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槟榔成瘾者自述:为了戒槟榔,把恶心的口腔癌图片当桌面

2013年1月1日凌晨,湖南长沙望月湖小区一家小商店老板,44岁的朱泽摸黑就起了床,没有惊动还在熟睡中的妻子唐莲和两个孩子。

朱泽出门前,最后再往屋里回望了一眼:钥匙已经塞在门下,钱全部叠好在桌上,压着给妻子留下的纸条,弟弟的电话装在自己口袋里。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他再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这一天,朱泽沿着湘江走了足足3公里,没有人知道他当时是什么心情。

当他终于看见一个空无一人的破屋,朱泽决定了这里就很好。于是他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绳索,挂在屋梁上,然后把脖子套了上去。

朱泽是被逼自杀的,而杀死他的凶手,不仅一直逍遥法外,而且至今还光天化日地出现在长沙的大街上。

夺命槟榔

如果朱泽早点遇到中南大学湘雅二医院口腔科的凌天牖老医师,也许他不会走到狠心抛妻弃子的绝路上去。

每天凌医生的诊室外,永远都有几十个人排队等着看病,一号难求。这些人前来诊断的,是一种叫做“口腔粘膜下纤维性变”的病症,这是一种癌前病变,朱泽生前就曾经得过这种病。

可惜朱泽对自己口腔产生的各种异变反应得太晚,等他去医院的时候,纤维性变早已恶化成了口腔癌和舌癌,除了切掉咽喉和舌头之外,再无活命的良方。

朱泽年轻的时候相貌不算难看,家中的生意日常也要和整个小区的人打照面。

他不敢想象,自己一旦因为手术失去了舌头和完整的下巴,这张脸会变成什么样子,又该如何面对每天来店里买卖的街坊邻居。

在男人的面子和生命之间,朱泽选择了前者。

而凌医生的诊室里,绝大多数患者并没有这样的勇气,他们宁愿接受容貌毁灭,不成人样的耻辱,只盼望从凌医生口中求得一线生机。

说是“一线生机”,其实只有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凌医生每天都要重复不下数百次:“把槟榔戒了,问题不大。”“再戒不掉槟榔,真的就没命了。”

朱泽的悲剧证明,凌医生绝不是在危言耸听,湖南人最爱嚼的槟榔,其实正是口腔粘膜纤维化的头号诱因,只不过口腔粘膜纤维化属于可逆病变,等到发展成口腔癌,那就再无退路。

见惯了太多被槟榔毁灭的面孔和人生,凌医生对每一位还有治愈希望的病人都有类似的嘱咐:“这个病是可逆的,只是情况复杂。但无论如何都要戒掉槟榔,一定不能再吃了,不然谁也救不了你。”

可令他难过的是,真的愿意把他的话听进去,在治疗过程中乖乖配合戒除槟榔的病人,少之又少。

因为戒掉槟榔的难度,也许和毒品不相上下。

老兵的失败

在国际旅游目的地上,土耳其应该是阿南最不想去的国家之一,这是因为,阿南最爱的槟榔,在土耳其被法律明文列为毒品,不得携带入境。

阿南不是湖南人,他认识槟榔这种东西,是在新疆当兵的时候。一位来自湘潭的班长喜欢用这个,帮助战友在当地寒冷的早晨出操时发汗,可以感觉到暖和一点。

不需要多久,阿南就堕入了食用槟榔后那种“胸闷头晕、心跳加快,喉咙里热热地像被堵上”奇妙感觉,无法自拔。等到09年退伍,他一个星期可以嚼掉300多颗槟榔,彻底上了瘾。

这种遍及整个湖南的槟榔瘾,已经持续了一百多年。

槟榔本是一种热带棕榈树的果实,在湖南本地没有生长,鲜果也很难储存。后来清朝时期,槟榔加工工艺得到改进,大量往来广东和内陆的生意人聚集在湘潭、长沙等水运枢纽,就让这种特殊的“广东草果子“,在此扎下了根。

槟榔果中含有一种叫浓缩单宁物质,有抗抑郁效果,咀嚼容易上瘾,且戒除十分困难,几乎和毒品别无二致。根据一些国际组织判定,槟榔是继尼古丁、乙醇和咖啡因之后世界第四大嗜好品。

