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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他是年轻有为的医院院长,老婆却为钱跟着华人老板私奔美国


1

人生之事难料,夏坤从未料到自己春风得意时,他那美丽温顺的妻子宁秀娟半年前竟与他离了婚,跟随一位美籍华裔商人飞到太平洋彼岸去了。他亦未料到,自己的一篇医学论文被一个国际会议选中,邀请他去美国参会作大会学术报告。得知他将去美国,曾来内地讲学的美籍华人医学专家米教授特地作了安排,邀请他会后去他们医院免费学习半年。

出租车在通往北京国际机场的高速公路上飞驰。五月的阳光缱绻暖和,像一只温柔的手,揉绿首都大地。

是呢,人生之事难料。自己原本无意学医的,却意外地踏上了医学之路,在这条艰难的路上跋涉了二十多年,被推上了医院院长的岗位。副教授、院长,既搞学术又掌握权力,何等令人羡慕。肩挑两副重担,如履薄冰。摆在他面前的是一种两难的选择:既要抓好自身的医疗、教学、科研和研究生的指导,又要搞好医院的行政管理。对他来说,行政管理是一门全新的学问。正所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权力集中亦是矛盾集中。特别是目前处在新旧体制转换的时刻,如何创建一种新机制,使医院更具活力,常常搅得他寝食难安。他这人就是这样,一件事,不干则已,要干就要干得像模像样。去年夏天,米教授来国内讲学,他特地打听了美国医院的管理情况。米教授笑笑,说:“一言难尽。不过夏教授有机会可以来考查考查。当然,那边的办法不一定都适合您们,可以择其善而从之。”现在,这机会不期而至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在召唤着他。在那大洋彼岸是否又会发生什么预料不到的事呢?他不知道。但有一点他颇自信:这次出去的机会难得,一定要多看多问多想。古人说,三人同行必有我师,这次到国外,时间也不短,会遇上不少的人和事,会有所收获的。这样一想,他就振奋。

振奋之余心里又有股隐痛,他这位踌躇满志的医院院长终究难断人生那无尽的牵挂。宁秀娟的离去应该说这个家庭已不复存在,但他俩血缘的延续却又支撑着这个家庭未能彻底解体。这次出国他最为担心的就是女儿。女儿夏欣快16岁了,学习成绩不错,下半年就读高中了。这孩子身材高挑,性格开朗,他一心想让她读上重点高中读上名牌大学。女儿一直不知道为什么好端端的一个家庭突然就拆散了。夏坤看得出来,有许多凝团压在女儿心底,而他又无法对她解释清楚。夏欣血缘和法律上都属于他这个终日忙碌的爸爸,却对他直言不讳,她还未成年,法律叫她跟他就跟他,而她的心却只给他一半,另一半给妈妈。听了这话,夏坤感到颤栗,女儿是在倾吐她的痛楚。前妻嫁了那个美籍华人老板,也许,她是现实的。那个比自己小两岁的老板有钱,收入是他的不计其数倍。

可钱能买走人的感情么。

那众所周知的话讲:钱能通神,有钱能使鬼推磨。神是什么,鬼是什么,都是活人的情感意念的托付。这么说情感也是可以用钱买走的了。可那爱情比生命还贵的话又如何解释呢?老同学史莹琪说过“有机而无缘”。可缘分又是什么?是孔夫子说的天命,是外国人指的上帝吗?天命又是什么,上帝又是何物?想着,他又开始思考那个他始终困惑不解的问题:人何来?地球何来?宇宙何来?宇宙外面是什么?是什么的再外面呢?是无穷?无穷的无穷呢。

想不清,世界上的许多事情终还是想不清。那就不要想,闭上眼睛养养神。

在机场排队办票托运行李时,夏坤的后肩头被人拍了一下。他扭头看,拍他的人是个20多岁的漂亮姑娘,她上身穿白色蝙蝠衫,下穿白色运动裤,足蹬白色旅游鞋。一头秀发不辫不束,如同一泓无拘无束的泉水。一双忽闪清亮的大眼睛配在她那白净的脸上,如同两团清潭。他眯了眯眼,穿戴一身洗得发白的军帽、军装、军用胶鞋的当年的史莹琪活脱脱立在跟前。不禁心尖有种难以言状的楚痛又有一种莫名的快意。他和她的目光相碰时,心里颤抖、呐喊:“莹琪……”

“Hello, sir. Are you going to Japan or United states?”姑娘用英语问他去日本还是去美国。

“Go to United sates .”夏坤告诉她他去美国。

“Are you going to New York?”

“要去纽约。”

她盯他顽皮地说:“If you love him send him to New York for It’s heaven. If you hate him send him to New York for It’s hell!”

夏坤明白她说的是:“如果你爱他,就把他送到纽约,因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就把他送到纽约,因为那里是地狱。”这姑娘竟对一个陌生人讲这番俏皮话,可谓洒脱。也许这正是改革开放的环境造就的,他觉得有趣,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喂!”姑娘又伸手拍了他一掌,“快,先生,该你办票了!”

那姑娘发现夏坤的入关地是美国西海岸的洛杉矶,她也是,于是对办公室的先生说,一定要把他们两人的座位安排在一起。夏坤当然很乐意与这么一位漂亮的姑娘同行。不禁想,以后,要是对邱启发说起,那家伙一定要大喊大叫,哈,夏坤,你小子有艳福!当年,他同宁秀娟结婚时,邱启发就这样说过,还在闹洞房时戏谑说:“看看,这么水凌个小姑娘,要遭你小子蹂躏,唉唉,伤天害理哟,啧啧”可当宁秀娟离他而去时,邱启发这样说,“她啥了不起的,不就是一张脸蛋儿好看嘛,好看又咋了,好看的脸蛋儿又不长粮食。”“可长钱。”他对邱启发说。“钱是啥,钱最坏,害尽天下之人。打的士看股市行情──走着瞧,她会有吃苦头的一天的。我们夏坤要模样有模样,要身高男人标准的个头,要学识堆金埋银取之不尽,要感情同贾宝玉也差不离”

邱启发是他最知心的朋友,处处向着他。那些日子,他苦恼极了,就把苦水都往老邱那儿吐,老邱说,你吐,吐个三江四水倒流,我全给你兜了,吐完,就彻底痛快。能彻底痛快吗?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何况他们是17年的夫妻。临出国前,他苦恼着宝贝女儿无人照料,邱启发和他老婆赵佳秋说,你就放心去吧,有我们哩!还是老朋友靠得住。

椭圆形的世界地图,标明北京至洛杉矶的航空线,飞机追赶着地球的自转跨越太平洋。

空中小姐带着怡人的微笑送给夏坤一副耳机。每一位乘客的座椅扶手上都有耳机插孔和旋键式调音装置。12个任选频道不息地播送着雅致、激越、抒缓、亢昂的音乐和歌曲。寂寞的空气中不寂寞。四个投影电视和两台闭路电视播放着体育新闻及影视录像片。有画面没有声音,声音在耳机里。乘客可自选音乐或欣赏电视,却不妨碍他人。夏坤翻阅一本精美的导航画册。看一阵,闭目听音乐。斯特劳斯《蓝色多瑙河》的优美旋律伴随他越浪穿云,神游万仞。又换了黑衣人的击鼓乐声。这鼓声叩击云空的心扉,就有了一种倦怠的振奋、莫名的向往,又有一种离开故土的思念。将12个频道通调一遍,失望竟没有《梁祝》。肩头被拍了一下。

“喂,院长,你怎么一上飞机就睡觉?”那姑娘的声音悦耳。

夏坤睁开眼来,不解地盯她:“你怎么知道我是院长?”

