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手的眼泪
Tears of Seafarer
1941年12月7日，日本偷袭了美国夏威夷珍珠港，被击中的“亚利桑纳”号战舰的大火燃烧了两天，舰上共有1177人丧生，占珍珠港死亡总人数的一半，其中945人随沉船长眠海底。至今，仍有舰内油舱不时冒出的油花，在海面上静静地散开，当地人说那是水手的眼泪。70年后，中国海事局的“海巡31”轮出访美国夏威夷，我以此为题，随笔3篇，以追念此行，献给为出访活动作出贡献的人们。
自从2011年随“海巡31”轮出访新加坡，似乎体内有了些催泪抗体。2012年8月，我们在上海离港。那天空中飞机盘旋，地上人头攒动的欢送仪式；那一路上风浪的颠簸，和到港后佩戴花环、奏响国歌，随后金狮狂舞的欢迎仪式并没有更多地触动我敏感的神经。而演习当天，冷餐会后和转天的参观珍珠港时3个不经意的瞬间，却再次拨弄了曾经也是水手的我的心弦，让我那不能轻弹的男儿泪，险些落下。
之一 舷边的一跃
船上，我的任务是组织好随船外部委及部内司局的同志，负责到港第2天的桌面搜救推演和第3天的实战搜救演习。其实，桌面推演的内容在出发前我早已准备好，只是实战演习，遇到了个挑战。
出发后的第5天，我们收到了美方的邮件，他们修改了我们的演习方案，提出从安全角度出发，投放假人替代真人落水，且投放的位置和时间不提前告之。报请领导后，我即组织了船上所有参演人员召开会议研究方案，并再次重温了《国际海空联合搜救手册》第三卷，我们作出了艰难的决定，接受这个方案。虽然我们都知道，这将面临着搜寻不到及后续救助行动无法展开的考验。演习的前一天晚上，最后一次演习准备会开到晚上12点，气氛异常紧张。但我们没有一个人示弱，都愿意展示我们真正的风采。
9月6日0900时，船出港时看见一只水面缓缓游动的海龟，似乎预示了我们的好运气。1015时，演习开始了，美方用电子邮件的方式通知演习开始让我们有些意外。还好，假人落水时间是早上0600时，只有4个多小时，漂移推算和搜寻的难度可控。副队长蔡壮标立即开展海图作业，推算了漂移位置，并提出平行线搜寻的建议。队长吴建生宣布各就各位，演习行动开始。船长调整航向航速，控制住船舶的横摇，直升机备航，1100时飞机在风力6级、浪高3米的恶劣海况下起飞了，观演的华人华侨、美国海岸警卫队的官员都报以赞许、鼓励的掌声，驾驶台上的我们也松了口气。但随后，平行线搜寻法、扇形搜寻法都使用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没有找到、还是没有找到。
船舶与飞行器协同搜救的方式展开了，这是最后的手段了。在船的美国海岸警卫队的协调员PETER也多次善意地建议我调整搜寻的位置、方法。我知道，我们的位置、方法都没有错，我们需要的只是发现他。我那偏光太阳眼镜后，是驾驶台甲板以上1.8米眼高和始终紧紧在海面搜索的尽责水手的目光。在直升机起飞第50分钟时，海面左前方半海里处一点点橙红色映入我的眼帘，“我看到了”，我下意识地喊出来，再次确认，没错，“我看到了、看到了！找到了！”。
那时，相信驾驶台上每一位同志，与我一样兴奋，美国海岸警卫队的协调员PETER、驻华联络官BARRY也走到我身边表示祝贺。
陈船长随即通报飞机控制台，指挥机长飞抵现场，并按程序抛投下橙色烟火信号，救生筏。一切按计划开展，救助艇放下、脱钩、驶出，捞起假人，返航。但在回收救助艇，挂钩的环节，问题出现了：小艇摇摇晃晃地始终不能接近吊艇索，吊艇不成功。小艇驶开后，有人在艇机处鼓捣起来。我立刻意识到：可能是机械故障。心马上悬到了嗓子眼里，如果说假人搜不到还可能有种种原因和理由，如果小艇不能回收，只能是演习失败了。
“快呀，重新来呀。”我能做的只是在心里默默祈祷。终于，小艇再一次随着海浪摇摆接近吊艇钩，近了、再近些.......可以了、抓紧、挂钩。成功了，一刹那，我双手握拳从驾驶台舷边下意识地跳了起来，太阳镜从脸上跌落，又抓住，泪水一下子涌了上来，视线模糊了，成功了！突然，仿佛置身于20多年前，天津耀华中学物理实验楼，老师和蔼地望着我说：“别急，慢慢来，你们的方法是对的，我相信你们都会成功的。”感谢老师，感谢母校！多想让你们知道一个身在异国学生此刻的感动和骄傲。挂钩后，小艇上的水手站直身，手臂举起，食指指向天，优美地画着圈，示意上面绞索收艇。这幅画面一直深刻地定格在我的脑海中，这是我见到过的最帅的姿势，最值得骄傲的手势。
