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5月,俄乌冲突尚未出现结束的迹象,北约继续东扩却已成明显的趋势,芬兰和瑞典一改中立姿态,正在申请加入北约。北约究竟要东扩到什么地步?是不是连东亚都在它的目标范畴之内?
美国总统拜登亚洲行不仅到了韩国和日本,美日印澳在东京也举行了四边峰会,在此之前,他还召集东南亚8国首脑,推销欲将中国排除在外的“印太经济框架”。美国想在东亚重塑影响力并且借此对华筑起“小院高墙”的目的昭然若揭。“重塑中国周围战略环境”,美国国务卿布林肯在后来的对华政策演讲中如是说。在美国排他主义的搅动下,中国需要做些什么,才能避免东亚的未来被带偏?
《顾问》本期访谈嘉宾:北京大学博雅特聘教授 中国国际关系学会副会长 王逸舟
创造性紧张 | 神奇的巨变
Q顾问:这两天有很多故事,拜登刚结束亚洲行,中国外长就去往南太平洋地区,举行中国和南太岛国外长的首次会晤。用大东亚的概念去衡量,拜登的亚洲行、美日印澳四边机制、中国外长南太行,都可以被认为是大国在东亚推动的区域合作,问题是,这种各有所属的区域合作是否带有大国博弈的色彩,而我们是不是正在被这种竞争和角力带节奏?
A王逸舟:这种态势实际上是东亚的地区合作和稳定发展的最新一幕,它并非独幕剧。东亚地区最近这半个世纪的历史,可以说是当代世界史上发展最快速又最生动的一慕舞台剧,它经过了很多不同的阶段。前些年,我参加了一个国际课题,我们来自东亚、欧洲、北美的学者聚在一块儿,历时5年,研究东亚格局的演变,有一个重要的发现。二战结束以后的30年(从上世纪40年代中后期到70年代后期),东亚地区一直是全球范围内战火最多的地区,包括中国的解放战争、朝鲜战争、越南战争、法国入侵、美国入侵、东南亚的游击队跟政府军之间的暴动和反暴乱,以及各种政变。那时的世界,中东反而不是热点,拉美虽然也有一些游击战争,但其影响和声势也远远没有东亚来得猛烈。美国以战后胜利者和霸主的姿态重新控制日本,扶植南朝鲜的政权,在菲律宾和泰国等地建立了很多新的军事基地,这个地区也成了两极对抗非常严重的地区。
但是,神奇之处在于,从80年代以后,这个地区就再也没有大的冲突,伤亡人数也直线下降,与此同时,它成了全球经济的新亮点,世界经济发展的一个增长极。七八十年代以后,东亚地区先是“四小龙”(韩国、新加坡、中国台湾、中国香港)、“四小虎”(泰国、马来西亚、印尼、菲律宾),然后是中国的迅速崛起,东亚成为全球经济最有活力的地区。新世纪以来,它仍是全球经济三大板块之一。虽然跟西欧、北美的板块相比,它还没有那么成熟,在制度化水平上也还有所欠缺,但是,它的发展速度最快,区域的凝聚力也最强。
Q顾问:为什么会有这种神奇的巨变?
A王逸舟: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中国的角色转变——撇开传统的意识形态、社会制度的差别,跟周边几乎所有国家建交,发展关系。在此前提下,东亚的区域合作从无到有,由少到多,由简单到复杂,构成了地区发展的稳定锚、加力器。
东亚地区确实有一些局部的紧张,短时间的口角,小规模的外交争执,但是能保持斗而不破,没有出现大规模的伤亡,很少有大规模的政变、游击战争和内战,反而出现了新的生机和活力,出现了更大的贸易占比,人均收入也普遍上行,这种现象就被称作创造性紧张。
Q顾问:经贸合作在其中功不可没。但是,东亚的经贸合作有什么特点,为什么能给地区的紧张局势赋予创造性?