姑娘笑道:“我会看相,我看你像个院长,还兼内科主任,叫夏坤,对不对?”

夏坤更奇了:“姑娘,你来我们医院看过病吧?”

“Yes. 我还来挂过你的专科门诊号呢。”

“小鬼,真的?”当过兵的夏坤说道。

姑娘抿嘴笑,递过张名片。夏坤接过看,竟是自己的中英文名片。

“你刚才打盹时,我从你上衣兜内取的,你不会见怪吧。”姑娘收了笑,抱歉地说。

夏坤心里火了一股,现在这些女孩也开放过于了,怎么随便掏人家衣兜。又火不起来,在这么一位开朗、漂亮的姑娘面前,十分火气也会灭去七分。也警惕,可别遇了骗子,现在漂亮的女骗子也不少。钱摸了怎么能在美国呆,精制的英文幻灯片丢了怎么去登国际会议讲坛。

“对不起,夏院长。你别生气,我一个人第一次出国,很想有个伴。但是,你知道的,现今的社会是复杂的,人也是复杂的。”

姑娘怯怯地,没有了刚才那纯真的笑。夏坤心想,你可以找我要张名片呀,又一想,也许她是真的不放心。现在有些骗子,身上可以掏出几十种不同头衔的名片。笑着说:“没什么,这名片送给你。”递过名片。

姑娘接过名片,好高兴:“我真有幸,碰上位年轻的大院长!”

“我可不年轻了,快45岁了。”

“正年轻呀,男人的黄金年龄!再说,你看上去也不过三十六七岁。”姑娘笑说,“你怎么不问我的名字,你不怕碰上女骗子?”

“要真是骗子,问了也白搭。”

“嘻嘻,我没有名片,叫甘泉,甘苦与共的甘,泉水叮咚的泉。”


2

“啊,甘泉。你的英语不错。”

“一般般,我是华西医科大学毕业的。呃,你是哪个医大毕业的?”

“我嘛,早先是军医学校毕业,后来又读了军医大学。不错呀,我们是同行。你一个人去美国?”

“嗯哼。”甘泉学着外国电影里的腔调,“我到我爸爸那里去。你呢?”

“去开一个国际学术会议。”

“要做报告?”

“嗯。”

“真不简单!”

甘泉盯他,目露欣羡。夏坤觉得这目光灼人,反倒不自然地收回目光。甘泉依旧盯他:

“年轻的大院长,你好帅!”

夏坤听了里快慰。这个甘泉,比夏欣大不了多少,我该是她的父辈呢,她却好像把我看成了同辈人,现在的女孩是开放。嗨,她还真像年轻时的莹琪。那是春天还是秋天,他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一个晚上,邱启发神对他说:“夏坤,你小子有艳福。”“去你的。”“有人说你好帅。”“谁?”“史莹琪。”“你怎么知道?”“在澡堂听见的。”“好呀!你敢偷听……”“小声点!我又不是故意的,是那边女浴室的说话声钻进了我的耳朵。”“什么话?”“‘呃,赵佳秋,男学员组那个夏坤长得好帅气!’‘对,他帅得象块磁铁,史莹琪,是不是他把你吸引住了?嘻嘻’”

想着,夏坤笑了笑,又闭目听音乐,身边有团青春异性的暖火烘烤。一时间,他觉得人生的一切烦恼都被烘烤干净了。在这浩淼的太平洋上空,在这没有一丝云花的天际,仿佛只有他和身边的这位姑娘。他很想把自己的肘臂伸过去些,接触到她那柔软的躯体,甚至想用手臂去搂抱她的柔肩。

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对身边的这位姑娘有如此强烈的感情冲动。要说医院里漂亮的姑娘不少,在他离婚后,还有写求爱信给他的,可他都没有这种感觉。想着,自嘲一笑,把手臂收拢回来。萍水相逢,偶然路遇,人家对你一点友好就瞎想,她是晚辈。

他这样想时,心底涌起一股浓重的热流。那久埋心底的长年压抑的感情的波涛翻起大波,又想到了史莹琪。

那个时候,他和史莹琪比女儿夏欣还小,史莹琪大他一个月。当年,他们是军医学校的同班同学。在班上,史莹琪这个小商人的后代是以性格好强出名的,唯对夏坤柔顺体贴。部队发的白线袜子的袜底,女学员摊派任务,先用针线上好了再发给男学员,她总是抢了他的那一双,针细线密缝进了她心底的秘密。夏坤的母亲来学校探视儿子,又总是史莹琪让出自己的铺位,亲自打水送饭照顾得如同自己的母亲一般。以致老人对夏坤说,我要有这么个能干体已的儿媳妇就好。吓得夏坤连忙止住母亲别乱说。那时候,夏坤是班上的“标兵学员”,很是循规蹈举,即便他感受到了春风的吹拂,也不会随便解开军装的风纪扣。那段美好的时光在他们中间播下了微妙的种子。毕业分配一公布,男学员们都不解,怎么女学员几乎全部都分进了西藏,而男学员却全都留在了内地?夏坤有种受了屈辱的气愤,去找队长、指导员,坚决要求进藏,说,难道我们男学员还不如女的!得到的回答是,服从命令听指挥。军队的行动雷厉风行,命令一宣布,次日便各奔东西。

临别那天傍晚。她来找他,在他的营房门外探了下脸就消失了。他去了那池塘边,她果然在那里。

暮辉在池塘里溅起金光,垂柳摇动枝条悄声细语。她没有戴军帽,倚在垂柳边,两手绞动胸前的长发辫。他走过去,看池塘,有小鱼在水里游动。她闪动如火的大眼:“夏坤……”声音异样, 带着如火的炽热。他抬眼盯他:“有事儿?”她捂嘴笑,从挎在肩上的军用挂包内取出一件咖啡色毛衣:“给你!”“干啥?”“不干啥,给你,拿着。毛线是你妈买的,你妈托我给你打的。”他接过毛衣。她又递过一张她的半身照片,没戴军帽,发白的军装衬着她那青春的笑脸,一双大眼看着他。他翻过照片,看见她那流利的钢笔字:赠给我亲爱的夏坤。莹琪。他的脸刷地红,火烫。“给我!”她摊着白洁的手。“什么?”他呆望她。“也给我一张你的照片。”“好。”他从上军衣兜内掏出张像片递给她。那是他刚进校时,戴了大盖帽扎了武装带去相馆照的半身照。她看着笑:“你也写几个字……”邱启发几个男学员从远处走来。他朝她局促地笑,转身跑开。

后来,他才明白,母亲没有为他买过毛线,也没有托她为他织毛衣。只是对她说过夏坤的身体不好,要给他寄件毛衣他死活不许,说是部队发什么就穿什么,不能搞特殊。

史莹琪进西藏后,夏坤分配到了川东的部队医院。两年多后的一天,他收到她的又一封来信。这封信,他看完就撕了,烧了,但那信中的话,却至今还记得。“亲爱的坤弟:你好,我这会儿是在烛光下,在窗外透进来西藏高原粗冷的山风里给你写的这封信。亲爱的坤弟!你不会责怪我这样称呼你吧,其实我早已在心里千声万遍这样称呼你了。你的聪明帅气,你的正直为人,还有你那喜好绘画喜好乐器和写作的天赋,都早已在我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现在,我远在天涯,心却在你身边。天转凉了,那件毛衣穿上了吧?坤弟,多给我来信,琪姐担心牵挂着你,你的永远关心你的琪姐。”

