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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读张爱玲:末世的见证者

三十岁以后才开始读张爱玲,三十岁之前对她知之甚少。

那次参加公司的一个活动,我得到一份很特别的奖品:三本书。

其中一本就是《张爱玲作品精选》,封面设计雅致,背景为灰褐和白色,衬着张爱玲一张清秀小照,最上面写着“二十世纪名家经典”一行小字,右下角是一盏点燃的灯火,红红的照亮旁边的几行字:

女人取悦于人的方法有许多种,单是看中女人身体的人,却会失去许多珍贵的生活情趣。

这是典型的张爱玲特色语言。

至今我认为三十岁以后读张爱玲正好。有了阅历,品了冷暖,满满的尘世味,对她的文字便有了知觉,能够领悟一点莫测的沧桑。

张爱玲是一个纯粹的上海人。

出生于上海,成长于上海,又在上海成名,是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上海的一个标志性人物。

作为一个女作家,其影响力跨越文化界而成为社会性的明星,她是中国第一个。

曾经红遍上海滩,作品在 大街小巷的书店书摊炫目地摆放;光芒四射,被无数人仰慕,包括当时的政界要人、军界权贵及社会名流。

她的才华令许多人可望不可及。

她的一生更是神秘凄艳的人间传奇。

出生显赫却不得不活在一个王朝衰败的阴影之中,有着惊世骇俗的才情却遭逢乱世,本是豪门千金却为了一隅安稳而奔波一生。

少女时代就从家中逃离,从此与父亲终身不见:依傍母亲求学于乱世,聚少离多感情疏淡:与唯一的弟弟经年分离,相交如同陌路。

多少离乱承合,多少恩怨凉薄,一切因果皆源自王朝更替家族衰败。她用文字静静地叙述她的寻常悲喜,末世情怀,生动而细腻,华丽而苍凉。

她身上确切地流着贵族的血液,是名副其实的豪门后代。

祖父是晚清名臣张佩纶,祖母是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中堂大人李鸿章的长女。

祖父母的故事在近代历史小说《孽海花》中被演绎成一段才子佳人式的传奇,译成英、俄、日等多种文字,一直传之于世。

父亲张志沂,张佩纶之子,一个典型的遗少式少爷;母亲黄逸梵,显赫世家出身,自幼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成为那个年代最新式的女性。

那是晚清最后一代贵族彻底衰亡的年代,她亲眼目睹了父亲与母亲两大豪门望族在滚滚的洪流中无可挽回的没落与瓦解。

“无可奈何花落去”,上天似乎有意让她成为这一历史的见证者,赐给她一支生花妙笔,以一个末世者的视野,刻画一幕幕死寂而悲哀的场景。

时代的洪流卷走了豪门贵族曾经的荣光,在不断的场景变幻中,他们成为旧世界的没落的残余。

幸好还有祖上留下的巨额财产,他们在“租界”这个特殊的“国中之国”中继续着往昔,活在从前阴沉的世界里,挥霍着祖先的家产,坐吃山空,永远也弄不明白世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未来在哪里。

于是张爱玲看到的是这样一个落寞死寂的世界:

进去千门万户,穿过一个个院落与院子里阴暗的房间。都住着投靠他们的亲族。虽然是传统的房屋的格式,简陋得全无中国建筑的特点。房间里女眷站起来向我们微笑着招呼,小户人家被外人穿堂入户的窘笑。大侄侄们一个都不见。带路的仆人终于把我们领到了一个光线较好的小房间。一个高大的老人永远在藤躺椅上,此外似乎没什么家具陈设。

我叫一声"二大爷"。

"认了多少字啦?”他总是问。再没第二句话。然后就是"背个诗我听“。"再背个“。

还是我母亲在家的时候教我的几首唐诗。有些字不认识,就只背诵语音。他每次听到"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就流泪了。

《对照记》

仍旧是千门万户,无数的院落与房间,却住着投靠的亲族。

依然有着尊贵长幼的秩序,有着成群的仆人,却透着死寂与悲凉。

如秋风中凋零的落叶,一日一日稀少,那场景是衰败的,没有一丝生气。

落寞并不可怕,衰亡也不可怕,最可怕的还是亲人之间“亲情的缺失”。

父亲与纨绔子弟混在一起,抽大烟,养姨太太,嫖娼,赌博。不断地改过自新,不断地重蹈覆辙。

母亲一气之下与姑姑远渡重洋出了国。

家里成了父亲的天下。姨太太光明正大进了屋,家里人声喧哗,热闹的人群进进出出,室内弥漫着香艳风流。

没有母亲的孩子面对这一切,心里又是怎样的抗拒?

