,第一时间餐食业内都会立即截止不确定的风险因素——哪怕不吃,也不能吃出问题。不过像这种难以预计的变数,就会让这个配餐公司从集采到出品以最快的速度调整一遍,不仅仅是人力的付出,还有必须承担的成本变化。牛肉可比猪肉贵多了,这个少了,那个就必须多,每个航班上的每份餐食仍然不能打折扣。
对于餐食的投诉响应很快,航班上一旦出现投诉,第二天配餐公司里的天就变了。“可以说不好吃,但不安全的概率在这里是零。”李晓明也吃了不少冷米线,试到最后真有些倒胃口了。天气热了冷米线还行,热了,还有红河州的热米干,干拌的,那就开始试验吧,腾冲“大救驾”也被提上实验日程。
什么东西偶尔吃肯定是愉快的,但是在单位时间内反复吃、完整的体会着吃,也是一件需要坚持的事情啊。“我们实验时的环节真不是那么简单。”作为餐饮江湖多年的高段位从业者,黄毅晖从入行是在酒店,服侍好师傅,勤勤恳恳从择菜切墩开始,直到可以去新加坡待的酒店主厨,那是一个口味上挑剔至极的国度,没有硬功夫甭想混下去。思乡情切,2003年,他回到故乡,进入现在的公司,从事航空配餐。“要求太多了,就那么点成本,你还要给他的飞机上变出花样,我适应了很久。”
酒店业和航空配餐比起来,最大的区别是食材选择的难度和安全级别的层次。在航餐里,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多得是,就是不能随便用——带骨带刺儿的,炸个排骨,都不允许,空中要是谁卡到脖子或者过敏……那可是3万英尺高啊。黄毅晖到公司时小看了这些,动议要不来个更下饭的云南菜?试试吧,版纳的酸笋不错,炒牛肉特下饭,嗯,很好,什么都好,就是这异味不是所有人都受得了。飞机是个密闭环境,酸笋再一加热,还是算了吧。再就是,芹菜牛肉末,也下饭,这个没异味了吧?可是炒出来很好,但是要打冷以后,再复热,那个色泽不知道不是云南人适应不适应。又算了。有意思的是,机组餐里面有这一道,因为云南味道云南人爱啊。好在大家都是年轻人,要靠手艺磨练出成果。航餐的实验,靠厨艺的经验工业化,也是靠所有人口味检验后的折中结果。
而航餐的成本高,是因为和酒店最大的区别——食品安全和卫生要求远远高于酒店标准,成本真正投入到食材高标准的成本和生产制作的卫生的环节。
航餐的冷链生产,成品初步烹调完80℃,在地面就可以吃了,也很好吃。但这只是半成品,要在4个小时以内把热食的温度降到0~5℃,再进行二次完成,再进入0~5℃的冷库等待配送。按照行业规定是36小时以内要结束乘客用餐的过程,而普遍的做法是将这个过程进一步缩短,越短风险就越小,安全的红线离得越远越好。
很多人都没吃过“彩云之魅”,因为那确实是更高难度的制作配送,要吃到得撞运气。米线怎么能冻过再化冻呢?那不成米粉渣了么。所以不能如常规一样让它在冷柜里,所以必须当天制作当时配备,绝不会过夜,确保安全的同时保持风味。为此,实验过程中对时间的计算反反复复,各个时间段的口味都要尝,还得不断演练配送环节。安全,安全,安全,这盒米线还有速度,最后的成功,是无数阶段性被米线吃恶心的年轻人的“硬着头皮”。
所以这套餐食只在5个航班上、阶段性的配送,大规模生产保障不了出品,配送的时机更是挑战。配着云南甜酱油、芝麻酱、花生酱汁水的冷米线,更多的只是以很多人传言形式存在。正常还是:航班平飞以后,空乘用中火加热15~20分钟后,乘客吃了这份100克鸡肉饭,一个完整流程就这样“安全”结束。
“大家都在创新,不弄不行啊,还得说是年轻人有干劲,人都要往上看,看到顶端那几个,这个行业需要年轻人。”黄毅晖和年轻人们还在试这试那,大理雕梅鸭已经放入配餐,龙利鱼来了个滇菜的料理。“航空配餐,还是西餐更合适。生、冷、鲜多,他们饮食习惯也是另一套。可中国人不行啊,他要吃米饭面条啊。那就得不停地想办法,往前走,再退几步,再试验。现在已经有-18℃保存的餐食出现了,口感上不需要判断,但那可能从操作上更合理。是要往好吃上继续走呢?还是退而求其次,不好说。”
鲜花饼还是这十多年才有的,最早只有玫瑰酱、“米凉虾”,冰粉一样的木瓜水,里面会放一点。玫瑰糖兑成糖水浇在上面。现在鲜花饼名声在外,“杨丽萍都给站台呐”,那么云南航餐里也就应该放进去。不过它的口感和市售的不一样,因为高度差以及环境因素造成的对人口味的改变,黄毅晖团队研制的玫瑰饼也必须从研发入手,哪家的玫瑰哪家的糖,当然,实验就是大家又一轮看似愉快的吃吃吃……
五味调和的云端,绝不仅是果腹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