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春晚有个不错的小品节目,选了阳台作为切入口,来表达我们共同经历过的新冠疫情。演员们在阳台上隔空交谈。舞台上的阳台没有封包,并且拥有还算精美的铸铁栏杆;但背景屏幕里的阳台实景照,却几乎全是违法封包的阳台,有的甚至装了保笼。这个小品就叫《阳台》。因此想起周锦虹先生年前发来的读书笔记《阳台简史》。他是这么定义的:阳台是2020年最令全世界关注的建筑元素。
阳台上的悲喜交加
过去的一年,一个不太被人注意的场所——阳台,获得了「新的意义和重要性」。在疫情肆虐延续至今的日夜里,我们看到全世界的阳台上发生了无数让人悲喜交加的事:敲锣女子瘫坐在阳台上凄厉求救;有人在阳台上展现惊人武技;全家人在阳台轮番上阵健身;有人在阳台一展歌喉迎来满大街的掌声;左邻右舍的人们在阳台上碰杯苦中作乐……
阳台,曾几何时是列宁的战斗动员场,教宗的祈福圣地,查尔斯王储的婚礼舞台,却在 2020 年成为无数你我放松身心、表达权利的空间。这个几乎被所有人拥有,通常又被玻璃封闭、防盗铁窗包围、晾晒衣物储藏杂物的默默无闻的角落走向前台,引起无数人的重新审视:它到底是怎么来的?曾经干过什么,又将往何处去?
阳台的西方起源
「从威尼斯金屋反射落日余晖的大理石拱廊阳台,到米兰如今的垂直森林,从缱绻缠绵的情欲,到宣告权利的窗口,或许斜目而视,又或主动展示,屋主、建筑师、政治家、地产商、大众的欲望在这里重叠交汇,阳台,是一个时代和社会的缩影,也是人类营造技术与思想探求集大成的体现。」
在西方,关于「阳台」最初的历史记录之一可以追溯到古罗马时期,「Maenianum」是竞技场中观众的阳台,这个名字最初是由古罗马监察官盖乌斯·迈尼乌斯(Gaius Maenius)在公元前 318 年为斗兽场的观众席命名的。
而另一种说法是阳台出身于军事防御设施。19 世纪著名历史学家兼建筑师维欧勒·勒·杜克(Eugene Viollet-le-Duc)将阳台的历史追溯到 11 世纪的「反围攻装置」,军队在城墙上安装一种木制悬挑结构,它易于快速组装,提供了一种从高空侧翼袭击的方式。而这种军事装置也慢慢演变进日常。
1833 年,卡特勒梅尔·德·昆西(qutremere de Quincy,法国)在其《建筑历史辞典》中首次提到了阳台。但一直以来,阳台一直被当做一个怪物,一位不速之客,一个惹是生非的角色。卡特勒梅尔认为阳台玷污了建筑,「建筑(为阳台)做出的牺牲最大,尤其是外立面及其细部比例。」他把它形容为「开胃菜假发」,理由是「它与主体结构无关的性质」。「没有任何其他元素像过于宽阔的阳台一样破坏了建筑立面的形式……优秀的建筑不会出现这些元素。」
直到 19 世纪末,皮埃尔·普拉纳(法国)在《建筑和施工百科全书》中还认为「我们从未在亚洲和北非的任何一座穆斯林住宅建筑中观察到对阳台的使用,因为它会完全违背这些族群的习俗,陌生人不可以入侵其生活的私人领域。」
阳台的进化始于工业革命后,豪斯曼的巴黎现代化改造中,豪斯曼阳台(Haussmann balcony)是其中最典型的案例之一,提供了资产阶级现代生活的全景。波德莱尔在《出神》中写道:「……看那离去的岁月,穿着过时的衣服,偎依在天空的露台上。」
阳台如我们在流动的图像中阅读的那样,成为了时空和记忆的代指。本雅明曾经这样描述阳台:「每当晚间内阳台上的读书会开始时,我们就把这些椅子拉拢来。煤气灯的光芒从红绿交映的灯罩里射到雷克拉姆出版社的袖珍本上。」
▲在巴黎的现代性改造中,豪斯曼的阳台是其中典型案例。Gustave Caillebotte,《豪斯曼大街的阳台》, 1880年