后来我父亲在外面娶了姨奶奶,她要带我到小公馆去玩,抱着我走到后门口,我一定不肯去。拼命帮助扳住了门,双脚乱踢,她气得把我横过来打了几下。终于她去了。

我坐在楼上的窗台,看见大门里缓缓出来两两塌车,都是她带走的银器家生。仆人都说:"这下子好了!"

《私语》

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亲眼目睹父亲成为堕落的败家子,母亲成为一段悲哀的传奇,这是怎样的挫伤与无奈!

点点滴滴刻在心头,永世难忘,却用漫不经心的笔调叙述,仿佛要模糊曾经的伤痛,却依然透露出挥之不去的痛楚。

我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我要穿最别致的衣服,周游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过一种干脆利落的生活。

像一切平凡的女孩子一样,渴望出风头,想出去看世界,希望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自由自在地长大。

可是,父母离异,父亲再婚,母亲出走,她的少女梦一点一点破碎,再也没有重圆的时候。

这时她上中学。步入青春期的少女,细致敏感,对美有着一种梦幻般的渴望,她却只能穿着后母的剩衣,在同龄人面前自卑而羞愧。

“永远不能忘记一件暗红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颜色,穿不完地穿着,就像浑身都生了冻疮,冬天已经过去了,还留着冻疮的疤一一是那样的憎恶与羞耻。“:

《对照记》

不久,她跟继母与父亲爆发一场大战,被父亲关在一间空房里,病得差点死掉。在一个寒冬的深夜,她逃过警戒溜出大门逃走,永远离开了父亲的家,从此与父亲断绝联系,再无往来。

当真立在人行道上了!没有风,只是阴历年左近的寂寂的冷,街灯下只看见一片寒灰,但具多么可亲的世界呵!我在街沿急急走着,每一脚踏在地上都是一个响亮的吻。

《私语》

她回到母亲身边来,母亲也正为生计发愁,但还是收留了她送她上学。

弟弟也从父亲家中逃出来,带着一双报纸包着的篮球鞋,希望母亲能够收留,母亲却残忍地拒绝了。

弟弟哭了,她在旁边也哭了。

这一幕辛酸至极。也许母亲确有难处,但既使再穷,以一个母亲的身份,怎能忍心将前来投靠的亲生儿子拒之门外?

父亲的无情,母亲的冷酷,在张爱玲的心里刻下深深的伤痕:

何干偷偷摸摸把我小时的一些玩具私运出来给我做纪念,内中有一把白象牙骨子淡绿鸵鸟毛折扇,因为年代久了,一扇便掉毛,漫天飞着,使人咳呛下泪。至今回想到我弟弟来的那天,也还有类似的感觉。

《私语》

母亲曾是她少女时期仰慕的偶像,辽远而神秘。这位裹着小脚的军门小姐,因为憎恨丈夫的堕落。愤而远游欧洲学习美术,与徐悲鸿蒋碧薇成为密友。

曾经张爱玲是这样描写她的母亲:

踏着这双三寸金莲横跨两个时代,她在瑞士阿尔卑斯山滑雪,至少比我姑姑滑的好。

我一直是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母亲的。她是个美丽敏感的女人,而且我很少机会和她接触,我四岁的时候她就出洋去了,几次回来了又走了。在孩子的眼里她是辽远而神秘的。

《对照记》

但母亲终究没能成为一位真正自强自立的新女性,而是靠典卖继承的祖上的古董家产在国外挥霍度日,与张爱玲的父亲一样,最后坐吃山空,殊途同归。

最后,猩红的大幕是这样徐徐合上的:

1953年,她的父亲死在一间不足14平方米的阴暗房间。而在1935年的时候,他在上海还拥有八幢洋房,很多古董,即使什么都不干,也足够维持他一辈子的生活,可在短短的十年时间里,他淫逸的生活将这些财产全部耗尽,死时穷愁潦倒。

她的母亲曾在新加坡一带谋生,到过印度,做过尼赫鲁两个姐姐的秘书,在英国工厂做过女工。1957年在穷苦孤独中客死英国,临终前期盼能与她见上一面,她给母亲寄过去100美元。

弟弟穷苦一生,因自小缺失家庭的关爱终身未娶,不曾用过姐姐一分钱,在姐姐去世两年后也悄无声息地孤单地离开了人世。

设想是在一个有月亮的夜晚:

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金锁记》

1995年9月1日,她在美国洛杉矶的公寓里告别了人世。我想,窗前一定有一轮月光升起,大、圆、白,隔着几十年的艰辛崎岖照着她,为她送行。

那是上海的月亮。

又是二十三年过去,月亮无数次升起又落下,万丈红尘已变成青苔的记忆。

可是,她的名字,她的作品,她的才华及她所有的一切,在滚滚红尘里都成永恒。

“于是不愿走的你,要告别已不见的我,

至今世间仍有隐约的耳语跟随我俩的传说,

滚滚红尘里有隐约的耳语跟随我俩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