天底下竟有他这样傻气的男人,也许,他太年轻太懵懂了,这封情真如火的姑娘初恋的求爱信竟然被他付之一炬。他钻进了牛角尖,这样想,好吧,你只不过把我当成你的一个亲爱的永远的弟弟看待,哼,弟弟,去他的,去他的!他给她回了封信,至今想起来都可悲可笑可恨可叹,说了些他自己也搞不清的胡话,说什么从此一刀两断,再不往来云云。他把这封扼杀了自己最珍贵的初恋的信扔入邮筒之后,竟然有一股英雄豪气,哼,弟弟,去他的!他大义凛然地离开了邮筒,永远离开了那他至今都捶胸不已无可挽回的初恋。

三个月后,邱启发告诉他,史莹琪结婚了,嫁给了一个资本家出生的军医。他知道,进藏女军人尤受欢迎,那些等得发急的男军官们进去一个便瞄上一个,合符婚姻法的年龄就可以结婚。使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为什么会嫁一个成份高的人。邱启发还对他说,史莹琪给调到内地来了的赵佳秋说,她是一心一意爱你夏坤的,可是你小子看不上人家,写了那封绝情信。他不相信邱启发的话,不久,他信了。邱启发把赵佳秋的来信给他看了。他才知道,邱、赵二人早已订了终身。他明白了这一切后,回到宿舍呆睡。

夏坤恍恍睁开眼,发现身边的甘泉扑在他的膝头上呼呼睡。她那一头黑发搭在他的腹前,一张动人的脸侧向着她。秀鼻翕合扑出温馨的气息,肩头、胸脯、腰部起伏。他心里涌动起一股莫名的慰藉,一股悠远的怀念。他感到双腿有些发麻,想动一动,却没有。他不想打搅她,他害怕她会惊醒过来而立起身子。他弄不清此时此刻自己对身前这位姑娘是一种父辈的感情、同路人的感情、还是一种其他什么感情。总之,他很喜欢这位甘泉姑娘。

他终于还是拍醒了她,甘泉睡眼惺松抬起头来。

“要转机了。”他对她说。

联航老板精于计算,直航洛杉矶的飞机要在日本东京机场转机,转乘新加坡开来的飞往洛杉矶的联航班机。转机时间只有40来分钟。下机后,日本国的边检人员又得挨个儿做安检。排了老长的队,已到目的地的、转乘他国飞机的都混在一起。心急如火又不敢越雷池一步。广播里传出去洛杉矶的飞机即将起飞。甘泉去找到一位严肃的边检人员,比划着说明情况的十二万分火急,拿机票给边检人员看手指夏坤。边检人员矜持片刻,终于让他和甘泉先行。签票、登机。刚坐定,飞机就直插天海,紧张得二人汗湿背脊。飞机再入蓝天之后,夏坤的心才平静下来,标准化的服务使人有一种并未换机的适应感。

“甘泉,今天多亏了你,要不然,我们就误机了。”夏坤说。

甘泉盯他笑:“你大院长守规矩,再急也一步步挨秩序走。可你守道德的规矩,时间却对你不客气。那么,你就只有陪我在日本国的东京机场呆一夜了。嘻嘻。”

夏坤听着,也笑,戴上耳机听音乐。音乐的中断时刻,传来空中小姐和悦的通知飞行高度、气温的播音。同前一架从北京起飞的飞机一样。总是先讲英语后讲日语。夏坤心里有种愤感。这两架飞机里都有不少亚裔人,打折扣讲华语的中国人不会少于三分之一,为什么不用中文介绍?这是服务的最大不周期。


3

“夏院长,你在想什么?”甘泉问。

“我在听音乐。”夏坤取下耳机。

“不,你在想一件事情。这一路你都在想一件事情。”

“真的,你怎么知道?”

“察颜观色。”

“是的,是在想事情。”

“想什么?”

“没想什么,我想,我们中国会更强大。”

“说假话。你们这种人呀,就是这点不好,明明想的是别的却偏要说些冠冕堂皇话。”

夏坤看甘泉,这小女子说话好直率,不觉笑了。是的,自己这一路上都在想一件事情。要说自己这个脑袋瓜,这几十年来储存了好多事情。为什么就想起这一件来,史莹琪……事出有因,都是身边这个甘泉姑娘触发起来的。

“甘泉,你说得对,我是在想一件事情,一件往事,好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人的一生,有好多的往事,不少的都被岁月的流水冲淡冲走了。可是,有的事情,是永远也冲不淡冲不走的。”

“想的什么?想你的妻子还是想你的情人?”甘泉问得很自然。

夏坤听着,一阵不自然。什么情人?现在的年轻人呀。可又觉得,甘泉也没问错,自己心里就没有情人?这个世界上好多男男女女,谁人心里就没有个小秘密。可他还是这样说:

“我没有想这些。”

“没有想这些,那反证法就说明你心里是有这些的,对不?”甘泉步步逼问。

夏坤只好以笑作答。

“你不回答,算默认。你也许确实没有想这些,或许你确实是在想国家想医院的大小事情。我理解,一个医院的院长,上管天文地理,下管鸡毛蒜皮,事情又多又麻烦……”

甘泉这么一说,夏坤那满脑子的大小事情就如同开了锅的水。新病房楼的筹建、调资、奖金发放、职工宿舍、医疗纠纷、超负荷的医疗和教学任务、研究生论文、院领导间的团结、与上级领导的关系、和医院周围左邻右舍单位的往来、自己的科研项目、自己的正高职称……不想还好,一想则乱。

“唉──”他一叹。

“你这声叹好沉重。这次到了美国。就不要回去了。那儿不会有这些麻烦事情。”甘泉说。

“那儿也不是世外桃源。”

夏坤这样说时,心里突现了一件事情──拆建老病房楼。目前,院里资金有限,上级也拨不下款来。而那老病房楼是一级危房。好多年了,早晚会生事情。医院领导做过研究,也向上级汇报过。想吸引外资来修建一所合资医院,账目、人员全部与现在的医院脱钩出来。国内这样的医院在上海有了,效益很不错。可夏坤他们找了不少投资者,都是说兴极浓,却均未谈成。医院领导都希望他这次出国能找到一位明智的投资者。古今以来,修路造桥办医院,都是善事,也许会有个有钱的大老板热衷于此事。

这医院一建起来就阔了。下三层要修停车场,现在市区停车太难了,效益一定可观。平街一层建成高挡装修的门诊大厅和急诊科,安装自动上下扶梯,全部实行计算机收费,配以导医护士和触摸式电脑咨询服务。安装霓红灯,投以彩色射灯。上几层修高档病房。再上面,修美容中心、健身房、药膳馆和招待用房。啊,也许还可修几套套房。现在来的外商多,个体户富户多,也还有住得起的领导层。治病兼疗养。医院是大医院,虽说在江北,但影响力大,且江北是开发片区。现在三峡工程上马,来往的人多,不论讲社会效益还是经济效益都会可观。

然而,要办成这事儿也难,好多的困难和障碍。有人事、上下、左右间的,有传统观念的。传统观念,这力量可不少。就算现在有人来投资建这医院,也会留下个“卖院贼”的骂名。这看法不仅老医务人员中有,年轻医务人员中也有。他们的意见不能说不对。就有人听见这风声后向上级写信的。言词之恳切,反对态度之坚决,不明来由者看信后真会怒发冲冠,甚至热泪盈眶的。就有小青年医务人员反映说,我们不要什么豪华医院,我们不要什么优厚待遇,我们只要守住这块黄金宝地。是呢,世界终将是他们的,他们是在为医院的将来大声疾呼。


4

唉!