落水人是假的，演习是真的，观演人员的赞叹也是真的。在赞叹声中，在人们的笑容中，我的心潮平复了。有人说，我们的成功是因为运气好。我不同意，机会总是留给那些有准备的人们。为了这一天，中国海事局自成立以来准备了14年；“海巡31”轮列编后经历了大风大浪，也准备了7年，成功是必然的！今后，只要有充分的准备，只要有不懈的努力，我们还会有更好的运气，海事巡航救助一体化还会取得更大的成绩。
之二 海之蓝
冷餐会上，欢声笑语。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一阵大雨下来，洗净了甲板，也像洗尽了我们一天的疲劳。大家似乎从一天的紧张中释放，仍在回味着演习、开放日、冷餐会中的欢乐，聚在餐厅，都不愿散去。不知谁提议，要随船的外部委和部内其他司局的人向“海巡31”轮的同志们致谢。外交部、法制办、国务院应急办、国家公务员局.....同志们在轮流地致谢，表达着敬意和留恋。
我也在默默地想着，可精神总是集中不起来，脑子是乱的。下午，领导通知我，今晚将搬到岸上住，送船离港后，由我陪同记者飞回国内。我将不能随船返航了，现在就是我和“海巡31”轮同志们的最后一段时光。千言万语不禁油然而生，但说什么都不足以表达那一刻我的心情。他们一个一个的热情洋溢地致谢之后，该轮到我了。
“我敬‘海巡31’的兄弟们，去年我们一起出访新加坡，让我领略到了你们的风采。今天，你们又让我见识了不一样的精彩。祝你们返程顺利，希望今后还能看到你们取得更大的成绩。我不能跟你们返航了，现在是我在船上的最后时刻......”说到这里，喉头突然哽住了，说不出话来。我抬起头，努力地不让泪水流下来，大家都很意外地静静看着我，我必须说完。环顾每一个人，我努力地平复情绪，一字字地说：“我不能准确地叫出你们每一个人的名字，但请相信，我会记得你们每一个人的面容，干杯！”
“干杯！”我的思维更活跃了。望到坐在餐厅人群后面的，每天白天干甲板活、帮厨，晚上还要值驾驶台班的几个水手，想起了当年我外派做水手时：那沉重的引水梯、曾经弹到过我鼻子上的缆绳，那夏天闷热的克令吊塔台，那夜晚漆黑静静的驾驶台。忽然，我觉得该对他们说些什么：“来，小蔡！来，所有的水手兄弟们，我们一起敬船长、老轨，敬所有的高级船员，我们是努力的，请他们相信，一名尽职尽责的水手，应该得到和船长一样的尊重。”“干杯！”
外交部副司长黄江正在一边表演一边教大家合唱《感恩的心》。我坐在人群后，回顾我的成长历程，不是正如歌中所唱：“我来自偶然，像一颗尘土，有谁看出我的脆弱”，生命的个体是渺小的，在伟大的自然面前，是多么的脆弱。有过航海经历的人们都会有同感，离开了集体，如果不是同舟共济，面对的只能是灭亡。我要感恩的是我在中国海事这条大船上，融入了这样优秀的集体，让渺小脆弱的我变得越来越坚强。虽然只是水手，但我尽职尽责，我和大家一样品味到了幸福的甘甜。
"天地虽宽这条路却难走，我看遍这人间坎坷辛苦，我还有多少爱，我还有多少泪，要苍天知道我不认输！感恩的心，感谢有你，伴我一生，让我有勇气做我自己。”歌声继续萦绕在耳畔：对呀，不怕输才有勇气去做，不怕失败才有机会成功，无论是怎样的惊涛骇浪，只要敢于扬帆起航，目标就会越来越近。我也知道，这次出访任务的结束，也将标志着我正式告别部海事局通航处副处长的职务，走上中国海上搜救中心总值班室副主任的新岗位。
再见，“海巡31”轮，我只是离开“海巡31”这条小船，我更是履行新的职责，清楚地执行每一个舵令是每名水手应尽的本分。我还在集体这条大船上，继续与大家同舟共济。想到这里，我释然了，那太平洋深处海水的蓝色会永远印在我的心里。再见了，“海巡31”的兄弟们，珠海高栏基地见，为你们接风，洗尘。
之三 美国水兵
