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7日中午,李秋在线上超市“Ocado”的登录页面已经排队近6小时。新冠肺炎疫情荼毒下的城市,人们尽量减少外出,在线“屯粮”的人数激增。从凌晨5点起床排队,6小时后,她仍排在两万名开外。
李秋原本计划3月底回国。3月13日起,15天内,她先后预定了8张从英国归国的机票,分别经由曼谷、法国、荷兰、德国、中国香港和韩国等地转机。
第一张机票购于3月13日。当天傍晚,李秋得知学校一门百人讲座改为线上授课,第一次产生了“回家”的想法,她购买了3月19日出发的机票,从伦敦借道泰国曼谷转机,由长荣和吉祥两家航空公司提供服务。
出于安全考虑,她避开近年发生过严重空难的马来西亚航空和埃塞俄比亚航空,排除了绕道陌生的非洲在当地停留1天的航线之后,选择了一班6天后出发的航班。转机地在泰国曼谷,李秋以前去过,一点微不足道的熟悉感,给了身在异乡的她安全感。
为了在密闭机舱里隔绝可能存在的病毒,和许多回国华人一样,李秋特此新买了一个防护护目镜,原本她想连防护服也置办上,但提前回国的朋友告诉她,穿上防护服颠簸数十小时“憋”得不行,李秋想了想,作罢了。
这是李秋回国计划中第一条熄灭的航线。病毒改造了世界的运行法则,既往行之有效的经验,帮李秋买到了安全感,也使她错过了能带她回家的机票。那之后的一周,搭乘埃航、马航尽快回国的同学都顺利归家。而疫情影响之下,各国航空规定收紧, 李秋在出行前3天,收到了航空公司取消航班的通知。
每买一张机票,就开始一场赌博。在各国航空政策收紧的当下,许多留学生买下多张机票,期盼有一张能顺利带他们飞回国内。
自第二次购票时,李秋做了两手准备,她一次性购入三趟航班的机票,此后,每取消一班,李秋就再增补一班,一直保持手中同时有三张机票。只要其中一张机票能带她飞回国内,即使要支付另外两趟的退票手续费,李秋也觉得在所不惜。
在3月27日彻底打消回家念头之前,李秋一共预定了8个航班,最终由于国际航空策略收紧,有的航班取消,有的航班中转城市不收留非户籍人士,李秋的8张机票依次作废,被迫退掉了。
李秋把这些经历发在她的微博账号“斯普特尼克甜球”上,15小时之内,这条微博变成了中文互联网上留学生相互宽慰的地方。
李秋感慨,运气好的人,买一班就飞走了。在这条微博的评论区,多的是跟她一样惹了坏运气的家伙。一位在加拿大求学的男孩取消了的机票数量之多,凑起来“可以打牌了”;另一位留学生,先后被取消了6次航班,6趟航班的票款被套牢在机票上等待次月退款。
即使到了机场,希望也会随时破灭。一位从德国出发的留学生买到了途径新加坡转机的机票,抵达机场才被告知新加坡刚刚实施新规,拒绝了境外人士入境,只能从机场折返。也有人发现购买的航班超售了28人,这意味着,晚到机场最后值机的28人,将因没有座位而继续滞留当地。
3月23日那天,李秋偶然刷到一条新闻,香港特区政府宣布香港禁止非港人入境并停止转机。她上网查询,航班还在,因此她没有收到航班取消的通知。但她是杭州人,显然无法经香港转机回浙江。不抱希望地退订了机票,李秋莫名生出一种家门被堵住的感觉。
“飞走了”也不意味着抵达。曾有人飞达中转城市时,被告知第二个中转城市关闭了外国旅客转机,兜转一圈,只能买当天的机票回英国留守。
真正飞回家的人少之又少。更多留学生留守在海外,隔着时差与家人遥相牵挂。对家人来说,他们像天上的风筝,看得见、念得着,照顾不到。
闻筠筠是祖孙三代里第一个留学生。签证临近到期,为顺利完成学业,闻筠筠决定留在波士顿度过寒假,等待疫情消退。
到波士顿留学之前,闻筠筠听说,到了美国,每天出门要在身上放20美元。20美元恰好是一袋大麻的价钱。“遇到持枪抢劫,一般都是想要大麻,20美元够用了。”闻筠筠说。
图 | 闻筠筠在波士顿
这是闻筠筠留在波士顿度过的第一个春节。1月份放寒假时,国内的家人每天讨论新冠肺炎疫情和口罩紧缺,闻筠筠发现,在美国的中国人很快戴上了口罩。
