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今日推荐三本都市情感小说系列文。一起来看看吧!
第一本: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作者:林奕含
字数:127000
这是一个令人心碎却无能为力的故事。痛苦的际遇是如此难以分享,好险这个世界还有文学。我下楼拿作文给李老师改。他掏出来,我被逼到涂在墙上。老师说了九个字:“不行的话,嘴巴可以吧。”我说了五个字:“不行,我不会。”他就塞进来。那感觉像溺水。可以说话之后,我对老师说:“对不起。”有一种功课做不好的感觉。小小的房思琪住在金碧辉煌的人生里,她的脸和她可以想象的将来一样漂亮。补习班语文名师李国华是同一栋高级住宅的邻居。崇拜文学的小房思琪同样崇拜饱读诗书的李老师。有一天李老师说,你的程度这么好,不如每个礼拜交一篇作文给我……
节选:
1
第一章 | 乐园
刘怡婷知道当小孩最大的好处,就是没有人会认真看待她的话。她大可吹牛、食言,甚至说谎。也是大人反射性的自我保护,因为小孩最初说的往往是雪亮真言,大人只好安慰自己:小孩子懂什么。挫折之下,小孩从说实话的孩子进化为可以选择说实话的孩子,在话语的民主中,小孩才长成大人。唯一因为说话被责骂的一次,是在饭店高楼的餐厅。大人聚会总是吃一些难得而无聊的食物。海参躺在白瓷大盘里就像一条屎在阿娜擦得发光的马桶底。刘怡婷在齿间吞吐一下,就吐回盘子。笑得像打嗝停不下来。妈妈问她笑什么,她说是秘密,妈妈提起音量再问一次,她回答:「这好像口交。」妈妈非常生气,叫她去罚站。房思琪说愿陪她罚。刘妈妈口气软下来,跟房妈妈客套起来。而刘怡婷知道,你家小孩多乖啊,这一类的句子,甚至连语助词都算不上。一层楼就两户,怡婷常常睡衣拖鞋去敲房家的门,无论她手上拿的是速食或作业本,房妈妈都很欢迎,笑得像她是房家久未归的游子。一张卫生纸也可以玩一晚上,时值欲转大人的年纪,也只有在对方面前玩绒毛娃娃不害臊,不必假装还看得上的玩具只有扑克牌或棋盘。她们肩并肩站在高楼的落地窗前,思琪用她们的唇语问她:你刚刚干嘛那样说?怡婷用唇语回答:「这样说听起来比说大便什么的聪明。」刘怡婷要过好几年才会理解,运用一个你其实并不懂的词,这根本是犯罪,就像一个人心中没有爱却说我爱你一样。思琪呶了呶嘴唇,说下面高雄港好多船正入港,每一艘大鲸货轮前面都有一台小虾米领航船,一条条小船大船,各各排挤出V字形的浪花,整个高雄港就像是用熨斗来回烫一件蓝衣衫的样子。一时间,她们两个人心里都有一点凄迷。成双成对,无限美德。大人让她们上桌,吃甜点。思琪把冰淇淋上面旗子似的麦芽画糖给怡婷,她拒绝了,唇语说,不要把自己不吃的丢给我。思琪也生气了,唇形愈动愈大,说你明知道我喜欢吃麦芽糖。怡婷回那我更不要。体温渐渐融化了糖,黏在手指上,思琪干脆口就手吃起来。怡婷孵出笑,唇语说真难看。思琪本来想回,你才难看。话到了嘴边和糖一起吞回去,因为说的怡婷,那就像真骂人。怡婷马上发觉了,孵出来的笑整个地破了。她们座位之间的桌巾突然抹出一片沙漠,有一群不认识的侏儒围圈无声在歌舞。钱爷爷说:两个小美女有心事啊?怡婷最恨人家叫她们两个小美女,她恨这种算术上的好心。吴妈妈说:现在的小孩,简直一出生就开始青春期了。陈阿姨说:我们都要更年期啰。李老师接着说:她们不像我们,我们连青春痘都长不出来!席上每个人的嘴变成笑声的泉眼,哈字一个个掷到桌上。关于逝去青春的话题是一种手拉手踢腿的舞蹈,在这个舞蹈里她们从未被牵起,一个最坚贞的圆实际上就是最排外的圆。尽管后来刘怡婷明白,还有青春可以失去的不是那些大人,而是她们。隔天她们和好得像一罐麦芽糖,也将永永远远如此。有一年春天,几个住户联络了邻里委员会,几个人出资给街友办元宵节汤圆会。即使在学区,他们的大楼还是很触目,骑车过去都不觉得是车在动,而是希腊式圆柱列队跑过去。同学看新闻,背面笑刘怡婷,「高雄帝宝」,她的心里突然有一只狗哀哀在雨中哭,她想,你们知道什么,那是我的家!但是,从此,即使是一周一度的便服日她也穿制服,有没有体育课都穿同一双球鞋,只恨自己脚长太快得换新的。几个妈妈聚在一起,谈汤圆会,吴奶奶突然说,刚好元宵节在周末,让孩子来做吧。妈妈们都说好,孩子们该开始学做慈善了。怡婷听说了,心里直发寒。像是一只手伸进她的肚子,擦亮一支火柴,肚子内壁寥寥刻了几句诗。她不知道慈善是什么意思。查了辞典,「慈善」,「仁慈善良,富同情心。梁简文帝,吴郡石像碑文:『道由慈善,应起灵觉。』」怎么看,都跟妈妈们说的不一样。刘怡婷很小的时候就体会到,一个人能够经验过最好的感觉,就是明白自己只要付出努力就一定有所回报。这样一来,无论努不努力都很愉快。功课只有她教别人,笔记给人抄,帮写毛笔、做劳作,也不用别人跑合作社来换。她在这方面总是很达观。不是施舍的优越感,作业簿被传来传去,被不同的手复写,有的字迹圆滑如泡泡吹出来,有的疙瘩如吃到未熟的面条,作业簿转回自己手上,她总是幻想著作业簿生了许多面貌迥异的小孩。有人要房思琪的作业抄,思琪总是郑重推荐怡婷,「她的作业风流」,两人相视而笑,也不需要他人懂。那年的冬天迟到了,元宵节时还冷。帐子就搭在大马路上。排第一个的小孩舀咸汤,第二个放咸汤圆,第三个舀甜汤,怡婷排第四,负责放甜汤圆。汤圆很乖,胖了,浮起来,就可以放到汤里。红豆汤衬得汤圆的胖脸有一种撒娇赌气之意。学做慈善?学习仁慈?学习善良?学习同情心?她模模煳煳想着这些,人陆陆续续走过来了。脸色都像是被风给吹皱了。第一个上门的是一个爷爷,身上不能说是衣服,顶多是布条。风起的时候,布条会油油招摇,像广告纸下边联络电话切成待撕下的细长条子。爷爷琳琅走过来,整个人就是待撕下的样子。她又想,噢,我没有资格去譬喻别人的人生是什么形状。好,轮到我了,三个汤圆,爷爷你请那边,随便坐。李老师说三是阳数,好数字,老师真博学。人比想像中多,她前一晚对于嗟来食与羞耻的想像慢慢被人群冲淡。也不再譬喻,只是舀和打招呼。突然,前头骚动起来,原来是有伯伯问可不可以多给两个,舀咸汤圆的小葵,他的脸像被冷风吹得石化,也或许是给这个问句吹的。怡婷听见小葵答,这不是我能决定的啊。伯伯默默往下一个人移动,他的沉默像颗宝石衬在刚刚吵闹的红绸缎里,显得异常沉重,压在他们身上。怡婷很害怕,她知道有备下多的汤圆,却也不想显得小葵是坏人。接下塑胶碗,没法思考,递回去的时候才发现多舀了一个,潜意识的错误。她回头看见小葵在看她。有个阿姨拿了塑胶袋来,要打包走,说回家吃。这个阿姨没有刚刚那些叔叔阿姨身上台风灾区的味道。之前风灾,坐车经过灾区的时候她不知道是看还是不看,眼睛忘了,可是鼻子记得。对,这些叔叔阿姨正是猪只趴在猪圈栅栏上,随着黄浊的水漂流的味道。没办法再想下去了。这个阿姨有家,那么不是街友。不能再想了。又有阿姨问他们要衣服。小葵突然非常做得了主,他坚定地对阿姨说,阿姨,我们只有汤圆。只有汤圆。对,但我们可以多给你几个。阿姨露出呆钝的表情,像是在计算汤圆或衣物能带来的热量而不能。呆钝的表情挂在脸上,捧着两大碗进去帐子了。帐子渐渐满了,人脸被透过红帆布射进来的阳光照得红红的,有一种娇羞之意。思琪好看,负责带位子、收垃圾。怡婷唤思琪来顶她的位子,说一大早到下午都没上厕所实在受不了。思琪说好,但是等等你也帮我一下。走过两个街口,回到家,一楼的大厅天花板高得像天堂。进厕所之前瞥见李师母在骂晞晞,坐在背对厕所走廊的沙发上。她瞄了一眼,沙发前的宽茶几放了一碗汤圆,汤圆一个趴一个,高高突出了红塑胶碗的水平线。她只听到晞晞哭着说这一句:「有的不是流浪汉也来拿。」一下子尿意全亡佚了。在厕所里照镜子,扁平的五官上洒满了雀斑,脸几乎可以说是正方形的,思琪每次说看她不腻,她就会回,你只是想吃东北大饼吧。大厅厕所的镜沿是金色的巴洛克式雕花,她的身高,在镜子里,正好是一幅巴洛克时期的半身画像。挺了半天挺不出个胸来,她才惊醒似洗了洗脸,被人看见多不好,一个小孩对镜子装模作样,又根本生得不好。晞晞几岁了?仿佛小她和思琪两三岁。李老师那样精彩的人──晞晞竟然!出厕所没看见母女俩,碗也没了。沙发椅背后露出的换成了两丛卷发,一丛红一丛灰,云一样不可捉摸。红的应该是十楼的张阿姨,灰的不知道是谁。灰得有贵金属之意。看不清楚是整个的灰色,还是白头发夹缠在黑头发里。黑色和白色加起来等于灰色,她热爱色彩的算数,也就是为什么她钢琴老弹不好。世界上愈是黑白分明的事情愈是要出错的。两颗头低下去,几乎隐没在沙发之山后面,突然声音拔起来,像鹰出谷──老鹰得意地张嘴啼叫的时候,猎物从吻喙掉下去──什么!那么年轻的老婆他舍得打?张阿姨压下声音说:「所以说,都打在看不到的地方么。」那你怎么知道的?他们家打扫阿姨是我介绍的嘛。所以说这些佣人的嘴啊,钱升生不管一下吗,媳妇才娶进来没两年。老钱只要公司没事就好。怡婷听不下去了,仿佛被打的是她。含着眼皮,蹑手蹑脚,走回大街上。冷风像一个从不信中医的人在遍尝西医疗法而无效之后去给针灸了满脸。她才想到伊纹姊姊还暖的天气就穿着高领长袖。不能露出的不只是瘀青的皮肤,还有即将要瘀青的皮肤。刘怡婷觉得这一天她老了,被时间熬煮透了。突然,思琪在街角跳进她的眼皮,刘怡婷你不是说要帮我的吗,等不到你,我只好自己回来。怡婷说对不起,肚子痛,一面想这借口多俗,问你也是回来上厕所吗。思琪的眼睛汪汪有泪,唇语说回来换衣服,不该穿新大衣的,气象预报说今天冷,看他们穿成那样,「我觉得我做了很坏的事情。」怡婷拥抱她,两个人化在一起,她说,旧的你也穿不下,不是你的错,「小孩子长得快嘛。」两个人笑到泼出来,倾倒在对方身上。美妙的元宵节结束了。钱升生家有钱。八十几岁了,台湾经济起飞时一起飞上去的。有钱的程度是即使在这栋大楼里也有钱,是台湾人都听过他的名字。很晚才有了儿子,钱一维是刘怡婷和房思琪最喜欢在电梯里遇见的大哥哥。唤哥哥是潜意识的心计,一方面显示怡婷她们多想长大,一方面抬举钱一维的容貌。怡婷她们私下给邻居排名:李老师最高,深目蛾眉,状如愁胡,既文既博,亦玄亦史;钱哥哥第二,难得有道地的美国东部腔好听,又高,一把就可以抓下天空似的。有的人戴眼镜,仿佛是用镜片蒐集灰尘皮屑,有的人眼镜的银丝框却像勾引人趴上去的栅栏。有的人长得高,只给你一种揠苗助长之感,有的人就是风,是雨林。同龄的小孩进不去名单里,你要怎么给读幼狮文艺的人讲普鲁斯特呢?钱一维一点也不哥哥,四十几岁了。伊纹姊姊才二十几岁,也是名门。许伊纹念比较文学博士,学业被婚姻打断,打死了。许伊纹鹅蛋脸,大眼睛长睫毛,眼睛大得有一种惊吓之情,睫毛长得有一种沉重之意,鼻子高得像她在美国那一年除了美语也学会了美国人的鼻子,皮肤白得像童话故事,也像童话故事隐约透露着血色。她早在长大以前就常被问眼睛是怎么化的妆,她也不好意思跟她们说那只是睫毛。怡婷有一天眼睛钉在思琪脸上,说:「你长得好像伊纹姊姊,不,是伊纹姊姊像你。」思琪只说拜托不要闹了。下次在电梯里,思琪仔细看了又看伊纹姊姊,第一次发现自己的长相。伊纹跟思琪都有一张犊羊的脸。钱一维背景无可挑剔,外貌端到哪里都赏心悦目,美国人的绅士派头他有,美国人那种世界警察的自大没有。可是许伊纹怕,这样的人怎么会四十几岁还没结婚。钱一维给她的解释是以前接近我的女人都是要钱,这次索性找一个本来就有钱的,而且你是我看过最美最善良的女人,种种种种,恋爱教战守策的句子复制贴上。伊纹觉得这解释太直观,但也算合理。钱一维说许伊纹美不胜收。伊纹很开心地说,你这成语错得好诗意啊。心里笑着想这比他说过的任何正确成语都来得正确。心里的笑像磙水,不小心在脸上蒸散开来。一维着迷了,一个纠正你的文法的女人。伊纹光是坐在那儿就像便利商店一本四十九元的迷你言情小说封面,美得飘飘欲仙。她欲仙而仙我,她飘飘然而飘我。那一天,又约在寿司店,伊纹身体小,胃口也小,吃寿司是一维唯一可以看见她一大口吃进一团食物的时光。上完最后一贯,师傅擦擦手离开板前。伊纹有一种奇异的预感,像是明知光吃会被呛到却还是夹一大片生姜来吃。不会吧。一维没有跪下,他只是清淡淡说一句:「快一点跟我结婚吧。」伊纹收过无数告白,这是第一次收到求婚,如果笼统地把这个祈使句算成求的话。她理一理头发,好像就可以理清思绪。他们才约会两个多月,如果笼统地把所有祈使句都计成约的话。伊纹说,「钱先生,这个我要再想一想。」伊纹发现自己笨到现在才意识到平时要预约的寿司店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们两个人。一维慢慢地从包里拿出一个丝绒珠宝盒。伊纹突然前所未有地大声,「不,一维,你不要拿那个给我看,否则我以后答应了你岂不会以为我考虑的是那个盒子而不是你本人?」出了口马上发现说错话,脸色像寿司师傅在板前用喷枪炙烧的大虾。一维笑笑没说话。既然你以后会答应我。既然你改口喊我名字。他收起盒子,伊纹的脸熟了就生不回去了。真的觉得心动是那次他台风天等她下课,要给她惊喜。出学校大门的时候看到瘦高的身影,逆着黑头车的车头灯,大伞在风中癫痫,车灯在雨中伸出两道光之触手,触手里有雨之蚊蚋狂欢。光之手摸索她、看破她。她跑过去,雨鞋在水洼里踩出浪。真的很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今天会来,早知道……我们学校很会淹水的。上车以后看见他的蓝色西装裤直到小腿肚都湿成靛色,皮鞋从拿铁染成美式咖啡的颜色。很自然想到三世因缘里蓝桥会的故事──期而不来,遇水,抱梁柱而死。马上告诉自己,「心动」是一个很重的词。很快就订婚了。结婚之后许伊纹搬过来,老钱先生太太住顶楼,一维和伊纹就住下面一层。怡婷她们常常跑上去借书,伊纹姊姊有那么多书。我肚子里有更多喔,伊纹蹲下来跟她们说。老钱太太在客厅看电视,仿佛自言自语道:「肚子是拿来生孩子的,不是拿来装书的。」电视那样响,不知道她怎么听见的。怡婷看着伊纹姊姊的眼睛熄灭了。伊纹常常念书给她们,听伊纹读中文,怡婷感到啃鲜生菜的爽脆,一个字是一口,不曾有屑屑落在地上。也渐渐领会到伊纹姊姊念给她们只是借口,其实多半是念给自己,遂上楼得更勤了。她们用一句话形容她们与伊纹的共谋:「青春作伴好还乡。」她们是美丽、坚强、勇敢的伊纹姊姊的帆布,替她遮掩,也替她张扬,盖住她的欲望,也服贴着让欲望的形状更加明显。一维哥哥下班回家,抖擞了西装外套,笑她们,又来找我老婆当褓母了。外套里的衬衫和衬衫里的人一样,有新浆洗过的味道,那眼睛只是看着你就像要承诺你一座乐园。好一阵子她们读杜斯妥也夫斯基。照伊纹姊姊的命令,按年代来读。读到《卡拉马助夫兄弟》,伊纹姊姊说,记得《罪与罚》的拉斯柯尼科夫和《白痴》里的梅诗金公爵吗?和这里的斯麦尔加柯夫一样,他们都有癫痫症,杜斯妥也夫斯基自己也有癫痫症。这是说,杜斯妥也夫斯基认为最接近基督理型的人,是因为某种因素而不能被社会化的自然人,也就是说,只有非社会人才算是人类喔。你们明白非社会和反社会的不同吧?刘怡婷长大以后,仍然不明白伊纹姊姊当年怎么愿意告诉还是孩子的她们那么多,怎么会在她们同辈连九把刀或藤井树都还没开始看的时候就教她们杜斯妥也夫斯基。或许是补偿作用?伊纹希望我们在她被折腰、进而折断的地方衔接上去?那一天,伊纹姊姊说楼下的李老师。李老师知道她们最近在读杜斯妥也夫斯基,老师说,村上春树很自大地说过,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背得出卡拉马助夫三兄弟的名字,老师下次看到你们会考你们喔。德米特里、伊万、阿列克谢。怡婷心想,思琪为什么没有跟着念?一维哥哥回来了。伊纹姊姊看着门,就像她可以看见锁钥咬啮的声音。伊纹姊姊对一维哥哥手上纸袋投过去的眼色,不只是宽恕的雨,还有质疑的光,那是说,那是我最喜欢的蛋糕,你妈妈叫我少吃的一种东西。一维哥哥看着伊纹姊姊笑了,一笑,像脸上投进一个石子,满脸的涟漪。他说,这个吗,这是给孩子们的。怡婷和思琪好开心,可是对于食物本能地显得非常淡泊。不能像兽一样。我们刚刚还在读杜斯妥也夫斯基。德米特里、伊万、阿列克谢。一维哥哥笑得更开了,「小女孩不吃陌生叔叔的食物,那我只好自己吃了。」伊纹姊姊拿过袋子,说你不要闹她们了。怡婷看得很清楚,在伊纹姊姊碰到一维哥哥的手的时候,伊纹姊姊一瞬间露出奇异的表情。她一直以为那是新娘子的娇羞,跟她们对食物的冷漠同理,食,色,性也。后来她才知道那是一维在伊纹心里放养了一只名叫害怕的小兽,小兽在冲撞伊纹五官的栅栏。那是痛楚的蒙太奇。后来,升学,离家,她们听说一维还打到伊纹姊姊流掉孩子。老钱太太最想要的男孩。德米特里、伊万、阿列克谢。那一天,他们围在一起吃蛋糕,好像彼此生日还从未这样开心,一维哥哥谈工作,上市她们听成上菜市场,股票几点她们问现在几点,人资她们开始背人之初、性本善……她们喜欢被当成大人,更喜欢当大人一阵子后变回小孩。一维哥哥突然说,思琪其实跟伊纹很像,你看。的确像,眉眼、轮廓、神气都像。在这个话题里,怡婷掉队了,眼前满脸富丽堂皇的仿佛是一家人。怡婷很悲愤,她知道的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小孩都来得多,但是她永远不能得知一个自知貌美的女子走在路上低眉敛首的心情。升学的季节到了,大部分的人都选择留在家乡。刘妈妈和房妈妈讨论送怡婷和思琪去台北,外宿,两个人有个照应。怡婷她们在客厅看电视,大考之后发现电视前所未有地有趣。刘妈妈说,那天李老师说,他一个礼拜有半个礼拜在台北,她们有事可以找他。怡婷看见思琪的背更驼了,像是妈妈的话压在她身上。思琪用唇语问怡婷,你会想去台北吗?不会不想,台北有那么多电影院。事情决定下来了。唯一到最后才决定的是要住刘家还是房家在台北的房子。行李很少,粉尘纷纭,在她们的小公寓小窗户投进来的光之隧道里游走。几口纸箱躺着,比她们两个人看上去更有乡愁。内衣裤一件件掏出来,最多的还是书本。连阳光都像聋哑人的语言,健康的人连感到陌生都不敢承认。怡婷打破沉默,像她割开纸箱的姿势一样,说:「好险我们书是合看的,否则要两倍重,课本就不能合看了。」思琪静得像空气,也像空气一样,走近了、逆着光,才看见里面正摇滚、翻沸。你为什么哭?怡婷,如果我告诉你,我跟李老师在一起,你会生气吗?什么意思?就是你听见的那样。什么叫在一起?就是你听见的那样。什么时候开始的?忘记了。我们妈妈知道吗?不知道。你们进展到哪里了?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天啊,房思琪,有师母,还有晞晞,你到底在干嘛,你好恶心,你真恶心,离我远一点!思琪盯着怡婷看,眼泪从小米孵成黄豆,突然崩溃、大哭起来,哭到有一种暴露之意。喔天啊,房思琪,你明明知道我多崇拜老师,为什么你要把全部都拿走?对不起。你对不起的不是我。对不起。老师跟我们差几岁?三十七。天啊,你真的好恶心,我没办法跟你说话了。开学头一年,刘怡婷过得很糟。思琪常常不回家,回家了也是一个劲地哭。隔着墙,怡婷每个晚上都可以听见思琪把脸埋在枕头里尖叫。棉絮泄漏、变得沉淀的尖叫。她们以前是思想上的双胞胎。不是一个爱费兹杰罗,另一个拼图似爱海明威,而是一起爱上费兹杰罗,而讨厌海明威的理由一模一样。不是一个人背书背穷了另一个接下去,而是一起忘记同一个段落。有时候下午李老师到公寓楼下接思琪,怡婷从窗帘隙缝望下看,计程车顶被照得黄油油地,焦灼她的脸颊。李老师头已经秃了一块,以前从未能看见。思琪的发线笔直如马路,仿佛在上面行驶,会通向人生最恶俗的真谛。每次思琪纸白的小腿缩进车里,车门砰地夹起来,怡婷总有一种被甩巴掌的感觉。你们要维持这样到什么时候?不知道。你该不会想要他离婚吧?没有。你知道这不会永远的吧?知道,他──他说,以后我会爱上别的男生,自然就会分开的,我──我很痛苦。我以为你很爽。拜托不要那样跟我说话,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你要自杀吗,你要怎么自杀,你要跳楼吗,可以不要在我家跳吗?她们以前是思想上的双胞胎,精神的双胞胎,灵魂的双胞胎。以前伊纹姊姊说书,突然说好羡慕她们,她们马上异口同声说我们才羡慕姊姊和一维哥哥。伊纹姊姊说:恋爱啊,恋爱是不一样的,柏拉图说人求索他缺失的另一半,那就是说两个人合在一起才是完整,可是合起来就变成一个了,你们懂吗?像你们这样,无论缺少或多出什么都无所谓,因为有一个人与你镜像对称,「只有永远合不起来,才可以永远作伴」。那个夏天的晌午,房思琪已经三天没上课也没回家了。外面的虫鸟闹得真响。站在一棵巨大的榕树底下,蝉鸣震得人的皮肤都要老了,却看不见鸣声上下,就好像是树木自身在叫一样。