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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是演员,现场直播的古装演员

去年正月,我回乡参加姑婆的葬礼。姑婆是年轻时嫁到村里的,活到95岁,在当地算是喜丧。她的葬礼设在村宗祠前的一个大广场上,广场上临时搭了台子。葬礼现场没见多少哀伤的氛围,表叔表姑们一把年纪了,连着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后辈,一个个披麻戴孝。

坐在孝子席上窃窃私语,喜丧归喜丧,但哭声还是要有的。叫孝子哭亲,与其说是子女哭给死去的亲人听,不如说是哭给左邻右里听。后来不知从哪一年起,老家开始流行起戴哭了带哭,一般是请个女子化上戏装,着一身孝服,捧着死者的遗像,时而低泣,时而嚎啕,时而仰面哭天。不光这样,代哭者还得会一些古人思念亲人的经典唱词,极其考验唱功和体力。姑婆葬礼这天,就有一个女人穿着戏服,化着浓妆,自始至终捧着我姑婆的遗像,在灵柩旁动情地哭,仿佛每个毛孔都在诉说着无尽哀伤。

孝子哭完带哭的人结过账房先生给的一个牛皮信封,转身径直走到井沿上,掏了盆水,在那里卸起妆来,远远看着她卸妆。我问账房,请一个带哭要多少钱?账房想了想,伸出拇指跟小指说,要这个数自己同村的还算便宜了,这可是个名角儿。村里人见我对她感兴趣,也凑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十里八乡就属她哭得好,眼泪说来就来。我转头看那女人,总觉得她似曾相识。直到旁边有人叫她林晓,我才心里一惊,原来真的是她。一晃近30年过去,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跟她见面。林晓是我的小学同班同学,初中时还一起在镇上的中学读过书。

初中毕业,听说她嫁了人,自此再没见过。这么多年,她的容貌没有多大改变,只是衰老在所难免。我下意识地走过去跟她打招呼,直接喊了名字。林晓闻声顿住,确定是我在叫她后,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我点点头,笑着说出自己的名字。她放下手中的毛巾,上下打量了我好一会儿,这才重重拍了下大腿,认出了我。经过聊天,我才知道,林晓初中毕业后就嫁了,丈夫开一辆农用车跑运输,平时山上山下给人拉木头。夫妻俩育有一儿一女,一个大学刚毕业,另一个也大一了。说到自己的职业,林晓开门见山地说,她这辈子命中注定就是个带头哭。

六年前,林晓还是一砖窑厂的工人,一天七八十块钱。暑假将至,大儿子就要上高中了,孩子学习一向不错,村里人都说她考进县一中不在话下。可县城离村实在太远,为了方便照顾,林晓夫妇决定咬牙去县城买上一套房子,首付的钱连凑带借弄得差不多了。不料,丈夫鬼迷心窍,背着林晓坐起中六合彩全款买房的美梦,结果越陷越深,输了个精光,房子没买成,反倒欠了一屁股债。林晓接受不了现实,头脑一热,服药寻了短见,也是命不该绝,被人及时发现并救了下来。可家里还是祸不单行,没过多久,跟她关系不错的婆婆也因脑溢血突发去世。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林晓在婆婆的葬礼上哭得不省人事,让见惯了媳妇儿们假哭的村人们都惊呆了。那一年她逢人就诉苦,时常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恰巧那阵子沟尾村流行起葬礼带哭,村里就有人说林晓平时就喜欢对着人以泪洗面,不如也去干这活儿吧。刚开始当笑话传着,后来一些跟陈晓玩得不错的姐妹开始正儿八经地劝她好好考虑一下这活儿,收入高也不犯法。林晓一开始挺排斥这事儿的,自己平时看人家哭都觉得怪,更别说自己做了。再说她两个孩子也是死活不同意,都不好意思跟同学讲。

倒是丈夫鼓励她去试试,他叫林晓先去卜一卦,说来也怪,当时出来的真是个上签,里头的两行字,林晓到现在都记得。正是逢凶化吉的时候。这签儿着实把夫妻俩吓了一跳,潜意识里信了九分。后来林晓的姐妹又劝她去找据说特准的瞎子算命,结果算命说她是个水货,命里带水,而且这水还得从眼睛里出来才能逢凶化吉。林晓回去就跟村里的人一说,众人也是啧啧称奇。第二天,林晓就托人购套戏服,成了沟尾村带哭第一人。林晓第一次被人请去带哭,是对着本村一个死去的老寡妇。她认得这老太太,老公50岁不到就归了西。

