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6月15日晚10时,台北市牯岭街七巷底,发生不良少年情杀案,建国中学夜间部学生16岁的少年茅武杀死了自己15岁的女朋友,原因为女友移情别恋。
此案为国民政府迁往台湾后第一起未成年人杀人案,当时震惊整个台湾。
同年,与茅武就读于同一所学校的杨德昌,时年14岁。
1991年,已成为著名导演的杨德昌追溯往事,在真实案件的基础上进行了艺术化的改编和创作,拍成了电影《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影片取得了巨大的成就,获得了台湾第28届金马奖最佳影片奖、最佳原创剧本奖,东京国际电影节评委会特别奖、影评人费比西奖,法国三大影展最佳导演奖、新加坡影展最佳导演奖,此外还有多项提名。
电影主要讲述了好学生小四(名字叫张震,由演员张震饰演,小四的父亲张国柱和哥哥张翰在现实中也是他的父亲和哥哥,都以本名来出演)是如何一步步走上"杀人"的道路的。小四原本是个好学生,自从进入建中夜间部以后,认识了王茂、滑头、小明、小马、哈尼等人,谈起了恋爱,加入了帮派,伴随着哈尼的死亡、父亲的被整、小明的移情别恋、好友小马的背叛,小四的人生观逐渐崩塌,理想逐渐破灭,最终将满腔的疑惑与不满化成一把利刃刺向了小明的身体。小四的堕落固然与他固执的性格和不成熟的人生观有关,但更深层次的原因则要归于动荡不安的社会环境以及被环境扭曲的人心。
一、灰暗动荡的社会背景
杨德昌被称为"台湾社会的手术刀",他拍摄的电影《一一》、《恐怖分子》、《独立时代》、《麻将》通过冷峻而朴素的描摹、犀利而悲悯的批判、严肃的追问与自省意识,深刻地剖析了台湾在发展中产生的各种社会问题、人心变迁。
对于"茅武杀人案",杨德昌没有将其拍成一部简单的少年犯罪片,而是以该案为切入点,塑造了当时台北社会众生的群像,以宏大的叙述视角,全景式地勾勒出一部20世纪60年代的台湾史诗,借此传达了他本人对那段灰暗错乱的年代的看法。
长达237分钟的剧情,以灰暗、压抑的色调,对男主角小四的家庭、学校、帮派、恋爱、邻居等各种社会关系进行了事无巨细的描摹,试图从台湾60年代的横剖面中挖掘杀人事件深层次的社会原因。
小四的父母是1949年随国民党到台湾的上海人(父亲原籍广东),小四有2个姐姐,1个哥哥和1个妹妹,除姐姐在等美国大学的审批通知,4个孩子都在上学。
生活在周围的全是当初随国民党一起来台的大陆人,上海的,广东的,山东的,四川的,浙江的……南腔北调,混杂在一起,摩擦不断,既要互相依靠,又互相争夺利益。
小四因为一门课程考得不好,只能在学校的夜间部上课,夜间部学生年龄大小不一,质量参差不齐。
由于物质的贫乏,生活的艰难,统治阶层的高压政策,大人们都"生活在对前途的未知与惶恐之中,这些少年,在这种不安的气氛里往往以组织帮派来壮大自己幼小薄弱的生存意志",在这种背景下,小四也在懵懵懂懂中与帮派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小四最好的同学王茂就是"小公园"帮的成员,小明则是"小公园"帮老大哈尼的女朋友,"滑头"也是"小公园"帮的成员。
"小公园"帮与"217"(两幺拐)帮是死对头,二者主要的争端就是地盘之争,实际上就是利益之争。哈尼被"217"帮的老大"山东"害死,哈尼的黑社会同伙给他报仇,血洗了"217"帮。
小四见证了两个帮派之间的斗争。
二、 理想主义的破灭
1. 哈尼之死
哈尼出场之前一直活在传说中,他因为犯事被迫逃往台南,在台南结识了一群真正的"黑帮"。
回来之后,哈尼发现世道变了,所有人都开始忙着赚钱,没有人讲道义了,连山东这种猥琐小人都能当老大了,而他作为曾经的领袖如今却成了光杆司令,手下的滑头跃跃欲试与山东合作搞演唱会分钱。