夏坤想着,心里又一叹。

可是,这事儿不办行么?整个重庆市也同全国各大中小城市一样,日日变,魔术般变出好多林立的高楼来。其中,不少是外资或合资修建的,难道都是“卖城贼”、“卖地贼”么?这个城市的那些窄街小道破屋陋巷,要不是这种办法拆建,也许再等一百年还是那个样儿。现在呢,楼一建起来,没有人不说好的,还解决了不少人的就业问题。就连那市中心的破屋密布、人口稠密的老街小巷现今也在拆迁动工建大楼了。

看着这个形势,不尽快拆建老病房楼不行了。周围已在计划修建高楼,一旦这些高楼立起来,你就算有了成万上亿元钱要拆建老病房楼也不行了,规划部门不会准许拆了。那就只有等待,等待什么?等待自行倒塌或是原地原层翻修。可这楼全是木质结构,白蚁快吃光了,怎么翻修。翻修的钱不如重建了。钱,重要的还在这里。有了钱,啥都好办。医院要是现在就有钱,找什么外资呢,自己修了自己用,自己赚钱不好?

可是,哪儿来钱?这几年,修那一幢综合病房大楼泡进去上千万元,修新老职工宿舍又投进去数百万元,评三级甲等医院、购CT、监护仪、彩超、内窥镜等高中档设备又用去两千多万元。这当中还有多半是赖账或分期付款的。药账也还欠了几百万元。有人说,可以职工集资拆建老病房楼。这又谈何容易。前两年职工集资的款额本息都还未还完,再则,这可是数千万元的大数字,如何集资得起?还有,现在政策又不允许事业单位搞集资了。罢了罢了,这“卖院贼”的罪名就由自己和院领导班子来担了。今后这幢楼如果修起来,这合资医院如果办起来,就把自己的名字刻到墙基上去,就让医院里的后人们来指名字骂吧。那时候,自己也不在这个世上,随他们了。也许,也会有人说,当年那个夏坤院长和他们一班人做得对,那当然好。可是,也听不见了。对,前怕狼后怕虎,什么事儿也做不成。

离院前,他同书记议了,同一班子领导议了,都说,找到投资者就干,豁出去了。对,豁出去了。想着,夏坤激动,又想到那最关键最喜人最愁人最恼人最诱人的“钱”来。

“夏院长,你在接续你的思想,还在想那件事情?”

“对,我在想那件事情。”

“倒底什么事情,保密?”

“不保密,我在想钱。”

“想钱,嘻嘻,你大院长大教授缺钱?这次调资可肥了你们这些人。”

夏坤就对甘泉说了医院想建新病房楼办新型医院的事情。甘泉拍手称好,说他思想解放。夏坤心想,自己为什么对一个萍水相逢的年轻姑娘讲这些事情,也许,自己的潜意识中想过她爸爸在美国,也许就是个有钱的阔佬。

夏坤这样想的时候,空中小姐送来晚餐。每人一份盒饭,有任意挑选的饮料、水酒。夏坤对空姐点头笑,心里极不舒服。奶酪、甜食、生菜都不对他这个嗜麻辣担担面红汤火锅为最佳美食的重庆人的口味。嘴感的不适与腹中的饥饿搏斗,生菜竟成了此时的美肴,嚼得一干二净,眼目的余光还馋涎着甘泉盘中剩下的生菜。甘泉瞅他一眼,将生菜全给了他。他不客气,一扫而光。甘泉盯他笑。他要了饮料。空中小姐盛情地狠铲入近半杯碎冰块,夏坤喝了几口,本来就凉的腹内几乎冻结。就馋涎起家中顿顿都有的热汤菜来,又眼羡着那些老外们的虎吃豪饮。

饭毕,甘泉仰头睡了,头歪斜到他肩头上。他任她靠着,心里舒坦,侧目望机窗外。

分不清是天是海,飞机在云海浪尖迤逦而行。相对论,离地时的箭速般快感与太平洋上空的蜗牛般运动形成巨大反差。夏坤翻开世界地图看,真可畏时行毫厘。唯屏幕上的橄榄球冲撞和耳机内的强节奏乐曲使人震颤。太阳推走浩繁星空。人与大自然搏击,飞机追赢了地球的自转。到达洛杉矶机场仍然是白昼,时间依然是出发日的当天。


5

夏坤与章晓春进行了一次长谈:“哪有种花人载花只用来插自己的花瓶呢?我同意你去南方。你走前,我们要为你开个欢送会,算是‘娘家’为你送行。希望你到了那边,多给我们通些信息,帮助我们发展快些。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本来也是很自然的。不过我想,人还是应该有点精神的。人的精神境界的高低,决定着一个人的人生奋斗目标的高低……”夏坤说。章晓春听着,渐渐发现了另一个夏坤,一个她未曾认识的同她平等相待、心地敞亮、感情丰富的夏坤。事情又大出夏坤的意料,在欢送会上,章晓春突然宣布她不去南方了,决定留在本院。夏坤惊喜又不解,现在这些姑娘真叫人摸不透。“你个章晓春,跟我耍什么把戏?”“嘻嘻,”章晓春笑说:“夏老师,你跟我以心换心,谢谢你的教诲,是的,人是得有点精神。”

自那,夏坤对章晓春更为关心,倾注了一片老师的真情,给予了一个导师真诚的爱。章晓春也好受感动,那个星期天,又在他家吃火锅时,掏了肺腑之言。“夏老师,你对我太好了,我怎么也报答不了你。”“这话不对,”他说,“你把我指导的课题做出成果,就算是对我的最好回报。”女儿夏欣就在一边说:“看看,章姐姐,你中计了,中了爸爸的攻心计了。其实,我爸爸功利主义太重。他是要永远套住你,让你为他争功获利。”他听了,盯女儿,心想,女儿倒是实言,没有说错。

章晓春呢,干得更卖力了,一篇漂亮文章出来了,署名作者章晓春,指导夏坤,投寄权威的中华牌医学杂志,发了头条。章晓春又翻译成了英文,想寄到国外发表。夏坤好高兴,帮助修改,签了字,同意寄出。中了,这文章被选上参加美国洛杉矶的一个国际会议。夏坤又努力为她筹款,科研费出一些,医院出一些,向上级要一些,又督促尽快办妥出国手续。章晓春走那天,他还要了车,亲自送她到重庆江北国际机场。

章晓春真诚落泪:“夏老师,我……”泣不成声。

他拍她肩头,说:“去参加国际会议,好事情!开完会,顺便在美国看看,只是不要耽误太久,回来继续干。你年轻有为,重任在肩,前程无量!”