A王逸舟:东亚地区各种不同层次的合作令人眼花缭乱,在全球范围内最多、最灵活。比如东盟的前身是五六个国家的政治军事同盟,现在成了很有前景的10国经济共同体;中国跟东盟自新世纪以来建立了自贸协定,中国人因此能吃到来自东盟的水果,中国的日用品也变成东盟国家日用品的主要来源,中国超过欧洲成为东盟第一大经济伙伴;东盟和中日韩的“10+3”合作最近这些年也是世界经济中一个热门话语,除了领导人的定期会晤,还有部长会议、专家会议、功能性的专题合作。除此之外,还有东亚峰会、APEC峰会、东盟地区论坛、香格里拉论坛,还有大湄公河流域的次区域合作等等。
东亚地区的合作有一个特点,它有很多灵活的次区域增长三角。最早是新加坡在80年代后期、90年代初期倡议,围绕新加坡、马来西亚的柔佛州、印尼的廖内省,构建“新柔廖”增长三角,利用新加坡的技术和资金,带动柔佛和廖内的岛屿开发。此后,类似的增长三角在东亚出现了很多,它不一定是以国家为单位的,比如澜湄机制,它的主体就是云南、广西的涉边地区;图们江合作更多就是中国东北的相关省份与朝鲜、俄罗斯远东地区与蒙古周边的区域;中国的博鳌、台湾岛与印尼的巴厘岛、泰国的清迈建立了岛礁合作倡议。最大、最有全球影响的当然是中日韩大三角,三国的GDP占全球1/4左右,尤其是最近这些年,三国围绕货币稳定、金融安全有很多磋商机制,即便有域外大国牵制,三国在财政金融领域依然能够推动合作,防止系统性紊乱。
去年到今年,最大的收获就是RCEP(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的正式生效。在经济不景气的情况下,很多中小企业通过RCEP获得关税减免,加快了物流的速度。这些合作机制看上去是涓涓细流,实际上汇成了一股强大的洪流,带来了强大的外溢效果,使得安全风险下降,使得原有的政治分歧、军事对峙也受到了抑制。过去,没有经济上的联系,没有人财物产供销的链条,国与国之间很容易打架,而现在,有诸多区域机制,有诸多利益考量,牵一发而动全身,打架也就没那么容易,这也是我始终对东亚地区的稳定保持信心的原因。
“马赛克”之谜 | 开放的地区主义
Q顾问:换句话说,这个地区发动战争的可能性依然存在,但是因为经济利益的相互渗透,安全上的风险也就被降低了,军事和外交部门在做出决策的时候不得不变得更加谨慎,它要考虑本国民众的经济福利,有些地方还要考虑选民的选票,那些好战的力量因此受到抑制。
A王逸舟:是的,用一个专有名词来概括,那就是开放的地区主义。跟欧洲不一样,东亚的地区主义不是建立在相同的文化、制度和执政理念上。美国著名东亚学者斯卡拉皮诺认为,东亚地区是全球独一无二的“马赛克”。马赛克色彩斑斓,它虽然融为一体,但是,每一块色彩都保持着各自的特点,甚至连材质都不同。小到东盟,大到整个东亚合作,都有这个特点。以东盟为例,东盟并不是铁板一块,过去,东盟内部打得很厉害,像越南老挝这些都是社会主义国家,而像新加坡、泰国这些都是美国的铁杆盟友,过去完全是鸡犬之声相闻,但是老死不相往来,而现在,东亚地区这种马赛克的特点就使它无形之中变成一个整体。相比较而言,欧洲的整个区域架构就呈现出单质和同质,虽然德法跟英国之间、中东欧跟西欧之间也有差别,但是大同小异,你很难用“马赛克”去形容它。斯卡拉皮诺说,东亚是一个让他觉得很迷人又很困惑的“马赛克”。过往的半个世纪,东亚地区有麻烦,有纠葛,但是斗而不破,没有国家间直接的军事硝烟,与此同时,它还成为全球越来越活跃的增长源。
Q顾问:为什么东亚“马赛克”熠熠生辉?如何解释那些看似紧张却又能保持韧性的不解之谜?
A王逸舟:斯卡拉皮诺教授所说的“马赛克”,用我们中国人习惯的说法,也可以被理解成“七彩的孔雀”。孔雀也有斑斓迷人的色彩,而且开不开屏并没有定律,也因此给人想象,给人惊奇。
以传统的地区合作而言,欧洲有所谓的核心领导国或者“双发动机”,北约有盟主,而东亚地区并没有特定的领导国。东盟成员国中,大到像印尼这样三四亿人口,小到像新加坡那样几百万人口,但是,很难说谁是领导,谁不是领导,东盟本身更愿意作为平衡机制。东亚各国的发展水平差距也很大,日本、韩国的人均国民收入三四万美元,是老挝、柬埔寨的几十倍甚至百倍,但是,它们都能有效地融入机制,从政府到民众也都能自然而然地接受自己国家的多重身份,比如一个老挝人,他会说,老挝不仅是东盟的成员,同时也是湄公河流域合作的伙伴。这种类似马赛克或者孔雀的魅力就是过往半个世纪的东亚奇迹之源,让我们在紧张之中看到了创造性。
事在人为 | 十字路口的竞赛
Q顾问:这种“马赛克”式的奇迹今天是不是仍有生命力?回到开篇的疑问,大国博弈会不会让东亚原有的区域合作变味?随着以美国为代表的排他主义的介入,东亚的区域主义会不会从开放走向狭隘?当区域合作这块基石失去光泽,战后三十年的东亚乱局会不会重现?
