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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等、慢慢写,等着“想去拍的欲望”

陈哲艺 (新华社/路透/图)

“为什么这个故事一直来骚扰我、纠缠我,为什么这个人物一直在我脑海里打滚?然后我就去摸索他、探索他,花两三年时间写剧本,想这个角色的背景是什么……到最后我明白、我懂了,才会去拍。我不了解的东西,怎么可能要求观众了解呢?我不买单的东西,怎么要求观众买单呢?”

“新加坡已经和我记忆中的不一样了。”定居伦敦十二年后,导演陈哲艺依然对故乡又爱又恨。“故乡”这个词是他的“敏感点”。

对故乡的爱浸透在陈哲艺的电影里。在2011年的短片《回家过年》里,他用简约的镜头语言,讲述了一个新加坡华人家庭的四十年变迁。他身在英国,坚持讲述新加坡的故事,

“我不说的话,就没有人去说,那么小的一个岛国,人口就五百万,我不讲述我们的故事,我不观察我们的社会、历史,就没有人做这件事。”陈哲艺对故乡的情感中带着责任感。从1970年代到1990年代的二十多年间,新加坡没有拍摄任何影片,这个国家的电影工业垮掉了。

对故乡的恨呢?陈哲艺停顿一会儿,欲言又止。“大概是现在的新加坡越来越没有人情味了,还有其他一些不好的现象吧。”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耸耸肩,不肯展露过多抱怨。

拿到学位后,陈哲艺扎根在伦敦。那里交通费很贵,他日常骑自行车出行,练就了粗壮的腿部肌肉。2013年的长片处女作《爸妈不回家》获得了戛纳金摄影机奖,也就是最佳处女作奖,以及金马奖的最佳影片、最佳新导演、最佳原著剧本奖以及最佳女配角。这种压力令他有一段时间透不过气,一年半无法工作。“起点那么高,接下来的路会很困难。”前辈李安曾对他说。

坐在南方周末记者面前的陈哲艺,似乎摆脱了那个阶段。作为第十三届FIRST影展主竞赛单元的评委,他看起来充满活力,对自己的电影观念、中国的新电影以及中国电影市场侃侃而谈。

陈哲艺对电影有一套完整而自洽的观念系统,它至少能解释为什么他的拍片速度那么慢。时隔六年,他的第二部电影《热带雨》会在2019年底于新加坡公映。那依然是一个当代新加坡的故事。

“希望我的片子预算不会太高”

也许因为远离,陈哲艺谈论起华语电影圈时顾忌很少。有一次参加某电影节,他口无遮拦地说王家卫是“老导演”,令主办方和影迷一阵慌张。

2019年7月20日到28日,陈哲艺在西宁观看了十几部最新的中国独立电影。他依然保持“敢说”的特点,袒露自己的电影偏好,也指出华语电影圈的一些时弊。“我是一个很坦白的人,也是一个很赤裸的人,该说的都说,不该说的也说。”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那段时间,中国有多部影片撤档,陈哲艺通过各种社交媒体有所耳闻。尽管“不是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的看法还是颇露锋芒:“以前的辛苦是没有人愿意投文艺片,没有人愿意给你资源。现在的辛苦是大家都想着怎么包装自己,怎么改这个东西才可以过审。”

他当然有自己的辛苦,比如有一年拍片拍到没钱,年关临近要给晚辈们包红包,可银行户头只剩一块两毛。那个除夕他躲在房间里哭,但这是电影本身的苦。

陈哲艺也对台湾或香港地区的年轻导演充满担忧。港台年轻导演面临的压力来自资方或电影公司,他们被不停地告知:“中国大陆市场很重要,你必须要用谁谁谁来演,或者你需要改一下故事,你的结尾有些太黑暗,需要改得再正面一点……”

在陈哲艺看来,化解这些压力的有效办法就是在资本上保持低成本和独立性。“我希望我的片子预算不会太高。”他认为,预算变高,资方的话语权就会增大,“需要怎样做行销、怎样包装,砸的钱越多,大家的压力就越大”。