外省的阿南尚不能逃过槟榔的“毒瘾“,湖南人就更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在湖南许多地方,槟榔在婚丧嫁娶、逢年过节的许多礼节场合中,都被视为理所当然的馈赠佳品,“恰点槟榔“、”要不要来一粒“,是湖南人再熟悉不过的招呼语。

上到高级知识分子大学教授,下到小学三年级的学生,没吐过一口狗屎一样的槟榔渣,大概不能算作地道的湖南人。

阿南的第一个女朋友,给他带的最多的礼物,就是各种品牌口味的槟榔果。

不过女朋友虽然体贴,此时的阿南却渐渐对槟榔无福消受了。

就在阿南完成一个星期消灭300多粒槟榔“壮举“的同时,他发现自己的嘴皮内侧、舌下几处长了三个硬块儿,一大两小,开始就芝麻点儿,一两周就长成黄豆和花生那么大了。

硬块儿越来越大,阿南连吃饭都难以下咽,更要命的是,口中的溃烂迟迟不见好转,阿南开始觉得害怕了。

大夫告诉阿南这叫做唾液腺囊肿,大多是因为嚼槟榔引起的,为他做了切除手术。对着手术单,阿南第一次发誓,再也不吃槟榔了。

可是说着简单,当女朋友带着槟榔来见面,阿南早就把誓言忘得一干二净,结果手术部位很快就出现了囊肿复发的前兆。

如果不是第二任女朋友、阿南如今的妻子坚决要求他戒除槟榔,阿南知道,凭自己是一辈子也做不到这件事。

为了戒槟榔,阿南试过替代刺激味觉的口腔含片,也为了躲避卖槟榔的摊贩长期躲在家中不出门。

后来他干脆发了狠,给自己的手机屏幕设置成那些在口腔癌手术中失去舌头、下巴、半边脸的图片,时刻提醒自己:“再不戒掉槟榔,这就是明天的我“。

可直到今天,阿南把曾经离不开的烟酒都戒得一干二净,却还是戒不掉槟榔。他只能控制自己一个月最多吃一包。

一个意志坚强的退伍老兵,终究还是敌不过槟榔的强烈毒瘾。

添加剂的冤枉

凌天牖自1985年了解到槟榔和“口腔粘膜下纤维性变”之间的紧密联系开始,本着为患者生命健康负责的医者仁心,他一直大声疾呼,要求“禁食槟榔“。

2003年,一份来自国际卫生组织国际癌症研究机构的致癌物清单之中,槟榔果被列为1类致癌物第8位,含烟草和不含烟草的槟榔嚼块则分别列为第20位和21位。

中国国家癌症研究中心立即跟进,将槟榔列为一级致癌物,和大名鼎鼎的剧毒砒霜和黄曲霉素同一等级。

可惜,来自如此高等级的权威信息、权威人士的大声疾呼,在湖南当地几乎没有激起一个小小的水花。

当地槟榔企业联合对来自世卫的警报“辟谣”,称研究“未纳入湘潭槟榔作为样本,并不科学”。那一年,湖南省槟榔销售额甚至实现逆风增长,达到13亿。

槟榔果被列为1类致癌物之后的第十年,朱泽这样的悲剧依然在湖南上演。

朱泽事件发生后,湖南一家当地报纸曾经做过相关报道,槟榔自然无法脱去自己的可疑身份。

可是在这篇报道中,记者却得出了这么几个结论:

——“槟榔干果本身并不含对人体有害成分。所谓“槟榔致癌”的说法,至少在槟榔进入加工厂之前不成立。”

——“槟榔本身只会带来物理损害,违规使用添加剂才是致癌祸首”。

不知道这些记者们是有意还是无意,一句也没有提到来自世界卫生组织的如下数据:

印度是世界上消耗槟榔最多的国家,该国的口腔癌发病率居世界第一位。巴布亚新几内亚,有超过60%的居民咀嚼槟榔,口腔癌发病率世界第二位。

而且作为一个标准的落后穷国,巴布亚新几内亚食品工业极不发达,没有什么添加剂可以为当地人咀嚼的槟榔开脱罪责。

来自中国的数据则有:中国台湾口腔癌的男性发病率急剧上升,与咀嚼槟榔的流行关系密切;有三分之一人口食用槟榔的湖南省,也是中国口腔癌发生率最高的省份,并且从2006年到2016年,五家长沙重点医院收治的口腔癌患者增加了20倍。