新冠肺炎在美国本土爆发之后,街上戴口罩的人反而变少了。
这是警报升级的讯号——当美国疫情升级,当地中国人直接减少了出门次数。3月5日,闻筠筠去了趟中国城。街道明显空了出来,平时排队到门外的奶茶店,店里六张桌子有约一半空着。
只要被问到闻筠筠的近况,母亲的焦虑就会被激发。最近一周,闻筠筠的母亲来电话勤快许多。最着急的一次,闻筠筠的母亲给她发了一则自媒体视频,呼吁留学生家庭尽早让孩子回国,晦涩暗示如果继续留在海外,后续将面临“更严峻、更复杂”的风险。为了让母亲放心,闻筠筠每天把日常生活发在朋友圈,她想让母亲看到后放心。
2月27日,爱沙尼亚首都塔林出现了第一例新冠肺炎确诊病例。在新冠疫情疫情爆发一个多月之后,自1月份抵达爱沙尼亚的严也如,在异国开始经历侥幸躲过的一切。
1月底,严也如到爱沙尼亚首都塔林交换学习。抵达新学校的第一周,新型冠状病毒疫情在国内爆发。消息传到欧洲,这种严也如从未听过见过的病毒变成了她的标签。“她来自武汉,她带有冠状病毒。”有两次,同学这样调笑着,边扯高毛衣的领子捂住口鼻。严也如耐着性子制止:这一点都不好笑,这是一场灾难。
3月初查询归国机票时,严也如发现,爱沙尼亚回国的直航班机机票售罄。还剩一趟途径土耳其和台湾地区,最终从上海入境的航班,由于没有申请入台证,严也如无法搭上这趟航班。向大使馆求助之后,对方建议她在这样的情况下留在爱沙尼亚,避免路上增加感染风险。权衡之下,严也如也留在了国外。
同在2月27日这天,在法国里昂读大二的张曼身边也出现了确诊病例。里昂增添了新病例,病人就住在张曼就读大学旁的一家医院。自然而然地,张曼想起前一日,C罗率领的尤文图斯队对里昂队的足球赛在里昂进行,许多意大利球迷追着球赛,出现在里昂市内的公共交通上。虽然知道那例里昂病人跟意大利没有渊源,但两件事撞在一起,让那一天变成张曼印象中,病毒正式出现在身边的象征。
里昂气温尚未回暖。外出时,张曼把口鼻藏在一圈圈缠绕的围巾里,得到一些心理安慰程度的“防护”。身处欧洲的留学生,大都对戴口罩感到压力。中国国内的防疫宣传,将口罩作为重要防护手段的防疫宣传,但在欧洲,戴口罩则会被视为携带病毒之人。
身在法国,这种压力倍增。2月29日,法国宣布取消全国5000人以上的室内聚会的同一天,宣布了限制民众购买口罩的措施,那之后,只有凭借医生开具的处方才能在药店购买口罩。“口罩要留给真正需要的人”“如果没有与患者接触或患病,就不需要戴口罩”法国卫生部的表态,不仅让买口罩成了难题,更加深了民众“戴口罩=患病者”的印象。
华人圈子里依旧有口罩流通。先是有存货的留学生匀出来一些,原价转给没有口罩的中国人,到后来,一位开转运公司的华人老板娘联系了国内的供应商,给在法国留学的团购口罩,一人限订50个。张曼估计,因着这位老板的活动,群里的留学生都能保证基本出行。
起初,戴口罩出行的人不多。在留学生群体间,传播着中国人因戴口罩遭到敌视的恐慌。在意大利留学的同学给张曼看了一则视频,几个男生指着一名亚洲面孔的女生骂:“你们就是有病毒。”也有在巴黎的中国学生,在微信群里讲述自己因戴口罩被阿拉伯人恶言相对的经历。这些虽是个例,但真实存在。张曼和身边的女同学因此不敢戴上口罩,日常出行,只靠围巾或毛衣的高领遮掩口鼻。这挡不住病毒,只是聊以慰藉。
图 | 3月中旬,里昂在超市门口排队的民众
一直等到3月13日,法国总统马克龙宣布全法大中小学关闭,感觉到当地民众对疫情感到严峻,张曼才在去超市囤货时第一次试着戴上口罩。起初,她还是用围巾盖住脸上的口罩,到超市发现有当地人戴着口罩购物之后,她才把围巾摘了下来,大大方方地戴着口罩买菜。此时距离法国境内第一次发现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病例已经过去两个多月。
随着疫情发展,对于亚洲学生用戴口罩防护这件事,当地人逐渐接受了。只是,有一次张曼戴上护目镜出行,还是会有人用打探。她认为那种探究的眼神并非恶意,也并非把她当病毒,而是惊讶:“不至于吧?”