这也是陈哲艺来FIRST影展的原因,他喜欢这里的独立氛围和青春气息。作为影迷,他天生地对好电影如饥似渴:“虽然我没有吸过毒,也不会抽烟,但它犹如我的生命,一直吸一直吸,感觉好爽。”

短片不是“微电影”

7月28日晚间,在影展颁奖典礼上,最佳短片奖颁给了瞿尤嘉的《三尺》。导演上台领奖时,陈哲艺在七位竞赛片评委中鼓掌最为热烈。

《三尺》讲述的是家庭成员之间的情感和别离,这是陈哲艺一直关注的题材。他对短片的重视来自自身的从影经历。在二十九岁拍出长片处女作之前,他有十年短片拍摄经验。很多导演积累经验都从短片拍摄开始,但像陈哲艺拍摄这么久的并不多见。

“对拍短片这件事情,很多年轻的短片工作者或者学生导演,我觉得还搞不清楚短片到底是什么。”陈哲艺认为,短片首先不像电视,不能拖泥带水,交代得事无巨细。

“短片的精髓在于某个事件,比如我今天考试了,知道考不好,事件就是我不懂得怎么回家面对家人,我可能想要自杀。这部短片拍的就是我回家的那段路,怎么从一个小事件,把情感放大,把这个东西挑出来,然后立刻到结尾,他做了一个决定,就结束了。”陈哲艺形容道。

陈哲艺的短片经常参加各类国际电影节。2007年,他的短片《阿嬷》获得戛纳电影节短片特别提及奖。他观察到,国际电影节中的短片往往拍摄“发生在一个晚上或一个下午的事情”。用一个小事件制造强大的情感冲击,是他看重的短片品质。

最令陈哲艺反感的是近几年“微电影”兴起。在他看来,电影、短片、广告片和品牌宣传片是差别很大的几种媒介,如果“微电影”这个词流行,就会混淆短片与品牌宣传片的界线。“很多品牌都说,我们做的是一个感人的短片,但基本上它就是一个广告,所以请不要一直说拍了很多短片,这些只是十五分钟、三分钟的广告而已!”他语气中略带急促。显然,短片的价值还没有被大众真正理解。

在陈哲艺自己的短片序列中,2011年的《回家过年》似乎有些特别。这部短片并不符合他对短片典型特征的总结,它的时间跨度很大,从1960年代直到21世纪初,展现了一个新加坡华人家庭在不同时代对过年礼俗的执着。短片里的人物随着年代转换,从讲闽南话到讲普通话、英语,彰显着新加坡的历史变迁,某种程度上也暗合他自身家庭的变化。

“对闽南话,我是有一种情怀的”

陈哲艺说自己的母语并不是汉语普通话。这让第一次和他聊天的人微微诧异,毕竟他的普通话标准而流利。

陈哲艺母方的祖籍是广东,讲粤语,父方祖籍则是厦门,讲闽南语,但父母亲在家里只用英语沟通。他接触到的第一种语言就是英语。“你用来思考的语言,就是你的母语。”陈哲艺说,不论片长,他所有电影剧本都用英语创作,尽管人物对白都是汉语。

学习汉语完全是兴趣使然。小学时陈哲艺就爱上中文,进入戏剧社,演中文少年剧,后来用中文写影评,发表在新加坡的中文媒体上。除了普通话,他对父母的母语也很感兴趣:“对闽南话,我是有一种情怀的。我不会讲,但能听懂简单的。”

大学在新加坡义安理工学院念完电影后,陈哲艺获得了新加坡政府奖学金,前往英国国立电影电视学院继续深造。伦敦的室友是一个来自厦门的女孩子,不会做饭,天天清水煮菜。精于厨艺的陈哲艺可惜她从家乡带来的食材,干贝香菇一天天坏掉,就常常帮她做饭。

这位室友就是陈哲艺未来的妻子严扬。2009年,他们在伦敦结婚,双方父母仅在几天前才得知消息。严扬是厦门富家女,2015年从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博士毕业后从事金融工作,很长一段时间是家里的经济支柱。夫妻俩依然维持着上学时的习惯——“男方做菜,女方洗碗”。