虽然大儿子在县城里当了干部,可媳妇太过霸道,寻死觅活,不让丈夫接老太太过去,老太太到死还是在村里以拾荒为生。林晓没想到这儿又想起婆婆,在想到现在的自己,就觉得各种凄惨,一下子悲从中来,放声大哭。正式出道的第一场戏非常成功,自那以后,林晓便觉得哭也就那样,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受,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受。迈出了第一步,林晓反倒来了兴趣,没事儿就研究起台词、表情、唱腔什么的,在家对着镜子咿咿呀呀地唱,算是相当敬业。六年来,林晓哭出了名堂,成了远近闻名的哭行。她的出场费逐年递增,在同行里是数一数二的。

镇里人口老龄化严重,隔三差五就有丧事儿,有时候忙起来一天还得分两场跑。每年清明节,还有从外地衣锦还乡的土豪人还在路上,电话已经打到她手机,请她到时一定得上自家的坟头捧场,给的价钱多到让她不好意思拒绝。这些年,林晓靠着这惊世骇俗的哭功,供两个孩子上了大学,家里还翻新了房子。当初村里那些随口建议林晓改行的人,想不到她还真哭出了名堂,心态复杂。有人曾酸酸地说,她家房子还不是用泪水堆起来的,早晚得像孟姜女哭长城那样给哭倒。对此,林晓倒是不在意,反正嘴巴长在别人脸上。她现在最生气的是有人不理解她的职业。

有一次初中同学聚会本是邀请了她的,可后来不知是谁说起林晓现在专职做代理,老同学嫌她老是跟死人呆在一起,阴气太重,就临时编了个理由婉拒了她。这事儿林晓至今还耿耿于怀,不过让她感到欣慰的是,收入一上来,夫妻俩的感情比以往好了许多,老公也不再惦记着六合彩了,两个孩子最后还是认可了她。当在学校里填表格填到母亲职业一栏时,俩孩子都不约而同地填了演员。老师好奇地问,是演哪一部电影的演员啊?孩子就说,妈妈饰演古装舞台剧的现场直播那种。谈起孩子,林晓又说到一件事,孩子的同学想看她的戏装照,她就特地跑到桃花树下拍了几张。

照片里,林晓一改笑容,笑颜如花。孩子说,同学们都夸她漂亮。还有一件事儿,让林晓差点儿哭出国门。有次她在村里给人带哭,死者亲属中有一个从新加坡赶回来奔丧的华侨,事后找到她,给了一张名片,很郑重地问她要不要去新加坡发展。林晓至今都记得那个人伸出一个手掌对她说,一样的泪水,五倍的薪水啊。林晓没犹豫过几天,后来想想还是算了,开玩笑说,万一人家要她用英文哭怎么办?ABC她都认不全呢。这一别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跟林晓联系过了。直到去年年底参加一个好友父亲的葬礼时,我又遇到了她中途吃点心的时候,我特地跟她聊了会儿。

我提起政府最近好像开始提倡移风易俗了,据说带哭会作为陋习之一,成为将来打压的对象,有点儿为她的生计担心。林晓倒是不以为意,说自己其实早就不想干这行了,只是做惯了,一时又不知道该做什么,要是国家出政策不许带哭了,那更好,老这样心不由衷的哭,自己也快受不了了。今年年初,政府果然开始大力提倡移风易俗,红白事简办,连鞭炮声也渐渐少了,原本的陋习少了许多,这其中自然包括哭。出于好奇和关心,我给林晓打了电话,问起她的近况。

电话里她说自己坚决拥护政策,毕竟该挣的钱都挣了,现在也不闲着,没什么活儿的时候就在离家不远的一家辣酱厂打工,每天过得也挺充实,电话结束前,她还欢快的说有同学聚会记得叫上她,她现在基本不给人带哭了,没有机会了。没想到第二天早上,林晓又意外地给我来了通电话,说她昨晚临睡前思考了人生,发现了件挺有意思的事儿,实在忍不住一大早就打给了我。她告诉我,昨天她在辣酱厂忙活了一整天,被呛得眼泪直流,临睡前想起这事儿,越想越觉得有意思,这就是命啊,看来她这辈子注定要跟眼泪打交道了。可后来又想,当年瞎子其实是不是就是指点她要到辣酱厂去打工呢?最后她问我,这到底是不是命啊?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想,只好说,也许吧,只要能把眼下的日子过好,就是最好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