在湘雅医院的一个口腔科病室里,45名口腔癌患者中,有44名有槟榔咀嚼史。

在朱泽报道末尾,记者给出的解决办法是,“请相关部门尽快出台细致严密的槟榔行业国家标准、在槟榔包装上公布槟榔添加剂全部成分。”

也就是说,湖南记者为朱泽之死找到的凶手,名叫“违规添加剂”。

2020年,世卫组织再次公布了槟榔中含有致癌物质的真正名称,槟榔碱和槟榔次碱,这两样物质都是槟榔果实中天然存在,不属于任何人工化学制品。

湖南,尤其是湘潭的一些企业,正醉心于咀嚼槟榔带来的另一种“毒瘾”,或许,连当地政府也无法自拔。

百亿槟榔和万亿负担

2014年08月15日,湖南省人大代表调研组来到湘潭,现场调研当地槟榔产业。

这一年,湖南省从事槟榔加工的规模企业达到30多家,年产量达到20多万吨,年产值近100亿元。为湘潭解决了近20万人的劳动就业问题。

在湘潭从事槟榔产业的人,工资可以达到三四千元,比当地其他农产品的收入要高出不少。

时任湘潭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成建云、副市长吴小月表示,“槟榔产业是湘潭食品行业的支柱…生命力强,行业自律性高,社会贡献大。湘潭市政府会大力支持槟榔产业的发展,希望槟榔产业能得到省相关部门的扶持。”

吴小月的愿望无疑实现了,2019年,全国槟榔产值达到400亿元,其中湖南一省就占了300亿,湘潭市再接再厉,提出要到2022年达成500亿的年产值。

和湖南湘潭同呼吸共命运的,还有海南省。在海南,槟榔是第二大经济作物,2017年的产值达到200亿元,其中90%以上是供给湘潭的槟榔加工企业,然后流向全国快速增长的槟榔食用者。

在这两省从事槟榔直接间接产业的人员,数目早已达到百万级别,牵涉到的经济利益大约要以千亿计算。

但是,在这些槟榔从业者们开心数钱的同时,账册上也不能漏下另外一笔:2016年以来,槟榔相关的口腔癌已给湖南带来50亿元经济损失。预计到2030年,全省将产生超过640亿元经济损失。

有数据显示,烟草的致癌率约为20%,但需要几十年的烟龄;而槟榔的致癌率达11%左右,致癌速度却仅仅需要短短数年,比烟草快得多。

按照当前全国约1亿人食用槟榔计算,大约10年后,口腔癌的增长速度将进入高峰期, 20年后累计将超过500万人,按照每位患者平均大约20万元医疗费用,这对全国各地政府将造成1万亿元的医疗负担。

这笔帐,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算明白了。

大势不可挡

凌天牖担任湖南省委政协委员十几年来,数次在会议上提出槟榔的危害,但总是因为各部门意见不一没了下文,原因很简单,他挡了别人的财路。

其实凌天牖医生不仅挡了别人的财路,他更是挡了自己的财路。

要知道,湖南槟榔产业越辉煌,他的诊室也就越兴旺。甚至不光他的诊室,整个长沙、湖南、全中国的口腔科医生,都会因此“生意兴隆”,“门庭若市”。

在钱财和责任面前,凌医生的取舍是分明的,“作为一名医生,最想做的就是保卫大家的健康。”每次对着镜头,他必定要交待“不要咀嚼槟榔”。

同样,科学真理、世界大势,又岂会顺着某些人的心意逆流而动呢?

在国外,新加坡、阿联酋、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多个国家加入土耳其的行列,将槟榔认定为毒品,立法禁售。

印度和巴布亚新几内亚两大全球最大槟榔消费国,或是在包装上明示“槟榔有害健康“,或是呼吁”全民戒除槟榔“,开始了槟榔治理的实质性进程。

在国内,厦门、广州等大城市带头禁播槟榔广告。

最有力的支援,则来自国家卫健委。在2019年印发的《健康口腔行动方案》,明确提出在有咀嚼槟榔习惯的地区,要加强对口腔健康的检查。

2021年9月17日,广电总局再次发布了“停止宣传推销槟榔及制品”的通知。

曾经充斥湖南大街小巷电视萤屏的各种槟榔品牌广告,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朱泽的生命已经无法挽回,但至少还有成千上万名口腔癌的受害者,在镜头前、在病床上,用自己不堪入目的术后面容,用自己作为人类的最后尊严,在时时劝告我们,要警惕槟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