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好一会刘怡婷才意识到是自己的手机。老师转过头,噢,谁的手机也在发情?她在课桌下掀开手机背盖,不认识的号码,切断。嗡──嗡嗡嗡嗡。该死,切断。又打来了。老师倒端正起脸孔,说真有急事就接吧。老师,没有急事。又打来了,喔抱歉,老师,我出去一下。是阳明山什么湖派出所打来的。搭计程车上山,心跟着山路蜿蜒,想像山跟圣诞树是一样的形状,小时候跟房思琪踮起脚摘掉星星,假期过后最象征性的一刻。思琪在山里?派出所?怡婷觉得自己的心踮起脚来。下了车马上有警察过来问她是不是刘怡婷小姐。是。「我们在山里发现了你的朋友。」怡婷心想,发现,多不祥的词。警官又问,「她一直都是这样吗?」她怎样了吗?派出所好大一间,扫视一圈,没有思琪──除非──除非──除非「那个」是她。思琪的长头发缠结成一条一条,盖住半张脸,脸上处处是晒伤的皮屑,处处蚊虫的痕迹,脸颊像吸奶一样望内塌陷,肿胀的嘴唇全是血块。她闻起来像小时候那次汤圆会,所有的街友体味的大锅汤。天啊。为什么要把她铐起来?警官很吃惊地看着她,「这不是很明显吗,同学。」怡婷蹲下来,撩起她半边头发,她的脖子折断似歪倒,瞪圆了眼睛,鼻涕和口水一齐滴下来,房思琪发出声音了:「哈哈!」医生的诊断刘怡婷听不清楚,但她知道意思是思琪疯了。房妈妈说当然不可能养在家里,也不可能待在高雄,大楼里医生就有几个。也不能在台北,资优班上好多父母是医生。折衷了,送到台中的疗养院。怡婷看着台湾,她们的小岛,被对折,高雄台北是峰,台中是谷,而思琪坠落下去了。她灵魂的双胞胎。怡婷常常半夜惊跳起来,泪流满面地等待隔墙闷哼的夜哭。房妈妈不回收思琪的东西,学期结束之后,怡婷终于打开隔壁思琪的房间,她摸思琪的陪睡娃娃,粉红色的小绵羊,摸她们成双的文具。摸学校制服上绣的学号,那感觉就像扶着古迹的围墙白日梦时突然摸到干硬的口香糖,那感觉一定就像在流利的生命之演讲里突然忘记一个最简单的词。她知道一定有哪里出错了。从哪一刻开始失以毫厘,以至于如今差以千里。她们平行、肩并肩的人生,思琪在哪里歪斜了。刘怡婷枯萎在房间正中央,这个房间看起来跟自己的房间一模一样。怡婷发现自己从今以后,活在世界上,将永远像一个丧子的人逛游乐园。哭了很久,突然看到粉红色脸皮的日记,躺在书桌上,旁边的钢笔礼貌地脱了帽。一定是日记,从没看过思琪笔迹那么乱,一定是只给自己看的。已经被翻得软烂,很难干脆地翻页。思琪会给过去的日记下注解,小房思琪的字像一个胖小孩的笑容,大房思琪的字像名嘴的嘴脸。现在的字注解在过去的日记旁边,正文是蓝字,注解是红字。和她写功课一样。打开的一页是思琪出走再被发现的几天前,只有一行:今天又下雨了,天气预报骗人。但她要找的不是这个,是那时候,思琪歪斜的那时候。干脆从最前面读起。结果就在第一页。蓝字:「我必须写下来,墨水会稀释我的感觉,否则我会发疯的。我下楼拿作文给李老师改。他掏出来,我被逼到涂在墙上。老师说了九个字:『不行的话,嘴巴可以吧。』我说了五个字:『不行,我不会。』他就塞进来。那感觉像溺水。可以说话之后,我对老师说:『对不起。』有一种功课做不好的感觉。虽然也不是我的功课。老师问我隔周还会再拿一篇作文来吧。我抬起头,觉得自己看透天花板,可以看见楼上妈妈正在煲电话粥,粥里的料满满是我的奖状。我也知道,不知道怎么回答大人的时候,最好说好。那天,我隔着老师的肩头,看着天花板起伏像海哭。那一瞬间像穿破小时候的洋装。他说:『这是老师爱你的方式,你懂吗?』我心想,他搞错了,我不是那种会把阴茎误认成棒棒糖的小孩。我们都最崇拜老师。我们说长大了要找老师那样的丈夫。我们玩笑开大了会说真希望老师就是丈夫。想了这几天,我想出唯一的解决之道了,我不能只喜欢老师,我要爱上他。你爱的人要对你做什么都可以,不是吗?思想是一种多么伟大的东西!我是从前的我的赝品。我要爱老师,否则我太痛苦了。」红字:「为什么是我不会?为什么不是我不要?为什么不是你不可以?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这整起事件很可以化约成这第一幕:他硬插进来,而我为此道歉。」怡婷读着读着,像一个小孩吃饼,碎口碎口地,再怎么小心,掉在地上的饼干还是永远比嘴里的多。终于看懂了。怡婷全身的毛孔都气喘发作,隔着眼泪的薄膜茫然四顾,觉得好吵,才发现自己干干在鸦号,一声声号哭像狩猎时被射中的禽鸟一只只声音缠绕着身体坠下来。甚且,根本没有人会猎鸦。为什么你没有告诉我?盯着日期看,那是五年前的秋天,那年,张阿姨的女儿终于结婚了,伊纹姊姊搬来没多久,一维哥哥刚刚开始打她,今年她们高中毕业,那年她们十三岁。故事必须重新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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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 失乐园-1
房思琪和刘怡婷从有记忆以来就是邻居。七楼,跳下去,可能会死,可能成植物人,也可能只断手断脚,尴尬的楼层。活在还有明星学校和资优班的年代,她们从小念资优班,不像邻居的小孩能出国就出国。她们说:「我们一辈子要把中文讲好就已经很难了。」她们很少在人前说心里话。思琪知道,一个搪瓷娃娃小女孩卖弄聪明,只会让容貌显得张牙舞爪。而怡婷知道,一个丑小女孩耍小聪明,别人只觉得疯癫。好险有彼此。否则她们都要被自己对世界的心得噎死了。读波特莱尔而不是波特莱尔大遇险,第一次知道砒霜是因为包法利夫人而不是九品芝麻官,这是她们与其他小孩的不同。李国华一家人搬进来的时候,上上下下,访问个遍。一户一盅佛跳墙,李师母一手抱着瓷瓮,一手牵着晞晞,仿佛更害怕失去的是瓮。房家一排书倦倦靠在墙上,李国华细细看过一本本书的脸皮,称赞房先生房太太的品味。他说,在高中补习班教久了,只剩下进步了几分,快了几分钟,都成教书匠了。房太太马上谦逊而骄傲地说,书不是他们的,书是女儿的。李老师问,女儿多大了?那年她们十二岁,小学刚毕业。他说可这是大学生的书架啊。女儿在哪里?思琪那时不在,在怡婷家。过几天访刘家,刘家墙上也有一排书,李老师红棕色的手指弹奏过书的背嵴,手指有一种高亢之意,又称赞了一套。那时也没能介绍怡婷,怡婷刚好在思琪家。晞晞回家之后,站上床铺,在房间墙上比画了很久:「妈咪,也给我一个书架好不好?」顶楼的钱哥哥要结婚了,大楼里有来往的住户都喜洋洋要参加婚礼。新娘听说是十楼张阿姨介绍给钱哥哥的,张阿姨倒好,女儿终于结婚了,马上就作起媒人。思琪去敲刘家的门,问好了没有。应门的是怡婷,她穿着粉红色澎澎洋装,像是被装进去的。思琪看着她,除了滑稽还感到一种惨痛。怡婷倒是为这衣裳烦扰已久终于顿悟的样子,她说,我就跟妈咪说我不能穿洋装啊,「我抢走新娘的风采怎么办呢。」思琪知道怡婷说笑话是不要她为她担心,纠在一起的五脏终于松懈。房家刘家同一桌。一维哥哥玉树地站在红地毯的末端,或者是前端?一维哥哥穿着燕尾服,整个人乌黑到有一种光明之意。西装外套的剑领把里面的白衬衫削成极尖的铅笔头形状。她们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到那燕尾很想要剪断红地毯。新娘子走进来了,那么年轻,那么美,她们两个的文字游戏纷纷下马,字句如鱼沉,修辞如雁落。就像一个都市小孩看见一只蝴蝶,除了大喊「蝴蝶」,此外便没有话可说。许伊纹就是这样:蝴蝶!新娘子走过她们这一桌的时候,红地毯两侧的吹泡泡机器吹出泡泡。她们仿佛可以看见整个高广华盖的宴会厅充满着反映了新娘子的身影的泡泡。千千百百个伊纹撑开来印在泡泡上,扭曲的腰身像有人从后面推了她一把,千千百百个伊纹身上有彩虹的涟漪,慈爱地降在每一张圆桌上,破灭在每个人面前。一维哥哥看进去伊纹的眼睛,就像是想要溺死在里面。交响乐大奏,掌声如暴雨,闪光灯闪得像住在钻石里。她们后来才明白,她们着迷的其实是新娘子长得像思琪。那是她们对幸福生活的演习。结婚当晚的洞房就是老钱先生太太下面一层。买一整层给俩人,两户打通。一维在洞房当晚才给伊纹看求婚时的绒布盒子,装的是镶了十二颗粉红钻的项链。一维说,我不懂珠宝,我就跑去毛毛那儿,说给我最好的粉红钻。伊纹笑了,什么时候的事?第一次见面,我看到你包包里东西都是粉红色,就跑去找毛毛了。伊纹笑到合不拢嘴,你常常买钻石给见面一次的女生吗?从来没有,只有你。伊纹声音里都是笑,是吗,我怎能确定呢?你可以去问毛毛啊。伊纹笑到身体跌出衣服,毛毛毛毛,到底是哪里的毛?一维的手沿着她的大腿摸上去。毛毛,不不,你坏坏。伊纹全身赤裸,只脖子戴着钻鍊,在新家跑来跑去,鞠躬着看一维小时候的照片,插着腰说这里要放什么书,那里要放什么书,小小的乳房也认真地噘着嘴,磙到土耳其地毯上,伊纹摊开双手,腋下的纹路比前胸更有裸露之意。伊斯兰重复对称的蓝色花纹像是伸出藤蔓来,把她绑在上面。美不胜收。那几个月是伊纹生命之河的金沙带。许伊纹搬进大楼的第一组客人是一双小女生。婚礼过后没有多久就来了。怡婷讲的第一句话是:一维哥哥前阵子老是跟我们说他的女朋友比我们懂得更多。思琪笑疼了肚子,喔,刘怡婷,我们大不敬。伊纹马上喜欢上她们。请进,两位小女人。一维哥哥跟伊纹姊姊的家,有整整一面的书墙,隔层做得很深,书推到最底,前面摆着琳琅满目的艺术品,从前在钱爷爷家就看过的。琉璃茶壶里有葡萄、石榴、苹果和苹果叶的颜色,壶身也爬满了水果,挡住了纪德全集。窄门,梵谛冈地窖,种种,只剩下头一个字高出琉璃壶,横行地看过去,就变成:窄,梵,田,安,人,伪,如,杜,日。很有一种躲藏的意味。也有一种呼救的感觉。许伊纹说,你们好,我是许伊纹,秋水伊人的伊,纹身的纹,叫我伊纹就好啰。思琪和怡婷在书和伊纹面前很放松,她们说:「叫我思琪就好啰」,「叫我怡婷就好啰。」三个人哈哈大笑。她俩很惊奇,她们觉得伊纹姊姊比婚礼那天看上去更美了。有一种人,像一幅好画,先是赞叹整体,接下来连油画颜料提笔的波浪尖都可看,一辈子看不完。伊纹见她们一直在看书架,抱歉地说,没办法放太多书,要什么她可以从娘家带给她们。她们指着书架问,这样不会很难拿书吗?伊纹姊姊笑说,「真的打破什么,我就赖给纪德。」三个人又笑了。她们从女孩到青少女,往来借书听书无数次,从没有听说伊纹姊姊打破过什么东西。她们不知道,每一次把手擦拭干净,小心翼翼地拿下沉重的艺术品,小心拖鞋小心地毯,小心手汗小心指纹,是老钱太太罚伊纹的精致苦刑。她的罪不但是让老钱太太的儿子从一堵墙之隔变成一面天花板,更是因为老钱太太深处知道自己儿子配不上她。那时候伊纹姊姊还成天短袖短裤的。结婚不到一年一维就开始打她。一维都七点准时下班,多半在晚上十点多接到应酬的电话,伊纹在旁边听,苹果皮就削断了。一维凌晨两三点回家,她躺在床上,可以看见锁和钥互相咬合的样子。凭着烟味酒味也知道他走近了,可也没地方逃。隔天傍晚下班他还是涎着脸跟她求欢。新的瘀青是茄子绀或虾红色,旧的瘀青是狐狸或貂毛,老茶的颜色。洗澡的时候,伊纹把手贴在跟手一样大的伤上面,新的拳脚打在旧的伤上,色彩斑斓得像热带鱼。只有在淋浴间,哭声才不会走出去,说闲话。晚上又要听一维讲电话。挂上电话,一维换衣服的时候,她站在更衣室门外,问他:「今天别去了,可以吗?」一维打开门,发现她的眼睛忽明忽灭,亲了她的脸颊就出门了。伊纹婚礼当天早上彩排的时候看着工作人员磙开红地毯,突然有一种要被不知名的长红舌头吞噬的想像。一生中最美的时刻。她后来才了解,说婚礼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时刻,意思不但是女人里外的美要开始下坡,而且暗示女人要自动自发地把所有的性吸引力收到潘朵拉的盒子里。她和一维的大双人床,是她唯一可以尽情展演美貌的地方。一张床,她死去又活来的地方。最粗鲁也不过是那次咬着牙说一句,「你不可以下午上我,半夜打我!」一维也只是笑笑摘下袖扣,笑开了,眼尾皱起来,一双眼睛像一对向对方游去欲吻的鱼。没喝酒的一维是世界上最可爱的男人。李国华李师母领着晞晞去拜访一维伊纹。伊纹看见晞晞,马上蹲下来,说,嗨,你好。晞晞留着及臀的长发,怎么也不愿意剪。她有妈妈的大眼睛和爸爸的高鼻梁,才十岁就坚持自己买衣服。也仅仅对衣服有所坚持。晞晞没有回应伊纹,用手指绕着发稍玩。伊纹泡好两杯茶,倒了一杯果汁,说抱歉我先生出差去日本了,没能好好招待你们。晞晞在椅子上转来转去,对客厅的陈设感到不耐烦,对文化不耐烦。李国华开始大谈客厅的摆饰。话语本能地在美女面前膨胀,像阳具一样。二十多岁的女人也不是完全不可以。他伸出指头指着书架上一座玉雕观音,食指也兴致勃勃的样子。玉观音一望即知原石是上好的,一点不浊,青翠有光。观音右脚盘着,左脚荡下去,荡下去的脚翘着肥厚的拇指,拇指上有指甲的框。「啊,那个姿势的观音,就叫作随意观音,观世音菩萨就是观自在菩萨,观是观察,世是世间,音是音声,就是一个善男子看见世间有情的意思。随意,自在,如来,这些,你读文学的应该可以领会。有趣的是,东方喜欢成熟丰满的形象,在西方就是童男童女,否则就是像耶稣一样,一出生就已经长全了。」晞晞枯着脖子,吸了一口果汁,转头对爸妈恶声说:「你们明知道我不喜欢柳橙汁。」伊纹知道晞晞的意思是她不喜欢听这些。她惊醒一样,去冰箱翻找,问那葡萄汁可以吗?晞晞没有回答。李国华继续扫视。好多西洋美术,不懂。不讲,就没人知道不懂。「啊,壁炉上小小的那幅,不会是真迹吧?八大山人的真迹我是第一次见到,你看那鸡的眼睛,八大山人画眼睛都仅仅是一个圈里一个点,世人要到了二十一世纪才明白,这比许多工笔画都来得逼真,你看现在苏富比的拍卖价,所以我说观察的本事嘛!你们钱先生那么忙,哎呀,要是我是这屋子的主人多好。」李国华看进去伊纹的眼睛,「我是美的东西都一定要拥有的。」李国华心想,才一杯,亢成这样,不是因为茶。反正她安全,钱家是绝对不能惹的。而且几年她就要三十了?晞晞突然口气里有螺丝钉:「葡萄汁也不喜欢。浓缩还原的果汁都不喜欢。」师母说:「嘘!」伊纹开始感觉到太阳穴,开始期待傍晚思琪怡婷来找她了。李国华一家走之后,伊纹感觉满屋子的艺术品散发的不是年代的色香味而是拍卖场的古龙水。不喜欢李老师这人,不好讨厌邻居,只能说真希望能不喜欢这人。啊,听起来多痴情,像电影里的,我真希望能戒掉你。伊纹想想笑了,笑出声来发现自己疯疯傻傻的。晞晞倒不只是不懂事,是连装懂都懒,那么好看的小女孩,长长的睫毛包围大眼睛,头发比瀑布还漂亮。手轻轻拂过去,搪瓷摸起来仿佛摸得到里面的金属底子,摸得牙齿发酸;琉璃摸起来像小时候磨钝的金鱼缸口;粗陶像刚出生皱皱的婴孩。这些小玩意,无论是人型,是兽,是符号,或干脆是神,都眼睁睁看她被打。就是观世音也不帮她。真丝摸起来滑熘像早起的鼻涕,一维到现在还是过敏儿。玉器摸起来,就是一维。不知道思琪怡婷,两个那么讨厌被教训的小女生竟会喜欢李老师。好端端的漂亮东西被他讲成文化的舍利子。还是教书的人放不下?其实无知也很好。等等陪孩子们念书。接着一维下班又要找我。有一回李国华下了课回家,抢进电梯,有两个穿国中制服的小女孩颈子抵在电梯里的金扶手上,她们随着渐开的金色电梯门敛起笑容。李国华把书包望后甩,屈着身体,说,「你们谁是怡婷谁是思琪呢?」「你怎么知道『我们』叫什么名字?」怡婷先发问,急吼吼地。平时,因为上了国中,思琪常常收到早餐、饮料,她们本能地防备男性。可是眼前的人,年纪似乎已经过了需要守备的界线。两人遂大胆起来。思琪说,「无论你在背后喊刘怡婷或房思琪,我都会回头的。」李国华知道自己被判定是安全的,第一次感谢岁月。在她们脸上看见楼上两位女主人面貌的痕迹,知道了答案。房思琪有一张初生小羊的脸。他直起身子,「我是刚刚搬来的李老师,就你们楼下,刚好我教国文,需要书可以来借。」对。尽量轻描淡写。一种晚明的文体。咳嗽。展示自己的老态。这大楼电梯怎么这么快。伸出手,她们顿了一顿,轮流跟他握手。她们脸上养着的笑意又醒过来,五官站在微笑的悬崖,再一步就要跌出声来。出电梯门,李国华心想是不是走太远了。他不碰有钱人家的小孩,因为麻烦。而且看看刘怡婷那张麻脸,她们说不定爱的是彼此。但是她们握手时的表情!光是她们的书架,就在宣告着想被当大人看待。软得像母奶的手心。鹌鹑蛋的手心。诗眼的手心。也许走对了不一定。周末她们就被领着来拜访。换下制服裙,怡婷穿裤子而思琪穿裙子,很象征性的打扮。进门换上拖鞋的一刹那思琪红了脸,啊,我这双鞋不穿袜子。在她蜷起脚趾头的时候,李国华看见她的脚指甲透出粉红色,光滟滟外亦有一种羞意。那不只是风景为废墟羞惭,风景也为自己羞惭。房妈妈在后面说叫老师,她们齐声喊了老师,老师两个字里没有一点老师的意思。刘妈妈道歉,说她俩顽皮。李国华心想,顽皮这词多美妙,没有一个超过十四岁的人穿得进去。刘妈妈房妈妈走之前要她们别忘记说,请,谢谢,对不起。她们倒很有耐心陪晞晞。晞晞才小她们两岁,相较之下却像文盲,又要强,念图文书念得粗声大气,没仔细听还以为是电视机里有小太监在宣圣旨。晞晞念得吃力,思琪正要跟她解释一个字,她马上抛下书,大喊:「爸爸是白痴!」而李国华只看见大开本故事书啪地夹起来的时候,夹出了风,掀开了思琪的浏海。他知道小女生的浏海比裙子还不能掀。那一瞬间,思琪的浏海望上飞蒸,就好像她从高处掉下来。长脖颈托住蛋型脸,整个的脸露出来,额头光饱饱地像一个小婴儿的奶嗝。李国华觉得这一幕就好像故事书里的小精灵理解他,帮他出这一口气。她们带着惊愕看向晞晞的背影,再转向他。而他只希望自己此刻看起来不要比老更老。思琪她们很久之后才会明白,李老师是故意任晞晞笨的,因为他最清楚,识字多的人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李老师软音软语对她们说,不然,我有诺贝尔文学奖全集?这一幕晞晞正好。诺贝尔也正好。扮演好一个期待女儿的爱的父亲角色。一个偶尔泄漏出灵魂的教书匠,一个流浪到人生的中年还等不到理解的国文老师角色。一整面墙的原典标榜他的学问,一面课本标榜孤独,一面小说等于灵魂。没有一定要上过他的课。没有一定要谁家的女儿。李国华站在补习班的讲台上,面对一片发旋的海洋。抄完笔记抬起脸的学生,就像是游泳的人在换气。他在长长的黑板前来往,就像是在画一幅中国传统长长拖拉开来的横幅山水画。他住在他自己制造出来的风景里。升学考试的压力是多么奇妙!生活中只有学校和补习班的一女中学生,把压力揉碎了,化成情书,装在香喷喷的粉色信封里。其中有一些女孩是多么丑!羞赧的红潮如疹,粗手平伸,直到极限,如张弓待发,把手上的信封射给他。多么丑,就算不用强来他也懒得。可是正是这些丑女孩,充实了他的秘密公寓里那口装学生情书的纸箱。被他带去公寓的美丽女孩们都醉倒在粉色信封之海里。她们再美也没收过那么多。有的看过纸箱便听话许多。有的,即使不听话,他也愿意相信她们因此而甘心一些。一个女孩从凌晨一点熬到两点要赢过隔壁的同学,隔壁的同学又从两点熬到三点要赢过她。一个丑女孩拼着要赢过几万考生,夜灯比正午太阳还热烈,高压之下,对无忧的学生生涯的乡愁,对幸福蓝图的妄想,全都移情到李老师身上。她们在交换改考卷的空档讨论到他,说多亏李老师才爱上国文,不自觉这句话的本质是,多亏国文考试,李老师才有人爱。不自觉期待去补习的情绪中性的成份。不自觉她们的欲望其实是绝望。幸亏他的高鼻梁。幸亏他说笑话亦庄。幸亏他写板书亦谐。要在一年十几万考生之中争出头的志愿,一年十几万考生累加起来的志愿,化作秀丽的笔迹刻在信纸上,秀丽之外,撇捺的尾巴颤栗着欲望。一整口的纸箱,那是多么庞大的生之呐喊!那些女孩若有她们笔迹的一半美便足矣。他把如此庞大的欲望射进美丽的女孩里面,把整个台式升学主义的惨痛、残酷与不仁射进去,把一个挑灯夜战的夜晚的意志乘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再乘以一个丑女孩要胜过的十几万人,通通射进美丽女孩的里面。壮丽的高潮,史诗的诱奸。伟大的升学主义。补习班的学生至少也十六岁,早已经跳下罗莉塔之岛。房思琪才十二三,还在岛上骑树干,被海浪舔个满怀。他不碰有钱人家的小孩,天知道有钱人要对付他会多麻烦。一个搪瓷娃娃女孩,没有人故意把她砸下地是绝不会破的。跟她谈一场恋爱也很好,这跟帮助学生考上第一志愿不一样,这才是真真实实地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这跟用买的又不一样,一个女孩第一次见到阳具,为其丑陋的血筋哑笑,为自己竟容纳得下其粗暴而狗哭,上半脸是哭而下半脸是笑,哭笑不得的表情。