1921-1928 年,勒·柯布西埃在日内瓦进行一系列实验,「我设计了楼板,以阳台的形式自玻璃墙面向外充分挑出 1.5 米,并设有护墙,他们会投下阴影。针对三伏天的炎热,还设置了与阳台护墙齐平的遮阳卷帘作为补充。如此,创造了满意的采光条件,冬天时可接纳太阳光,夏天则可遮挡太阳光。」
1929 年西格弗莱迪·吉迪恩(瑞士)在《自由生活》(第一届国际现代建筑协会 CIAM 大会会刊)中提出阳台是「走向新生活方式的解放宣言」。1931 年,卡尔·恩在维也纳的卡尔·马克思大院中,赋予了阳台「自由解放和疗愈性的特质」。「这些住宅没有任何冗余的装饰,光洁平整,但他们拥有价值连城的珍宝,那就是沿着整个正立面连续展开的阳台,让每一套公寓都能有一座阳台。」
二战后,阳台的地位扶摇直上,成为住宅项目中「最出色的建筑元素」。同时,因阳台处于个人空间和公共区域之间的关键位置,也成为了一项卓越的政治要素。「阳台远远地从高处延伸进公共区域的特征已经让其成为在表现政治权利时备受青睐的建筑元素。」
阳台的东方起源
花开两支各表一枝。
阳台在中国古代有悠久的传统,只不过它从未被叫作阳台。1930年代 《辞海》引用春秋战国时楚人宋玉的《高唐赋序》「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阳台被指代为男女合欢之所,在地理概念中可代指巫山某峰、楚地某山,在文学作品中,还常用来譬喻理想梦境、美人居所等,这些义项均直接出自楚国的高唐神话。
宋《营造法式》中的「平坐」是中国古代最常用来当做阳台的建筑术语。在宋以前的汉魏六朝时期,它被叫作「阁道」「飞陛」「墱道」。隋唐宋元时期用「平坐」「鼓坐」。明清至近现代更常使用的称谓是「平台」。清工部《工程做法》中有「平台」一章,详述清朝官式楼阁建造出挑平台的做法。
中国古代建筑体系中,阳台从未成为居住建筑的部件,却一直是神祇之居的标志性要素。「阁道」一词较早出现在司马迁《史记·秦始皇本纪》对阿房宫的描绘中:「周驰为阁道,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南山之颠以为阙……」 但司马迁描绘的「阁道」显然不是从建筑物出挑的平台,而是一种架空的独立式柱梁结构。
比较接近于阳台概念的较早用法见于《旧唐书·礼仪志》的记载:东都洛阳乾元殿于武后时期建为明堂,唐玄宗时诏命拆毁,后在将作大匠䛒素的建议下,只拆去上层,「去柱心木,平座上置八角楼」。此处的「平座」应同于宋代《营造法式》所述之「平坐」。从功能的角度来看,唐宋时期的「平坐」已经不再具有早期「阁道」之「独立式道路」的性质,而专指多层建筑各楼层之间的平台,虽仍然承担连通空间的功能,但更重要的是供人「平坐远眺」,或成为大型建筑的「底座」。
▲玄宗改造后的乾元殿剖面示意图(绘制:王贵祥)
19 世纪中国遭受西方殖民侵略后,阳台作为西方舶来品「洋台」开始渐渐在中国出现。
▲石版画《视远惟明》,周慕桥图。这幅图 1890 年代刊于《飞影阁画报》。图中一位上海女子(应该就在徐家汇附近)好奇地用望远镜眺望远方,欣赏混合了各种文化的城市风景(选自吴友如编撰的《吴友如画宝》)
张爱玲在《金锁记》中也曾这样记述她记忆中的阳台:「云泽早远远地走开了,背着手站在洋台上,撮尖了嘴逗芙蓉鸟。姜家住的虽然是早期的最新式洋房,堆花红砖大柱支着巍峨的拱门,楼上阳台却是木板铺的地。黄杨木阑干里面,放着一溜大篾篓子,晾着笋干。敝旧的太阳弥漫在空气里像金的灰尘,微微呛人的金灰,揉进眼睛里去,昏昏的。」
1965 年发行的《辞海》收录的「阳台」一词,在《高唐赋》相关义项之外增添了一个新的义项——「新式楼房房间外面的平台」,将阳台一词用作 balcony 和 loggia 等西方建筑词汇的中文翻译。此后,阳台的现代意义开始普及,原意逐渐从日常语言中消失。
阳台:街道的眼睛
