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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个旧锡矿的“厂哥”和砂丁丨云南往事

本文选自云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出版的《滇南散记》,作者马子华。

我搭乘了滇越车到达了开远,再由一辆比较起来好象是玩具的个碧石铁道的小车箱把我从鸡街送到迤南的腹地去。迤南——它是云南非常复杂、神秘、而又进步的地区,它的前面紧接着亚热带的交趾支那。

▲寸轨小火车车厢〔图源红河州图书馆〕

看罢,现在已经是仲冬的时节,但你还看见车箱里的人们在吃着甘蔗和黄澄澄的橙子,山野间有不少的芭蕉和棕榈。

就在这地区当中,个旧锡矿抓紫了千百万的人民。靠着它生活,靠着它富有。不少的“靠天吃饭”的冒险家因而倾家荡产,因而骄奢淫佚。还更有另外更多的人为了生存贡献出他们的生命,为了血肉牺牲他们的血肉。他们背着光明走向黑暗,负着重荷滴着汗水走向光明。

侥幸,无顾忌,论命运……的心理支配了这一片土地上斗争着的人民。是的,先生,他们从没停止斗争,把一切血的教训留遗给强悍的子孙。

枪,锋利的匕首,他们视为重要的产业。有的人要靠它来争取他们所没有的,有的人却要赖它来保障他所获得的一切。在这儿,每一个人民,都知道用“死”去交换“生”是铁则,是神圣的家法。

这等于是赌赛,赌赛的途径虽然有也可以说没有,因为中国人都说“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胆小可不得将军做。当你进入这地区的心脏时,起码的自信便是起码的资本。

“穷走夷方,急走厂!老表!”

“昨日的砂丁,今天的老板!”

一种特殊的经验形成了他们若干的谚语,他们也正受着谚语的教育。

我到达一个“文献名邦”的大城了。现在我是住宿在一位土绅士的家里,晚上,他们燃上了份外光亮的煤石灯,集拢在放着烟盘的床面前纵谈今古。

▲建水老照片〔图源网络〕

对面的一个陌生人份外热烈的和我谈了起来,他毛遂自荐的说:

“我也要到西头去,只要你愿意,我是可以做领路的!”他瞪着那一双十分精灵的眼睛,在等待我的答复!态度是有点自傲又是那么恭顺的样子。

“他还是厂哥,督导员!只不过……”旁边那一个好夸张的石屏人袁先生替他介绍,惟恐我忽略了他的身份似的。

“啊!那么你做厂老板好啦,为什么要到西头去呢?”我向他问。

那样子当然使我不能相信他是厂哥,固然我对于厂哥也并没有什么具体而典型的印象;不过在华丽阔绰和厂主应有的气概上他似乎不足。

他穿着一身对襟的线呢短衣裤,几经入水洗坏了的。一顶阔边的呢帽永远不脱地放在后脑的右侧,瘦小灵动,象猢狲一般的蹲在椅子上,赤脚,把一双连绊鞋脱放在椅子脚边,两手抱着那一个长大的竹子烟筒在拚命地“扑董扑董”抽吸着。

等到袁先生介绍他是一位“厂哥”的时候,他是那么得意的笑了又笑,嘴唇启处,露出两个亮光光的金牙齿。

“说来话长,我们而今不如从前了”

“为什么?”

“就是这一回抗战叫我们完蛋了的!”

“大船烂了还有三千钉呢!”我说。

“我们就不能用这种说法了!”他叹了口气又摆摆头。

“你说说看嘛。”

他也好象有所感触般地想了想,把烟筒里的余烟用劲吸了两口,然后装上一点黄烟移交给隔座的一位人,然后打扫了一下有痰的喉咙,便滔滔不绝的讲述他已往的“业绩”,两只手放在他胸前的双膝上。

下面是他和他的伙伴们光荣和悲惨的历史。

“我们有三代人在个旧厂上打尖子,从我的祖父手上便养着一千多砂丁,每年出产几千张大锡,在抗战以前,滇越铁道还畅通的时候,我们的大锡从个碧车运送到滇越路上;到安南,到香港,到新加坡,那时候,只怕是打不出来,

▲民国时期个旧市〔图源网络〕

若果尖子旺时,大锡出去,钞票进门,有了钱尽量花消。我们吃好的,穿好的,一年总要上昆明市好些趟,吃够玩够,捡着自己喜欢的东西买了回来,留声机、鸟枪、照相机、收音机……我都有过,我都有过!”