辛辛苦苦顶开她的膝盖,还来不及看一眼小裤上的小蝴蝶结,停在肚脐眼下方的小蝴蝶,真的,只是为了那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求什么?求不得的又是什么?房思琪的书架就是她想要跳下罗莉塔之岛却被海给吐回沙滩的记录簿。罗莉塔之岛,他问津问渡未果的神秘之岛。奶与蜜的国度,奶是她的胸乳,蜜是她的体液。趁她还在岛上的时候造访她,右手食指中指呈人字,走进她的阴道。把她压在诺贝尔奖全集上,压到诺贝尔都为之震动。告诉她她是他混沌的中年一个莹白的希望,先让她粉碎在话语里,国中男生还不懂的词汇之海里,让她在话语里感到长大,再让她的灵魂欺骗她的身体。她,一个满口难字生词的国中生,把她的制服裙推到腰际,蝴蝶赶到脚踝,告诉她有他在后面推着,她的身体就可以赶上灵魂。楼上的邻居,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一个搪瓷娃娃女孩。一个比处女还要处的女孩。他真想知道这个房思琪是怎么哭笑不得,否则这一切就像他蒐罗了清朝妃子的步摇却缺一支皇后的步摇一样。李国华第一次在电梯里见到思琪,金色的电梯门框一开,就像一幅新裱好框的图画。讲话的时候,思琪闲散地把太阳穴磕在镜子上,也并不望镜子研究自己的容貌,多么坦荡。镜子里她的脸颊是明黄色,像他蒐集的龙袍,只有帝王可以用的颜色,天生贵重的颜色。也或者是她还不知道美的毁灭性。就像她学号下隐约有粉红色胸罩的边沿,那边沿是连一点蕾丝花都没有,一件无知的青少女胸罩!连圆滑的钢圈都没有!白袜在她的白脚上都显得白得庸俗。方求白时嫌雪黑。下一句忘记了,无所谓,反正不在教育部颁布的那几十篇必读里。那时候即将入秋,煞人的秋天。李国华一个礼拜有四天在南部,三天在台北。一天,李国华和几个同补习班、志同道合的老师上猫空小酌。山上人少,好说话。英文老师说:「如果我是陈水扁,就卸任之后再去财团当顾问,哪有人在任内贪的,有够笨。」数学老师说:「海角七亿哪有多少,但陈水扁光是为了一边一国四个字,就应该被关四十年。」英文老师应:「一点政治人物的诚信都没有,上任前四个不,快卸任就四个要,要这个要那个,我说这就是那句英文,不要让老大哥不高兴。」物理老师说:「我看报纸上好像有很多知识分子支持台独。」李老师说:「那是因为知识分子大都没有常识。」四个人为自己的常识充分而笑了。英文老师说:「现在电视在演阿扁我就转台,除非有陈敏熏。」李老师笑了:「那么老女人你也可以?我可不行,她长得太像我太太了。」一个漂亮的传球。话题成功达阵。抵达他们兴趣的中心。英文老师问物理老师:「你还是那个想当歌星的?几年了?太厉害了,维持这么久,这样跟回家找老婆有什么不一样。」其他两个人笑了。物理老师无限慈祥地笑了,口吻像在说自己的女儿:「她说唱歌太难,现在在当模特儿。」会出现在电视里吗?物理老师摘下眼镜,擦拭鼻埝上的油汗,眼神茫然,显得很谦逊,他说:「拍过一支广告。」其他三个人简直要鼓掌,称许物理老师的勇气。李老师问:「你就不怕别人觊觎?」物理老师似乎要永久地擦眼镜下去,没有回答。数学老师开口了:「我已经上过三个仪队队长了,再一个就大满贯了。」干杯。为阿扁七亿元的监狱餐干杯。为只有知识而没有常识的台独分子干杯。为所有在健康教育的课堂勤抄笔记却没有一点性常识的少女干杯。为他们插进了联考的巨大空虚干杯。英文老师说:「我就是来者不拒,我不懂你们在坚持什么,你们比她们自己还矜持。」李老师说:「你这叫玩家,玩久了发现最丑的女人也有最浪最风情的一面,我没有那个爱心。」又羞涩地看着杯底,补了一句:「而且我喜欢谈恋爱的游戏。」英文老师问:「可是你心里没有爱又要演,不是很累吗?」李国华在思考。数了几个女生,他发现奸污一个崇拜你的小女生是让她离不开他最快的途径。而且她愈黏甩了她愈痛。他喜欢在一个女生面前练习对未来下一个女生的甜言蜜语,这种永生感很美,而且有一种环保的感觉。甩出去的时候给他的离心力更美,像电影里女主角捧着摄影机在雪地里旋转的一幕,女主角的脸大大堵在镜头前,背景变成风景,一个四方的小院子被拖拉成高速铁路直条条涮过去的窗景,空间硬生生被拉成时间,血肉模煳地。真美。很难向英文老师解释,他太有爱心了。英文老师不会明白李国华第一次听说有女生自杀时那歌舞升平的感觉。心里头清平调的海啸。对一个男人最高的恭维就是为他自杀。他懒得想为了他和因为他之间的差别。数学老师问李老师:「你还是那个台北的高二生吗?还是高三?」李老师嘴巴没有,可是鼻孔叹了气:「有点疲乏了,可是你知道,新学年还没开始,没有新的学生,我只好继续。」物理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戴上的眼镜,突然抬高音量,自言自语似地:「那天我是和我太太一起在看电视,她也不早点跟我讲广告要播了。」其他人的手掌如落叶纷纷,拍打他的肩膀。干杯。敬台海两岸如师生恋般语焉不详的抒情传统。敬从电视机跳进客厅的第三者。敬从小旅馆出来回到家还能开着灯跟老婆行房的先生。敬开学。英文老师同时对物理老师和李老师说:「我看你们比她们还贞节,我不懂为什么一定要等新一批学生进来。」外头的缆车索斜斜划破云层,缆车很远,显得很小,靠近他们的窗子的缆车车箱子徐徐上爬,另一边的缓缓下降。像一串稀松的佛珠被拨数的样子。李国华心里突然播起清平调。云想衣裳花想容。台湾的树木要入秋了还是忒繁荣。看着云朵竟想到房思琪。可是想到的不是衣裳。是头一次拜访时,她说:「妈妈不让我喝咖啡,可是我会泡。」这句话想想也很有深意。思琪伸长了手拿橱柜顶端的磨豆机,上衣和下裳之间露出好一大截坦白的腰腹。细白得像绿格子作文纸上先跳过待写的一个生词,在交卷之后才想起终究是忘记写,那么大一截空白,改卷子的老师也不知道学生原本想说的是什么。终于拿到了之后,思琪的上衣如舞台布幕降下来,她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可是磨咖啡豆的脸红红的。后来再去拜访,磨豆机就在流理台上,无须伸手。可是她伸手去拿磨豆机时的脸比上次更红了。最终让李国华决心走这一步的是房思琪的自尊心。一个如此精致的小孩是不会说出去的,因为这太脏了。自尊心往往是一根伤人伤己的针,但是在这里,自尊心会缝起她的嘴。李国华现在只缺少一个缜密的计划。房爸爸房妈妈听说老出差。也许最困难的是那个刘怡婷。把连体婴切开的时候,重要的脏器只有一副,不知道该派给谁。现在只希望她自珍自重到连刘怡婷也不告诉。结果,李国华的计划还没酿好,就有人整瓶给他送来了。十楼的张太太在世界上最担心的就是女儿的婚事。女儿刚过三十五岁,三十五了也没有稳定的对象,生日蛋糕上的蜡烛也恹恹的。张太太本姓李,跟张先生学生时期一起吃过好些苦,后来张先生发迹了,她自己有一种糟糠的心情。张先生其实始终如一,刚毕业时都把汤里的料捞起来给张太太吃,那时张太太还是李小姐,现在张太太是张太太了,张先生出去应酬还是把好吃的包回家给太太。酒友笑张先生老派,张先生也只是笑笑说,「给千水吃才对得起你们请我吃这么好的菜啊。」张先生对女儿的恋爱倒不急,虽然女儿遗传了妈妈不扬的容貌,也遗传到妈妈的自卑癖。张先生看女儿,觉得很可爱。从前一维迟迟没结婚,老钱先生喝多了,也常常大声对张先生说,不如就你家张小姐吧。张太太一面双手举杯说哪里配得上,一面回家就对张先生说:「钱一维打跑几个女朋友我不是不知道,今天就是穷死也不让婉如嫁过去。」张婉如在旁边听见了,也并不觉得妈妈在维护她,只隐约觉得悲惨。在电梯里遇见钱一维,那沉默的空气可以扼死人。钱一维倒很自在,像是从未听说彼此的老父老母开他俩玩笑,更像是完完全全把这当成玩笑。婉如更气了。张婉如过三十五岁生日前一阵子,张妈妈的表情就像世界末日在倒数。张妈妈上菜,汤是美白的薏仁山药汤,肉炒的是消水肿的毛豆,甜点是补血气的紫米。婉如只是举到眼前咕嘟咕嘟灌,厚眼镜片被热汤翳上阴云,看不清楚是生气还是悲伤。或者什么都没有。婉如生日过没多久,就对家人宣布在新加坡出差时交上了男朋友。男朋友是华侨,每次讲中文的时候都让思琪她们想起辛香料和猪笼草的味道。长得也辛香,高眉骨深眼窝,划下去的人中和翘起来的上唇。怎么算都算好看。而且和婉如姊姊一样会念书,是她之前在美国念硕士时的学长。听说聘金有一整个木盒,还是美钞。又会说话,男朋友说:我和婉如都学财经,婉如是无价的,这只是我的心意。思琪她们不知道婉如姊姊的新郎的名字,只唤他作男朋友。后来有十几年,刘怡婷都听见张太太在讲,你不要看我们婉如安安静静的,真的要说还是她挑人,不是别人挑她。也常常讲起那口木盒打开来绿油油比草地还绿。婉如结婚搬去新加坡以后,张太太逢人就讲为晚辈担心婚事而婚事竟成的快感。很快地把伊纹介绍给一维。一回,张太太在电梯遇到李国华,噼头就讲,李老师,真可惜你没看见我们婉如,你不要看她安安静静的,喜欢她的男人哪一个不是一流。又压低声音说:「以前老钱还一直要我把婉如嫁给一维哩。」是吗?李国华马上浮现伊纹的模样,她在流理台时趿着拖鞋,脚后跟皮肉捏起来贴着骨头的那地方粉红粉红的,小腿肚上有蚊子的叮痕,也粉红红的。为什么不呢?我家婉如要强,一维适合听话的女人,伊纹还一天到晚帮邻居当褓母呢。谁家小孩?不就是刘先生房先生他们女儿吗,七楼的。李国华一听,前所未有地感到自己腹股间的骚动如此灵光。张太太继续讲,我就不懂小孩子读文学要干什么,啊李老师你也不像风花雪月的人,像我们婉如和她丈夫都是念商,我说念商才有用嘛。李国华什么也没听见,只是望进张太太的阔嘴,深深点头。那点头全是心有旁骛的人所特有的乖顺。那眼神是一个人要向心中最污潦的感性告白时,在他人面前所特有的清澈眼神。思琪她们一下课就回伊纹家。伊纹早已备好咸点甜点和果汁,虽说是备好,她们到的时候点心还总是热的。最近她们着迷的是记录中国文化大革命的作品,伊纹今天给她们看张艺谋导的《活着》。视听室的大萤幕如圣旨磙开,垂下来,投影机嗡嗡作响。为了表示庄重,也并不像前几次看电影,给她们爆米花。三个人窝在皮沙发里,小牛皮沙发软得像阳光。伊纹先说了,可不要只旁观他人之痛苦,好吗?她们两个说好,背离开了沙发背,坐直了。电影没演几幕,演到福贵给人从赌场背回家,伊纹低声向她们说,我爷爷小时候也是给人家背上学的,其他小孩子都走路,他觉得丢脸,「每次都跑给背他的那人追。」然后三个人都不说话了。福贵的太太家珍说道:「我什么都不图,图的就跟你过个安生日子。」思琪她们斜眼发现伊纹姊姊用袖口擦眼泪。她们同时想道:秋天迟到了,天气还那么热,才吹电风扇,为什么伊纹姊姊要穿高领长袖?又被电影里的皮影戏拉回去。不用转过去,她们也知道伊纹姊姊还在哭。一串门铃声捅破电影里的皮影戏布幕,再捅破垂下来的大萤幕。伊纹没听见。生活里有电影,电影里有戏剧。生活里也有戏剧。思琪怡婷不敢转过去告诉伊纹。第三串门铃声落下来的时候,伊纹像被「铃」字击中,才惊醒,按了按脸颊就匆匆跑出视听室。临走不忘跟她们说,不用等我,我看过好多遍了。伊纹姊姊的两个眼睛各带有一条垂直的泪痕湿湿爬下脸颊,在黑暗中影映着电影的光彩,像游乐园卖的加了色素的棒棒糖,泪痕插进伊纹姊姊霓虹的眼睛里。又演了一幕,思琪她们的心思已经难以留在电影上,但也不好在人家家里议论她。两个人眼睛看着萤幕,感到全新的呆钝。那是聪明的人在遇到解不开的事情时自觉加倍的呆钝。美丽、坚强、勇敢的伊纹姊姊。突然,门被打开了,外头的黄色灯光投进漆黑的视听室,两个人马上看出来人是李老师。李老师背着一身的光,只看得见他的头发边沿和衣服的毛絮被灯光照成铂色的轮廓,还有胁下金沙的电风扇风,他的面目被埋在阴影里看不清楚,像伊斯兰教壁画里一个不可以有面目的大天使。轮廓茸茸走过来。伊纹姊姊很快也走进来,蹲在她们面前,眼泪已经干了,五官被投影机照得五颜六色、亮堂堂的。伊纹姊姊说,老师来看你们。李国华说,刚好手上有多的参考书,就想到你们,你们不比别人,现在给你们写高中参考书还嫌晚了,只希望你们不嫌弃。思琪怡婷马上说不会。觉得李老师把她们从她们的女神就在旁边形象崩溃,所带来的惊愕之中拯救出来。她们同时产生很自私的想法。第一次看见伊纹姊姊哭,那比伊纹在她们面前排泄还自我亵渎。眼泪流下来,就像是伊纹脸上拉开了拉链,让她们看见金玉里的败絮。是李老师在世界的邪恶面整个掏吐出来、沿着缝隙里外翻面之际,把她们捞上来。伊纹哭,跟她们同学迷恋的偶像吸毒是一样的。她们这时又要当小孩。李国华说,我有一个想法,你们一人一周交一篇作文给我好不好?当然是说我在高雄的时间。思琪她们马上答应了。明天就开始。那我隔周改好之后,一起检讨好不好?当然我不会收你们钟点费,我一个钟点也是好几万的。伊纹意识到这是个笑话,跟着笑了,但笑容中有一种迷路的表情。题目就……最近我给学生写诚实,就诚实吧。约好了喔,你们不会想要写我的梦想我的志愿那种题目吧,愈是我的题目,学生写起来愈不像自己。她们想,老师真幽默。伊纹的笑容收起来了,但是迷路的神色搁浅在眉眼上。伊纹不喜欢李国华这人,不喜欢他整个砸破她和思琪怡婷的时光。而且伊纹一开始以为他老盯着她看,是跟其他男人一样,小资阶级去问无菜单料理店的菜单,那种看看也好的贪馋。但是她总觉得怪怪的,李国华的眼睛里有一种研究的意味。很久以后,伊纹才会知道,李国华想要在她脸上预习思琪将来的表情。你们要乖乖交喔,我对女儿都没有这么大方。她们心想,老师真幽默,老师真好。后来刘怡婷一直没有办法把《活着》看完。思琪她们每周各交一篇作文给李国华。没有几次,李国华就笑说四个人在一起都是闲聊,很难认真检讨,不如一天思琪来他家,一天怡婷,在她们放学而他补习班还没开始上课的空档。伊纹在旁边听了也只是漠然,总不好跟邻居抢另一个邻居。这样一来,一周就少了两天见到她们,喂伤痕累累的她以精神食粮的,她可爱的小女人们。思琪是这样写诚实的:「我为数不多的美德之一就是诚实,享受诚实,也享受诚实之后带给我,对生命不可告人的亲密与自满。诚实的真意就是:只要向妈妈坦承,打破了花瓶也可以骄傲。」怡婷写:「诚实是一封见不得人的情书,压藏在枕头下面,却无意识露出一个信封的直角,像是在引诱人把它抽出来偷看。」房思琪果然是太有自尊心了。李国华的红墨水笔高兴得忘记动摇,停在作文纸上,留下一颗大红渍。刘怡婷写得也很好。她们两个人分别写的作文简直像换句话说。但是那不重要。就是有那么一天,思琪觉得老师讲解的样子特别快乐,话题从作文移到餐厅上,手也自然地随着话题的移动移到她手上。她马上红了脸,忍住要不红,遂加倍红了。蓝笔颤抖着跌到桌下,她趴下去捡,抬起头来看见书房的黄光照得老师的笑油油的。她看老师搓着手,鹅金色的动作,她心里直怕,因为她可以想像自己被流萤似的灯光扑在身上会是什么样子。从来没把老师当成男性。从不知道老师把她当成女性。老师开口了:你拿我刚刚讲的那本书下来。思琪第一次发现老师的声音跟颜楷一样筋肉分明,捺在她身上。她伸手踮脚去拿,李国华马上起身,走到她后面,用身体、双手和书墙包围她。他的手从书架高处滑下来,打落她停在书嵴上的手,滑行着圈住她的腰,突然束紧,她没有一点空隙寸断在他身上,头顶可以感觉他的鼻息湿湿的像外面的天空,也可以感觉到他下身也有心脏在搏动。他有若无其事的口气:「听怡婷说你们很喜欢我啊。」因为太近了,所以怡婷这句话的原意全两样了。一个撕开她的衣服比撕开她本人更痛的小女孩。啊,笋的大腿,冰花的屁股,只为了换洗不为了取悦的、素面的小内裤,内裤上停在肚脐正下方的小蝴蝶。这一切都白得跟纸一样,等待他涂鸦。思琪的嘴在蠕动: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她跟怡婷遇到困难时的唇语信号。在他看来就是:婊,婊,婊,婊。他把她转过来,掬起她的脸,说:「不行的话,嘴巴可以吧。」他脸上挂着被杀价而招架无力后,搬出了最低价的店小二委屈表情。思琪出声说:「不行,我不会。」掏出来,在她的犊羊脸为眼前血筋曝露的东西害怕得张大了五官的一瞬间,插进去。暖红如洞房的口腔,串珠门帘般刺刺的小牙齿。她欲呕的时候喉咙拧起来,他的声音喷发出来,啊,我的老天爷啊。刘怡婷后来会在思琪的日记里读到:「我的老天爷,多不自然的一句话,像是从英文硬生生翻过来的。像他硬生生把我翻面。」隔周思琪还是下楼。她看见书桌上根本没有上周缴的作文和红蓝笔。她的心跟桌面一样荒凉。他正在洗澡,她把自己端在沙发上。听他淋浴,那声音像坏掉的电视机。他把她折断了扛在肩膀上。捻开她制服上衣一颗颗纽扣,像生日时吹灭一支支蜡烛,他只想许愿却没有愿望,而她整个人熄灭了。制服衣裙踢到床下。她看着衣裳的表情,就好像被踢下去的是她。他的胡渣磨红、磨肿了她的皮肤,他一面说:「我是狮子,要在自己的领土留下痕迹。」她马上想着一定要写下来,他说话怎么那么俗。不是她爱慕文字,不想想别的,实在太痛苦了。她脑中开始自动生产譬喻句子。眼睛渐渐习惯了窗帘别起来的卧室,窗帘缝隙漏进些些微光。隔着他,她看着天花板像溪舟上下起伏。那一瞬间像穿破了小时候的洋装。想看进他的眼睛,像试图立在行驶中的火车,两节车厢连接处,那蠕动肠道写生一样,不可能。枝状水晶灯围成圆形,怎么数都数不清有几支,绕个没完。他绕个没完。生命绕个没完。他趴在她身上狗嚎的时候,她确确实实感觉到心里有什么被他捅死了。在她能够知道那个什么是什么之前就被捅死了。他撑着手,看着她静静地让眼泪流到枕头上,她湿湿的羊脸像新浴过的样子。李国华躺在床上,心里猫舔一样轻轻地想,她连哭都没有哭出声,被人奸了还不出声,贱人。小小的小小的贱人。思琪走近她的衣服,蹲下来,脸埋在衣裙里。哭了两分钟,头也没有回过去,咬牙切齿地说:「不要看我穿衣服。」李国华把头枕在手上,射精后的倦怠之旷野竟有欲望的芽。不看,也看得到她红苹果皮的嘴唇,苹果肉的乳,杏仁乳头,无花果的小穴。中医里健脾、润肠、开胃的无花果。为他的蒐藏品下修年代的一个无花果。一个觉得处女膜比断手断脚还难复原的小女孩,放逐他的欲望,钓在杆上引诱他的欲望走得更远的无花果。她的无花果通向禁忌的深处。她就是无花果。她就是禁忌。她的背影就像是在说她听不懂他的语言一样,就像她看着湿黏的内裤要不认识了一样。她穿好衣服,抱着自己,钉在地上不动。李国华对着天花板说:「这是老师爱你的方式,你懂吗?你不要生我的气,你是读过书的人,应该知道美丽是不属于它自己的。你那么美,但总也不可能属于全部的人,那只好属于我了。你知道吗?你是我的。你喜欢老师,老师喜欢你,我们没有做不对的事情。这是两个互相喜欢的人能做的最极致的事情,你不可以生我的气。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勇气才走到这一步。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你是我命中注定的小天使。你知道我读你的作文,」你说:在爱里,我时常看见天堂。这个天堂有涮着白金色鬃毛的马匹成对地亲吻,一点点的土腥气蒸上来。我从不背学生的作文,但是刚刚我真的在你身上尝到了天堂。一面拿着红笔我一面看见你咬着笔杆写下这句话的样子。你为什么就不离开我的脑子呢?你可以责备我走太远。你可以责备我做太过。但是你能责备我的爱吗?你能责备自己的美吗?更何况,再过几天就是教师节了,你是全世界最好的教师节礼物。」她听不听得进去无所谓,李国华觉得自己讲得很好。平时讲课的效果出来了。他知道她下礼拜还是会到。下下个礼拜亦然。思琪当天晚上在离家不远的大马路上醒了过来。正下着滂沱大雨,她的制服衣裙湿透,薄布料紧抱身体,长头发服了脸颊。站在马路中央,车头灯来回笞杖她。可是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出的门,去了哪里,又做了些什么。她以为她从李老师那儿出来就回了家。或者说,李老师从她那儿出来。那是房思琪第一次失去片段记忆。那天放学思琪她们又回伊纹一维家听书。伊纹姊姊最近老是恹恹的,色香味俱全的马奎斯被她念得五蕴俱散。一个段落了,伊纹跟他们讲排泄排遗在马奎斯作品的象征意义。伊纹说:所以说,屎在马奎斯的作品里,常常可以象征生活中每天都要面对的荒芜感,也就是说,排泄排遗让角色从生活中的荒芜见识到生命的荒芜。怡婷突然说:我现在每天都好期待去李老师家。那仿佛是说在伊纹这里只是路过,仿佛是五天伊纹沾一天李老师的光。怡婷一出口马上知道说了不该说的话。但伊纹姊姊只说,是吗?继续讲马奎斯作品里的尿与屎,可是口气与方才全两样了,伊纹姊姊现在听上去就像她也身处在马奎斯的作品里便秘蹲厕所一样。思琪也像便秘一样胀红了脸。怡婷的无知真是残酷的。可也不能怪她。没有人骑在她身上打她。没有人骑在她身上而比打她更令她难受。她们那时候已经知道了伊纹姊姊的长袖是什么意思。思琪讨厌怡婷那种为了要安慰而对伊纹姊姊加倍亲热的神色,讨厌她完好如初。