他越这样说,章晓春的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就越是被不断的泪水蒙满。临到检票窗口了,她突然转过身来紧紧抱他,糊了他满脸泪水。那一刻,他的眼眶也热了一股。师生相处三载,这次虽然是小别,可毕竟是她一个人远离故土啊。

章晓春走后,他被医院那些做不完忙不完喜不完愁不完的事情缠住,等他收到章晓春从美国洛杉矶的来信时,才想起,她出国去已三个多月了。拆开信看,章晓春告诉他,她的发言受到大会主席好评,主席是位知名教授,一定要留她在美攻读博士学位。他读信后,先是一喜,后是一忧。喜的是,自己培养的研究生确实不赖,忧的是,章晓春还会回来么?国内南边那所大医院费力不已没有挖走的人才,被美国佬不费吹灰之力便挖去了。好比沙里掏金,从采矿石,淘沙到冶炼,一块金子出来了,人家信手一拈,拿去了。

他心里揪一般地痛,回了信,表达了对她的祝贺和期待。有股悲哀,只好听其自然了。这封信一去,三月无回音,他生气了,章晓春,你可别不回来啊!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可也并非人间天堂。也许有一天,你会吃尽了苦头又回国来的。就赌气地想,那时候呀,哼……

女儿听他说后,撇嘴说,爸,你真累,成天里忧不完的事。我看你呀,一贯作风就是堵,可你那一双手能堵住流动的水吗。你设置了种种障碍去堵章姐姐,可还不是流走了。你也堵过不让妈妈走,可是,妈不也还是流走了……他就气恼不已,又委屈,喝骂了女儿。女儿不说话了,几天都不同他说话,他又忍气吞声,去哐哄女儿。女儿说,爸,你又在施攻心计了,可是你要明白,堵是堵不住的。比如说,你一吼骂,看似把我的嘴堵住了吧,可是你能堵住我的思想吗?看看,你又巴不得我对你说话了。他听了,只好自笑,觉得现今这些年轻娃儿,小脑瓜实在太不简单。他这样说时,女儿讲,你不是常告诉我现在是90年代了,是计算机时代了吗。

就在这一天,他又收到了章晓春从洛杉矶的来信。信里没有信笺,只有一张章晓春的全身照片。大概是初夏时节照的,穿了一身随便的春秋衫,一双白色旅游鞋,披肩的发丝在美国西海岸吹来的风中飘曳,手里拿了老厚一本似书非书的东西,两眼似笑非笑盯着他,背景是一幢似医院非医院的深灰色洋楼。他想,这或许是个什么实验室。他知道,中国去的学者,再强也不可能在美国当上临床医师,只能做些实验工作。他把这张照片仔仔细细看,看一阵,想起女儿提到过的物质不灭的话。可不,章晓春并没有消失,不正实实在在活在自己眼前么。这是自己带的学生,她把双脚踩在了美利坚合众国的土地上了。这样想,他消了些气,依然恼怒。这个章晓春,竟然连一个字也不写。翻过照片看,看见了章晓春那漂亮而带有男性气质的钢笔字:夏坤老师,你好吗?你的来信我收到了,回信尽在这张照片中。信皮上有我的地址,下面留下我的Tel和Fax,愿意的话,给我来电话或传真,也可以写信,尽可以痛骂我。你的永远崇敬你的学生章晓春。

他看后,心动了,这次去美国一定要找她章晓春,一来看看她,二来劝劝她。三来呢,正愁初到洛杉矶,没有熟人呢。

他在北京候机时,给她发了传真。他不想马上给她打电话,他不知道自己和她通话是要斥责她问候她还是让她来接自己。他还在气恨她,他还放不下导师的尊严。他只是传了自己何时何班机到达洛杉矶国际机场,并没有说接不接。

“小章,你还行,会开车了。”夏坤想着,问。

“这里学车快,交50美元,一个星期就学会了。路好,车又是自动换挡的,就同开玩具车一样。”章晓春盯他笑。

“这车是你自己的?”

“是。不过,还在分期付款。”

“你呀,个小章晓春,也抖起来了。”

章晓春笑:“老师,不是抖,是必须要车,在这里没有车可寸步难行。你看看,这路上有行人没有?”

夏坤举目看,除了车流没有行人。

轿车驶下高速公路,过立交桥时,夏坤看见一个美国老者,擎着一大张彩纸,上面写有乱七八糟的英文。

“他在干啥?”

“讨钱。红灯亮时,车会停住,他就向你讨钱。”

“他没有车,这么远的路,步行好难。”他同情说。

“他照样可以乘轿车。”她说。

“哦?”

“这儿鼓励两人以上乘车,两人以上就可以上快车道行驶。他讨够了钱,啥时候要走,随时可以搭车。有的驾车者为了赶路,还主动叫上车。”

“不怕被这叫花子抢?”

“他那会儿会收了那纸。你看,他的衣着并不孬,谁知道他是叫花子?再说,他不会在这儿搭车。前面有自然形成的自动搭车站,有不少人自己不开车,长年上下班都是在自动搭车站候车,比国内乘公共车还方便。总有一辆辆单人驾驶的私车过来,候车人就自动按顺序上车,不用付钱。你看,那前边就是自动候车站。那些人自愿搭上他们,开上快车道,早到目的地,早办自己的事情或是挣更多的钱。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两厢情愿,双方获益”

车速很快,夏坤看见远处的人行道边,有十来个人自动排队,已停下了两辆小车。

这就是经济高速发展,经济制约而形成的自然结果吧,夏坤想。商品经济等价交换的法则无处不在,这只不过是双方用以交换的法码是时间,时间就是金钱嘛。

这样想着,夏坤的思路回到了故土,仿佛又站在了自己医院的门诊大门口。长期以来,这门口摆了不少小摊,市政府规定门前“三包”,包卫生包秩序包绿化。可总也撵不走那些小摊贩。后来,市卫生局搞全程优质服务,包括要求在门诊设小卖部,以方便就诊病人买东西。他不好不执行,因为年底要检查。就在门诊大厅设了个小卖部,糖果糕点卫生纸各式饮料啥都卖,24小时昼夜营业。院里有人反对,认为影响了门诊的庄严肃静。可后来夏坤发现,门外那些小摊贩不请自走了,他开始不解,后来明白了,是经济制约的结果,医院的小买部抢了那些小摊贩的生意,那些人就不请自走了。

他的一位在省里官阶不小的战友对他说过一句话:中央把市场经济的政策早给了你,你自己就坐在市场经济的椅子上,能不能干敢不敢干全在于你自己。你是一院之长,大权在握,敢不敢率先跨入市场经济你是关键人物。你跨,那市场经济就对你微笑,钱就来了,你不跨,钱也就只好对你望而兴叹,拜拜,到别人处去了。对,要闯,快干,要快把那股份制医院搞起来。夏坤的思绪起伏。


6

车速更快了,夏坤看时速器,超过了100公里。自己的思想也格外活跃,问:

“小章,这洛杉矶的英文原意是‘天使’吧?”