他跟小四讲自己在台南的经历,讲《战争与和平》中跟法国人拼命的老包。老包就是哈尼内心的写照,哈尼就是理想主义的化身,这个形象如同教父一样,讲的是道义,崇拜的是孤胆英雄,自己也追随了逝去的狭义精神。
哈尼给小四讲的故事:“我在台南的时候,无聊的要死,每天可以看几十本武侠小说,后来我叫他们帮我租最厚的小说来看,其实以前的人,跟我们现在出来混的人真的很像,有一个老包,大家都以为他吃错药,我记得好像全城的人都翘头了,而且到处都被放火,他一个人要去堵拿破仑,后来还是被条子削到——《战争与和平》,其他的武侠书名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这一本。”
他瞧不起山东,认为他是不要脸的人,但明知如此,他还傻乎乎地孤身去跟山东谈判,最终被山东暗算推倒在行驶的车轮之下。
世道变了,人心不古,哈尼对道义的坚守成了别人眼中的不识时务。
哈尼的死是"不要脸"战胜了"不怕死",是残酷的现实战胜了美好的理想主义。
2. 父亲的退变
小四的父亲原本是政府的公务员,作为一个老实的读书人,他不懂得变通,坚持着心中朴素的公平正义观。
小四第一次被学校处罚时,父亲理直气壮地跟学校领导争辩,小四是被人抄袭,而不是抄袭别人,学校竟然也要处罚,他批评学校官僚主义,误人子弟,最终也没能改变结果,学校给小四记了个大过。
他教育儿子:"记过就记过了,如果一个人还要为他没有犯过的错误去道歉,去讨好的话,那这种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啊。" "读那么多书,就是要从中找出一个做人的道理,如果还不能勇敢地相信它,那做人有什么意思?"
此时的父亲心中充满了力量,浑身散发着理想主义的光芒。
而小四说:"这种不公平的现象太多了。"
后来父亲被政治审查,佝偻着背在审查室里一条条地交代自己的社会关系。父亲一夜之间老了,出来之后完全变了个人,变得神经质,对什么都害怕。丢了工作之后,邻居给他介绍一个老板,让他跟老板一起做青果生意,他担忧地说了一句:“过几天他倒了怎么办?”
小四因为骂人第二次被学校处罚时,父亲再也没有了以前的底气,低声下气地求学校领导再给小四一次机会。小四看着形象坍塌的父亲,用棒球滚打碎了电灯泡,这次是小四用行动给父亲上了一课。最终小四还是被学校开除了。
对于父亲被政治审查的原因,电影中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只是通过汪狗的两次拜访和母亲与父亲的谈话暗示了一下,应该是因为父亲的清高阻挡了老同学"汪狗"(老同学的外号,外号为狗,可见此人为人,导演对此类人应该也是充满了鄙夷)的财路,被汪狗举报。
杀死哈尼的山东和打倒父亲的汪狗,他们所代表的都是同一种东西,就是现实和被现实扭曲的人心。前者是杀人,后者是诛心。
3.小明的滥情
如果哈尼的死和父亲的退变尚且是他人理想的丧失,那么小明的滥情对小四来说就是自身理想的破灭。
他本以为小明是个单纯可爱的姑娘,没想到她竟然跟好几个男生都有男女之情。从影片暗含的信息来看,她在跟哈尼交往的过程中,就跟其他男生牵扯不清,哈尼是为了她才杀了人。哈尼逃跑后,小明接连跟滑头、小虎、医生、小四、小马在一起,或许还有影片中没有透露的其他人。这样的小明让小四心痛。
小明的"水性杨花"又有她深层次的社会、家庭原因,父亲在战争中牺牲,母亲带着她跟随舅舅来到了台湾,依靠给别人家帮佣来供养她,在谁家帮佣就住在谁家。家庭不完整,缺少经济来源、居无定所,母亲又经常念叨以后全指望她,这对于一个15岁的少女来说,压力太大了。导致缺乏安全感的她不论到哪里都要先找个人来依靠,就像小明舅舅家的邻居调戏她时说的那样:"你换个地方就换个户头,这次换我怎么样?"