思琪她们走之后,许伊纹把自己关在厕所,扭开水龙头,脸埋在掌心里直哭。连孩子们都可怜我。水龙头哗啦哗啦响,哭了很久,伊纹看见指缝间泄漏进来的灯光把婚戒照得一闪一闪的。像一维笑咪咪的眼睛。喜欢一维笑咪咪。喜欢一维看到粉红色的东西就买给她,从粉红色的铅笔到粉红色的跑车。喜欢在视听室看电影的时候一维抱着家庭号的冰淇淋就吃起来,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肩窝说这是你的座位。喜欢一维一款上衣买七种颜色。喜欢一维用五种语言说我爱你。喜欢一维跟空气跳华尔滋。喜欢一维闭上眼睛摸她的脸说要把她背起来。喜欢一维抬起头问她一个国字怎么写,再把她在空中比划的手指拿过去含在嘴里。喜欢一维快乐。喜欢一维。可是,一维把她打得多惨啊!每天思琪洗澡都把手指伸进下身。痛。那么窄的地方,不知道他怎么进去的。有一天,她又把手伸进去的时候,顿悟到自己在干什么:不只是他戳破我的童年,我也可以戳破自己的童年。不只是他要,我也可以要。如果我先把自己丢弃了,那他就不能再丢弃一次。反正我们原来就说爱老师,你爱的人要对你做什么都可以,不是吗?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说不定真与假不是相对,说不定世界上存在绝对的假。她被捅破、被插烂、被刺杀。但老师说爱她,如果她也爱老师,那就是爱。做爱。美美地做一场永夜的爱。她记得她有另一种未来,但是此刻的她是从前的她的赝品。没有本来真品的一个赝品。愤怒的五言绝句可以永远扩写下去,成为上了千字还停不下来的哀艳古诗。老师关门之际把食指放在嘴唇上,说:「嘘,这是我们的秘密喔。」她现在还感觉到那食指在她的身体里既像一个摇杆也像马达。遥控她,宰制她,快乐地咬下她的宿痣。邪恶是如此平庸,而平庸是如此容易。爱老师不难。人生不能重来,这句话的意思,当然不是把握当下。老师的痣浮在那里,头发染了就可以永远黑下去,人生不能重来的意思是,早在她还不是赝品的时候就已经是赝品了。她用绒毛娃娃和怡婷打架,围着躺在湿棉花上的绿豆跳长高舞,把钢琴当成凶恶的钢琴老师,怡婷恨恨地捶打低音的一端,而她捶打出高音,在转骨的中药汤里看彼此的倒影,幻想汤里有独角兽角和凤凰尾羽,人生无法重来的意思是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日后能更快学会在不弄痛老师的情况下帮他摇出来。意思是人只能一活,却可以常死。这些天,她的思绪疯狂追猎她,而她此刻像一只小动物在畋猎中被树枝拉住,逃杀中终于可以松懈,有个借口不再求生。大彻大悟。大喜大悲。思琪在浴室快乐地笑出声音,笑着笑着,笑出眼泪,遂哭起来了。还不到惯常的作文日,李国华就去按房家的门铃。思琪正趴在桌上吃点心,房妈妈把李国华引进客厅的时候,思琪抬起头,眼睛里没有眼神,只是盯着他看。他说,过道的小油画真美,想必是思琪画的。他给思琪送来了一本书。他跟房妈妈说,最近城市美术馆有很棒的展览,房先生房太太不知道有没有时间带思琪去?反正我是没缘了,我家晞晞不会想去。房妈妈说,那刚好,不如老师你帮我们带思琪去吧,我们夫妻这两天忙。李国华装出考虑的样子,然后用非常大方的口气答应了。房妈妈念思琪,还不说谢谢,还不去换衣服?思琪异常字正腔圆地说了:谢谢。刚刚在饭桌上,思琪用面包涂奶油的口气对妈妈说:「我们的家教好像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性教育。」妈妈诧异地看着她,回答:「什么性教育?性教育是给那些需要性的人。所谓教育不就是这样吗?」思琪一时间明白了,在这个故事中父母将永远缺席,他们旷课了,却自以为是还没开学。拿了老师的书就回房间。锁上房间门,背抵在门上,暴风一样翻页,在书末处发现了一张剪报。她的专注和人生都凝聚在这一张纸上,直见性命。剪的是一个小人像,大概是报纸影剧版剪下来的。一个黑长头发的漂亮女生。思琪发现自己无声在笑。刘墉的书,夹着影剧版的女生。这人比我想的还要滑稽。后来怡婷会在日记里读到:「如果不是刘墉和影剧版,或许我会甘愿一点。比如说,他可以用阔面大嘴的字,写阿伯拉写给哀绿绮思的那句话:你把我的安全毁灭了,你破坏了我哲学的勇气。我讨厌的是他连俗都懒得掩饰,讨厌的是他跟国中男生没有两样,讨厌他以为我跟其他国中女生没有两样。刘墉和剪报本是不能收服我的。可惜来不及了。我已经脏了。脏有脏的快乐。要去想干净就太苦了。」思琪埋在衣柜里千头万绪,可不能穿太漂亮了,总得留些给未来。又想,未来?她跪在一群小洋装间,觉得自己是柔波上一座岛。出门的时候房妈妈告诉思琪,老师在转角路口的便利商店等她。也没叮嘱她不要太晚回家。出了大楼才发现外面下着大雨,走到路口一定湿透了。算了。愈走,衣裙愈重,脚在鞋子里,像趿着造糟了的纸船。像拨开珠帘那样试着拨开雨线,看见路口停着一台计程车,车顶有无数的雨滴溅开成琉璃皿。坐进后座的时候,先把脚伸在外面,鞋子里竟倒出两杯水。李国华倒是身上没有一点雨迹安坐在那里。老师看上去是很喜欢她的模样的意思,微笑起来的皱纹也像马路上的水洼。李国华说:「记得我跟你们讲过的中国人物画历史吧,你现在是曹衣带水,我就是吴带当风。」思琪快乐地说:「我们隔了一个朝代啊。」他突然趴上前座的椅背,说「你看,彩虹」。而思琪望前看,只看到年轻的计程车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们一眼,眼神像钝钝的刀。他们之间的距离就像他们眼中各自的风景一样遥远。计程车直驶进小旅馆里。李国华躺在床上,头枕在双手上。思琪早已穿好衣服,坐在地上玩旅馆地毯的长毛,顺过去摸是蓝色的,逆过来摸是黄色的,那么美的地毯,承载多少猥亵的记忆!她心疼地哭了。他说:「我只是想找个有灵性的女生说说话。」她的鼻孔笑了:「自欺欺人。」他又说:「或许想写文章的孩子都该来场畸恋。」她又笑了:「借口。」他说:「当然要借口,不借口,你和我这些,就活不下去了不是吗?」李国华心想,他喜欢她的羞恶之心,喜欢她身上冲不掉的伦理,如果这故事拍成电影,有个旁白,旁白会明白地讲出,她的羞耻心,正是他不知羞耻的快乐的渊薮。射进她幽深的教养里。用力揉她的羞耻心,揉成害羞的形状。隔天思琪还是拿一篇作文下楼。后来李国华常常上楼邀思琪看展览。怡婷很喜欢每周的作文日。单独跟李老师待在一起,听他讲文学人物的掌故,怡婷都有一种面对着满汉全席,无下箸处的感觉。因为不想要独享老师的时间被打扰,根据同理心,怡婷也从未在思琪的作文日敲老师家的门。唯一打搅的一次,是房妈妈无论如何都要她送润喉的饮料下去给老师。天知道李国华需要润滑的是哪里。老师应门的神色比平时还要温柔,脸上播报着一种歌舞升平的气象。思琪趴在桌上,勐地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怡婷。怡婷马上注意到桌上没有纸笔。思琪有一种悲壮之色,无风的室内头发也毛糟糟的。李国华看了看思琪,又转头看了看怡婷,笑笑说:「思琪有什么事想告诉怡婷吗?」思琪咬定颤抖的嘴唇,最后只用唇语对怡婷说:我没事。怡婷用唇语回:没事就好,我以为你生病了,小笨蛋。李国华读不出她们的唇语,但是他对自己所做的事在思琪身上发酵的屈辱感有信心。三个人围着桌坐下来,李国华笑笑说,你一来我都忘记我们刚刚讲到哪里了。他转过去,用慈祥的眼神看思琪。思琪说,我也忘了。三个人的聊天泛泛的。思琪心想,如果我长大了,开始化妆,在外头走一天,腮红下若有似无的浮油一定就是像现在这样的谈话,泛泛的。长大?化妆?思想伸出手就无力地垂下来。她有时候会怀疑自己前年教师节那时候就已经死了。思琪坐在李老师对面,他们之间的地板有一种心照不宣的快乐仿佛要破地萌出,她得用脚踩紧地面才行。怡婷说道:孔子和四科十哲也是同志之家啊。李老师回她:我可不能在课堂上这样讲,一定会有家长投诉。怡婷不甘心地继续说:一整个柏拉图学园也是同志之家啊。思琪?听他们欢天喜地地说话,她突然发现满城遍地都是幸福,可是没有一个属于她。思琪?喔!对不起,我没听见你们说什么。思琪感觉脸都锈了,只有眼睛在发烧。李国华也看出来了,找了个借口温柔地把怡婷赶出去。房思琪的快乐是老师把她的身体压榨出高音的快乐。快乐是老师喜欢看她在床上浪她就浪的快乐。佛说非非想之天,而她在非非爱之天,她的快乐是一个不是不爱的天堂。她不是不爱,当然也不是恨,也决不是冷漠,她只是讨厌极了这一切。他给她什么,是为了再把它拿走。他拿走什么,是为了高情慷慨地还给她。一想到老师,房思琪便想到太阳和星星其实是一样的东西,她便快乐不已,痛苦不堪。李国华锁了门之后回来吮她的嘴:你不是老问我爱不爱你吗?房思琪拔出嘴以后,把铁汤匙拿起来含,那味道像有一夜她睡煳了整纸自己的铅笔稿,两年来没人看没人改她还是写的作文。他剥了她的衣服,一面顶撞,一面说:问啊!问我是不是爱你啊!问啊!完了,李国华躺下来,悠哉地闭上眼睛。思琪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穿好了衣服,像是自言自语说道:「以前伊纹姊姊给我们念百年孤寂,我只记得这句──如果他开始敲门,他就要一直敲下去。」李国华应道:「我已经开门了。」思琪说:「我知道。我在说自己。」李国华脑海浮现伊纹的音容,心里前所未有地平静,一点波澜没有。许伊纹美则美矣,他心里想,可自己从没有这么短时间里两次,还是年纪小的好。一次怡婷的作文课结束,老师才刚出门,怡婷就上楼敲房家的门。思琪开的门,没有人在旁边,可是她们还是用她们的唇语。怡婷说:我发现老师就是好看在目如愁胡。什么?目如愁胡。听不懂。哀愁的愁,胡人的胡。思琪没接话。你不觉得吗?我听不懂。怡婷撕了笔记本写给思琪看:目如愁胡。「深目蛾眉,状如愁胡,你们还没教到这边吗?」怡婷盯着思琪看,眼中有胜利者的大度。「还没。」「老师好看在那一双哀愁的胡人眼睛,真的。你们可能下礼拜就教到了吧。」「可能吧,下礼拜。」思琪她们整个国中生涯都有作文日陪着。作文日是枯燥、不停绕圈子的读书生活里的一面旗帜。对于怡婷来说,作文日是一个礼拜光辉灿烂的开始。对思琪而言,作文日是长长的白昼里一再闯进来的一个浓稠的黑夜。刚过立秋,有一天,怡婷又在李国华那里,思琪跑来找伊纹姊姊。伊纹姊姊应门的眼睛汪汪有泪,像是摸黑行路久了,突然被阳光刺穿眼皮。伊纹看起来好意外,是寂寞惯的人突然需要讲话,却被语言落在后头的样子,那么幼稚,那么脆弱。第一次看见伊纹姊姊脸上有伤。思琪不知道,那是给一维的婚戒刮的。她们美丽、坚强、勇敢的伊纹姊姊。两个人坐在客厅,一大一小,那么美,那么相像,像从俄罗斯娃娃里掏出另一个娃娃。伊纹打破沉默,皱出酒窝笑说,今天我们来偷喝咖啡好不好?思琪回:「我不知道姊姊家里有咖啡。」伊纹的酒窝出现一种老态:「妈妈不让我喝,琪琪亲爱的,你连我家里有什么没有什么都一清二楚,这下我要害怕了喔。」第一次听见伊纹姊姊用叠字唤她。思琪不知道伊纹想唤醒的是她或者自己的年轻。伊纹姊姊开粉红色跑车载思琪,把敞篷降下来,从车上招呼着拂过去的空气清新得不像是这城市的空气。思琪发现她永远无法独自一人去发掘这个世界的优雅之处。国一的教师节以后她从未长大。李国华压在她身上,不要她长大。而且她对生命的上进心,对活着的热情,对存在原本圆睁的大眼睛,或无论叫它什么,被人从下面伸进她的身体,整个地捏爆了。不是虚无主义,不是道家的无,也不是佛教的无,是数学上的无。零分。伊纹在红灯的时候看见思琪脸上被风吹成横的泪痕。伊纹心想,啊,就像是我躺在床上流眼泪的样子。伊纹姊姊开口了,声音里满是风沙,沙不是沙尘砂石,在伊纹姊姊,沙就是金矿金沙。你要讲吗?忍住没有再唤她琪琪,她刚刚那样叫思琪的时候就意识到是不是母性在作祟。沉默了两个绿灯、两个红灯,思琪说话了,「姊姊,对不起,我没有办法讲。」一整个积极的、建设的、怪手砂石车的城市围观她们。伊纹说:「不要对不起。该对不起的是我。我没有好到让你感觉可以无话不谈。」思琪哭得更凶了,眼泪重到连风也吹不横,她突然恶声起来:「姊姊你自己也从未跟我们说过你的心事!」一瞬间,伊纹姊姊的脸悲伤得像露出棉花的布娃娃,她说:「我懂了。的确有些事是没办法讲的。」思琪继续骂:「姊姊你的脸怎么会受伤!」伊纹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跌倒了。说来说去,还是我自己太蠢。」思琪很震惊,她知道伊纹正在告诉她真相。伊纹姊姊掀开譬喻的衣服,露出譬喻丑陋的裸体。她知道伊纹知道她一听就会明白。脸上的刮伤就像是一种更深邃的泪痕。思琪觉得自己做了非常糟糕的事情。思琪一面拗着自己的手指一面小声说话,刚刚好飘进伊纹姊姊的耳朵之后就会被风吹散的音量,她说,姊姊,对不起。伊纹用一只手维持方向盘,眼睛盯着前方,一只手抚摸她的头发,不用找也知道她的头的位置。伊纹说:「我们都不要说对不起了,该说对不起的不是我们。」车子停在商店街前面,以地价来看,每一间商店的脸都大得豪奢。跑车安全带把她们绑在座位上,如此安全,安全到心死。思琪说:「姊姊,我不知道决定要爱上一个人竟可以这么容易。」伊纹看着她,望进去她的眼睛,就像是望进一缸可鉴的静水,她解开安全带,抱住思琪,说:「我以前也不知道。我可怜的琪琪。」她们是一大一小的俄罗斯娃娃,她们都知道,如果一直剖开、掏下去,掏出最里面、最小的俄罗斯娃娃,会看见娃娃只有小指大,因为它太小,而画笔太粗,面目遂画得草率,哭泣般面目模煳了。她们进去的不是咖啡厅,而是珠宝店。眯起眼睛四顾,满屋子亮晶晶的宝石就像是四壁的橱窗里都住着小精灵在眨眼睛。假手假脖子也有一种童话之意。一个老太太坐在橱窗后面,穿着洋红色的针织洋装,这种让人说不清也记不得的颜色和质料,像是在说:我什么都可以,我什么都不是。洋红色太太看见伊纹姊姊,马上摘下眼镜,放下手边的宝石和放大镜,对伊纹说,钱太太来了啊,我上去叫毛毛下来。遂上楼了,动作之快,思琪连楼梯在哪里都看不出来。思琪发现老太太也没有先把桌上的宝石收起来。伊纹姊姊低声跟思琪说:这是我们的秘密基地,这里有一台跟你一样大的冰滴咖啡机器喔。一个蓝色的身影出现,一个带着全框眼镜的圆脸男人,不知道为什么让人一眼就感觉他的白皮肤是牙膏而非星沙的白,蓝针织衫是电脑萤幕而不是海洋的蓝。他上唇之上和下唇之下各蓄着小小一撮胡子,那圆规方矩的胡子有一种半遮嘴唇的意味。思琪看见伊纹姊姊把脸转过去看向他的时候,那胡子出现了一片在等待人躺上去的草皮的表情。毛毛先生整个人浴在宝石小精灵的眼光之雨中,他全身上下都在说:我什么都会,我什么都可以,我什么都不是。那是早已停止长大的房思琪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对一个人。国中结束的暑假前,思琪她们一齐去考了地方一女中和台北的一女中,专考语文资优班。两人两头都上榜了。房妈妈刘妈妈都说有对方女儿就不会担心自己女儿离家在外。李国华只是聚餐的时候轻描淡写两句:我忙归忙,在台北的时候帮忙照看一下还是可以的。李老师的风度气派给房妈妈刘妈妈喂了定心丸。思琪在聚餐的圆桌上也并不变脸,只是默默把寿司下不能食用的云纹纸吃下去。整个升高中前的暑假,李老师都好心带思琪去看展览。有一次,约在离她们的大楼甚远的咖啡厅。看展的前一天,李国华还在台北,思琪就先去咖啡厅呆坐着。坐了很久,她才想到这倒像是她在猴急。像一个男人等情人不到,干脆自己点一瓶酒喝起来,女人到之前,酒早已喝完,只好再叫一瓶,女人到了之后,也无从解释脸红心跳从哪里来。就要急。思琪的小圆桌突然印上一个小小的小小的黑影子,影子缓缓朝她的咖啡杯移动。原来是右手边的落地窗外沾着一只苍蝇,被阳光照进来。影子是爱心形状,想是蝇一左一右张着翅膀。桌巾上的碎花图案整齐得像秧苗。影子仿佛游戏一样穿梭在花间,一路游到她的咖啡盘,再有点痛苦似地扭曲着跳进咖啡里,她用汤匙牵起一些奶泡哄弄那影子,那影子竟乖乖停住不动。她马上想到李国华一面扪着她,一面讲给她听,讲汉成帝称赵飞燕的胸乳是温柔乡。那时候她只是心里反驳:说的是赵飞燕的妹妹赵合德吧?不知道自己更想反驳的是他的手爪。思琪呆呆地想,老师追求的是故乡,一个只听不说、略显粗蠢、他自己也不愿承认为其粗蠢感到安心的,家乡?影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游出她的咖啡杯,很快地游向她,就从桌沿跳下去了。她反射地夹了一下大腿。她穿的黑裙子,怎么样也再找不到那影子。望窗上一看,那蝇早已经飞走了。她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拿出日记本,要记下她和苍蝇这短寿的罗曼史。眼光一抬起来,就看到对面远处的座位有一个男人趴在地上捡东西,因为胖,所以一趴下去,格子衬衫就卷起来爬在上身,暴露一圈肉,惊讶的是男人裤头上露出的内裤竟然镶着一圈中国红的蕾丝!她缓缓把眼神移开,没有一点笑意。没有笑,因为她心中充满了对爱情恍惚的期待,就算不是不爱的爱,爱之中总有一种原宥世间的性质。自尊早已舍弃,如果再不为自己留情,她就真活不下去了。提起笔的时候竟瞄到不知什么时候那蝇又停在右手边的窗上,仿佛天荒地老就酱在那儿。她内心感谢起来,也庆喜自己还记得怎么感谢。后来怡婷在日记里读到这一段,思琪写了:「无论是哪一种爱,他最残暴的爱,我最无知的爱,爱总有一种宽待爱以外的人的性质。虽然我再也吃不下眼前的马卡龙──『少女的酥胸』──我已经知道,联想,象征,隐喻,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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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 失乐园-2
