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大学建筑学院上海中心的教学点，就座落在北外滩著名的邮政大楼裙楼内。
香港大学建筑系副教授、建筑师李亮聪，闲暇之余喜欢在附近散步。在他看来，这里是极具上海风情和生活气息的地方。它是苏州河汇入黄浦江处，是四川北路的起点，因为有了邮政大楼、河滨大楼等一座座著名的历史建筑而别有韵味，更因为一部部热门电视剧接连不断在此取景而名声大噪。
正因为这份感情在，当虹口北外滩街道机缘巧合找到他，问他愿不愿意担任社区规划师，参与到北外滩社区微更新的项目中来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随后，就带领他的团队和北外滩街道一起，在一年间紧锣密鼓地参与项目规划实施。
眼下，李亮聪团队参与的两个社区微更新项目业已完工。他们和街道达成的默契是：希望用作品向历史表达敬意，表达这一代人对时间的理解与诠释。
关于“金角银边”的争议
保定路昆明路口。一个9.7米高的“时光轴”静静地耸立于此。冬日里，深褐的表面颜色，显得格外肃穆。
它座落于提篮桥历史文化风貌区内。其周边，是众多优秀历史保护建筑：临近的是提篮桥监狱，目力所及的是市中西医结合医院，再远些，是上海犹太难民纪念馆。
第一次来到这里，李亮聪就被这里沉重的历史感震撼了。“有没有可能用时间的概念来诠释这个作品？”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设计师习惯用美学的眼光来审视周边的场景。而对于附近的居民来说，这里曾是一个面积约两百余平方米的饭店，由于占道经营，给他们的出行带来过不小的麻烦。2017年，在北外滩街道“五违四必”整治过程中，盘踞街角多年的饭店因无证无照被成功拆除，这让他们拍手称快。
保定路昆明路违建拆除后的原貌
这块无证照饭店拆除后留下的街角空地，由于位置的特殊性，也被人称为“金角银边”。“金角银边”如何利用好，是虹口区规划部门、北外滩街道和李亮聪团队多次探讨的话题，还两次去居委会开听证会，征询居民的意见。
“居民的意见往往倾向于实用性，比如，能不能变成停车点？能不能变成纯粹休闲的空间？”北外滩街道社管办工作人员汪骏乐告诉记者，“所以当听说建筑师提出的时钟概念时，不少居民一开始因为是反对的。”
李亮聪随后进一步阐述设计理念：这个作品可以充分展现绝对时间、人工时间和历史时间这三重时间的综合运用，将抽象的概念转化为实体，为市民提供一个与之生活息息相关的休憩空间，并与提篮桥历史文化风貌区内重要的历史建筑互相呼应，向市民阐述北外滩片区的深厚历史。
北外滩街道办事处主任龚浩，为此还专门组织团队去虹口档案馆、上海城市建设档案馆查阅周边历史建筑的资料。“我们现在所做的微更新，一定要为历史负责，也要为将来负责。”他说。
“身处历史风貌区内，作为我们这代人，是不是该为历史留下点什么？也让我们的孩子，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在设计师和街道干部的一次次阐释中，居民中，有人沉默，有人点头。
经过半年的论证，这个微更新项目才正式动工。在施工中，也十分考究：前期做好地下管道线截污纳管的处理、将电缆线改造完毕；“时光轴”的建筑主体部分，由三万块未经切割的标准砖块人工砌筑而成，并且特意选用尺寸、颜色和质地上与周边历史建筑最为接近的深褐色实心砖块，以及和犹太难民纪念馆一致的铜板。墙体、地面、塔身所采用的砌筑方式、砂浆厚度各不相同。“这是在用家庭装潢的标准来做公共装潢，也在细节上体现对历史的致敬。”北外滩街道干部感叹。
藏在背后的“三重时间”
时光轴正式亮相后，俨然成了家门口一个新“景点”。喜欢街拍的摄影爱好者们拿着单反，对着它左拍右拍；街坊邻居们则拾级而上，在这个面积达到数十平方米的公共空间上休憩锻炼；还有人看着铭牌上的说明，静静沉思。
“时光轴”远景
居民们说，只有深入了解其含义后，才会更加肃然起敬。李亮聪团队为记者细细阐述了时光轴的深层含义——
建筑主体中9.7米高的钟塔，代表了“绝对时间”。钢架结构与红砖砌块建构而成的钟塔，有如立在场地中的日晷，随着时间的推移，高处的阳光与其投下的阴影线条时刻的变化，给人以时空流动之感觉。而每日太阳的东升西落，则是永恒的绝对时间。
挂在钟塔上的时钟，则代表了“人工时间”。时钟为周围的居民提供一种共同记录时间的方式，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将逐渐成为街区居民集体回忆中的一部分。
代表“历史时间”的，是三道矮墙。它们分别指向市中西结合医院、上海犹太难民纪念馆和提篮桥监狱三个蕴含着北外滩集体回忆的重要历史建筑。设计团队通过对这三个历史建筑的调查研究，最终确定了三个与之有关的重要历史时刻，分别是：1933年11月20日华德巡捕房(市中西医结合医院前身)落成，1943年2月18日日本当局宣布建立“无国籍难民限定居住区”(犹太难民纪念馆前身)，1903年5月18日提篮桥监狱投入使用。三个历史时间分别印刻在三道矮墙上的混凝土压帽上，同时钟塔塔身抽象而成的日晷在三个历史时刻，与太阳形成的阴影恰与矮墙轴向方向重合。
“时光轴”细部