在现代建筑中,阳台是指楼房房间外部挑出的平台,主要功能有眺望、晾晒、遮阳,对室内小气候也有调节作用。阳台兼具内外空间的双重属性,对于室内而言,阳台属于外部,而对于街道而言,阳台又属于内部。「它既是家庭的生活空间,同时又是街道的『眼睛』。」
阳台也成为现代生活中各类活动的载体,它是爱情、抗议、暴力的发生地,也是艺术作品中文学、音乐与电影中的重要场景。
土耳其著名小说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奥帕慕克曾从自己工作室阳台上拍摄下系列摄影,并命名为「阳台(balkon)」,记录下伊斯坦布尔的旧城与新城、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晨昏。
▲帕慕克的阳台摄影作品
弗朗西斯科·纳维斯-布沙尼纳(摩洛哥)认为阳台是「接壤空间、过渡空间,是室内与室外、公共与私人之间类似门锁的存在,是『正当其所』的场所。」阳台不可避免地与室内与室外、公共和私人空间之间的过渡、转换和决裂产生关联。它具备成为一种连接形式的潜质,可以成为补充要素或反义要素,它像一个过门;另一方面,阳台的附属特征暗示其具有某种中立性质,能够适应不同的空间活动。
设计了 CCTV 央视大楼(俗称「大裤衩」)的著名设计师库哈斯,在哈佛工作期间也曾专门研究了阳台。在其巨厚无比的著作《建筑元素》(Elements of Architecture)中,有 173 页的篇幅专门研究了阳台的前世今生,并分析了阳台的政治性与社会性等。
▲阳台上的教宗,梵蒂冈
▲库哈斯的阳台研究
我们为什么要封阳台
中国的阳台显然没有西方来得「文艺」,既没有波澜壮阔的政治动员,也没有罗密欧朱丽叶的浪漫,或者慕尼黑惨案的血腥(1972 年慕尼黑奥运期间歹徒从阳台入侵致 11 名以色列运动员死亡,且系媒体首次通过电视直播)。
学者们的研究认为这与中国的城市空间形态特征不同有关。中国城市住宅多采用小区式,楼高间距大,很多阳台仅朝向小区内部,外部空间较为空旷;且住宅建筑为保持独立性,阳台与阳台之间设有隔离或干脆断开;另外,在中国大部分阳台是封闭的,还有很多城市的阳台被封上密密麻麻的防盗窗,因此,要与邻居「碰杯」是不太可能的。更有甚者,在维护稳定的社会背景下,中国许多城市中沿街的酒店、办公楼是不被允许建设阳台的。总之,「中国的阳台不是欧洲的阳台」。
▲重庆一住宅楼立面密密麻麻的防盗窗,搜狐网
在中国,阳台是个一言难尽的事物,它是家庭装修的「自定义域」,通常做法包括——
封闭阳台后直接成为居室的一部分;
厨房;
洗衣房与晾衣间;
健身房;
书房或茶室;
宠物空间或绿植空间;
储物间。
建筑师张路峰先生认为中国人改造阳台背后有深刻的历史根源。有住宅户型简单、功能不合理不完善,无法满足人们对生活空间的质量需求;有囿于中国建筑面积计算规则,阳台面积有偷面积占便宜的心理因素作祟,暴露「公共意识淡薄与家庭经济状况的窘迫」;从封阳台的做法看,有对外部空气质量不信任、对居室保温隔热性能不信任(阳台封闭可形成有效的气候缓冲)、对户内可用面积的不满足、功能布局不满意等种种因素。
建筑学者汉宝德认为,为什么只有中国人才会搭建屋顶违章建筑,或把阳台加上窗子改为室内,甚至在阳台之外再突出铁栅,以占领公共空间?有人说是因为国人穷,建筑空间不足,可我们都知道日本与韩国的住宅,面积也极为狭窄,但他们都会遵守规范,在有限的空间中经营自己的生活。说明,建筑是一种行为。搭建违章建筑是中国人行为的外显,与穷、富无关,需要的是文化的反省。