隔天,在小旅馆里,思琪穿好了衣服,第一次没有枯萎在地上,而是站着,弓着腰,低下去看床单上的渍。思琪说:「那是谁的?」「那是你。」「那是我?」「是你。」「我吗?」不可思议地看着床单。「是老师吧?」「是你。」思琪知道李国华在装乖,他连胸前的毛都有得色。他把枕在头下的手抽出来,跟她一起摸摸那水痕。摸了一阵子,他抓住她的手,得意突然羼入凄凉,他说:「我跟你在一起,好像喜怒哀乐都没有名字。」房思琪快乐地笑了,胡兰成的句子。她问他:「胡兰成和张爱玲。老师还要跟谁比呢?鲁迅和许广平?沈从文和张兆和?阿伯拉和哀绿绮思?海德格和汉娜鄂兰?」他只是笑笑说:「你漏了蔡元培和周峻。」思琪的声音烫起来,我不认为,确切说是我不希望,我不希望老师追求的是这个。是这个吗?李国华没有回答。过了很久,思琪早已坐下地,以为李国华又睡着了。他才突然说,我在爱情,是怀才不遇。思琪心想,是吗?二十年前,李国华三十多岁,已经结婚了有十年。那时他在高雄的补习班一炮而红,班班客满。那年的复读班,有一个女生很爱在下课时间问问题。不用仔细看,也可以看出她很美。每次下课,她都偎到讲台边,小小的手捧着厚厚的参考书,用软软的声音,右手食指指着书,说,老师,这题,这题为什么是A?她的手指细白得像发育未全。李国华第一次就有一种想要折断它的感觉。他被这念头吓了一跳,自己喃喃在心里念:温良恭俭让,温良恭俭让。像念佛。那个女学生笑说:大家都叫我饼干,我姓王,老师可以叫我饼干王。他差点就要说出口:我更想叫你糖果。叫你糖葱。叫你蜂蜜。温良恭俭让。饼干的问题总是很笨,也因为笨所以问题更多。桃花跟他的名气和财富来得一样快,他偶尔会有错觉,名利是教书的附加价值,粉红色情书才是目的。铜钱是臭的,情书是香的。不需要什么自我批斗,这一步很容易跨出去。跟有没有太太完全无关。学生爱他,总不好浪费资源,这地球上的真感情也不是太多。他那天只是凉凉问一句,「下课了老师带你去一个地方好不好?」像电视台重播了一百次的美国电影里坏人骗公园小孩的一句话。最俗的话往往是真理。饼干说好,笑出了小虎牙。他前两天就查过不是太远的一间小旅馆。那时候查勘,心里也不冰冷,也并不发烫,只觉得万事万物都得其所。他想到的第一个譬喻,是唐以来的山水游记,总是说什么丘在东边十几步,什么林在西北边十几步,什么穴在南边几十步,什么泉在穴的里面。像是形容追求的过程,更像是描写小女生的私处。真美。小旅馆在巷子口,巷子在路的右边,房间窗外有树,树上有叶子,而阳具在内裤里。那么美的东西,不拿是糟蹋了。在小旅馆门口,饼干还是笑咪咪地问:「老师,我们要干嘛?」只有在进房间以后,他拉上窗帘,微弱的灯光像烟蒂,饼干的虎牙才开始颤抖,说话的人称也变了:「老师,你要干嘛?」还能干嘛呢?脱光自己所有的衣服。在饼干看来只是一瞬间的事。饼干开始哭,不要,不要,我有男朋友了。你有男朋友干嘛说喜欢老师呢?不是喜欢男朋友的那种喜欢。你有男朋友干嘛一直找老师呢?把她推到床上。不要,不要。你为什么陪老师来这种地方?你这样老师一定会误会啊!不要。制服撕破会出事,脱她的内裤就好,他佩服自己思路清晰。温良恭俭让。不要!不要!他甩她一巴掌,扔粉笔回黑板沟的手势,令女学生着迷的手势。饼干不说话了,她知道他是认真的,她知道他今天非完成这事不可,像教学进度一样。内裤是桃红色,点点图案的,他一看,心想,该死,有男朋友了。但愿她还是处女。他从不知道女生力气可以这么大。只好用力揍她的眼睛。还有鼻子。还有嘴巴。血流出来了,一定是嘴唇内侧被可爱的小虎牙划的。还不张开,只好冒着留下瘀青的风险,再揍,一下,两下,三下。三是阳数,代表多数。温良恭俭让。饼干的双手去按鼻子的时候,她的双腿松懈了。他惊喜地发现,当他看到嘴唇上的血,跟看到大腿内侧的血是一样开心。两百个人一堂的补习班,总是男生在教室的左半边,而女生在右半边。他发现整整有半个世界为他打开双腿。他过去过的是多无知的日子啊!以前在高中教书,熬那么久才鍊出一面师铎奖。学生时期他也没打过架。打架惹同学又惹老师,不划算。初恋长跑几年就结婚了,他才知道太太松弛的阴道是多狭隘,而小女学生们逼仄的小穴是多么辽阔!温良恭俭让。饼干有两个礼拜没来上课,他倒很澹泊,讲台前等着问问题还要排队呢。就算里面有一半是男生,把队伍对折,还有那么长。他现在只怕他的人生太短了。第三个礼拜,饼干在补习班楼下等他,她说:老师,你带我去那个地方好不好?李国华看见饼干,马上想到,那天,她内裤给撕破了,想是没有穿内裤走回去的,想见那风景,腹股起了一阵神圣的骚动。饼干的男朋友是青梅竹马,饼干家在卖意面,男朋友家在隔壁卖板条。那天,她回家,马上献身给男朋友。以前的界线是胸罩,一下子飞越,男朋友只是笨拙地惊喜。看到饼干的眼睛有泪,才问出事情经过。饼干的男朋友抽烟,三根烟的时间,他就决定跟饼干分手。饼干哭得比在小旅馆里还厉害,问为什么?男朋友把第四根烟丢在地上,才抽了四分之一。烟是饼干男朋友唯一的奢侈品。「我干嘛跟脏掉的饼干在一起?」饼干求他留下。「所以你刚刚才给我!脏死了,干。」饼干跟地上的烟一起皱起来、矮下去、慢慢熄灭了。饼干没有人喜欢了。如果老师愿意喜欢饼干,饼干就有人喜欢了。老师要饼干做什么都可以。饼干和老师在一起了。那么年轻,那么美的女孩勾着他的脖子,那比被金刚钻鍊勾着脖子还神气。那时候他开始努力挣钱,在台北高雄都买了秘密小公寓。一年以后,新学年,他又从队伍里挑了一个女生,比饼干还漂亮。饼干哭着求他不要分手,她还在马路边睡了一夜。从此二十多年,李国华发现世界有的是漂亮的女生拥护他,爱戴他。他发现社会对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强暴一个女生,全世界都觉得是她自己的错,连她都觉得是自己的错。罪恶感又会把她赶回他身边。罪恶感是古老而血统纯正的牧羊犬。一个个小女生是在学会走稳之前就被逼着跑起来的犊羊。那他是什么?他是最受欢迎又最欢迎的悬崖。要眼睛大的就有像随时在瞋瞪的女孩。要胸部小的就有拥有小男孩胸部的女孩。要瘦的就有小肠生病的女孩。要叫起来慢的甚至就有口吃的女孩。丰饶是丰饶,可是李国华再也没有第一次撕破饼干的那种悸动。人们或许会笼统地称为初恋的一种感觉。后来一次是十几年后晞晞出生,第一次喊他爸爸。再后来又是十年,正是被镶在金门框里,有一张初生小羊脸的房思琪。房妈妈刘妈妈思琪怡婷北上看宿舍,看了便犹疑着是不是要外宿。后来也是因为李老师云淡风轻说一句:我在台北会照顾她们。妈妈们决定她们住在刘家在台北的其中一间房子里,离学校走路只要十五分钟。思琪她们在暑假期间南来北往探视亲戚、采购生活用品。思琪在家一面整理行李,一面用一种天真的口吻对妈妈说:「听说学校有个同学跟老师在一起。」「谁?」「不认识。」「这么小年纪就这么骚。」思琪不说话了。她一瞬间决定从此一辈子不说话了。她脸上挂着天真的表情把桌上的点心叉烂,妈妈背过去的时候把渣子倒进皮扶手椅的隙缝里。后来老师向她要她的照片,她把抽屉里一直摆着的全家福拿出来,爸爸在右边,妈妈在左边,她一个人矮小的,穿着白地绣蓝花的细肩绑带洋装,被夹在中间,带着她的年纪在相机前应有的尴尬笑容。把爸爸妈妈剪掉了,拿了细窄油滑的相纸条子便给老师。她的窄肩膀上左右各留着一只柔软的大手掌,剪不掉。思琪她们两个人搭高铁也并不陌生,本能地不要对任何事露出陌生之色。李国华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精明,总抓得到零碎的时间约思琪出来一会。反正他再久也不会多久。反正在李国华的眼里,一个大大的台湾,最多的不是咖啡厅,也不是便利商店,而是小旅馆。思琪有一次很快乐地对他说,「老师,你这样南征北讨我,我的身体对床六亲不认了。」她当然不是因为认床所以睡不好,她睡不好,因为每一个晚上她都梦到一只阳具在她眼前,插进她的下体,在梦里她总以为梦以外的现实有人正在用东西堵她的身子。后来上了高中,她甚至害怕睡着,每天半夜酗咖啡。从十三岁到十八岁,五年,两千个晚上,一模一样的梦。有一次思琪她们又北上,车厢里隔着走道的座位是一对母女,女儿似乎只有三四岁。她们也看不准小孩子的年龄。小女孩一直开开关关卡通图案的水壶盖子,一打开,她就大声对妈妈说:我爱你!一关起来,她就更大声对妈妈说:我不爱你!不停吵闹,用小手掴妈妈的脸,不时有人回过头张望。思琪看着看着,竟然流下了眼泪。她多么嫉妒能大声说出来的爱。爱情会豢养它自己,都是爱情让人贪心。我爱他!怡婷用手指沾了思琪的脸颊,对着指头上露水般的眼泪说:「这个叫作乡愁吗?」思琪的声音像一盘冷掉的菜肴,她说:「怡婷,我早已不是我自己了,那是我对自己的乡愁。」如果她只是生他的气就好了。如果她只是生自己的气,甚至更好。忧郁是镜子,愤怒是窗。可是她要活下去,她不能不喜欢自己,也就是说,她不能不喜欢老师。如果是十分强暴还不会这样难。一直到很后来,刘怡婷在厚厚的原文书划上马路边红线般的萤光记号,或是心仪的男孩第一次把嘴撞到她嘴上,或是奶奶过世时她大声跟师傅唱着心经,她总是想到思琪,疗养院里连大小便都不能自理的思琪,她的思琪。做什么事情她都想到思琪,想到思琪没有办法经历这些,这恶俗的连续剧这诺贝尔奖得主的新书,这超迷你的平板这超巨型的手机,这塑胶味的珍珠奶茶这报纸味道的松饼。每一分每一秒她都想到思琪,当那男孩把嘴从嘴上移到她的乳上的时候,当百货公司从七折下到五折的时候,出太阳的日子,下雨的日子,她都想着思琪。想着自己坐享她灵魂的双胞胎注定要永远错过的这一切。她永远在想思琪,事过境迁很久以后,她终于明白思琪那时候是什么意思,这一切,这世界,是房思琪素未谋面的故乡。上台北定下来前几天,伊纹姊姊请思琪无论如何在整理行李的空档拨出一天给她。这次伊纹没有打开车顶敞篷。升高中那年的夏天迟迟不肯让座给秋,早上就热得像中午。思琪想到这里,想到自己,发现自己不仅仅是早上就热得像中午,而是早上就烫得像夜晚。那年教师节,是从房思琪人生的所有黑夜中舀出最黑的一个夜。想到这里也发现自己无时不刻在想老师。既非想念亦非思考,就是横在脑子里。整个国中生涯,她拒绝过许多国中生,一些高中生,几个大学生。她每次都说这一句,「对不起,我真的没办法喜欢你」,一面说一面感觉木木的脸皮下有火烧上来。那些几乎不认识她的男生,歪斜的字迹,幼稚的词汇,信纸上的小动物,说她是玫瑰,是熬夜的浓汤。站在追求者的求爱土风舞中间,她感觉小男生的求爱几乎是求情。她没有办法说出口:其实是我配不上你们。我是馊掉的柳丁汁和浓汤,我是爬满虫卵的玫瑰和百合,我是一个灯火流丽的都市里明明存在却没有人看得到也没有人需要的北极星。那些男生天真而蛮勇的喜欢是世界上最珍贵的感情。除了她对老师的感情之外。伊纹像往常那样解开安全带,摸摸思琪的头,在珠宝店门口停车。推开门,毛毛先生坐在柜台后头,穿着蛋黄色衣衫,看上去,却依旧是思琪第一次见到他时穿着蓝色针织衫的样子。毛毛先生马上站起来,说:「钱太太,你来了。」伊纹姊姊同时说出:「你好,毛先生。」毛毛先生又马上说:「叫我毛毛就好了。」伊纹姊姊也同时说:「叫我许小姐就好了。」思琪非常震慑。短短四句话,一听即知他们说过无数遍。思琪从未知道就几个字可以容纳那样多的感情。她赫然发现伊纹姊姊潜意识地在放纵自己,伊纹姊姊那样的人,不可能听不懂毛毛先生的声音。伊纹穿得全身灰,高领又九分裤,在别人就是尘是霾,在伊纹姊姊就是云是雾。伊纹抱歉似地说,这是我最好的小朋友,要上台北念高中,我想买个纪念品给她。转头对思琪说,怡婷说真的没有时间,你们两个就一模一样的,怡婷不会介意吧?思琪很惊慌地说,伊纹姊姊,我绝不能收这么贵重的东西。伊纹笑了:可以不收男生的贵重东西,姊姊的一定要收,你就当安慰我三年看不见你们。毛毛先生笑了,一笑,圆脸更接近正圆形,他说:「钱太太把自己说老了。」思琪心想,其实这时候伊纹姊姊大可回答:「是毛先生一直叫我太太,叫老的。」一维哥哥对她那样糟。但伊纹只是用手指来回拂摸玻璃。思琪低头挑首饰。闪烁朦胧之中听不清楚他们的谈话。因为其实他们什么也没说。伊纹姊姊指着一只小坠子,白金的玫瑰,花心是一颗浅水滩颜色的宝石。伊纹说,这个好吗?帕拉依巴不是蓝宝石,没有那么贵,你也不要介意。思琪说好。毛毛先生给坠子配好了链子,擦干净以后放到绒布盒子里。沉沉的贵金属和厚厚的盒子在他手上都有一种轻松而不轻忽的意味。思琪觉得这个人全身都散发一种清洁的感觉。伊纹她们买好了就回家,红灯时伊纹转过头来,看见思琪的眼球覆盖着一层眼泪的膜。伊纹姊姊问,你要说吗?没办法说也没关系,不过你要知道,没办法说的事情还是可以对我说,你就当我是没人吧。思琪用一种超龄的低音说:「我觉得李老师怪怪的。」伊纹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前的眼泪干掉,眼神变得非常紧致的样子。绿灯了,伊纹开始跑马灯地回想李国华。想到背着脸也可以感觉到他灼灼的眼光盯着她的脚踝看。那次一维帮她办生日会,李国华送了她一直想要的原文书初版,他拿着粉红色的香槟酒连沾都没沾,在一维面前憨厚得离奇。初版当然难得,可是现在想起来也不知道放在哪里,潜意识的讨厌。想到他刚刚开始和女孩们检讨作文,在她家的桌上他总是打断她的话,说钱太太你那套拿来写作文肯定零分,说完了再无限地望进她的脸。那天他说要拿生日会的粉红色气球回家给晞晞,她不知道为什么一瞬间觉得他在说谎,觉得他出了电梯就会把气球戳破了塞到公共垃圾桶里。想到他老来来回回看她,像在背一首唐诗。伊纹问思琪:「哪一种怪呢?我只感觉他总是心不在焉。」忍住没有说别有所图。思琪说:「就是心不在焉,我不觉得老师说要做的事是他真的会去做的事。」忍住没有说反之亦然。伊纹追问她,说:我觉得李老师做事情的态度,我讲个比喻,嗯,很像一幢清晨还没开灯的木头房子,用手扶着都摸得出那些规规矩矩,可是赤脚走着走着,总觉得要小心翼翼,「总感觉会踏中了某一块地板是没有嵌实的,会惊醒一屋的不知道什么东西。」思琪心想,房思琪,差一步,把脚跨出去,你就可以像倒带一样从悬崖走回崖边,一步就好,一个词就好。在思琪差一步说出口的时候,她突然感觉安放在前座的脚上咬着一副牙齿。昨天傍晚在李国华家,老师一面把她的腿抬到他肩膀上,咬了她的脚跟。毛毛先生和伊纹姊姊看上去都那样干净。伊纹姊姊是云,那毛毛先生就是雨。伊纹姊姊若是雾,毛毛先生就是露。思琪自觉污染中有一种悲壮之意。她想到这里笑了,笑得狰狞,看上去仿佛五官大风吹换了位置。伊纹听见思琪的五官笑歪了。伊纹继续说:我以前跟你们说,我为什么喜欢十四行诗,只是因为形状,抑扬五步格,十个音节,每一首十四行诗看起来都是正方形的──一首十四行诗是一张失恋时的手帕──我有时候会想,是不是我伤害了你们,因为我长到这么大才知道,懂再多书本,在现实生活中也是不够用──「李老师哪里不好吗?」可惜思琪已经眼睛变成了嘴巴,嘴巴变成了眼睛。国一的时候,思琪眼前全是老师的胸膛,现在要升高一,她长高了,眼前全是老师的肩窝。她笑出声说:「没有不好,老师对我是太好了!」她明白为什么老师从不问她是否爱他,因为当她问他「你爱我吗」的时候,他们都知道她说的是「我爱你」。一切只由他的话语建构起来,这鲨鱼齿一般前仆后继的、承诺之大厦啊!那是房思琪发疯前最后一次见到伊纹。没想到白金坠子最后竟是给伊纹姊姊纪念。她们珠宝的时光。思琪她们上高铁之后,思琪把珠宝盒拿给怡婷。一边说:「我觉得李老师怪怪的。」希望沉重的珠宝盒可以显得她说的话轻松。怡婷开着玩笑用龇裂的唇语说:「送小孩子珠宝才奇怪,临死似的。」她们和伊纹姊姊,珠宝一般的时光。思琪她们搬到台北之后,李国华只要在台北,几乎都会来公寓楼下接思琪。每次和老师走在路上,尽管他们从来不会牵手,思琪都感觉到虎视的观众:路人、柜台服务生、路口看板上有一口洁白牙齿的模特──风起的时候,帆布看板掀开一个个倒立的防风小三角形,模特一时缺失了许多牙齿,她非常开心。老师问她笑什么?她说没事。上台北她不想看一○一,她最想看龙山寺。远远就看到龙山寺翘着飞檐在那里等着。人非常多。每个人手上都拿着几炷香,人望前走的时候,烟望后,望脸上扑,仿佛不是人拿着香,而是跟着香走。有司姻缘的神,有司得子的神,有司成绩的神,有司一切的神。思琪的耳朵摩擦着李国华衬衫的肩线,她隐约明白了这一切都将永远与她无关。他们的事是神以外的事。是被单蒙起来就连神都看不到的事。国高中时期她不太会与人交际,人人传说她自以为天高,唯一称得上朋友的是怡婷,可是怡婷也变了。可是怡婷说变的是她。她不知道那是因为其他小孩在嬉闹的时候有个大人在她身上嬉闹。同学玩笑着把班上漂亮女生与相对仗的一中男生连连看,她总是露出被杀了一刀的表情,人人说你看她多骄傲啊。不是的。她不知道谈恋爱要先暧昧,在校门口收饮料,饮料袋里夹着小纸条。暧昧之后要告白,相约出来,男生像日本电影里演的那样,把腰折成九十度。告白之后可以牵手,草地上的食指试探食指,被红色跑道围起来的绿色操场就是一个宇宙。牵手之后可以接吻,在巷子里踮起脚来,白袜子里的小腿肌紧张得胀红了脸,舌头会说的话比嘴巴还多。每次思琪在同辈的男生身上遇到相似的感觉,她往往以为皮肤上浮现从前的日记,长出文字刺青,一种地图形状的狼疮。以为那男生偷了老师的话,以为他模仿、习作、师承了老师。她可以看到欲望在老师背后,如一条不肯退化的尾巴──那不是爱情,可是除此之外她不知道别的爱情了。她眼看那些被饮料的汗水濡湿的小纸条或是九十度的腰身,她真的看不懂。她只知道爱是做完之后帮你把血擦干净。她只知道爱是剥光你的衣服但不弄掉一颗纽扣。爱只是人插进你的嘴巴而你向他对不起。那次李国华把头枕在手上假寐的时候说了:「看过你穿制服的样子我回去就想过了。」思琪半恶心半开心地说:「想入非非。」他又开始上课:「佛学里的非非想之天知道吗?」异常肯定的口气:「知道。」他笑了:「叫我别再上课的意思?」「对。」思琪很快乐。龙山寺处处都是文字,楹柱所有露出脸面的方向都被刻上对子或警句。隶书楷书一个个块着像灯笼,草书行书一串串流下来像雨。有的人干脆就靠在楹柱上睡着了,她心想,不知道是不是那样睡,就不会作噩梦。有的人坐在阶梯上盯着神像看,望进神像的大龛,大龛红通通像新娘房,人看着神的眼神不是海浪而是死水。墙上在胸口高的地方有浮雕,被阳光照成柳橙汁的颜色,浮雕着肥肥的猴子跟成鹿,刻得阔绰,像市场的斤肉,仿佛可以摇晃、牵动。李国华手指出去,开口了:你知道吧,是「侯」跟「禄」。又开始上课了。一个该上课时不上课而下课了拼命上课的男人。她无限快乐地笑了。手指弹奏过雕成一支支竹子的石窗。他又说:这叫竹节窗,一个窗户五支,阳数,好数字。忠孝节义像倾盆大雨淋着她。走过寺庙管理员的门,门半开着,管理员嘴巴叼着一支烟,正在沥一大桶的腌龙眼,手抱着一个胖小孩似的,把桶子夹在大腿间。这里人人都跟着烟走,只有他的烟是香烟的烟。一如老师对她讲授墙上贞洁中正的掌故,这一切,真是滑稽到至美。她问他平时会不会拜拜?他说会。她用嘴馋的口吻问,为什么今天不呢?他说心态不适合。思琪心想:神真好,虽然,你要神的时候神不会来,可是你不要神的时候,祂也不会出现。她开口了:老师,你爱师母吗?他用手在空气中划一道线,说,我不想谈这个,这是既定的事实。她露出紧紧压着出血伤口的表情,再问了一次:老师,你,爱师母吗?他拉了拉筋,非常大方地说了:从很年轻的时候,很年轻,十八九岁的时候,她就对我很好,好到后来每个人都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要负责,我就负责,负责娶她。停顿一下又继续说:可是人是犯贱的动物,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像今天有人拿枪指着我我还是喜欢你。她说:「所以没有别的女生。老师你的情话闲置了三十年还这样。不可思议。」思琪幽深的口气让李国华恨不能往里头扔个小石子。他回答说:「我是睡美人,是你吻醒它们的。」他一面心里想:我就知道不能同时两个人在台北,要赶快把郭晓奇处理掉。出来之后,思琪再往后望寺庙一眼,他讲解说飞檐上五彩缤纷的雕塑叫作剪粘。她抬头看见剪粘一块红一块黄,鱼鳞地映着阳光。她想,剪粘这名字倒很好,像一切民间故事一样,把话说得不满而足。回到小旅馆,小小的大厅散放几张小圆桌。有一张被占据了,一男一女面对面坐着。桌底下,男的牛仔裤膝盖大开,球鞋的脚掌背翘在另一个脚掌背上。那女人的一只脚伸进男的双脚间,给轻轻含在那里。只一眼也望见女的踝上给高跟鞋反复磨出的疤痕。思琪一看就对这个画面无限爱怜。知道老师不要她注意别人,怕她被别人注意,看一眼就上楼了。还是大厅里的爱情美丽。他一面说:我要在你身上发泄生活的压力。这是我爱你的方式。这人怎么多话成这样。她发现她听得出他讲话当中时常有句号,肯定不已的样子。老师嘴里的每一个句号都是让她望进去望见自己的一口井,恨不能投下去。她抱着自己钉在地板上,看他睡觉。他一打呼,她可以看见他的鼻孔吹出粉红色的泡泡,满房满室疯长出七彩的水草。思琪心想,我心爱的男人打呼噜好美,这是秘密,我不会告诉他的。郭晓奇今年升大二。她从小成绩中上,体育中上,身高中上,世界对她来说是一颗只要用力跳一跳就摘得到的苹果。升高三的时候,升学学校弥漫着联考的危机感,那很像二B铅笔的石墨混着冷便当的味道,便当不用好吃,便当只要让人有足够的体力在学校晚自习到十点就好了。高三的时候晓奇每一科都补习,跟便当里的鸡腿一样,有总比没有好。晓奇的漂亮不是那种一看就懂的漂亮,晓奇有一张不是选择题而是阅读申论题的白脸。追求者的数目也是中上,也像便当里放冷了的小菜一样不合时宜。李国华第一次注意到晓奇,倒不是因为问问题,是他很惊奇竟然有坐在那么后面的女生能让他一眼就看到。他是阅读的专家。那女学生和她四目相接,她是坦荡的眼光,像是不能相信偌大一个课堂而老师盯着看的是她。他马上移开了嘴边的麦克风,快乐地笑出声来。下课了去问了补习班班主任那女学生的名字。班主任叫蔡良,很习惯帮补习班里的男老师们打点女学生。偶尔太寂寞了蔡良她也会跑去李国华的小公寓睡。没有人比蔡良更了解这些上了讲台才发现自己权力之大,且战且走到人生的中年的男老师们,要荡乱起来是多荡乱,仿佛要一次把前半生所有空旷的夜晚都填满。蔡良趁晓奇一个人在柜台前等学费收据的时候,把她叫到一旁,跟她说,李国华老师要帮你重点补课,老师说看你的考卷觉得你是你们学校里资质最好的。蔡良又压扁了声音说:「但是你不要告诉别人,别的学生听了会觉得不公平,嗯?」那是一切中上的郭晓奇人生中唯一出类拔萃的时刻。蔡良去学校接晓奇下课,直驶进李国华的台北秘密小公寓里。一开始晓奇哭着闹自杀,后来几次就渐渐安静下来了。有时候太快结束,李国华也真的给她补课。她的脸总有一种异常认真的表情,仿佛她真的是来补课的。她的白脸从此总是显得恹恹的,从浴巾的白变成蜡烛的白。人人看见她都会说,高三真不好过啊。到最后晓奇竟然也说了:老师,如果你是真的爱我,那就算了。李国华弯下去啃她的锁骨,说:「我作梦也没想到自己五十几岁能和你躺在这里,你是从哪里来的?你是从刀子般的月亮和针头般的星星那里掉下来的吗?你以前在哪里?你为什么这么晚到?我下辈子一定娶你,赶不及地娶你走,你不要再这么晚来了好不好?你知道吗?你是我的。你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有时候我想到我爱你比爱女儿还爱,竟然都不觉得对女儿抱歉。都是你的错,你太美了。」这些话说到最后,晓奇竟然也会微笑了。蔡良是一个矮小的女人,留着小男孩的短发。她最喜欢跟优秀的男学生打闹,每一届大考状元在她嘴里都烂熟到像是她的一个胞弟。