自从有了孩子,陈哲艺最近一年在Instagram上贴出的照片,大都是和儿子陈宥煊的合照。关于新电影《热带雨》,则只有孤零零一张剧照。FIRST影展闭幕时,一岁多的陈宥煊被爸爸绑在身上,走了人生中第一次红毯。

2013年,陈哲艺和妻子严扬就非常想要孩子了,但《爸妈不在家》突如其来的成功令陈哲艺陷入无止尽的工作,“造人”计划暂时搁置。在一周时间中,法国的采访从早上九点持续到晚上七点。然后是世界四十七个城市的影展展映邀请和金马奖,整个2014年的日程都满满当当。

但这并不是陈哲艺的生活常态。他不吸烟不喝酒,通常在家磨剧本、研究厨艺,骑自行车买菜做饭,等老婆下班回家,现在还加上带孩子。于是有人说他像李安,一位长期处理家务的导演。“要像李安的妻子一样给你七年时间。”结婚时严扬说。但只过了四年,《爸妈不在家》就风靡亚洲。

“一边在要求精准,一边把这个精准抹掉”

《慕伶、一鸣、伟明》获得了这届FIRST影展的评审团大奖。陈哲艺喜欢《春江水暖》,另一位评委秦昊非常喜欢《平原上的夏洛克》,评审团内部意见分歧很大。最后,《春江水暖》获得最佳影片。

尽管受访时不肯透露自己喜爱具体哪部电影,但陈哲艺描绘了自己想要的电影。

首先,在题材选择上,电影题材必须和创作者有一种“纠缠”。“为什么这个故事一直来骚扰我、纠缠我,为什么这个人物一直在我脑海里打滚?然后我就去摸索他、探索他,花两三年时间写剧本,想这个角色的背景是什么……到最后我明白、我懂了,才会去拍。我不了解的东西,怎么可能要求观众了解呢?我不买单的东西,怎么要求观众买单呢?”陈哲艺问道。

《爸妈不在家》以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为背景。一个新加坡中产阶级家庭里,父亲失业,孩子叛逆,家中的菲律宾女佣与孩子产生情同母子的情感羁绊。这些都是陈哲艺童年时的真实经历。影片上映后,他去菲律宾探寻过当年照顾自己的女佣。这种感情,促使他拍摄了《爸妈不在家》。

陈哲艺还喜欢“精准的剧本”。很多导演喜欢临场发挥、随机应变,但他不行。“现场要解决的问题太多了,打灯、美术、场景、表演,不可能在现场解决那么多问题。这方面我非常老派,可能和我在英国的电影学校学习有关。”

在提名2018年奥斯卡最佳影片的《宠儿》中,一些镜头突然使用广角镜。陈哲艺无法理解:“如果要我在一部电影里突然改变电影语言,我可能需要两周时间,慢慢盘算。我用这个镜头到底讲什么东西,我为什么要这样讲,会一直反复问自己,问我的团队,直到完全说服自己,才做出改变。”这就是他所理解的“精准”。

同时,陈哲艺又要求影片要看起来很“随意”。“我讨厌看得到笔触,我一边在要求精准,一边把这个精准抹掉。”他说。

《爸妈不在家》中有很多针对小男孩的跟拍镜头,手持跟拍镜头看似杂乱摇晃,其实精心设计过,人物轨迹,机位如何跟随,穿针引线、各安其轨。“我会把我的痕迹全部擦掉,让你感觉好像人物全部行动都很有逻辑性,但它又不像是设计出来的,这就是我一直在追求的。”陈哲艺说。

创作者对题材的感悟,精准的剧本与镜头设计以及对这种精准的隐藏,便是陈哲艺想达到的电影高度。在外人看来,2013年之后再无新片,可能是他遇到了什么困难。如果按照陈哲艺自己的标准,这样的节奏却刚刚好。第二部电影《热带雨》讲述了一个四十岁女人的故事。历经生活挫败,家庭、婚姻、事业都出现危机后,她要“重新洗涤,规划自己新的未来”。

这也是一个“纠缠”陈哲艺多年的故事。他一直在慢慢等、慢慢写,等一种让他“想去拍的欲望”。

南方周末记者 王华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