章晓春握着方向盘:“嗯,Los Angeles,就是天使的意思。”

嗬,这美国西海岸的大城市是天使!夏坤笑了。突然,一辆陈旧的红色轿车擦边超车,飞驶而去。感到这驾车者也太不守规矩了。接着,有两辆警车飞驶而过,跟着,又是两辆警方的摩托驰过。

“那辆车也许违章了,更大的可能是作了案。”章晓春说,“美国警察的通讯是世界上最好的,说不定还会有直升飞机追来。”

夏坤听着,好奇、振奋,眼前闪现出电影、电视里警方空中、地上追截暴徒的情景。不想,一来美国就碰上了。果真,不到一分钟,看见了警方的直升飞机在头上盘旋。而那旧车和追赶的警车早消逝在车海里。

“美国警察的车好,时速可达200公里。”章晓春说。

箭速般运动,夏坤的心也箭速般飞驰。

夏坤听说过,美国是最安全的,因为有警察和法律保护;美国又是最不安全的,因为有枪杀和抢劫。就又想到那些唬人的影视镜头,担心此时此刻会否枪声大作撞车爆炸秩序大乱。然而幸运,章晓春驾驶的轿车依旧时速不减地顺着滚滚车流前行,秩序依旧井然。唯驶过一道交叉路口时,可见路口停有拦截的警车。

夏坤没有见到追截的结果,章晓春驾车驶上了另一条岔道。他想,在这茫茫车海里,那辆旧车也许可以漏网,然而也难。

初遇“天使”,有惊而无险。夏坤心里默想,但愿此次美国之行平平安安。发觉车速慢了下来,进入市区后的路窄了些,不时塞车,就希望再快起来。侧目看章晓春,发现她比在国内时瘦了些,眼圈有倦怠的黑晕。这姑娘独闯美国,也不知她在这最安全最不安全的国度里度过得如何。心里竟有了些涩味的同情,又夹杂着对她来接他的由衷感激。

“老师,你在洛杉矶呆多久。”章晓春问。

“买的联运机票,后天才有从洛杉机去奥兰多的直航班机。我在这儿可以逗留一天。”夏坤说。

“老师,我请假陪你好好玩玩。”

章晓春说时,汽车开到一座豪华饭店前。章晓春熟练地打方向盘,在停车埸停好车。她跃下车去,过来为夏坤拉开车门。夏坤身前的安全带自动打开了。夏坤笑下车。

“小章呀,应该是男士为女士开车门的。”

“是这样的。可是你不一样,谁让你是我的导师呢。”

夏坤抬头看,这饭店是中西样式,门两边有一对瞠目蹲立的石狮。

“这是中国人和越南人合办的中国城,老师,请。”

夏坤随章晓春进去。与门外的只停满汽车少见行人的冷清形成对照,里面有不少游人。城内古典华美,有自动扶梯。每一层楼都各具特色。有卖中、越古玩、竹编等物的,有卖中国衣料、丝绸的,也有卖来自各个国家包括中国的电器设备的。

章晓春不像宁秀娟那样,一逛商店就总是这儿停停那儿站站,这儿问问价那儿要试穿一穿,可以在店内转上几个小时,出店时却什么也不买。跟宁秀娟转商店他是最不情愿最累最怕耽误时间的了。尤其是问了价试穿了又不买。他总觉得太亏待人家售货员小姐了。她对章晓春说了章晓春就大笑,说,不是不想看是此时此刻肚子太饿了,要先解决腹饥问题。边说边领夏坤到四楼。这儿中、西、越餐馆都有,均有漂亮的中国或是越南姑娘恭迎门口。夏坤说,小章,我现在什么山珍海味都不要吃,你要关心你老师的话,想办法弄一大碗又麻又辣又烫的面条来。章晓春一听,击掌笑,说,老师,你这人好将就,为我节省一笔钱了。这事情好办,走,上家里吃去。

章晓春领夏坤走出中国城。时值黄昏,夏坤掏出傻瓜照相机,要小章为他照张像。章晓春开了闪光,为他在美国的中国城拍了纪念照。

章晓春驾车穿过几条大街,拐了几条岔道,行至一道大铁门前。遥控操作的铁门自动开了。进去后,车围着一幢幢小楼间的小道,绕行到一幢二层楼房前。 底楼车库的活动门开了,车便驶了进去。下了车,从侧门进了屋内。夏坤一看,屋内卫生间、铝合金组合厨具、客厅、后园齐全。卧室在楼上。室内有巨大的灯光衬照的金鱼池。家用电器一应齐全。安有直拨录音电话、传真机。禁不住“啧啧”赞叹。章晓春说,这是一般的公寓房。

章晓春领他看完屋内,便挽袖扎臂,忙碌夏坤渴盼不已的那一碗麻辣面条。夏坤要帮忙,被她阻拦。他才发现,面条、涪陵榨菜、中国酱油、川辣椒,应有尽有。章晓春对他说,如今来美国的中国人不少,许多城市都有中国城中国人开办的超市,凡国内的商品这儿都几乎有。

章晓春忙的时候,夏坤便到客厅里看电视。都是英语节目,也有墨西哥的电视节目。又去看传真机,发现旁边放了张照片。是一个年约二十七八岁的中国男人,着装扑素随便,圆脸,眉毛浓厚,面像憨实,如同一位乡村教师。夏坤笑了,怎么放了这么一张照片在这里。是章晓春的弟弟还是其他人。

“夏老师,请上坐!”章晓春在厨房里喊。

夏坤到厨房边的长方形铝合金餐桌上坐下。啊,红油的榨菜麻辣面条,还加了葱丝。够格的山城小面。他摩拳擦掌,呲牙咧嘴,挥动筷子夹了一夹,吱地吸入口中,“咔嚓”,闪光灯一亮,章晓春用他的傻瓜相机为他照下了这张“馋嘴相”。

“嗯,小章,不错不错,重庆姑娘做的重庆面条,够味儿!”

“承蒙老师夸奖,我这重庆女子还没有变色忘本吧。嘻嘻。老师,我每天晚上都要吃一碗麻辣面条。”

饭后,章晓春把夏坤领到楼上,推开一间屋门,说是让他住这里。他进门一看,跃入眼帘的是一张老大的男人油画像,好面熟,终于想起,是在楼下看见的那张照片上的人,四壁还挂有几幅抽象派油画。

“这是我老板儿子庄庆的卧室。”章晓春说。

“你老板?”夏坤诧意。

章晓春一笑:“是的,我的美籍华人老板。”

“你所在医院的老板?”

章晓春不笑了:“老师,你先休息休息,我会告诉你原委的。”说着,又一笑,带上屋门。

夏坤确实累了,仰躺到床上。他已有八分明白,章晓春根本就没有搞医了,她也如一些来美国的人一样,弃本专业从商了。心子一阵发痛。咳,且不说他这导师花了多少心血培养她,就是国家、人民、家长也为一个大学生、研究生付出了好多好多!可是,一个研究生出来了,人家不花一分一文,就一张开会通知书,就把人挖走了,且还要自费送上门来。所以说,美国佬比狡滑的日本人更狡滑。日本人长于学习、利用、仿造,然而,在人才这一最根本、潜力最大的资源的利用上,就逊于美国人了。又埋怨中国人为什么不注意保护人才这一巨大资源,包括自己这个笨蛋。可也防不胜防啊!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还不如把她章晓春交给南方那个大医院好了,毕竟这“肥水没流外人田”。