她在床上用那种亲戚口气提到男学生,李国华也并不嫉妒,他只是观察着半老年纪的女人怎么用金榜上姓名的一笔一画织成遮住臀上橘皮纹路的黑纱。李国华知道,在蔡良听起来,半老就是半年轻。李国华唯一不满的是她的短头发。他只要负责教好那一群一中资优班男生,再把他们撒到她身边,小男生身上第一志愿的光环如天使光圈,而她自己就是天堂。很少女人长大这么久了还这么知足。他猜她自己也知道英文老师,物理老师,数学老师,和他,背后是连议论她都懒得。但他们无聊的时候她还总是陪他们玩,用她从男学生那里沾光来的半调子年轻。更何况,每一个被她直载进李国华的小公寓的小女学生,全都潜意识地认为女人一定维护女人,欢喜地被安全带绑在副驾驶座上。她等于是在连接学校与他的小公寓的那条大马路上先半脱了她们的衣服。没有比蔡良更尽责的班主任了。李国华不知道,每一次蔡良跟男学生约会,她心里总暗恨那男生不在补习班到处放送的金榜小传单上,恨男生用发胶拔高的头发,恨他们制服上衣不扎在裤子里。已经是三流高中的制服了,竟然还不扎!从明星高中升到明星大学,考上第一志愿又还未对这志愿幻灭,对她而言,世界上没有比资优生身上的暑假更自然而然的体香了。那些女学生什么都还没开始失去,就已经开始索求,她们若不是自己是状元便是找了状元当男朋友。榜眼,探花,她们也要。她们一个也不留给她。没有人理解。不是她选择知足,而是她对不足认命了。她一心告诉自己,每一个嘬吸小女生的乳的老男人都是站在世界的极点酗饮着永昼的青春,她载去老师们的公寓的小女生其实各各是王子,是她们吻醒了老师们的年轻。老师们总要有动力上课,不是她牺牲那几个女学生,她是造福其他、广大的学生。这是蔡良思辨之后的道德抉择,这是蔡良的正义。那天晓奇又回李国华的公寓,自己用老师给她的钥匙开门。桌上放了五种饮料,晓奇知道,老师会露出粗蠢的表情,说:不知道你喜欢哪一种,只好全买了。她很感恩。没有细究自己只剩下这种病态的美德。老师回家了,问她学校可有什么事吗?她快乐地说她加了新的社团,社团有名家来演讲,她买了新的望远镜,那天学长还带她上山观星。两个人吗?对啊。李国华叹了一口长长的气,迳自拿起一杯饮料,碳酸饮料打开的声音也像叹气。他说:我知道这一天会到,只是不知道这么快。老师,你在说什么?一个男生对一个女生没有意思,是不会大半夜骑那么久的车载她上山的;一个女生对男生没有半点意思,也不会让男生半夜载她到荒郊野外了。那是社团啊。你已经提过这个陈什么学长好多次了。因为是他带我进社团的啊。晓奇的声音瘪下去,声音像一张被揉烂的废纸。李国华露出雨中小狗的眼睛,说,没关系,你迟早要跟人走的,谢谢你告诉我,至少我不是死得不明不白。晓奇的声音高张起来,老师,不是那样的啊,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学长而已啊。李国华的小狗眼睛仿佛汪着泪,说,本来能跟你在一起就跟梦一样,你早一点走了我也只是早些醒来。晓奇哭喊,我们什么也没有啊!我只喜欢老师啊!李国华突然用非常悲壮的口气说:「你刚刚都说了『我们』。」他说:把钥匙还给我就好了。一面把她推出房门。再把她的包包扔出去。晓奇说:求求你。李国华看着她坐在门外像狗,觉得这一幕好长好长。真美。李国华高高地、直直地、挺挺地对晓奇说:你来之前我是一个人,你走了,我就回到一个人,我会永远爱你,记得你。在她把手伸到门上之前赶快把门关起来,锁一道锁,两道,拉上铁链,他觉得自己手脚惊慌得像遇到跟踪狂的少女。他想到这里终于笑了。他觉得自己很幽默。晓奇在门外暴风雨地擂门,隔着厚门板可以听见她的声音嗡嗡响:老师,我爱你啊,我只爱你啊,老师,我爱你啊……。李国华心想:哭两个小时她就会自己走回学校,就像当初那样,想当初巴掌都没打她就输诚了。开电视看起了新闻:马英九争取连任,周美青大加分。转大声一点遮住门外的吵闹。忍一忍就过去了。郭晓奇这一点倒不错,知所进退,跟周美青的裙子一样,不长不短。李国华处理完晓奇的下午就去思琪她们公寓楼下接她。在计程车上给了她公寓的钥匙,放在她的小手掌里,再把她的手指盖起来。为你打的。是吗?思琪用尽力气握着那副钥匙,到公寓了才发现钥匙在她的掌心留下痕迹,像个婴孩的齿痕。后来他总说:回家吗?他的小公寓,她的家?可是她心里从来没有一点波澜,只是隐约感到有个婴儿在啃她的掌。李国华跟补习班其他老师去新加坡自助旅行。思琪下了课没地方去,决定上咖啡厅写日记听音乐杀时间。坐在靠窗的座位,有阳光被叶子筛下来,在粉红色日记本子上,圆磙磙、亮晶晶的。手伸进光影里,就像长出豹纹一样。喝了咖啡马上想起伊纹姊姊和毛毛先生。其实他们大概也没有什么。可是伊纹姊姊衔着连接词,思琪没办法再把一维哥哥连上去了。是一维哥哥自己先把相扣的手指松开,变成巴掌和拳头的。思琪坐在窗边,半个小时有六个人来搭讪。有的人递上名片,有的人递上饮料,有的人递上口音。早在公元之前,最早的中文诗歌就把女人比喻成花朵,当一个人说她是花,她只觉得被扔进不费脑筋的天皇万岁、反共口号、作文范本,浩浩汤汤的巨河里。只有老师把她比作花的时候她相信他说的是另一种花,没有其他人看过的花。男人真烦。最烦的是她自己有一种对他们不起的心绪。日记没办法好好写了,只好上街乱走。什么样的关系是正当的关系?在这个你看我我看你的社会里,所谓的正确不过就是与他人相似而已。每天读书,一看到可以拿来形容她和老师的句子便抄录下来,愈读愈觉得这关系人人都写过,人人都认可。有一次,一个男生写了信给她:「星期二要补习,每次骑车与你擦肩而过,渐渐地,前前后后的日子都沾了星期二的光,整个星期都灿烂起来」──她当然知道是哪里抄来的句子,可是连抄也奢侈。她真恨他。她想走到他面前说我不是你看到的圣女,我只是你要去的补习班的老师的情妇,然后狠狠咬他的嘴。她渐渐明白伊纹姊姊说的:「平凡是最浪漫的。」也明白姊姊说出这话的沧桑。说不出口的爱要如何与人比较,如何平凡,又如何正当?她只能大量引进中国的古诗词,西方的小说──台湾没有千年的虚构叙事文传统,台湾有的是什么传统?有的是被殖民、一夕置换语言名姓的传统。她就像她们的小岛,她从来不属于自己。每隔一阵子,总会有绑架强暴案幸存者的自传译本出版。她最喜欢去书店,细细摸书的脸皮上小女生的脸皮,从头开始读,脚钉在地上,这许久。读到手铐,枪,溺人的脸盆,童军绳,她总像读推理小说。惊奇的是她们脱逃之后总有一番大义,死地后生,柏油开花,鲤跃龙门。一个人被徒刑虐待了几年,即使出来过活,从此身分也不会是便利商店的常客,粉红色爱好者,女儿,妈妈,而永远是幸存者。思琪每每心想,虽然我的情况不一样,但是看到世界上如常有人被绑架强暴,我很安心。旋即又想,也许我是这所有人里最邪恶的一个。她问过老师:我是你的谁?情妇吗?当然不是,你是我的宝贝,我的红粉知己,我的小女人,我的女朋友,你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一句话说破她。她整个人破了。可是老师,世界上称这个情况叫偷腥,鱼腥味的腥,她忍住没说出口。再问:可是我认识师母,还有晞晞,老师知道我的意思吗?我看过她们的脸,这样我很痛苦,痛得很具体,我连寒暑假都不回家了。他只草草说一句:爱情本来就是有代价的。她马上知道他又在演习他至高无上之爱情的演讲,又在那里生产名言,她不说话了。世界关成静音,她看着他躺在床上拉扯嘴型。公寓外头,寒鸟啼霜,路树哭叶,她有一种清凉的预感。她很愉悦,又突然隐约感觉到头手还留着混沌之初,自己打破妈妈颠扑不破的羊水,那软香的触感。她第一次明白了人终有一死的意思。老师常常说:你喜欢的人也喜欢你,感觉就像是神迹。神来过了,在他和太太孩子同住的家里。在她们和爸爸妈妈同住的楼下。老师最喜欢在她掌上题字,说:可以题一个「天地难容」的匾额。又笑着一撇一捺,写个人字,说天地似乎还好,倒是人真的不容。老师饱饱的食指在她手心里温软的触感就像刚刚豹的光斑。不只是把罪恶感说开,罪恶就淡薄一些,老师到头来根本是享受罪恶感。搭讪的路人看她睫毛婉曲地指向天空,没有人看得到她对倒错、错乱、乱伦的爱情,有一种属于语言,最下等的迷恋。她身为一个漂亮的女生,在身为老师的秘密之前。他也常常说:我们的结局,不要说悲剧,反正一定不是喜剧的,只希望你回想起来有过快乐,以后遇到好男生你就跟着走吧。思琪每次听都很惊诧。真自以为是慈悲。你在我身上这样,你要我相信世间还有恋爱?你要我假装不知道世界上有被撕开的女孩,在校园里跟人家手牵手逛操场?你能命令我的脑子不要每天梦到你,直梦到我害怕睡觉?你要一个好男生接受我这样的女生──就连我自己也接受不了自己?你要我在对你的爱之外学会另一种爱?但是思琪从没有说话,她只是含起眼皮,关掉眼睛,等着他的嘴唇袭上来。突然听到煞车皮尖叫,有人勐然把她望后拉,她跌到那人身上。驾驶摇下车窗,看到是个病恹恹的美少女,怒气转成文火,唉,同学,走路要看路啊。对不起。车子开走了。拉她的男人穿着银貂色西装,仿佛在哪里看过。啊,是刚刚那六个搭讪人之一。对不起。我看你心不在焉,所以跟着你走。是吗?也并没有救命的感激感,她只是模模煳煳对全世界感到抱歉。貂色男子说话了:我帮你拿书包。真的不用。他就把书包抢走。也不能真使力抢回来,免得路人以为是真抢劫。你还好吗?还好。刚下课吗?心里想:不然呢。嘴巴没说话。发现这男人长得像讽刺漫画,天然惊讶的大眼睛,貘的长鼻子。你长得好像一个日本女明星喔,叫,叫什么的?想起刘墉里夹的小照,她笑了。而他当然以为她是因他的话而笑,声音抖擞起来。有人跟你说过你很有气质吗?她真的笑了:你们台北人都这样吗?怎样?我家有一口纸箱在蒐集你们这种人的名片喔,忍住没有说出口。他倒真掏出一张名片,职位不低,公司也响亮。区经理先生,你一定很忙吧?他打开手机就取消了今天的约,说,我是真心想认识你。她看着路边松树绒绒的手指不正经地动着。我是真心想认识你,我们去吃饭好不好?她看见神用名为痛苦的刃,切下她硕果仅存的理性,再蛮不在乎地吃掉它,神的嘴边流出血样的果汁。她说好。吃完饭去看电影?她也说好。电影院里没人,好冷,她的左手蛇上右手,右手蛇上左手。貂色男人脱下外套盖在她身上,貂色西装像一件貂皮大衣。看见他西装里的衬衫是黑色,她无限凄楚地笑了,啊,我的,男朋友,也总是穿黑色。或许我是你下一个男朋友,你男朋友在做什么?不关你的事吧,忍住没说出口。你看起来年纪很小,你男朋友比你大吧?三十七。啊,三十几岁的话,以三十几岁来说,我也是蛮有社会地位的。她一面笑一面哭,我是说,大我三十七。他的眼睛更大了。他有太太了吗?她的笑跑了,只剩下哭。你不是说他对你很好吗?对你好怎么会让你哭呢?思琪突然想到有一次出了小旅馆,老师带她去快炒店,她一个人吃一碟菜,他一个人吃一盘肉。那时她非常固执,非常温柔地看他的吃相。她怕虚胖,不吃肥肉,说看他吃就喜欢了。他说她身材这样正好。她那时忘了教他,女生爱听的是「你一直都很瘦」。又想,教了他去说给谁呢?这时候,电影院里的思琪心里快乐地笑了:「肉食者」在古文里是上位者,上位,真是太完美的双关了。脑袋嗡嗡之间听见貂色西装先生谈工作,说他不被当人看,被上司当成狗操──思琪马上想:他们知道什么叫不被当成人看吗?他们真的知道被当成狗操的意思吗?我是说,被当成狗操。不知道怎么甩掉貂色西装先生的。思琪回到她和怡婷的家。大楼公寓前面的管理员老盯着她看。总不能叫他停,显得自以为是。管理员不超过三十岁。每次回家,一踏进街口,他都把眼球投掷到她身上,她一路沾黏着那双眼球。她爱老师,这爱像在黑暗的世界里终于找到一个火,却不能叫外人看到,合掌围起来,又鼓颊吹气揠长它。蹲在街角好累,制服裙拖在地上像一只刚睡醒不耐烦的尾巴。但是正是老师把世界弄黑的。她身体里的伤口,像一道巨大的崖缝,隔开她和所有其他人。她现在才发现刚刚在马路边自己是无自觉地要自杀。思琪去抽屉翻找,伊纹姊姊给的玫瑰项链静静在首饰盒里盛开,戴起来又低了一点。她有一颗锁骨旁的小黑痣作标记。又瘦了。穿上跟伊纹姊姊一起去买的小洋装,蓝地上开的也是玫瑰花。思琪哭了,肩膀一耸一耸地。没想到第一次穿是这种时候。写遗书就太像在演戏了。如果写也只会写一句话:这爱让我好不舒服。拉开窗帘,天黑得很彻底,显得远远近近一丛一丛灯花流利得像一首从小熟背的唐诗。思琪走进阳台,望下看,楼下便利店外拔掉消音器的摩托车声,蒸腾到七楼就显得慈祥了。人衔着香烟走路,看下去,脸前烟火摇荡,就像是人在追逐一只萤火虫。爬出阳台,手抓栏杆,脚踩在栅字式栏杆的那一横划上,连脚底板也尝得到铁栏杆的血腥味道。她心想:「只要松手,或是脚滑。后者并不比前者更蠢。」高风把裙子吹胖,把裙上的花吹活。还活着的人都是喜欢活着的人吗?她非常难过,因为她就要死了。这时候,望下竟看见对面那公寓管理员又在看她,脚钉在地上,脖子折断似磕在后颈,也没有报警或喊叫的意思。仿佛他抬头看的是雨或是云。思琪心里只出现一个想法:这太丢脸了。马上爬回阳台,俐落得不像自己的手脚。她才十六岁,可是她可以肯定这会是她人生最丢脸的一幕。在阳台肝肠寸断地哭,传了越洋简讯给老师:「这爱让我好不舒服。」后来李国华回国了也并不对简讯表示意见。老师是爱情般的死亡。爱情是喻依,死亡是喻体。本来,这个社会就是用穿的衣服去裁判员一个人的。后来怡婷会在日记里会读到,思琪写了:「一个晚上能发生的事真多。」但是,思琪搞错了,这还不是她人生最丢脸的一幕。
第二本:如梦般染指流年
作者:精致可爱
字数:612530
付梦洁与单明杰,一对青春男女,三个平行的世界,他们的青春是迷茫、是躁动、是彷徨? 偶然巧遇,骤然分离。在世界的不同空间或角落,她和他的故事是在延续?还是开始新的交集?还是,各自在努力抗争命运,为了再次的相遇? 触摸生活,染指流年。一段如梦幻般美好故事的结束,也许就是下一段故事的开端,也许不是。故事的结局也像生活,你永远不知道会在生命路口的转角遇到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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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三月份的长春市总是给人感觉阴冷阴冷的,付梦洁从来不喜欢这个月份,因为寒假的日子又结束了,又要开始上学的日子了,这学期就是大三了,大一大二付梦洁每天都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每天除了玩就是玩,付梦洁觉得上大学最好的事情就是不用每天像上高中那样认真的学习了,想上课就上课,不想上课的时候就翘课,可是转眼竟然到了大三了,这学期如果有挂科的就糟了,大一大二的时候是因为自己还是学了点的,所以勉强的过关了。可是这学期的课程是大学里最难的,自己之前一直都没有怎么用心学,这学期付梦洁刚开始就已经很担心了,室友们都在讨论这学期应该好好学了,不然的话这学期要是有挂科的话,大四实习的话企业是不愿意用的,所以大三可以说是大学里面比较重要的学期了,所以大家都觉得大三了要好好学习了。室友玲玲和大家研究,以后是不是放学早点就要去图书馆去占位子了,“付梦洁,我们明天开始放学和休息就要去图书馆学习啦,你要不要一起去啊?”玲玲询问到,“哎呀,人家忙着呢,你没看见我在化妆啊。”付梦洁头也不抬的继续在画自己的眼睫毛,“这么晚了,你还要出去啊?这学期不要太贪玩了啊,要是挂科你就死定了,毕业证都容易拿不到手呢。”玲玲警告的说道,“哎呀,这不是刚开学嘛,时间还有很多的,我今天出去不耽误学习的”付梦洁敷衍的说道,“你每次都那么说,这学期不一样了,不可能像以前混混就过去了,这学期得课程都是我们几个不擅长的,要是不好好学习的,根本就过不去的”玲玲担心的说道,“我知道啦,我会好好学习的,今晚再玩一晚上啊。”说完付梦洁画好妆,拿起自己的包,潇洒的走出了宿舍,留下宿舍几个还在讨论这学期应该怎么过的室友。第二天早上,玩了一晚上刚回来的付梦洁决定要翘课了,因为自己昨天晚上根本没睡觉,哪有精神去上课啊,所以就觉得了不要去上课,“梦洁啊,要迟到了,你赶紧起来啊”玲玲摇了摇付梦洁,“哎呀,我不去啦,我今早上刚回来,哪有精神去上课啊,我今天不去了。”付梦洁懒得睁开眼睛了都。“哎呀,今天早上是这学期要考试的专业课啊,你要是还不去的话,老师一定会生气的,从开学到现在,你还没有去上过这门课呢,老师都问了好几次了,要是你还不去,老师一定会生气的。”玲玲紧张的说道,“哎呀,没事啊,不去这一次又不会怎么样。”付梦洁无关痛痒的说道,“你让我怎么说你啊,这都开学半个月了,这科的课程你压根就不去,万一过不去,你说你怎么办啊,赶紧起来。”玲玲有点不耐烦的说道,“哎呀,说了不去的嘛,你让我在睡一会嘛”付梦洁开始撒娇的说道,玲玲是付梦洁在大学里最好的朋友了,所以玲玲很担心付梦洁由于贪玩不能通过考试,梦洁学习的问题,“赶紧起来啦,你说你玩的那么晚,有精神去上课才怪呢,赶紧起来,咱们系上来了一个新老师,就是这学期咱们班要考试的老师,你还没见过呢,老师点名点到你都说了,你要是再不去,这学期一定会让你挂科的”玲玲夸大其词的说道。老师确实很生气,但是还没有说要让付梦洁挂科的话,但是玲玲觉得付梦洁老是不去的话,老师很快就会这样决定的,“什么?老师说要让我挂科?不会吧?”付梦洁一听说老师要让自己挂科,突然睡意全无了。“恩,你一直都不去上课,老师能不生气吗?”玲玲担心的说道,“玲玲,新来的老师厉害吗?是秃头的老头吗?很不好说话是吗?”付梦洁一连问了玲玲好多个问题,“不是老头,比咱们大十多岁吧也就,但是显得很年轻,感觉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很多的,我们都感觉不是很好说话啊”玲玲实话实说,“不会吧,这么惨,那最近有逃课的吗?在这科上?”付梦洁赶紧想问问有没有逃课的,如果不是自己的话,老师也不会杀一儆百的,多了就办了,“就你一个不去上课的啦,最近点名大家都在呢,估计是怕这科挂掉的原因吧,老师说了考试之前也不过告诉我们重点的,所以大家都很紧张,怕如果这科过不去的话,不就是惨了。”玲玲担心的说道,“什么?一个都没有逃课的?这群人是怎么了?以前逃课的不是很多嘛,怎么会这样”付梦洁惊讶的说道。无奈的挠了挠头,真是头疼,一个逃课的都没有,这真是让自己意想不到的,“不和你说了,在说下去我就迟到了,去不去你自己看着办吧,我走啦。”说完玲玲就跑出了宿舍,“哎,哎,你在说说老师怎么样啊,哎,哎,真是的,自己先跑了。”付梦洁嘟囔个小嘴,觉得玲玲不够意思,可是以前玲玲不会这样的,莫非真的是新来的老师太厉害了,让大家都望而生畏了,想到这里付梦洁不禁也担心起来了,自己平时靠着点小聪明还算混过来了,但是老师这次说不给重点复习,这可如何是好啊,看玲玲说的这么单重,付梦洁也不敢太猖狂了,无奈只好简单的洗漱了一下,就去教室了。到了没办法付梦洁只好走正门了,咚,咚,咚,付梦洁无奈的敲了几下门,“请进”一个低沉带有磁性的声音说道,付梦洁推门就进去了,“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啊。”单明杰教室,付梦洁本想从后门溜进去的,可是后门不知道怎么了,被关的死死的了,怎么弄也弄不开了,见没有见过这个同学所以问了一下,“老师,我叫付梦洁”付梦洁抬头看了看这位老师。老师真年轻啊,感觉没有比自己大多少,一点也没有大学老师的那种古板的样子,感觉还可以啊,为什么玲玲她们都这么担心这科呢,付梦洁正在纳闷的时候,之间单明杰阴着脸说道:“同学,你是不是走错班级了啊,我们班没有付梦洁的同学啊。”顿时教室里哄堂大笑了起来,付梦洁还在纳闷为什么大家都在笑的时候。这时候室友玲玲说道:“老师,她是咱们班的同学,只不过之前没有来过而已。”付梦洁看了一眼玲玲,真是觉得万分感谢啊,在这个时候帮她说明一下,“她从来都没有来上过课,怎么能说是咱们班的学生呢,有你什么事,难道你替她上课啊”单明杰不悦的说道,玲玲赶紧藏了起来,原来老师是知道的,就是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付梦洁觉得这个老师真是的,不就是没来几堂课嘛,至于这样当中给自己难堪吗,真是可恶死了。“你难道对自己的一直不来上课和刚才的迟到说句对不起吗?”单明杰瞪着眼睛看着付梦洁说道,原来是想在全班同学面前要点面子,付梦洁心里暗暗的想到,真是个死板的老师,就一句对不起,说了也不会怎么样,“对不起”付梦洁懒懒的说道,“你说什么,我没听见。”单明杰说道,“老师,对不起,我迟到了,可以了吗。”