“你们的砂丁怎样呢?”我忍不住问。

“砂丁?还不是照样给工钱,可是这些家伙真是贱骨头,得了工钱不好好的积攒起来兴家立业,永远只是穿着那么一套麻布衣裳进尖子去苦干一辈子,最后从洞子里把尸首拖出来。”

“工钱不够养家活口,你叫他咋个积攒?”

“哪个说的?”他否认地摇着头,“他们有钱就去赌,喝酒,输光才安得了心,横竖饭是有得他们吃的……”

“供吃饭?”

“岂止!每年四大节还给他们打牙祭,杀翻了两口猪让他们拚命的吃个够,个个选着又肥又厚的那一块肉放在嘴里,吃得油都从嘴角边滴了出来,真是大酒大肉吃个够。我对你说罢,每一年四大节过后,总是要找席子来裹死人的”

“为什么?”

“他们狠命吃个够,饱得太厉害的当晚便胀死了;把肚子吃泻了的,过了一两天便送命,看看罢,我们给砂丁吃的总算够了。”

▲个旧锡矿童工〔图源网络〕

我沉默的点点头瞧了在座的人们一周,旁边一个以为我还听得不够味,他又补充了一句:“一年胀死的人有好几百近千的。”

“可是,”这位厂哥又吸了一阵烟筒,闪耀着精灵的眼睛说:“这几天可是走下坡路了,仗一打起来呀,滇越路一断掉,安南给日本人占掉,我们的大锡运不出去,没有人来买。

矿打出来也是枉然,成千的砂丁可要吃饭,还要垫其他的开销,我们一天天的垫不起了,先是卖产业、卖东西的撑持,到后撑持不了只好请工人们回家,我们停工了。政府并不救济我们。

“个旧厂上往日哪怕有最好的更多的东西都卖得掉,怕的是运不来,可是等到这几年呀,砂丁走了,散了,尖子不能打了,厂哥们的产业也卖光了,最后只好卖我们的枪枝、留声机、相机、衣服、手饰…

我们从前最心爱的东西都卖光,我们维持不了啦!你想,迤南的生活是一年比年高”

“谁都知道,个旧锡厂的主子是临安人和石屏人,嗣后,他们只好回老家。从前他们找得的钱呢?临安人是尽量买房子,回到家乡卖房子没人要,石屏人有了钱却和临安人不同…”

“怎么不同?”

“他们买田,可不能买杜契,多半是典契的,等到米价涨田价涨时,别人用很少的钱便把它赎回去了,这样一来,我们这些打尖子的只好饿饭。大家享惯了福,这回可就苦了,现在个旧厂上只随便有几家开着工,厂哥们有力气的都去挑扁担,做田活,有点小本钱的便跑西头做生意”。

“做什么生意?”

“买茶叶,腊肉,黄烟到夷方地换大烟,跑几转已经就象点样子了。”

▲个旧锡山〔图源网络〕

旁边的一个年纪大些的穿长衫的人叹息说:“这也是气数,个旧厂的气数尽了,你们厂老板从前把孽作多了,福享尽了,真是……”他停住了一会,瞅了那位厂哥一眼:

“听说现在矿山上冷清清的好象坟山,尖子上有豺狗下来吃人,前几天豺狗还吃了一个老妈妈,剩下一个脑壳一条腿在箐边,城里的小孩子也被拖去了几个。……”

于是,大家便争执着豺狗吃人的事,有的人还同时证明他曾经在两个月以前听见尖子上有鬼哭,好象是千真万确的。

夜深了,主人弄了些夜宵给大家吃了以后,客人们便零落的散去,那位厂哥到临走时才把他的一双脚放下椅子来穿上他的鞋子,又重新对我说:

“我和你家到西头去…”

“好,斟酌罢!”

我在可否之间。

他们,这地区的人民仍然为侥幸,无顾忌,论命运的心理所支配;但他们并不顾惜自己的生命,仍然如象过去一般地用“死”去交换“生命的延续”。

我离开临安石屏不久,便听说那一位厂哥果然卖了东西弄了一笔小本钱准备到西头做生意,可是当他经过三台坡的时候便为“匪”所截,东西抢光不算,还被打了两枪,幸而未中要害。

据说抢他的人当中有几个是他自己手下的砂丁,还有另外一位厂哥做这一股匪的领袖,共一百五十多人。

但,他们了解,赌赛的途径是没有规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