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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南巫》:口吐铁钉,求神问卦,我们真的住在这个世界上吗?


2020 年的《南巫》,是马来西亚导演张吉安的首部剧情长片,张吉安以这部作品入围第57 届金马奖最佳新导演、最佳原著剧本,另外获得旨在推广亚洲新锐导演的奈派克奖(NETPAC)以及亚洲电影观察团推荐​奖。

电影开始时,作者以皮影戏的说书形式开场,给出了电影的时间、空间和人的设定:

这是1987 年关于吉打象屿山下,人与边界、巫界的故事。

吉打象屿山下村落有一个小家庭,从柔佛新山嫁来的阿燕,生活多年仍不太能适应和理解当地的民俗与民情。

一天丈夫阿昌和邻居出了事故,不久,突然在工作时晕厥,醒过来后随即身体不适。

原本以为只是一般生病,未料竟在一阵急咳时吐出数个生锈的铁钉。

阿燕带丈夫去医院被拒绝诊疗,眼看着阿昌身体状况每日愈下,相信科学多于民俗信仰的阿燕也只好屈服,去找了乩童、夜访山神、恳求马来巫师破解。


隐喻

电影片名《南巫》,除了最直接的意指“南洋巫术”,也还指着马来西亚的政党“巫统”,是成立于1946 年的马来西亚最大政党“马来民族统一机构”的简称( United Malays National Organization,UMNO)

高举民族主义旗帜的威权执政者巫统,是《南巫》中埋设许多明喻与暗喻线索要反思的对象。整部《南巫》或可看为一个具体而微、讲究地布置各种元素、却又节制地点到为止的政治隐喻。

故事背景的吉打,位于马来西亚邻接泰国之处。

吉打人虽属马来西亚,但除了生活中时有泰国文化渗透──比如最直接的是,连电视都会被泰国电视讯号干扰──当地人们所怀想的,也是彼个国家多过于自己所在之地,比如市场里人们不想买当地海产,而念念着怎么不卖暹罗虾。

嫁来吉打的阿燕家乡在柔佛新山,是马来西亚邻接新加坡的科技和民生大城,相较于吉打人想望泰国,阿燕挂念的与其说是家乡,亦然说是延续着在家乡时想望的新加坡。

《南巫》对复杂的马华社会做出举重若轻的呈现,人类角色与神鬼角色的设定、貌似不经意的生活琐事的布设,意在言内亦在言外:村落里张贴的标语、垫衬厨具的报纸标题、小学课堂上的对话,低调还原与论述着那个乍看单纯的村落在该个时空里、人们纠结难理的精神状态。

电影最迷人的,在于将“边界”的概念从国家与身份认同上纲到人与神鬼之间、生与死之间、身体的扎实与消解之间、精神的固着与飘荡之间,再到存在与虚无之间。


鬼神


《南巫》是作者张吉安的童年回忆改编,主人翁原型来自他的父亲,在片末字幕也交代了故事的后续。

然而,和电影是否由真人实事改编无关,《南巫》本身就有着浓郁的纪实感,对情节转折的处理亦低调而素朴,有种

无论是不是有所依据,这世界上总之一定在这里或哪里发生过、发生着这样的事

的感觉。吐出锈钉、乩童扶乩、神鬼显形……如同所有其他晨昏作息,不过就是这个村落生活的一部分。

而《南巫》的力量或者恰恰来自作者锚定的这份写实性

那是一个充满说服力的日常,它之所以充满说服力,在于那里面的人从没有抽离去凝视、反思他们的所在所是。

大自然就在身边、神鬼就在身边、咒语和解法就在身边,人们只是顺随地让该怎样就怎样、该发生的反正都会发生。

当写实到极限,就是魔幻登场之时。

这个魔幻不在于奇观,而在于终于,与第一次看到那些乡野传说的起伏,你我和故事主人翁们并不陌生,可唯真正将心灵的眼睛撑开,神秘始流泄、全面蒙上、将一切曳引至另个同模样却再也不同的所在。

生病的阿昌很虔诚,院子里和家里供奉了不同神像,受过洋派教育的阿燕很理性,认为事情一定都有个科学解释,村民遇到各种事情都有套方法……每个人似乎都相信什么,可其实,他们不曾真正想过自己与所宣称深信之事物的关系。

《南巫》并非由人类的尺度和视角去描述那个“求神问卜”的过程,而是从暗黑大地、从整个大自然的角度去描述。它,或许就是神/鬼,或许包含了神鬼,或许是连神鬼的形貌和能耐都会被取消的更巨大的存在…….总之一切慢慢笼罩下来。


神秘

这个无法定型与定义的流动,催生了电影最后急转直下的一个又一个场景,像是将人类的方法、人类的思考、惯性和观点全都消磨掉了,他们才能真正看到自己所在的神秘。

电影温暖地让那个神秘终究降落在人的问题的解决,但这从非理所当然的。

神秘一直都在黑夜与白日里蹲伏着,等待机会渗入、迫近;在最险巇的对峙里,我们终会看到自己作为某个存在的轮廓和内酝。而身为人类、关于人类的执念和难题的困顿,不过是整个场景里极其微小的一块。

比起《波米叔叔的前世今生》和《路边野餐》,《南巫》一路以来似乎那么毫无悬念,却是在这份带着怀旧童话感的松软自在中,等来了那个把我们所依赖的现实整个抽掉的抛掷。

电影标志了各式各样的边界,由此有了临界的骚动和错乱;

但最后揭晓的边界非关此与彼边,而是关于我们是否准备好了要认识、进入这个世界。“神秘”要直到这一刻才可能漫漶而来:

我们并不住在我们的世界,

我们只是栖居于一个更大的世界,

那里有很多隐微的线,

你不能绕过或跨过它,

你只能真正地成为那个世界的一部分,

就算只是一会儿也好。

一会儿已经是我们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