付梦洁愤怒的看着单明杰心里在想,真是给脸不要脸了是不是,我和你说一句对不起也就算了,还要刁难我,要不是看在这科那么重要的面子上,付梦洁真的像摔门就走了,单明杰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个娇滴滴的女孩子,竟然脾气真么的火爆,所以就说道:“去坐着去吧,下次不许迟到了,如果下次迟到的话,就不可以进教室了,知道吗?”付梦洁没有回答,只是快速的坐到了玲玲身边,嘟囔个嘴,心里不知道把单明杰骂成什么样子了。单明杰看着付梦洁反而觉得这个女孩很有个性,很有魅力,特别的可爱,“耽误大家时间了,我们开始讲课吧。”单明杰跟大家说了去抱歉,就开始讲课了,“玲玲,这老师怎么这么烦人啊,有病吧他,当中给我难堪。”付梦洁抱怨的说道,“你就知足吧,上次有个男生来了之后,老师愣是没让进教室呢,你都算是网开一面了呢。”玲玲小声的说道,“真的假的啊,这老师怎么这么单啊,以前咱们上课,不都是迟到的迟到,逃课的逃课,有没有这么单的啊,这老师疯了吧”付梦洁吃惊的说道,“不知道啊,也是新调来的老师,底细啊,脾气啊,性格啊,爱好啊,背景啊,大家还都没有调查清楚呢。”玲玲感叹的说道,“这老师是何方神圣啊,让咱们班的男生竟然全部都来上课,真是个奇葩。”第2章付梦洁小声笑道,“谁在下面说话,要是不想上我的课,就给我出去,请你尊重我,也尊重你自己。”单明杰看着付梦洁说道,很明显就是在说付梦洁,付梦洁也很识趣的闭上了自己的嘴,由于自己昨晚实在是没睡好,趴在桌子上就睡着了,单明杰转身在黑板板写完字回头一看,就看见付梦洁呼呼大睡了起来,真是气死了,不仅迟到还上课睡觉,但是现在单明杰也不好再发火,毕竟是在讲课嘛。一节课单明杰看了付梦洁好几眼,觉得这个女孩怎么就能睡的这么安稳,自己看了她好几次,旁边的同学也叫了几声,可是这位同学就是呼呼大睡,这让单明杰也觉得很好玩,终于下课了,“醒醒了,下课了。”玲玲晃了晃付梦洁,“下课了啊”付梦洁揉了揉起身就要走,“付梦洁你跟我来一趟,单明杰拿起手上的教案就走了,“老师刚才说什么?”付梦洁还似睡非睡的,“老师让你去趟他的办公室,你赶紧去吧。”“老师干什么啊?为什么让我去办公室啊”付梦洁纳闷的问道,“不知道啊,赶紧的,别墨迹了,赶紧去。”玲玲催促的说道,付梦洁不愿意的起身跟着单明杰去了办公室,“老师,您找我来有什么事吗?”付梦洁明还有点睡意迷迷糊糊的问道,“付梦洁同学,从大三开学开始,你就很长时间没来上我的课,今天来了还迟到了,我想问一下你是不是觉得我这门课程无所谓啊。”单明杰不悦的说道,“老师,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啊,我哪敢说不觉得您的这科目无所谓啊,这学期你这可科目要是过不去,大四就别寻思实习,也别想安稳的毕业了。”付梦洁说道,“你倒是很明白,那为什么不好好学习呢,不来上课,上课迟到,睡觉,你看你这是想毕业的样子吗?”单明杰生气的说道,“老师,我是真的不愿意上课和看书,我一看书头就疼,这都落下后遗症了,我真是不愿意看书嘛”付梦洁委屈的说道,“那你为什么还要上大学啊,回家算了,这样你就再也不用上课和看书了,这多好啊”单明杰单厉的说道。“老师您别这么说啊,我也不愿意上学,可是不上大学以后怎么能有好工作啊,我家里也不同意啊,你以为我原来上学啊,完全是被逼的。”付梦洁实话实说到,“你家里知道你这样的学习态度吗?”单明杰问道,“您认为我家里会知道吗?”付梦洁反问道,“我告诉你付梦洁,我给你一次警告,下次如果你再不好好上课,好好看书的话,我这科直接给你不及格,你别以为我吓唬你。”单明杰也不是好惹的,“老师,您别的啊,这样哪成啊,我还想要毕业呢,我下次好好上课还不行吗”付梦洁商量的说道,“我在给你一次机会,下次绝对不会这么好好和你商量了,你可以回去了。”单明杰毫不留情的说道,“知道了老师”付梦洁关上老师办公室之后就一直在想这个老师怎么这么单啊,难道自己真的要每天乖乖的到图书馆去学习了吗,想想就觉得可怕。回答宿舍之后,室友几个都围了过来,“怎么样,怎么样?老师怎么和你说的?”玲玲着急的说道,“别提了,老师真是的,说我要是还不好好上课学习,就直接把我的这科给不及格,你说老师这老师怎么这么狠啊。”付梦洁无奈的说道,“啊?老师真是这么说的啊,不会把吧这也太狠了啊”玲玲和大家都附和的说道,“谁说不是呢,你说这可怎么办啊。”付梦洁也开始担心了起来,“你以后就好好上课,好好学习不就得了嘛,没问题的,不要太担心。”玲玲和大家安慰到,“关键是我一直都不想好好学习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付梦洁开始有点小郁闷了,“哎呀,我知道,但是现在不是非常时期嘛,我们要好好的学习,知道了吧。”玲玲开始劝说起来了,“我知道了,哎呀,烦死了。”付梦洁一头就扎在被子上了,铃,铃,铃不偏不巧的这时候付梦洁的男朋友打电话来了,“喂,小杰怎么了?不开心啊?”付梦洁男朋友赵刚关心的问道,“当然不开心了啊,就赖你啦,让我和你出去玩,今天我上课迟到了,都挨说了呢。”付梦洁委屈的说道,“谁说你了,宝贝?”赵刚紧张的说道,“还能偶有谁啊,是我们系里新来的老师,这个学期很重要的科目的,怎么办啊,老师说我要是还不好好上课的话,就不让我毕业了呢”付梦洁担心的说道,“哪个老师敢欺负我的宝贝啊,真是的,这就闹心了啊”赵刚不以为然的说道,“你知道什么啊?老师都说要让我不及格了,要是毕不了业,你负责啊。”付梦洁不悦的说道,“恩,恩,我负责还不行吗?直接嫁给我不就行了吗”男友调侃的说道,“嫁给你,不要毕业证,我妈不杀了我才怪,你可别气我了,我现在心情很不好。”付梦洁没好气的说道,“宝贝啊,我带你出去吃好吃的吧,我知道新开了一家韩国料理,听说特好吃,我同事吃完都赞不绝口,我今天带你去吃吧。”赵刚哄着说“不去了,要是一去的话,又玩到很晚了,这样的话老师又得说我了,敢情您老人家不上课了,上班不担心有人骂你,我可不行,不去了不去了。”付梦洁拒绝的说道,“宝贝,我们同事说了,那家韩国料理有你最爱吃的炒年糕,还有紫菜包饭,据说特正宗,是韩国那边过来人开的呢,特好吃,真的不去吗?”赵刚诱惑的说道,付梦洁平时最爱吃的就是韩国料理,本来就有点招架不住,再加上自己早上起来也没吃东西,肚子已经很不争气的叫了起来,“真的那么好吃吗?”付梦洁询问到,一听付梦洁有点动摇了之后,赵刚十分肯定的说道:“真的,超级好吃,跟我特贴的小李吃完,回来一直说好吃,说下次还要去呢,去嘛,我们去尝尝好不好?”“这个嘛,但是我晚上要早点回学校的哦。”付梦洁强调着,“行,没问题,吃晚饭我就把你送回来好不好?”赵刚开心的说道,“那好吧,你来接我吧”最终付梦洁还是没有抵挡过美食的诱惑还是妥协了。“你怎么又出去啊?”玲玲担心的说道,“赵刚说那家韩国料理特别好吃,你也知道我啊,我对美味没有什么抵抗能力的。”付梦洁调皮的说道,“那你一定要早点回来啊,千万不要很晚啊,不然的话明天单明杰老师又要生气了,今天刚说完你,你就又犯了,知道吗?”玲玲单肃的说道,“知道了,你放心吧,晚上记得给我留门哦,我会很快回来的”付梦洁还是决定出去,“你可得早点回来啊,不能玩的太晚啊!”玲玲嘱咐着付梦洁,付梦洁笑着说:“知道啦,知道啦,你现在比我妈妈还唠叨,嘿嘿。”玲玲假装生气的说:“我这还不是为了你好,看你要是被老师逮住了怎么办,哼。”付梦洁撒娇笑着说:“我知道玲玲对我最好了,我保证一定早点回来,吃完晚饭就回来,绝不多逗留一分钟。”玲玲看着付梦洁无奈的说:“好啦,快去快回吧。”付梦洁拿起自己的包包高兴的离开了寝室,赵刚已经在楼下等着她了,赵刚看见付梦洁就笑着说:“有充足的的体力才能好好学习嘛,放心吧,这家韩国料理肯定不会让你失望的。”付梦洁看着赵刚笑着说:“要是不好吃,你就死定了。”赵刚宠溺的摸摸付梦洁的头发,两个人手拉手的走向了学校外面,打了计程车,直奔韩国料理店,其实这一路上付梦洁还是有一点纠结也有一点忐忑的,付梦洁总是觉得这么出来不太好,害怕被单明杰看到,可是又抵挡不住美食的诱惑,就在她不断纠结的时候,车已经到达目的地了,付梦洁心想豁出去了,反正也不一定会被看到,吃完饭就回去了。这家店看起来特别的有档次,环境也很优雅,付梦洁和赵刚一起牵着手走进店里,赵刚选了位置,两个人看着菜单,付梦洁觉得自己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觉得自己这一次简直是赚到了,看到付梦洁的眼神和表情,赵刚笑着说:“喜欢吃什么就点,嘿嘿,都特别好吃啊。”付梦洁点点头,毫不犹豫的点了很多道菜,点完菜之后,两个人就开始聊天,赵刚问付梦洁:“你们新来的老师怎么那么单啊?大学还这么管?”付梦洁一听到赵刚提起老师,表情一下子就变得灰暗起来,有气无力的说:“谁知道呢,我是栽在他手里了,要是被他看见我这么晚出来吃饭,肯定要批评我,说不定最后的机会都不给我了。”第3章说完付梦洁就低下了头,赵刚从没看见过付梦洁这个样子,在他面前,付梦洁一向是高高兴兴的,像个小疯丫头一样没什么烦恼,于是赵刚问付梦洁:“到底怎么回事啊?为什么他就偏偏抓着你不放呢?你惹到他了?”付梦洁说:“还不是这几天总是出去玩,不回去上课,谁知道换个老师呢,回去上第一节课就迟到了,以前点名的时候还总不在,他说要给我挂科,哎,早知道这学期换这么一个老师,一开始我就不逃课了,老师说了,只要我这个月好好复习,考试好好考,就考虑不让我挂科。”赵刚很不理解为什么大学的老师还管的这么单,于是很不可思议的问:“你们老师可真是不一样啊,大学谁还管那么单啊。可怜的孩子啊,那你以后都不出来了吗?那样我们就见不到面了啊。”这是赵刚现在苦恼的问题,付梦洁笑着说:“怎么会呢,我这个月好好表现,只要他不挂我科,下个月我还是接着玩,谁听他的啊,糊弄糊弄呗。”赵刚大笑着说:“这才是付梦洁啊,哈哈哈,就算只有一个月,我也会很想你的。”付梦洁看着赵刚这个样子觉得很滑稽很好笑,于是也调侃道:“我也很想你,怎么办呢?”赵刚知道付梦洁在和自己开玩笑,于是接着演情景剧:“我亲爱的小洁,要不你干脆不要上了,我养你吧,让我一个月见不到你,还不杀了我!”说完做了一个被人杀了的表情,逗得付梦洁哈哈大笑,付梦洁笑着说:“你太恶心了你,还说这样的话,呵呵,不过我乖两天,过两天再出来找你呗,老师也不会一直看着我。”这么说着的时候菜就已经上来了,于是付梦洁不在说话,而是专心吃她的韩国料理,可是让付梦洁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就在她座位的后面竟然就是她刚才一直讨论的她的老师,单明杰听见付梦洁的声音本想出去,可是听见付梦洁对别人说敷衍自己时,让单明杰觉得付梦洁简直就是在浪费自己的好心好意,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是单明杰觉得付梦洁在面对自己时,总是一副心事或者讨好的样子,不像现在这样高兴过,单明杰正在纠结是不是自己方式不对,可是又觉得自己这样做没有错,听见后面没有谈话的声音了,单明杰决定报复付梦洁一下,免得她总是存有侥幸心理。于是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和自己的朋友说了一声看见自己的学生,于是就站起来转过身,笑着说:“付梦洁同学,你好啊”付梦洁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于是就抬起头看了一下,可是一看吓了一跳,瞪着眼睛看着面前的人,一瞬间付梦洁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死定了!!!”单明杰看着付梦洁的表情。虽然觉得很好玩也很想笑,但是一想到付梦洁的想法就觉得憋屈,于是单明杰满面笑容的对付梦洁说:“付梦洁同学,虽然这家店的料理很好吃,但是我记得这里离学校好像非常的远呢,这位是你的朋友吧,晚上千万别自己走啊,回去的时候要小心。”付梦洁心里很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愣愣的点点头,一边的赵刚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于是起身问:“请问你是?”单明杰笑着说:“哦,你好,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就是你们刚才讨论的那个讨人厌的老师,你们慢慢吃,我先走了。再见,付梦洁同学。”单明杰说完就叫了自己的朋友转身离开了,可是这句再见听在付梦洁耳朵里就好像说:“你完蛋了。”付梦洁看着自己的老师离开,觉得自己的运气真是的太差了,顿时没有了吃饭的胃口,赵刚也没想到自己和付梦洁讨论的人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难道真的是这个世界太小了?看着付梦洁,赵刚知道她已经没有吃饭的心思了,于是问付梦洁:“要回去吗?”付梦洁本来就心里很忐忑,听见赵刚的声音,于是大声的说:“都怪你,我说我不出来,你偏要我出来,现在好了,不用学习了,肯定挂科了。”赵刚也知道今天是自己飞要诱惑付梦洁出来的,于是哄着付梦洁说:“是我错了,你去求求他,只是出来吃顿饭嘛,也没出去玩,不会有事的。”付梦洁心里郁闷又忐忑,于是决定不吃了,让赵刚送自己回学校了,一路上付梦洁都没有说话,她不知道明天该怎么办,要是真的挂科了怎么办。赵刚看着这样的付梦洁,于是哄着她说:“不要担心了,没事的,大不了我养你,真的。”付梦洁最不喜欢听的就是这样的话,好像自己很没出息一样,她看看赵刚说:“谁要你养啊。”赵刚知道付梦洁心里有气,于是也没说什么,只是送付梦洁回了寝室就走了,付梦洁回到寝室就躺在了床上,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玲玲看着付梦洁这个样子,以为她和赵刚吵架了,于是问付梦洁:“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付梦洁没有看玲玲,眼睛看着天花板出神的说:“玲玲,你说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了吗?怎么运气就这么差呢?”玲玲不解的说:“到底怎么了?和赵刚吵架了?”付梦洁转头看着玲玲说:“要是吵架就好了,只是比吵架还糟糕。”玲玲以为他们俩个遇见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了,于是小心的说:“怎么了?分手了?”付梦洁看着玲玲说:“乌鸦嘴,你才分手呢。我吃饭的时候看见单明杰了。”玲玲惊讶了,用不可思议的语气说:“真的是冤家路窄啊,你这回真的惨了。”付梦洁无力的说:“是啊,怎么办呢?”玲玲说:“明天你找林老师谈谈吧。”付梦洁一想到明天要面临的状况,就觉得头大,于是她说:“我要睡了。”不想了,明天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第二天,单明杰像往常一样来上课,下课的时候,付梦洁原本以为单明杰会叫她去办公室问话,可是单明杰却没有提起她,确切的说是脸看都没有看她,下了课就转身离开了,可是越是这样付梦洁越不安,如果单明杰不管自己了,是不是就代表自己这科肯定就挂了,那自己不就是拿不到毕业证了,付梦洁把心一横,死就死吧。于是自己主动跑到单明杰的办公室,决定自己低头认错,说不定还有挽回的机会,她走到单明杰的办公室,敲了敲门,听见单明杰说:“请进”之后推开门走了进去,单明杰抬头看到是付梦洁,于是又低下头看自己手中的书,只是问了一声:“有事吗?”付梦洁看单明杰不愿意搭理自己,心里有点不服气,心想我能有什么事,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可是还是小声的说:“林老师,我错了,不过我昨天只是去吃个饭而已。”单明杰说:“昨天只是去吃个饭,明天再出去聚个会,是不是天天都有借口呢?”付梦洁没有说话,单明杰看着付梦洁,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想起一个办法,他笑着看着付梦洁,付梦洁看到单明杰现在的表情,觉得一股寒风吹过一样,总觉得单明杰在算计什么,单明杰笑着说:“现在两条路任你选,要么好好学习,不能再出去玩,争取考试及格,要么做我的女朋友,你选吧。”单明杰笑着等付梦洁的回答,付梦洁听见单明杰的话还是下了一跳,不过很快她就反应过来了,笑着说:“那我做老师的女朋友吧。”她的回答着实让单明杰吓了一跳,单明杰没想到她会这么回答,难道昨天的那个男生不是他的男朋友吗?怎么会答应做自己的女朋友呢,想着想着,单明杰就明白了,付梦洁肯定觉得做了自己的女朋友,自己就不会让她学习也不会让她挂科了。单明杰想了想说:“好啊,那就这么定了,做我的女朋友就应该听我的话,和我在一起,能做到吗?”付梦洁想着只要不挂科就什么都好说,于是很爽快的就答应了,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情况下,付梦洁和单明杰变成了男女朋友的关系,可是玲玲听说之后觉得付梦洁简直是疯了:“赵刚怎么办呢?赵刚才是你的男朋友啊?”付梦洁一听,愣了一下,她真的没想到这一点,当时只是像快点解决这个麻烦,没想那么多,于是付梦洁说:“反正也不是真的,这个月就不和赵刚出去了呗,没事的,只要考试一过就完事大吉了。”玲玲不赞同的说:“你真的是疯了,以后要是赵刚知道你就麻烦了。”付梦洁没想那么多,她觉得自己都是单明杰的女朋友了,那么考试肯定不是问题了。可是世事难料,付梦洁觉得自己真的是太天真了,今天接到单明杰的电话,说要一起约会,虽付梦洁不想出去,但是还是得去应约,可是谁能想到,单明杰的约会地点竟然是图书馆,这简直是要了付梦洁的命。
第三本:都市艳遇记
作者:小言
字数:696847
易小言竟然穿越了,他通过这具身体的记忆清楚的分析出,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是一个懦弱且胆小,孤僻而自卑的人,原来的易小言是一个孤儿,由叔叔抚养长大,因为从小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所以学习成绩一直很差,再加上他的自卑,对学习成绩也没兴趣,在老师的眼里就是那种自暴自弃的学会僧,他不喜欢说话,身体又不强壮,所以在学校里老是被同学们欺负,不过他也不敢反抗,而这个易小言为什么会死呢?完全是因为他喜欢上了学校里的一个女孩,当他给女孩投上情书的时候,女孩拒绝了他,还冷冰冰的说了一句我并不喜欢懦夫,为了不让自己变成懦夫……
节选:
第1章 暴露狂“我草,易小言,你这也实在是太失败了!”易小言仔细地梳理了一番这个被自己穿越而来,同样名为易小言的人的脑中记忆,不禁大失所望,发出了连声长叹。唉,这个易小言懦弱的人生,简直就是摆了一桌子的杯具!易小言通过这些记忆,很清楚地分析出,这具身体原来那个主人的性格:懦弱且胆小,孤僻而自卑。其表现有三。第一,原来的易小言是个孤儿,由叔叔抚养长大,自小就没有受到良好的教育,成绩很差,在学校里基本上都是垫底的那种。所以他极为自卑,对学习也没有了兴趣,在老师眼里,属于那种自暴自弃的差等生。其二,这个易小言不太爱说话,身体又太孱弱,所以在学校里总是被人欺负。在宿舍里,什么倒垃圾,倒马桶,洗臭袜子诸如此类的脏活累活,基本上都是他包了。在大多数同学的眼里,他是可以任意取笑的对象。其三,这个易小言性格虽然孤僻,但也有自己的感情。可是,当他壮着胆子,向班上自己喜欢的女孩递上自己的求爱信时,却没有想到,得到的却是一句冷冰冰地话语:“对不起,我并不喜欢懦夫!”懦夫!为了不做心中所爱之人眼中的懦夫,这个易小言决定豁出去了。他去找同样追求女孩的富家子弟决斗,却被富家子弟的保镖打得吃了一嘴的米田共,只得悻悻而回。没想到,祸不单行,在回来的路上,又遇到一劫匪的袭击,身上的财物被洗劫一空。不过还好,那劫匪似乎还很够意思,倒是给他留了条内裤。逢此绝境,这个易小言顿感万念俱灰,对着老天发出一声悲泣:“苍天啊,大地啊,我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还不如直接一道闪电劈死我算了!”他这句话刚说完,老天果然够意思,一道闪电直线劈下,正好劈中他身上。不过,这道闪电似乎并不是老天的杰作,而是易小言在渡武修成圣的最后一道劫时,恰好听到这个易小言发出一声哀号,稍一分神,便渡劫失败,竟然鬼使神差地附了这个悲催易小言的身!既然已经被易小言附身,那此前的那个悲催的灵魂,自然也就从此消失不见了。“正是一失神成千古恨啊!”易小言现在的心情实在是太郁闷了,眼看着自己的渡劫只差这最后一步了,可是就因为一分神,想要看看那个在苍天大地之中鬼哭狼嚎的人是谁,却渡劫失败了。失败也就失败了,大不了重新再来罢。令他没想到的,竟然莫名其妙地上了这家伙的身!上身也就上身罢,怎么就上了这家伙的身。看这一副小身板,这得自己要花多长时间修炼,才能重返此前的境界啊。懊悔归懊悔,事已至此也没办法了,易小言也只得欣然接受了。“我至少的先了解下我自己啊”易小言自言自语到。易小言伸伸胳膊踢踢腿,“虽然这个易小言弱不禁风,骨瘦如柴的,至少我渡武的功力还在”。易小言寻思着。潜意识里脚步不停歇的往前走着,不知不觉已经来的了学校宿舍楼下。“奥,我就住着里吗?易小言正准备往里走,突然一只胳膊拦在了他的面前。“怎么,见到本少招呼都不打就走吗”易小言循声望去,只见五六个男生拦在前面,一个穿着时髦的白面小伙拦在自己面前。“苏少,我看这小子是没挨够打啊,要不您再修炼修炼他”白面小生后面的一个跟班说道,易小言这才知道,这个头头姓苏,而且前面还打过上一个易小言,看情景应该不是什么好鸟。“怎么,早上才答应的,只要见到我就点头鞠躬的,这么快就忘了,要不要我再帮你捶打捶打让你记忆再深刻些啊”。易小言还在努力回想着上个易小言残存的记忆,已确认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回答白面小伙的质问。“苏少,这小子蔑视你,甭跟他墨迹,我帮你修理他”。说着那个跟班一个箭步冲了上来。易小言正在回想着,突感面部一整弱风袭来。猛然间回过神来,就见一个肉乎乎的拳头迎面而来。易小言也没多想顺势一个摆手,一把把跟班甩出去10多米远,重重的摔在地上,跟班顿时流起血来,哀号着。其他人还在惊愕着,易小言问道“干嘛打我,我招惹你们了吗?”。白面小伙这才缓过神来,怒喝到“好小子,敢还手了,给我上”其他几个一拥而上,易小言现已脱胎换骨,根本就没把这几个放在眼里,但又想这几个都是孩子也不能太过用力,轻描淡写的就把几个一一放到了。白面小伙一看形势不妙,正准备逃走,易小言一个跨步上前,轻轻一跳,愣是跳出5-6米,来到白面小伙跟前,一把就把白面小伙拦腰拎了起来,高高举过头顶。突然就听宿舍楼传来一片哗然,原来同学们都被楼下的动静惊扰,目睹了易小言的惊人举动,再加上这一帮人经常在学校里作威作福,看到被打的落花流水的,个个无不拍手叫快。易小言一看大家都注视着自己,到觉得不好意思了,回手一甩,把白面小伙一把甩向几个跟班跟前,就像仍个石子一样。白面小伙重重的摔在一个跟班的身上。易小言厉声到“那个姓苏的,我跟你们没什么仇恨,今天的事就这么算了,赶紧滚”。几个跟班赶紧扶起苏少和那个摔伤的跟班跑了。宿舍楼上顿时响起哗哗的掌声。同学们高呼着易小言的名字,易小言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了,心想还是先不进去了,这阵势有点过啊。不忘向同学们挥挥手,转身向校外走去。走在路上,易小言加上先前渡武修关损耗了不少又刚和小痞子动手,也感觉有点饿了,抬眼想找个饭馆先填饱肚子再说,正说着,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易小言,易小言,过来”易小言顺着声望去,是一位漂亮的女生,正在向他招手。抬眼一看“香香汉餐”。正好是家餐馆,先吃顿饱饭再说。易小言走了上去,刚到门口,出来一位中年女人对着年轻女孩喊道“云素素,你不干活又在偷懒啊”女生喏喏的应了一声,易小言走上前,女生低声对他说“你先进去吧,吃啥自己点,我先忙会”。转身忙去了。易小言自己走了进去,看看环境还不错,就找了个包厢坐了下来,点不不少吃的,打算好好吃顿大餐,这时又进来了几个人,领头的是个大光头,一进屋子就四处张望着,好像在找什么人。易小言点的菜也上来了,正准备开动,突然包厢门被很粗暴的打开,一下子进来了几个膘肥体胖的大汉,易小言一看来者不善,也不动声色照旧吃的他的饭,大光头从后面插了上来,走上前用手摸摸鼻子低声到“兄弟好胃口啊,一个人吃这么大一桌,哥几个来给你捧捧场如何”顺手拿了一把椅子,重重的磕在地上,狠狠的坐下。易小言头都不抬继续吃他的饭,他是真饿了。大光头一看不尿他,正要发火,老板进来了“光头强,你要干嘛,有啥事出去说去,我这还做生意呢啊”老板放下菜慌忙走了出去。易小言心想“奥,光头强啊,一会我吃饱了一定让你强起来”。说着光头强突然站了起来,对易小言厉声到“臭小子,你今天摊上事了,还有心情吃饭,我让你好好吃”说着就要动手。易小言心想我饭都没吃完呢,但人已欺负到头上了,顾不上了。易小言的身形如飞电逐云般飞弹而起还没等几个大汉反映过来,一个个已经被易小言纷纷点了穴,动弹不得。易小言又坐回饭桌继续吃起饭,光头强左挪挪眼右瞄瞄的就是动不了,哭笑不得。云素素正好进来,看到几个大汉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而易小言却还在吃着饭,好像这几个都是在护着他吃饭一样,云素素小心的走到桌前,“小言,这是咋回事啊”。易小言心想“她肯定是认识我喽,看样子我是熟客吗”“奥,没什么,他们打搅我吃饭,我让他们歇一会”。“小言,你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吗,别吃了,赶快走”云素素拉着易小言就要往出走。“我还没付账呢”“我给你付了,你快走”。说着易小言已经被云素素拉出店外。“啊!!!快来人啊,出人命了”就听老板娘撕心裂肺的喊叫着。云素素一把把易小言推开“你快走”易小言一看刚才老板娘一喊已经聚了不少人过来,就先看看情况吧,躲到了一边。云素素跑进店里看到老板一个人站在包厢前大喊着。看到云素素进来指着前台“快,快报警,出事了”第2章 “美女警官”云素素报了警后,不到十分钟时间,便见几辆110警车呼啸着开了过来。警车在餐厅门口停下,立即引来了大量路人的观注,这也为本来人气不多的大学路,招来了不少人气。一队警察从警车上走了下来,当先之人,却是一位靓丽得一塌糊涂的女警。她带头走进这间名叫“雅客居”的小餐厅,扫了众人一眼,然后,目光定格在餐厅老板的身上,问道:“你是这家店的老板吧?”“是的,我是老板。”餐厅老板连连点头。女警问:“是你报的警?”餐厅老板回答道:“不是我,是我让我的员工报的警。警官同志,有人在我的店里闹事。”“我明白了。”女警点点头,说道:“那些闹事的人在哪里?”“在包厢里。”餐厅老板答道。于是,女警向其身后的几个警察一招手,那几个警察会意,便带人进去了。漂亮女警拿出一个小笔记本与钢笔,显然是在记录着什么。不过,众人等了半天,却还没见到几个警察出来。警花有些意外,便举步走了进去。进了包厢一看,她这才大吃一惊。好家伙,眼前所见的一切,哪里还像个餐厅包厢,简直就成了蜡像馆。不仅杯盘碗碟狼藉一片,那些闹事的混混们也不知是中了什么,居然一个个摆出千奇百怪的姿势,却是在那里动也不能动一下。一众警察全都张大着嘴巴,神情愕然地看着这些摆出种种凶相的混混们,弄不明白这些家伙到底唱得是哪出。“怎么回事?”女警娇容一蹙,秀眉紧锁,问道。现场之中,似乎没有谁能给她以正确地回答。这时,一个女服务员走了过来,说道:“警察同志,这些人在这里无故挑事,全都被易小言点了穴道。”“点了穴道?!”漂亮女警闻言,却是如同听到天方夜谭一般,一脸疑惑地看向这名女服务员:“什么人有这样的能耐,竟然会点穴!”这名女服务员便是云素素,她便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对警花说了个清楚明白。漂亮女警是特警出身,自然身怀一定的武功,但似这种瞬间连点数人的点穴功夫,却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然而,事实摆在眼前,却由不得她不信。她深深地调整了一下情绪,再仔细地观察了一下那些混混们的反应,果然如同武侠小说中被人点了穴道的症状。这才有些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而后问云素素道:“那个,点了他们穴道的人,现在在哪里?”云素素想了想,微笑着说道:“他叫易小言,是香都大学的学生,刚才在这里叫过午饭便回去了。”“易小言?大学生!”漂亮女警嘴里反复默念着这个名字,心中生出了许多繁杂地想法。这时,一个警察走了过来,对女警说道:“周队,这些人怎么办?”女警眉头一皱,说道:“什么怎么办,全都带回来去审问。”“可是,”那警察立即目露难色,犹豫道:“可是,他们都不能动,更不会走,要带回去,恐怕不方便。”“这有什么不方便,全部搬回去就是!”女警说着,不禁轻叹了一息,对他警察说:“小王,你带人将这些人搬回去,我去会会这个会点穴的高人!”这漂亮女警名叫周冰芷,人如其名,她就如一只冰清玉洁地空谷芷兰,美艳不可方物。她本是特警出身,毕业后被调配到香都市公安局刑警大队任副大队长。她虽然年纪轻轻,又是女性,但办事能力极强,颇具洞察力,参加工作虽然没有几年,但自她手中破过的大案要案却有不少。曾经多次荣获省市公安系统内的各项大奖,更因其长相靓丽,而被公认为警界之花。周冰芷办案向来认真负责,接到报案之后,便亲率队里的干警,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却是没有想到,这些闹事的混混们早就被人制服。而且,竟还是以这种神秘的方法制住。周冰芷开着车,急速行驶在通往香都大学的路上,她现在的心中,迫切地想要见到这位会点穴的高手。警车拐了个弯,便到了香都大学。周冰芷停好车,疾步向校园里走去。她本来还以为还要费一番气力才会找到易小言这个人,正想找个学生问问。却没有想到,刚进校园,便看到三五成群地学生们高举着各色各样标语的小旗,在校园里每个角落里晃悠着。而在看清楚旗上所写的种种标语,周冰芷险些笑喷。看这些标语都写的是什么?“易小言,功夫之王,我爱你!”“易小言,收我为徒吧!”“全校一起总动员,大家一起寻找易小言”……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周冰芷看得直摇头,但仅从这些标语中,她似乎发现了几个要点。其一,这个易小言一定是香都大学的风云人物,恐怕已达到全校上下妇孺皆知的地步。其二,易小言的功夫一定很不错。似乎已达到了“功夫之王”的地步,而且,居然还拥有一大堆粉丝,吵着闹着要拜他为师。其三,似乎这也是令周冰芷大感郁闷的事,易小言现在一定不在学校里,要不然,这些学生们也不至于展开如此声势浩荡的地毯式大寻找。易小言既然不在学校,又会跑到哪里去了?周冰芷赶紧拉住一位长得比孙悟空帅不了多少的男生,急切地问道:“这位同学,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这易小言——”她的话还没说完,这瘦猴男生便猴急地说道:“你也是来找易小言拜师的吧?明白明白,看在你是美女的份上,我传授你一点经验。现在赶紧去那里排队去,要不然一会人多了,就排不上号了。”“这个”周冰芷有些郁闷,说道:“其实我不是来拜师的,我是想——”“你难道也是想来追易小言的?理解理解,不过,现在追易小言的女生也很多,你虽然长得很美,但是也还是要排队的。”瘦猴男生摇头晃脑地向她传授经验。周冰芷终于听不下去了,转身而走。瘦猴男生说了半天,说得唾沫星子乱飞,这才发现眼前的美女早已不见了,不禁摇摇头,叹息道:“唉,为什么现在的女孩子都变得这么浮燥了,难道追男生就不用排队了吗?真是没天理啊!”第3章 美女的酥胸摸不得周冰芷在香都大学转了一圈,也没找到那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点穴大侠易小言。无奈之下,只得开车回警局,决定先审那几个闹事的混混们再说。他一路驱车回警局,可刚一到香都市公安局的大门口,看到门前的景象,却是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警局门口正停着一辆警用大卡车,车门打开,几名干警正在吃力地向局子里抬人。再一看这些人,竟然是在雅客居里被易小言点了穴道,摆着姿势却一动也动不了的混混们。周冰芷有些意外,拉过一名干警,问道:“小王,这是怎么回事,不至于抓几个地痞还用卡车来装吧,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请了几尊泥菩萨回来了呢!”那名干警正累得一头是汗,闻言无奈地一笑道:“周队,这你可怪不得我,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干啊。这几个人一直就摆着这种姿势,小车塞不进去。我一合计,就让上边派了辆卡车过来,反正有七八个人,任他们怎么摆BOS,都装得下。”周冰芷不禁被这小王干警的话逗笑,再次看了那些如木雕泥塑的混混们一眼,就更觉得好笑,赶紧捂着嘴走进了警局。刚进刑警部,便看到值班的民警小刘对她说道:“周队长,有人找你。”“有人找我?”周冰芷自忖了一声,不禁轻蹙了下眉头。如果记得没错的话,今天她可没有约什么人啊。那是什么人来找自己啊?“谁找我啊?”周冰芷装着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小刘说道:“是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他来了很久了,我让他在你办公室前等你。”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周冰芷不知怎么就对这个词非常敏感一般,心中突然莫名其妙地嘀咕了一声:“莫非是他来了?”但很快她又打消了心头的想法,不会这么巧吧!为了消解心中的种种疑惑,周冰芷赶紧加快脚步,上楼向自己的办公室狂奔而去。刚走进办公区,就看到一个相貌极为平凡,穿着更是一般的男生,正与两个女文员聊得不宜乐乎。看到有人走进来,那男生抬起头,看了周冰芷一眼,目中有惊艳地神色一闪而过。周冰芷也以狐疑地神色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两人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到一名女文员站起来说道:“周队,这位同学说是有事要找你,他已经来很久了!”周冰芷向那名文员点点头,然而再次将目光落在那男生的身上,问道:“请问,你是——?”那名男生脸上挂着一副晕死人绝不偿命地微笑,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就是易小言,周队长,我在警局恭候你多时了!”“你就是易小言?”周冰芷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个仿佛来一阵风便可被吹倒的男生,再次问道:“你真的就是易小言?”易小言面上的微笑不变,点头说道:“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我就是香都大学的易小言!”看着他脸上洋溢的那种自信至极的笑容,周冰芷立马就感觉出,如果自己还在怀疑他的身份,那绝对会是一件极为愚蠢的事情。在两名女文员惊愕的神情之中,周冰芷客客气气地将易小言请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并亲自为他端茶倒水,态度十分友好。两名文员从来没有看到过周副队长何时会对男人这般客气,然而,今天,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穷大学生,何故如此殷勤?“谢谢!”接过周冰芷递过来的茶杯,易小言乐呵呵地道了声谢,轻轻地呷了一口,却不忘学着古人的姿态,轻赞道:“好茶,好茶啊!”“对不起,易同学你恐怕搞错了,这杯中所盛的不是茶,而是咖啡!”周冰芷笑着纠正道。“这个——”易小言面上不禁露出一阵之色,但这货的脸皮素来说厚,再加上穿越之后,自己的脸皮外还包着原先那个易小言的一张脸皮,就更觉得皮厚如城墙了。当下打着哈哈,改口说道:“好咖啡啊,好咖啡!”周冰芷想不到这家伙居然还挺幽默的,不禁对他的印象加深了一层。她极力忍住笑,问道:“易同学,我想向你请救一件事,请问,雅客居的那几个地痞,真的是被你点住了穴道?”“这个倒是真的!”易小言一口喝干了杯中的咖啡,点了点头,然后将茶杯递给周冰芷,又说道:“这咖啡还有没有,再给我来一杯。”周冰芷很无语,敢情这家伙拿咖啡当水喝了!不过,看到易小言兴致颇高的样子,周冰芷只得站起身来,再给他倒了一杯。“易同学,你,真的会点穴?”周冰芷还是觉得点穴是武侠小说里才有的事,如果眼前这家伙会点穴,这实在是太诡异了。易小言又是一口将杯中的咖啡喝完,周冰芷正担心这家伙难不成还想要一杯?不过,还好,这家伙倒是将茶杯放在桌上,却是没有回答她的话。周冰芷正觉奇怪,突见这家伙的身形如同一道闪电般弹身射来。她大吃一惊,正要起身抵抗,然而已经晚了。就在易小言的身形如飞电逐云般飞弹而起之时,周冰芷突觉胸口一麻,整个上半戴身子,便立即似是被闪电击中一般,又酥又麻,根本无法动弹。再看易小言,已经笑嘻嘻地站在自己的对面,满面人畜无害地说道:“我刚才已点中了你胸口的‘膻中穴’,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整个上半身都动不了了?”周冰芷突遇这一幕,心中立时又惊又羞。惊得是,易小言果然会点穴,而且出手如此迅速,显而易见,他的武功修为,已经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而羞的却是,这货别的地方不点,竟然会点到她的胸部。美女的胸部,是那么好碰的吗?而且,周冰芷她还没有男朋友呢,这件事若是传了出去,她哪里还有面子在警局呆得下去!看到周冰芷的娇面已涨得通红,再加上手指尖尚留下的温润体香,易小言这才醒悟过来,一张脸也是涨得通红。两人就这样如两个关公一般地对立了一会,周冰芷满面娇羞地说道:“还楞着做什么,还不快解开我的穴道。”易小言又不禁暗骂了一下自己,关顾着脸红了,居然还没有给这美女解穴呢!可这解穴的过程,又是禁不住一阵肌肤相触。当易小言的手指隔着衣服,触到那一片温软之地时,又是羞得周冰芷一阵子脸红。解开了穴道之后,周冰芷虽然相信了易小言的能耐,但因为亲身经历了他的一次“非礼”,两人的表情还是难堪了好一会,才慢慢地恢复过来。“咳。”易小言极力装着若无其事地表情,说道:“周队,你现在应该相信我了吧?”“你都露出这么一手了,我还能不相信你吗?”周冰芷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说道:“说吧,你来警局找我有事吗?”“周警官,不是你在找我吗?所以我就来了啊?”易小言面露狐疑地说道。“你怎么知道我找你?”周冰芷颇感疑惑。易小言面上挂着毫无营养地微笑,说道:“在雅客居和香大门外,我就看到你了,其实那时,我都在你身边。”“你在我身边?!”周冰芷突闻此言,仿如突然见到鬼一般,惊得站了起来,问道:“可我怎么没有发现你?”易小言面上的笑立即变得很有味道起来,毫不脸红地说道:“我武功高强,跟在你身后,神不知鬼不觉,你发现不了这很正常。如果被你发觉了,那就是不正常了。”周冰芷惊愕地看了他好一阵,最后才有些气闷地说道:“你这句话,我可以理解为,你根本就不是人么?”“这个”易小言笑呵呵地说道:“如果你的话中没有骂人的意味的话,你完全可以这样理解。”听到此处,周冰芷这才彻底无语。他一直以为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超人的存在。可这家伙的横空出世,分明就告诉自己,他就是一个超人!绝对超出一般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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