疫情在欧洲爆发初期,留守的中国留学生们关于歧视的“雷达”有时过于敏感。李琦在英国东南部一座工业城市就读硕士。另一位留学生请他帮忙看甄别学校发的一封邮件,是否存在歧视中国人的事实。被认为涉嫌歧视的部分,是学校在给师生们的防疫建议中提到,减少去中国的行程,同时,如果有从从武汉返校的学生,需自行在家隔离14天,如有任何问题,可以联系学校。李琦看了一遍,又请英国的朋友看了一遍,最终确认这只是一条合理的防传染建议。
抱着仔细甄别的心态,李琦发现,周遭出现了异样。一天,李琦戴着口罩出门,在楼下遇到了一名英国邻居。平日,他们见面会互相让道,但那天见李琦戴着口罩,他开始冲着李琦咳嗽。李琦被激怒了。他摘下口罩,冲对方咳了两声,用英文问他:“你是不怕死吗?”然后戴上口罩回了家。
世界在留学生们的眼前重演了两遍。由于防疫物资紧缺,不少留学生通过家人或转运商,从中国找到了防疫用的口罩。
1月底国内疫情出现后,李琦和朋友们每天通过微博和朋友圈新闻和关注着疫情动向。得知武汉一线医务人员急缺口罩等防护物资,一位家在武汉的朋友提议在当地收集物资寄回国内。不到10人的小组,有人负责采购,有人负责募捐。李琦以募捐志愿者的身份加入其中。
4个人的募捐组在学校附近一家房屋中介门店借了张桌子,募捐点就搭了起来。李琦每隔一天在放学后到这里值班,接待在网上看到消息前来捐赠的留学生。
李琦发现,装捐赠口罩的常常是一个方正的箱子,被打开过,看得出被取出了一盒,剩下的被送到李琦这里,想捐到武汉一线。李琦猜,这些口罩是捐赠者从自用的份额中“抠”出来的。
一些李琦曾在新闻里见过事,在他身边又发生了一遍。与2月初的国内一样,超市里排起了囤货的队伍。为了买到足够的食材,李琦和室友每隔4、5天,会赶在早上4点左右出门,在6点前抵达超市,做最早一批进货人,采购回新鲜蔬菜和水果。
新冠肺炎发生在亚洲时,一张伊朗老人戴着橘子做的“口罩”的照片在中文互联网上流传。在英国,继续上演着老人与口罩的悲剧。
一次,李琦和室友戴着口罩在超市里购物,一名英国老人接近他们搭话。没有指责和质疑,老人问李琦:“你们的口罩是从哪里买的?” 他们是直面遭遇生命威胁的人群,防疫宣传中,他们被告知自己是易感且易发重症的人群。英国的群体免疫闹得沸沸扬扬之后,英国的老人最为警惕和慌张。李琦告诉老人,那是朋友从国内给他寄来的口罩,他也不知道附近哪里还能买到口罩。
如实相告之后,老人礼貌道谢,沉默地离去了。
时隔多日,回想起老人的神态,李琦仍感愧疚。无关国籍,这种愧疚来自李琦本能的共情:“一个比你弱小,比你年迈的人,在碰到一些危机的时候没有办法自己去抵御,但你能做的也非常少,心里非常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