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电影散场,海归邀请薇拉去他家坐坐。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过年回老家七天,相亲四次,就这个颜值还能看,身上还有Jo Malone香水的味道。
嗯,见面虽然只有三个小时,因为香水,先给三星好评。
今晚其实还有一个选手,是个戴眼镜儿的微胖男,本来也约了她:要不要一起去看《功夫熊猫3》?
薇拉扑哧笑出声,找了个理由回绝了。《功夫熊猫3》不是不好看,但是,和男人第一次看什么电影往往决定他们以后恋爱的画风。
她还是比较喜欢好莱坞,所以直接应允了海归。
至于散场后,第一次见面就答应去男方家——薇拉平日里倒不会这样。但鉴于这人是在隔壁住了十几年的邻居的外甥,彬彬有礼的,薇拉倒也不好意思拒绝。再说了,还会害怕男人有什么小伎俩不成,懒得故作矜持,一般小手段早已突破不了一个三十一岁女人的底线。
但今天更多的是纯粹好奇。这位海归哥开奥迪,车里一尘不染,弥漫着一股品质颇高的车载薰衣草精油的味道。牌子她知道,放在深圳的专柜上,价格不菲。于是她有点不怀好意地想审查一下这个男人的家里什么格调,是不是也可以“表里如一”。
推开门,她倒吸一口凉气。南方城市雪后初霁,室内都没有暖气,但薇拉感受到的这股冷,不是来自温度,而是这男人家里实在是太干净了,地板和家具都闪耀着冰冷的光。内务整洁到可以随时拿出去做样板房。虽然是在老家置业,但这男人完全是按照深圳模式装修的。
原来高冷,是真的有这种冷的感觉。于是薇拉忍不住惊呼:“这也太干净了点。”
海归客气地笑了下:“平时一个人住,还是要收拾一下的。”
不仅仅是干净。拖家带口的人家里不会是这种“高贵”气息。薇拉家里完全是另一种画风:今年哥哥和嫂子早就回来了,还有小侄子,带回来的熊大、光头强的玩具和碎嘴零食铺天盖地;而且母亲爱做饭,餐桌上永远都用隔蚊虫的纱罩盖着几碗辣萝卜酸豆角之类的拌菜——断断不可能像海归这样,餐桌上整整齐齐铺着几张棉布餐垫,摆放着镶金边的英式骨瓷茶具,还用日式瓷瓶插着几支金黄色半开的蜡梅。
海归从鞋柜里给她拿出一双米色格子拖鞋,弯腰放在她脚边。伸进脚那一瞬的触感,薇拉就知道了——无印良品。走进房间,衣帽间清一色的净色衬衣,简直是杂志上贝克汉姆的衣橱翻版。
喔唷,要给四星好评了。
趁着薇拉坐在书房沙发上打量着装修,他又从厨房里沏来一壶茶:“有点晚了,不敢给你泡我自己平日很喜欢喝的杏仁红茶,太浓,怕你睡不着,所以给你泡了点柠檬草淡竹叶。”
五年漫漫相亲路,见多了老家的各式抠脚大汉,薇拉被海归的小品位弄得有点手足无措。但平日里对待客户的应变能力使得她很快镇定下来,露出八颗牙的微笑:“没事,我平日也只喝花草茶。”
今晚的男女主角都很敬业,朝着韩剧画风一路狂奔。男主角西装革履,女主角为了这场二姨特意叮嘱过的相亲,穿得也十分齐整。里面是曲线毕露的杏色洋装,外披一件黑色双面羊绒大衣,戴了Mikimoto的珍珠。房子有个大大的落地窗,外面路灯昏黄的光投射进来,小雪花静静飘着。一瞬间,薇拉有点眩晕。
对话十分顺畅。相亲五年的功底完全在今晚展露。年龄自然引出学历,职业爱好当然就顺便谈及境外旅游,股票大盘PK基金经验,英国留学生畅谈新加坡外派女,银行女白领对话精英IT男,一场和风细雨,两个不露声色,互探彼此身家。
最后还谈到今年的网购假机票事件,发表了一下对各自所处行业的看法,顺便商量了要不要一起订机票回深圳。
到了十点半,薇拉简直是轻车熟路地抿了最后一口淡茶,对着海归微笑说了一句:“太晚了,我要回去了。”
待嫁女心中都有个“十点半”自动闹钟,是告别相亲回家的好时间。再待下去就是深夜。深夜了,女人的盔甲就会掉;掉了,就不好玩了。
夜里十点半,刚刚好。提前一秒,暴露生活无趣,不解风情;推迟一刻,子时更深露重,显得不知节制。
她起身,伸手准备将手中的骨瓷杯顺手放在实木茶几上。在杯底离茶几还有两厘米距离的时候,一张印着几何图纹的亚克力杯垫及时出现。
薇拉愣了一下,抬头看见海归光洁的皮肤,闪着冷光的阿玛尼镜框,还有十分标准的微笑:“Sorry……会留印,垫一下比较好。”
讲究到这个地步,应该给五星好评了吧。
她平日里,没有这个习惯。母亲也没有。她身边的人都没有。薇拉好像突然看见最后一颗星星化作流星,从她心头飘过,连带着前四颗星星一起变成烟花,碎落一地,变成冰雪。
致谢,告辞。
谁呢,谁有这个习惯?薇拉在路上硬是想不起来,后来终于回想起:她的第一个老板。
香港人,永远戴金丝眼镜,西服一丝不苟。薇拉给他当秘书的那一年,每天早上给他泡完咖啡,小心翼翼地把杯子外沿擦干净放在办公桌上,可他还是会让她记得放在杯垫上。那是心惊胆战的一年,也是她在深圳沉淀的一年。早上飞奔去坐地铁,晚上拖着疲惫身躯回家,感觉腰肢竟然被套裙勒到生疼。回到家,换了睡裙,继续看邮件学英语,有时候趴在桌上睡着。
很久以前的事了。
“到了。”
出租车进不去薇拉家住的细细老巷,于是在巷口就停住了。司机大叔说:“妹伢,里面小路没灯,你一个人怕不怕?”