同时，考虑到北外滩辖区有着上海丰厚历史和人文底蕴的积淀，团队在旁边的墙壁上制作了北外滩历史建筑地图和部分建筑的详细介绍。按照规划，背后的一幢楼面还将出现一面生动的涂鸦墙，将“时光轴”蕴含的历史元素用更活泼现代的方式展现出来。“希望这个社区的历史街区地标，可以变成社区的精神聚集地，让历史和现代的对话成为街区的一部分。”李亮聪说。
“时光轴”开放之后，有居民对李亮聪说：“这是我们的精神堡垒。”这让整个设计团队感到欣慰，“之前一年多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
老公寓的“年轮”
“比起拆违后的闲置空地，对既有建筑进行更新规划，难度更高。”北外滩街道相关负责人告诉记者，这也意味着，社区规划师不仅要和不同的利益相关方打交道、平衡各方诉求，而且要面对复杂的历史遗留问题。
位于外滩历史文化风貌区的瑞康公寓的立面改造，正是这样一个摆在设计团队面前的难题。李亮聪记得，第一次参加街道牵头召开的各方沟通协调会时，团队就碰了一鼻子灰。原来，结合区域业态转型需求，他们提出将一楼商铺的卷闸门更换为玻璃门，但部分经营贵重物品的商家当场就提出了反对意见。“用了这么多年卷闸门，都已经习惯了，为什么要更换？”“透过玻璃，店内的商品看得清清楚楚，夜里不安全。”……
瑞泰公寓立面改造前
针对这一情况，街道社管办和社区规划师团队直接带着设计方案走进商铺，一边讲解，一边请商户们提意见。刚开始，有一家商户选择对上门的队员保持沉默，但经过数次上门为他解释设计方案后，他开始愿意把自己的诉求说出来，最终率先被说动，拆除了卷闸门。此外，街道干部和规划师团队还和商户们一起重新规划设计方案：玻璃门的款式和材质选哪种最适合、店招的字体和外观如何设计……方方面面都为商户考虑到位，甚至专门留下手机号码以便商户随时联系。
如今，瑞泰公寓一楼商铺的卷闸门全部成功更换，商铺外立面延续了砖墙和钢的设计语言，每家商铺都有一个洋气的店招。而在保留原有立面的基础上，规划师团队通过材料、空间、形式的延伸，恢复历史建筑的原有比例和沿街立面形态，使建筑的各个历史层面都能清晰展示出来，从而激发老弄堂活力。
李亮聪解释说，在瑞康公寓的立面改造设计中，并没有直接遵循上海常见的“修旧如旧”的理念，而是引入了“年轮”的思路，增加了一层新的立面。常见的“修旧如旧”或者“修旧如初”的修复方式，实际上是对于建筑风格的修复，通过消除各个时代的痕迹，使建筑恢复到某个时期的完整状态。“年轮”的设计理念，是将建筑与其在各个时期所经历的改变视为一个有机的整体，每个时代所留下的痕迹如年轮一样层层包裹与沉淀。
瑞泰公寓立面改造基本完成
因此，设计团队为瑞康公寓设计了一层不依附原建筑、完全独立的立面，外墙的形式、比例、材料与历史呼应，同时希望通过恢复和修缮，使得瑞康公寓各个历史层面都能清晰的展示出来。这一层新的立面，是这一代人对历史的理解和诠释，也是全新的一笔。
上海城市建设要为进入“中年”做好准备
来到上海五年时间，这是李亮聪团队第一次参与的社区微更新项目真正落地。
2012年，作为深港双年展的香港总策展人，李亮聪策划了主题为“三相城市：时间·空间·人间”的展览。他将城市的发展状态，比拟为人的生理年龄，会分别经历青年、中年、老年三个阶段。
李亮聪在“时光轴”项目施工现场
在李亮聪看来，年轻的城市，如深圳和上海，有蓬勃的经济和充足的土地，在经济发展、硬件提升等方面正呈现出日新月异的变化。香港、台北和新加坡经过一轮高速的城市化发展，已经步入中年，城市格局基本形成，城市发展的重心转移到更加精细和微观的层面，需要针对具体的空间结合社区、传统和文化来进行针灸式的更新计划。而维也纳、巴黎好像老年的城市，城市肌理已经十分成熟，城市的更新往往发生在周边地区。这三种不同的城市，在面对城市更新这个议题上，无论采用政策引导还是自下而上的方式，政府、设计者、居民都需要根据城市发展的阶段来采取不同的策略。
从2012年到2019年，短短7年的时间里，上海的城市建设中呈现了更多的理性思考。上海正在逐步走向成熟，城市中微更新的设计上也需要更科学的设计理念，从而为其进入“中年”阶段做好准备。
龚浩告诉记者，这次请香港建筑师团队做为北外滩的社区规划师，既是辖区内的资源利用，也是一次大胆尝试。李亮聪团队的设计费用不高，只占建筑费用的7%，但设计理念超前，对建筑的做工、质量要求很高，这正好也与北外滩街道对社区微更新的高质量把控相吻合。今后，还会邀请香港大学建筑学院将上海中心学生的实践基地放在北外滩，也将继续加大社区规划师的引入力度，使其全面参与公共空间微更新、风貌道路和景观道路综合整治。
“上海和香港的历史有很多相似之处，甚至在城市格局、历史和建筑面貌上也有很多联系，但落到具体的街巷空间和社区文化，又非常不同。能把香港这些年来在城市建设和更新方面的经验教训带到上海，并与之交流，对我们建筑师以及学生都有深远的意义。”李亮聪说，“也许居民单从表面看，理解不了作品背后的涵义。但这并没有关系，我们正是希望把设计理念蕴藏在作品里面，等待大家慢慢品味。然后告诉后人，这是我们这一代人对历史的敬意。”
栏目主编：栾吟之 文字编辑：周楠
题图为瑞泰公寓改造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