抵港的第4天下午，美国海岸警卫队联系了当地海军为我们出访团安排了珍珠港贵宾参观。由于5年前我来夏威夷时参观过珍珠港，所以也没期待着会有些什么不同的感受。但2个多小时的参观下来，我还是收获了很多。
先是在珍珠港美军船坞的展览室集合，镶嵌在木板上的水手结，挂成树状的消防水桶，艺术化的锚钟衬托着这里的航海文化。挂在墙上的1941年12月7日当天的报纸，历任太平洋海军司令的照片又在提醒着我们这里是海军基地，还有曾经的那场战争。
进入陈列室后，一名身着白色水兵服的士兵给我们讲解着各种展品。有珍珠港的沙盘，有“亚利桑那”号战列舰沉没前后的船模，特别是日本当年被击落的零式战机桨叶上斑驳的弹孔似乎仍在诉说着当年的事。在影像厅，我们观看了一场全是由史实影音资料编辑的短片，再现了二战的爆发、太平洋战争的爆发，直到日本帝国主义在密苏里战舰受降。片中还有很多中国人民在战争中遭受蹂躏和中国军队在二战中英勇抵抗的片段。我仿佛穿越时间隧道，亲眼看到了美国、英国、苏联、中国等反战联盟国家保家卫国、英勇抗击，取得胜利，终止了邪恶的法西斯帝国主义的那一幕幕场景。
坐着美国海军的“纪念号”游船，驶向在“亚利桑那”号沉船水域建造的珍珠港纪念馆。万里无云，天色是湛蓝的，船在温润平整的水面划开，漾起层层水波。船上，小水兵还在给我们热情地介绍着珍珠港的历史和地理风貌。靠好纪念馆码头上岸后发现，美国海军为我们安排了专场参观，没有其他游人，馆内更有了一种特殊的肃穆。不知是什么原因，今天冒出的油花比5年前看到的多很多，难道那些长眠的水手知道我们的到来？
那个曾经在展览室接待我们的有着金黄色眉毛和头发的年轻水兵安静地俯靠在栏杆上，默默地注视着海面很久了。除了水面下斑斓的小鱼和水面的油花，再无他物。“是呀，水下900多个兄弟呢”，我在他旁边也望着海面轻轻地用英语咕哝了一句。但是，他的回答颇有些让我意外：“对，每当我想到水下的他们，我宁可不要我现在的工作。”我心里暗想：不要现在的工作，那不是逃兵吗？再一想，他还是个年轻的孩子，有些恐惧是正常的，就对他说：“南京大屠杀30万中国人呐，广岛原子弹炸死20万日本人，不过正义的战争必将胜利。”我注意到他身上佩戴的标识，显示了他的名字“WINEGAR”，他的军龄资历牌是一道。我随口问道：“你是一年的兵？”“不是。”“那你的军龄牌是？”他转向我，指着自己中间是一道红色的资历牌说：“我入伍4年了，这个标识是奖励给发生战争时入伍的军人，我更愿意佩戴这个标志。”
一下子，我觉得是我小看他了，他不是恐惧，不是要逃避战争。是呀，谁会喜欢战争，杀戮？人类对花草、动物和大自然都充满热爱，有什么理由自相残杀呢？只有军火商、金融资本家、别有用心的政客才喜欢发动战争，从中获益。无论任何种族、宗教信仰或者国别，在战争中，从来都是老百姓家妻离子别。无论马革裹尸还，还是青山埋忠骨，对任何家庭都是永远的悲剧。但是，我们也不惧怕战争，如果再有法西斯主义、帝国或是军国主义再挑起战争，我们都应不惜一切代价，坚决回击，直至胜利，直至新的和平的到来。
但如何避免不必要的冲突，那就是交流、学习、合作、互信。就是全世界的人民，通过沟通了解，通过教育学习，通过合作，建立起共同的世界观和价值观，让军国主义、极端宗教思想、极端民族主义思想没有群众基础，让那些想发动战争获益的人没有能力发动战争。早在2000多年前，孙子就曾论述，“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到港第2天的桌面搜救推演期间，我介绍了中国海上搜救概况并介绍了防抗台风的经验。转天，美国第14区搜救中心主任JENNIFER在发给我的电子邮件中写到：“听了你的介绍，我真高兴我们能有同样的目标，同样的做法，同样的理念，这太奇妙了。”是呀，我们进行了沟通、交流，探索了合作的方式，建立起了友谊，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呢，这就是我们出访的目的。
祝愿我们的祖国强盛，祝愿我们的海事事业持续发展，祝愿世界大同，祝愿和平永驻人间！——这就是一个曾经的水手永恒的心愿。
作者：周旻 中国海上搜救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