想着,心里愤然,仰起身来,打开百叶窗远眺。丛丛绿荫掩映着幢幢稀疏的平房或是楼房。再远处,便是蓝黑色的太平洋了。太阳已看不见,暮霞辐照天地大海。低头看,楼下是后园。有假山、水池、花草,还有一个犹如中国农家用的大圆木盆似的水泥建造的水池,里面的水飞速旋转着,如同开了的锅。这是干什么的呢?他想。就觉得眼皮发重,回身躺下了。

夏坤一觉醒来,发现天已全黑。百叶窗把窗外的硕大的圆月切成细条,顿时涌起一股思乡之情。想起女儿来,也不知道她学习成绩如何,听托其照料的邱启发伯伯的话否。他起身又走到窗前,透过百叶窗远眺,夜空如洗,没有一丝儿云花,不像山城那雾蒙蒙的夜空,就觉得太淡白无味了。要知道,山城重庆的月夜是再美不过。月亮在云丝、云团中时隐时现,抛洒诱人银辉。人站在高处眺望,但见城市因山为垒,邈在天际,两江绕城,如同两条抛开又聚拢的跳跃着万家灯火和月辉的墨黑色底衬的彩带。那城市的巨人般高耸的大楼,那越来越密集了的夜行车的车灯拉出的钢水般的亮带,那陡峭的坎梯道,那累居的重屋,都笼罩在一派朦胧的扑朔迷离的月色之中。家乡的月夜醉人……

夏坤收回目光,被楼下后园的情景拽住。月辉和灯辉交融,那圆池中的“沸水”泛金冒银,有道白浪翻腾,不,是个柔小的身影在池水里游动……夏坤一悸,被一种无比的美好攥住,又涌起一股罪恶感,慌乱地关百叶窗页,却好一阵才关上。眼前再没有空隙,思维完全短路,胸腹起伏,血液燃烧。他回到桌前坐下,喝了口章晓春为他倒的冰水,人清醒了些。发现桌上有一幅手掌般大小的精美油画。他拿过来看,画的是一个冲浴的女人,脑中一道闪电,这同他刚才看见的情景一模一样。心里炸了一般,章晓春……他不敢往下想却又想了许多。最终想,得马上离开这里,再也不要见到自己的这个得意门生。

“老师,去冲浴一下吧,可以强体健身。”浴后的章晓春捋着湿发进屋来。

夏坤放下画,回过身来。

章晓春穿了睡衣,坐到床边,两颊一红:“老师,你喜欢这幅画?是庄庆画的。”盯夏坤,补充说,“他是个画家。”

夏坤听着,心浪平缓了些。

章晓春闪动大眼,坐到夏坤身边:“夏老师,我看见了你脑中的无数个问号。也许,你正想着马上离开,是不是?”

夏坤看见她眼中有着火苗,转过脸:“是的,我想,我住在这里不方便。”

“当然,你可以去住宾馆,几十美元乃至百多美元一晚的宾馆都有。只是,你得付出。不错,你当大院长的,有钱,不过,我最清楚,你现在的收入比起我这美国打工妹来说,也差好多倍。我决没有半点揶揄之意,我是说,来美国的中国人,能节省就尽量节省,在这里,没有钱寸步难行。在这一点上,我的体会比你深刻得多。”

章晓春眼圈潮润,盯桌上的裸浴画,说:“夏老师,我确实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可是,你应该相信你自己的学生,我是不会卖身的。刚才,你不是对我称呼的老板疑惑么?是的,我老板不是行医的,是经商的。老师,你一定很生气,气愤我放弃了自己的医学专业。其实我是并不情愿的,至今痛心不已,希望有一天能重操旧业,回到你身边搞学问。可是,我又是利欲心、渴望欲很强的。我生长在重庆,却总觉得那里的天地太狭小,总想冲出那雾都来看看大千世界。《围城》里说,城里的人总想冲出来城外的人又总想冲进去,这大概也是一个通用于古今中外的常理吧。重庆是个大城市,但与世界发达城市相比它也算是个城外之城。由于你的帮助,我冲出来了。离开重庆那天,你知道我为什么哭吗?那是我心里在对你说,我的好导师,也许我不会回来了。我如鸟儿般飞到这世上最富有最令人向往的美国后,确实不想回到那个‘城外’去了。学术会议结束后,一位会议工作人员愿意帮助我,那是个留有络腮胡子的英俊先生。他为我订了 Comfort Suites,就是舒适豪华的套房,给我要了不少吃的,答应为我在一家医院里找到适合我做的工作。我好感谢他。心想,有了工作,就拼命干,干出一番成就,攻读博士,再回来见江东父老,见你这位好心好德好技术的老师。可是,后来我才发现,他另有所求。说白了,他要我的身子。我不同意,他耸肩说,你只想获得不愿付出,这在美国是不行的。想想看,我为什么要帮助你做这些事呢?这家伙看来还不算太坏,没有胁迫、强暴我,只对我说了声拜拜就走了。结果,住房结帐几乎花尽了我带来的美元。我可惨了,想回来也回不来了。人生地不熟,只好自找工作。华人办有帮助找工作的中介组织,可并不是一走去就可以办成。人家记下了我的情况,让我等消息。而那阵,我身上所剩无几了,我只好去找个便宜处暂住一下。这个鬼地方,没有汽车真是寸步难行,打问到一个住处,要走几条大街,只好走。又遇下大雨,天就像塌了似地往下泼水,全身都湿透了。泪水和雨水下淌。庄庆开车过来了,问我搭车不。我不想搭,怕又遇上心怀叵测的男人,可还是搭了,我见他是个中国人,我希望他把我拉到那个住处去。他把我拉到他这个家来了。他叫我别怕,说进屋先洗一下,换换衣服。吃饭的时候,他问了我的情况,很同情我,说,你要是愿意,就在我父亲的公司干吧,说他父亲是山东人。到底都是中国人,听了他这话,我好高兴也好伤心,当他的面落了泪”

章晓春双目闪闪,揉揉眼,站起身来:“老师,住不住这儿你自己决定吧,不过,今天晚上你只能住这儿了。”

门关上了。夏坤的心沉甸甸地,像坠了块铅。


7

奔驰轿车在洛杉矶通往内华达州的15号公路上飞驰。车行约600公里便是举世闻名的赌城拉斯维加斯。车窗外一片荒凉,极难见到树木、房屋,展现在眼前的除了没有尽头的高速公路便是沙砾和盐碱地。

人们去那沙砾深处的城堡淘金,把自己兜内的或多或少的美元掏向那座海市蜃楼般的却是实实在在的称之为“会生金蛋的沙漠鸵鸟”的城市。那城市便一天比一天富丽堂皇,再以它的奇迹般的雄姿招徕一批又一批天下来客。

宁秀娟坐在轿车内,天方夜谭般地听着她那驾车的丈夫讲着。脑子里除了新奇和兴奋之外,还画起了一个“赌”字的问号。来这赌城游玩者,除职业赌徒外,美国及世界各地的学者、名流、官员、艺人、商人皆有,难道人生真是一场赌博吗?人生是一场赌博。这话她对前夫夏坤说过。夏坤那一向特别忙,以至于胃溃疡出血倒床住院。她责备他说,你这个人呐,为了你那没完没了的事业,命也不要了。夏坤苍白着一张脸,笑说,要有成功,搭上命也值。是呀,人生是一场赌博,你拿命去赌呢!她杵他道。想着夏坤,她深感负疚。