A王逸舟:东亚发展的前途处在十字路口,凝聚力和共识正在同破坏性的力量展开竞赛,谁跑得更快,就能产生更大的导向。我们如果掉以轻心,就会被后者超越。我们如果不重视安全的管控,不重视外交的智慧,就有可能会部分显现曾经有过的战乱。现在,这个地区还比较幸运,没有俄乌冲突,没有中东难民,也没有西非恐怖主义,但是,我们不得不居安思危,在总结经验、反思教训中趋利避害,摸索前行。而摸索前行的一个重点就是坚持开放的地区主义。中国思想家费孝通先生曾说,不管有什么样的制度差异,不管有什么样的域外势力干涉,我们要往好处努力,坚持各美其美、美人之美。
很多事情取决于人的态度,后果往往就出自人为的设定和想象。有些地方从“上帝的视角”看去本来可以避免战争,但是,假如被对抗的预设主导,就会螺旋式地走向恶性的结果。反过来说,有些地方在外人看来紧张到有可能崩盘,但是,如果聪明的决策者努力降低热度,就会用区域的合作抵消冲突的可能。经济的相互依存会对破坏性因素进行有效的抑制,降低对抗的能量,最终把危机控制在萌芽的状态。
当我们看最近的俄乌冲突以及世界上的一些危机,会不禁感叹,那些悲剧实际上就是人为的结果,本来完全可以不突破临界点,却被鬼使神差地引爆了。乌克兰4000万人口,三分之一无家可归,甚至沦为难民,这是多么糟糕的政治!如果决策层有外交智慧,用心管控,就不会发展到这一步,它不是注定要发生的事情。
人间的事情往往跟人的情绪、人的智慧、人的安排有关系。东亚人被普遍认为勤劳务实,愿意埋头做事。现在就要引导大家多往务实的方面去看,尽最大可能把我们同相关国家的经济合作、贸易谈判、区域与次区域的增长三角,扎扎实实地一步一步往前推进,而不是去制造大战将至的感觉。渲染对抗只会促使大家增加军备,增加狭隘的小多边的拉帮结派。如果我们听之任之,有朝一日,这种离心力就会超过凝聚力和同心力,消极的因素也会被不断放大,终至引爆。
Q顾问: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破坏性的力量不请自来,我们作为本地区的大国,如何应对?
A王逸舟:就中国而言,我们在看待开放的地区主义的时候,一定要懂得,这种开放的地区主义不只是对外的,应当说,多边主义的有效性与我们自身的改革动力是正相关的。换言之,国内的改革做得越好,外溢的效应也就会更强烈。内外两个大循环不是互不相接的两个圆,它实际上是绕在一起的,重合度很高。当我们把国内的行业垄断消除,把国内各个地区的隔断消除,把产供销人财物的建设推向更高品质,我们对外接触其他国家的触角也就会变得更加柔和,更加可亲可爱,易于被人接受。
东亚地区的合作也在提升要求,更加重视技术含量、创新的增量、服务的水平、制度透明化的水平、对环境友好的水平,这些都在倒逼我们自身的经济业态吸收最新的进展。中国在倡导开放的地区主义的过程中,一定要身先士卒。打铁还需自身硬,把我们自己的事情办好,才是我们跟别人展开合作的前提。
如果说当年的入世逼迫我们加快国内改革,消除计划经济留下来的尾巴,终于一步步崛起为新兴大国,那么今天,面对全球化停摆和疫情的困难,我们同样要有勇气,打碎那些“坛坛罐罐”,要有创新的智慧,通过改造自身来影响世界。面对美国的打压和封锁,我们努力的重点不在于对抗和反封锁,而是要更加积极地参与到区域的合作中,去发挥建设性和创造性的作用。只要有开放式的地区主义这块压舱石在,东亚的未来就不会陷入恶性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