三、 弱者对弱者的一刀
面对滥情的小明,小四恨铁不成钢,他劝小明不要这样,可以像依赖哈尼一样地依赖他。
小明说:"你要改变我吗?我就和这个世界一样,是不会被你改变的。"
这句话成了压垮小四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将刺刀刺进了小明的身体,连续捅了7刀,边捅边喊着:"你没有出息呀你!不要脸!没有出息呀!"
直到小明倒在血泊中,他还在呼唤小明:"你站起来啊,你快点站起来啊。你不会死的,相信我"。
小四的精神彻底崩溃,他喊的那句"不要脸,没出息"正是他爸爸打哥哥时说的话。
他捅向小明的一刀,不仅是对小明的失望和对爱情的绝望,更是对整个社会的愤恨和不满,是"弱者在被社会迫害后一个自戕式的愤击",是“弱者对更弱者的一刀”。面对强大的社会机器和黑暗的政治戒严,弱者无力反抗,无论怎么挣扎都不会给这个社会造成一丁点的影响,弱者的反抗只能伤害更弱的弱者,最后连同自己一起毁掉。
否则,就只能像狗一样地活着,就像《大话西游》结尾说得那样:"你看他好像一条狗哎。"
四、杨德昌电影的独特性
1.通过冷酷的镜头展现冷静的观察
杨德昌电影很少运用大特写,而是大量采用近景、远景和大远景镜头,摄影机经常放置在门窗后面,使镜头始终处于冷眼旁观的角度,和现实保持着一定距离,使得定镜拍摄、深焦摄影、长镜头等视听语言表达出冷酷的效果。"
2.巧妙的情节安排
影片虽然人物繁多,线索庞杂,但情节清晰,没有一处无用的镜头,没有一句废话台词,所有的镜头、语言都为电影主题服务。父亲与小四三次从学校出来后走在路上的场景,两人之间的对话,母亲的手表,小妹的扣子,小四从片场偷的手电筒,由小马的长刀引出王茂的短刀,日本女人的照片、医生的帽子……每个情节或物品或是服务于剧情,或是代表各自的隐喻。
3.富有代入感的叙事方式
影片并不是完全站在上帝视角的,而是将观众当做故事中的一个人。比如,影片一上来就扑面而来的各种帮派之间的围堵、打架,不明原因的争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人物,让人一头雾水,不明白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其实这正是现实中我们对一件事或一群人的了解过程,是在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话中连猜带想逐渐了解的。
还有一处,小四父亲不明原因地被带走审查,影片并没有明确地交待原因,真正的原因全家人都不知道,父母只是猜测,观众也不知道,只能靠导演所给的线索来猜,这更加剧了片中人物的恐惧感。
这样的叙述方式,让观众更有代入感,更能沉浸在影片所营造的氛围中,等你慢慢地沉浸其中,小四突然拔刀刺向小明,给人无以言表的心灵震撼。
结语
这是我看得最认真的一部影片,也是我认为最伟大的影片之一。正如有一篇影评讲的,真正伟大的电影,不是鼓吹理想主义,把心灵鸡汤当成哲学的说教灌输给你,而是教你认清现实,超越是非成败。
真理是颠簸不破的,理想主义的破灭和社会对弱者的戕害在各个历史时期、和世界的各个角落都在不断上演,这就是真理,这就是社会的规律和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