薇拉说:“没事,住了十几年的,怕么子?”
司机笑:“这么晚,要找你家老公来接你哈。”
薇拉又笑:“莫策我,鬼来的老公。”
她裹紧大衣朝深巷里走去。今晚为了配合约会,零摄氏度的天气,为了风度连羽绒服都没有穿,一条丝袜踩着一双尖头单鞋,又冷又疼。走了几步,身后突然亮起来,她转身看见司机用远光灯照着她的路。她愣了一下,笑着对司机喊:“冇事的!你回去咯!”
司机开了一会儿远光灯,便掉头走了。离家里的两层小楼大概还有两百米的距离。薇拉想着今晚怎么这么远,高中时候下晚自习摸黑回家,和几个同学好像飞快地就会跑到家。是因为不穿高跟鞋,所以跑得快些吧。那时,巷口的邻居爱猫,是会先听见猫叫,再闻到六婶婶家咸菜缸的味道,再转两个弯,会听到龙大爷家老电视机咿咿呀呀的嘶哑声音,然后就看到自家的葡萄架从生了锈的铁门前探出来。
准备推门进去,突然听到巷子那一头有人叫卖葱油粑粑。今天初三,还有人出来卖这个?薇拉赶紧迎着人声走过去。还真有,老夫妻摆了个小夜宵摊炸着串儿,一锅滚油在油腻腻的灯泡下热气腾腾,旁边弄了几张简易桌椅,已经坐了一桌,估计是寒假回来参加高中聚会的大学生孩子们。觥筹交错,还喝着啤酒。薇拉认出其中有个女生是住在附近的学妹,穿了套棉睡衣,挽着头发,咧着嘴边吃边笑。
学妹也看见了薇拉,便热情地招呼她去同坐。薇拉坐在这堆孩子中间,从筷筒中抽出一双一次性筷子,掰开,然后十字交叉打磨了一下筷子上的木刺。学妹替她叫了一份猪油拌粉,又和同学开玩笑介绍:“这是隔壁的高材生姐姐,传说中别人家的孩子,现在在外资银行。”
薇拉笑笑,看见伸过来一堆端着啤酒杯的手,她便糊里糊涂也喝了几杯。
今晚和海归吃的晚餐是牛排,量少价贵,这时还真有点饿了。换作平日,晚上十一点过后,薇拉是死活不会碰猪油粉和啤酒这种女明星口中“犯罪”的食品的。可是今晚,她想吃一点。
热情的老板娘端了一盆炭火过来:“天气冷,给你们再加一点火。”
炭炉暖了,学妹们热火朝天地聊着,薇拉觉得热了。几杯酒下肚,她的热情也上来了。撸起袖子去夹菜,还是觉得不方便,索性脱了黑色的羊毛大衣随手丢在旁边的凳子上;桌子底下的高跟鞋烤着火实在不舒服,于是哗啦两下也蹬掉了。穿着杏色套装,卷起袖子,和这堆年轻人聊起来。
火红的炭炉静静燃着,学妹瞥见偶有银色炭灰落在薇拉的大衣上,一边惊叫起来:“姐,衣服沾灰了。”招呼着老板娘拿塑料餐布给她把衣服盖上。
薇拉一把拦住她笑:“管那么多干吗?吃菜吃菜。哎呀,别折腾了,累不累?好好吃饭。”
学妹一边给她包衣服一边说:“还是包一下,你这衣服的牌子我知道,死贵死贵呢。”
薇拉笑着摇摇头。一年就放一次假,衣服再贵,没有假期贵。
吃完到家,母亲和二姨还在等着她回来汇报情况。看见冻得直打喷嚏的她,赶紧弄了点姜汤端过来,薇拉喝完便早早睡下了。第二日还没起床便被二姨举着的手机晃醒:“快起来,人家说你不错,可以再见见找找感觉。”
找?感觉?薇拉暗暗笑了一下。
这是都市的暗语。要找的感觉就不是感觉。
他昨天并没有提出要送她回家。薇拉昨天穿丝袜的膝盖还有点发痛。她咕哝着说:“不去了,好像感冒了。”
她起身,套上宽大的棉袍睡衣,打算在家好好蜗居一天。横睡在沙发上,拆开一袋爆米花,肆意愉悦地吃起来。偶有几颗掉在地板上,她看着它们被刚刚跑回家的小侄子捡起来又往嘴里丢。她素颜挽着头发,和小朋友打闹,在沙发上蹦跳开来,爆米花撒落一地,他们笑得很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