现在,她得到了物质生活的充分满足,却又背负着永难偿还的精神重负。人生总是有得有失的,这是夏坤说过的话,可不是,有得有失。

终于看见了房屋,是一座路边加油站。站前的一个木桩上立着一只黑乌鸦,汽车驶来也不飞走。宁秀娟看着,一丝孤独苍凉。丈夫一打方向盘,把车开到加油站内,向自动加油机内投币加油。宁秀娟下车舒展身子。比夏坤小7岁的她确实美。这美,不仅仅在于她那无可挑剔的秀发、五官和全身各部的协调,还在于有一种慑人的内在美。

恋爱时,她曾问过夏坤,你们都说我美,美在何处?夏坤抚她柔发,两目灼灼盯她,说,你不是那种精美挂历上的那一类美人儿,也不是舞台银屏上的那一类美女角,而是生活中的平常的却能震慑世界的中国姑娘。她说他花言巧语。夏坤说,真的,你看,自从我认识了你,这世界便不复存在,不是震慑了世界吗!她笑。夏坤说,她这一笑好灿烂,照亮了全世界。从那一刻起,她认定自己这一生只和夏坤在一起,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和他。

她和夏坤是在军医大学相识相爱的。凭她是将门之后,她这个初中尚未毕业的野战医院卫生员,也同夏坤平起平坐在军医大学里。 她并不像有的高干子女那样“骄娇”二气重,可以说是品学兼优。她从不在人前炫耀自己的家庭,粗杂活路样样肯干,不睡懒觉,出操跑步军训成绩名列前茅。门当户对和不门当户对的追她的年轻军官不少,她偏看上了夏坤。而夏坤总还是对她不放心。“你们这类女孩,唉,我总感到……”夏坤没把话说完。她大笑:“不放心,是不?那你去接纳何胖吧,她最喜欢你,可以是你最最放心的贤妻良母。”夏坤笑,猛劲抱她,第一次吻了她。她如水般溶化。

后来的事实证实了夏坤的担心不无道理。工人之后的夏坤不止一次说过,他与她门不当户不对。她呢,从不承认自己有这种陈旧观念,她是被夏坤那一表人才和博学迷住了,以致于她不能觉察自己潜意识里那些隐秘的东西。倘若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赵勇,或者在那次全国学术会议上她不遇见赵勇的话,她也许依旧可以用事实证明夏坤的担心是多余的。然而,这世上就有个赵勇,而且在那次学术会议上作为外资厂商的董事长、总经理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赵勇,这个她父亲战友的儿子,同他曾有过青梅竹马之缘。他一米八的个头,魁伟黝黑,精明潇洒,且经一翻苦斗已腰缠万贯。早先前,母亲就主张她和赵勇好。那时候,她还小,只觉得挺喜欢赵勇这个在地方工作的伟岸男人。后来,在地方任职的赵勇的父亲工作调到南边,举家搬迁,再后来,就没有什么联系了。

那次的学术会议是在南变开放的广州召开的。二人偶见,都格外惊喜。过了而立之年的赵勇西装革履,黑丝亮目,豁达潇洒,举手投目都露出中年男人的精明和成熟。他自驾轿车领她转游了广州全城,去了深圳、珠海,住的都是星级饭店。一路上,赵勇给她讲了不少。他那古板的老父亲早已离休,不许他去资本主义的美国,他却利用了父亲的各种关系更靠自己的努力和机遇闯进了美利坚。他吃过语言不通的种种苦头,给人当小工、看家。还在码头边为候船去观光自由女神像的游客们翻跟头挣钱。他曾经考取过剧团试用半年,后来因不合格被解聘了,却学得一些武功。不想,在美国还成了挣钱的手段。

那码头好长好阔。来自美国和世界各国的游客每日不断。他赤裸了上身,缠紧腰带,一声大喝,挥臂腾腿,连翻十几个跟斗,做各种招式,胡乱地吆喝,博得游人们的喝彩和掌声。常有男人和女人激动地跑过来搂住他照像留影。他便挺直腰身任他们照,而后,拿了顶草帽挨个地走到游人跟前。那些人便“OK!”将美元扔进他那草帽里。这草帽成了他的聚宝盆。晚上,他便去华人办的英语夜校学习。人到了那个份儿上发起狠来,没有办不到的事情。他的英语竟然棒极了。遇了那些刁钻的老外用英语骂他时,他也同样用英语回敬。对方便“Excuse me”,道歉告退。过了语言关,他感到在美国混方便多了。

说着这些他亲身遭遇,他那黝黑的面肌频频抽动,两眼发湿放亮。

宁秀娟听得两目灼灼。

“总之,我在美国吃尽了苦头,还遇上过许多意想不到事情,嘿,一言难尽。不过,我终还是给了美利坚一击,我在那块土地上站住了脚!”赵勇这样说时,宁秀娟便点头。赵勇现在美国开班了公司,办了绿卡,是个有相当资本的老板。“你就凭你那点儿武功发了的?”宁秀娟将信将疑。“哪能呢,那不过是我的一段经历,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谋生手段。闯美国,除了机遇外,主要还得要有心计,再就是勤奋。这两点,我们中国人都不少。现在改革开放了,用中国货做美国人的生意,又用美国货做中国人的生意,一东一西一捣腾,就有了这点儿成功。就说这一次性打火机吧,中国人能造,劳动力又便宜,在国内块把钱人民币一个,弄到这边来可以买一两美元一个,不就赚钱了!不过,在这儿做生意也难,竞争太激烈。和美国佬斗,和外国来的人斗,还得和潮涌而来的中国人斗。我现在是好比登山,一时一刻也不能懈怠,否则便会滑落,一落千丈,那就惨了”

谈到经商,赵勇说,无商不奸,无奸不商,总是得用些心计、智慧和狡猾。他给她讲了许多商战奇遇。有失败的痛苦,有成功的狂喜。宁秀娟为赵勇那传奇般的经历而感动,为他的成功发达而庆幸,为他的实在现实而敬仰。那小时候她对他的喜欢感迸发出一股浓烈的异样之情,仿佛见到一头伤痕累累的雄狮,生起了怜惜、赞赏。

广州的白天鹅宾馆如一只引颈欲歌的天鹅鹤立珠江岸边,夜的女神悄然降临拂袖拉燃万家灯火。这灯火溶入星空潜入江水或静或动,陪伴着这南国重镇的夜的喧嚣与宁静,涂抹出一个神秘诱人的夜世界。

就在这引颈入空的宾馆的高层楼房的一间客房里,宁秀娟在浴池内浸泡着如玉般的身子,轻哼着潇洒走一回的歌。尽管自己有较优越的家庭条件,可自从跟了夏坤之后,她何时有过如此的消闲与欲仙般的享受呢。她把那歌子哼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身子泡软发红才站起来。巨大的壁镜映照着她健美的身子,她情不自禁自我欣赏了一会儿,才缓缓地擦干身子裹上浴巾走出浴室。电视里正播放香港选美赛,那些窈窕淑女们身着泳装亮相,扭动身姿。宁秀娟笑了,自己要是去参赛,说不定也会戴上香港小姐的桂冠哩。这时,门铃声响了。“谁呀?”她裹紧浴巾,走到门边,问,不觉扭开门锁拉开一道门缝。赵勇推门走了进来。她一阵紧张却让他进到屋里。

她这一让,改变了自己的后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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