2020 年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让很多普通市民开始关注到阳台的问题。长久以来我们对阳台所具有的独特的外部、他者、彼岸的空间属性弃如敝履,而一味将其(通过封闭、侵占)占为己有,既是一种私权集体共谋的越界占有,也可以说是对构建公共权力、社区与邻里关系的主动放弃,这次疫情固然使阳台能重现社会的舞台,但或许也只是昙花一现,成为人们居住生活经历中一圈涟漪。毕竟,一个阳台的作为,表面上是我们生活状态和品质的晴雨表,本质上仍是国家体制、社会行为规范与文化思想综合反映的结果。
张路峰先生在其发表于《世界建筑》的文章中感慨:「阳台本来应该是我们生活中的『诗和远方』,现在却成为我们生存的『苟且』。这种现象背后有着难以辩驳的生活逻辑,但『诗和远方』仍值得我们向往。」
但愿,我们的城市会越来越多出现「诗和远方」的阳台。
▲2020年3月17日,CCTV《阳台里的武汉》反映疫情期间人们在阳台上的生活附录:
全球阳台经典案例
开关阳台,柏林
柏林,斯特列利策街合作住宅:作为「门」的阳台。由于法规限制不能设置阳台,设计师设计了一个和门连在一起的阳台,推开时阳台就探出墙外,关上时阳台就收回室内。
露天电影阳台,曼谷
曼谷,萨姆森街酒店改造:作为包厢的阳台。设计师增设的阳台成为酒店庭院中露天影院和泳池的看台包厢。
逃生阳台,东京
东京,东京都港区住宅:作为逃生工具的阳台。阳台底部的圆洞是用于紧急逃生用的通道。
森林阳台,米兰
斯坦法诺·博埃里stefano boeri,米兰,垂直森林:作为绿色景观的阳台。
树状阳台,蒙彼利埃
藤本壮介,法国蒙彼利埃 ,白树住宅:横过来的深阳台。最大悬臂达 7.5 米的无数阳台遍布 17 层外墙,面积 7-35 平米。四处生长的阳台模糊了塔楼外观,同时也改变住户的生活习惯,特别适合在阳光强烈的南欧、个性开朗热情奔放的南欧人。
花瓣式阳台,巴黎
杰拉德·格兰德沃(法国),巴黎克雷代伊,卷心菜住宅 :悬挑的花瓣式阳台避免被他人窥视的侵扰,以调和集体主义与个人的关系。
另一个花瓣式阳台,新加坡
托马斯·海瑟威克,新加坡,伊甸园:设计师希望通过花园阳台的设计来实现摩天高楼与自然环境间的交流沟通,从而和新加坡绿树成荫的街道融为一体。通过悬挑阳台的设计,不光将住户的室内生活空间与户外联通在一体,还给住户提供了一个绝佳的城市绿景观赏视角。
小尺度阳台,巴塞罗那
波菲尔(西班牙),巴塞罗那,瓦尔登 7 号住宅:面积非常有限且几乎没有功能的阳台,提醒地中海地区长期以室外空间作为起居空间补充要素的传统,又让个人能在群体住宅矩阵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是对大众社会的个性化挑战。
半圆形阳台,马德里
萨恩斯·德·奥伊萨,马德里,白塔住宅:阳台是物理空间的地理形态在垂直方向的延伸,使每个人都能与地面保持联系。半圆形的阳台逐层爬升为不同私人空间形成彼此连接的关系。
图腾阳台,阿尔及尔
费迪南·普永,阿尔及尔,迪阿·埃尔·马库住宅「图腾塔」:阳台是不同居住文化模式之间邂逅、对峙与调停的场所。
几何构图阳台,米兰
吉奥·彭迪(意大利),米兰,德扎大道公寓:由多层景框、屏风和面板层叠构成的系统,通过日常物件、艺术品和特殊装置定义了公共领域与私人空间的各种转换过程,在建成环境中为居住者提供了主动表现自己的机会。
开放性阳台,耶路撒冷
阿里耶·沙龙(以色列),耶路撒冷,吉洛住宅:不将阳台与集体区域截然分开是为了暗示:拓荒公民的移民自助式住宅是集体成就的宏大叙事的一部分。
庭院阳台,巴黎
勒·柯布西埃,巴黎,马赛公寓:可以当做庭院的阳台。跃层户型的两层通高阳台提升空中「别墅」的生活内容和品质。
亭子阳台,唐山
李兴钢,唐山,第三空间:阳台成为「亭台」,使高层建筑获得一种聚落式的复杂性,也成为室内向室外眺望的取景框,使住户在日常起居中获得某种诗意体验。
作者:刘德科
来源:德科地产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