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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魔幻之城

时至今日,我仍旧不知该如何描述所见到的仰光,它的奇特,它的混乱与光怪陆离,它不发达,甚至也不干净整洁;它拥有无数的贫民窟城中村,街上随处可见售卖咖喱角的的小贩,市场拥挤不堪、垃圾随意堆放,却也同时拥有优雅精致的五星级酒店、宽敞明亮的高楼华厦与商场、崭新豪华的国际候机楼.......,它是如此多面又极端的城市,乃至一言难以书写。

生活在仰光,是自由的、散漫随意且无序的,贫穷和富有,都肆无忌惮地展示着它们的本来面目,毫无掩饰,一如旱季时每日高悬的灼灼烈日,让一切属于物质的参照都无所遁形。我想,执着于将虔诚奉献给佛祖的缅甸人,对外面的世界和自己的国家究竟有多大差别,并不那么清楚,甚至也无力改变现状。

这座城市,从过去的晦暗时光走来,穿过迷乱亮眼的现在,面对谁也无法知道的将来,可是大多数时候不都这样吗?我们都在说着不知道怎么办时,甩出下一张牌。

——题记

清晨,我在片刻不停乌鸦聒噪的叫声中迟迟醒来,阳光透过薄薄的纱帘投射在地板上和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灼热的风有种穿透一切的力量。我打开动静不小嗤嗤轰鸣的老空调,就着凉爽的人工风向窗外眺望——斑斓又斑驳的民居和楼房,高矮不一,有些混乱的街区里夹杂着院子和商铺,电线杆与电线杆之间落满了数只黑漆漆的乌鸦,身形茁壮,声音响亮。

这是典型的东南亚早晨,人们正在赶路上班,街上时有狗吠、马达启动和摩托车呼啸而过的声音传来,空气中漂浮着河水和风的味道,街边已摆出零散的水果摊位,堆满了青枣、木瓜、菠萝蜜和其他热带水果——繁忙的一天即将开始。

这个临近新年的晨曦,初见仰光,第六感告诉我,它比曾经去过的任何一座城市,都更特别。

城市晨光


1.“风光无限”大金塔

来到仰光,怎能不瞻仰下举世闻名的“大金塔”?

大金塔又称“Shwe Dagon Pagoda”,位于市区北茵雅湖畔的最高点“圣山”之上,缅甸人亲切地称它为“瑞光大塔”。据传,这座汇聚了缅甸人心血和积蓄的塔,获得与印度尼西亚婆罗浮屠、柬埔寨吴哥窟齐名的荣誉,是佛教之国的象征——自然也是著名旅游景点。

拎着鞋裹着厚不透风的笼基裙,和所有来此参观游玩的当地人一样,踏着碎步乘电梯来到入口处。主塔正在维修——虽然此刻被围着木架,但仍能看见塔顶做工精细的金属罩檐,据说檐上挂有上千金铃银铃,镶嵌着数颗红蓝宝石钻球,其中包括一块重76克拉的金钢钻——准确的讲,对于这座经过多次贴金、表面黄金已达7000公斤重的塔来说,这些昂贵的宝石更增添了它辉煌无度。

金塔四周有数十座乃至上百座小塔,纯白或一色金黄深黄,由木料或石料建成,形态各异,每座小塔的壁龛里都存放着玉石或理石雕刻的佛像,佛像们大小不等,或坐或卧,但每一座看上去都那么洁净美丽,熠熠闪亮。

相比院子里这些绚丽到让人眼花缭乱的佛塔,我更愿意仔细看看来这儿参拜的人:他们手拿鲜花,对金塔深深膜拜后,再依次给底座的小佛“洗礼”、供奉和参拜;也有单独一人或两人结伴而来,对大金塔祈祷行礼之后,跪坐在塔对面的厅室里,静静看书或聊天。年轻姑娘们大多着装鲜艳,习惯在笼基裙上面斜披着轻盈的纱巾。小孩子脸上涂着由黄香楝树磨制、加粉末调和的“护肤品”,光脚在院子和大厅里跑来跑去——似乎只有他们才是真正不识愁滋味。

无一例外地,所有佛塔和佛像身旁的捐赠箱里,都被前来朝拜的信徒塞得满满当当——在缅甸,无论男女老少、不论身份地位都会将所得积蓄(或者积蓄的一部分?)换做纯金叶供奉给大金塔,人们把这看做是一种荣耀。许多人不辞辛苦从各地赶来,只为给大金塔献上一份属于自己的虔诚,他们对着佛像礼拜、下跪、叩首........,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好像这是唯一一件值得用心的认真事。

午后的日光和金塔一样耀眼,将眼前一切都呈现出不可思议的扁平状。这个12月的周末,我绕塔暴走,壮观、宏伟、精湛的大金塔,汇聚了缅甸人心血和智慧的大金塔,它本该是源远流长古老文化艺术的集中体现,本该有着和古迹一样诉说心语的神奇力量,可是,除了耀眼的金,我看到的只有一双双充满渴望却习惯麻木的眼睛、想起的是街边一幢幢简陋破烂的民居、以及班杜拉广场前美食街上那一个个简陋脏兮兮的棚下,卫生状况堪忧的小吃。

华丽灿烂的大金塔,这里,只是仰光另一个不同于现实的世界。

缅甸和邻近的东南亚国家一样均笃信佛教,在修建佛塔或者说为佛塔置办“新颜”这件事情上可谓拼劲全力、付诸实施直至终生。在蒲甘和曼德勒等古城,人们会穷尽一身财力为每座寺庙“镀金”——宁愿过着贫穷的日子,也要将省吃俭用攒下的钱用在集资维修、兴建佛塔上,如果钱足够多,就要自己捐资造一座塔,好像如此就可以永世流芳。

这种奇怪的现象和悖论,在缅甸变得尤其突出。自从1978年因人均国民收入、卫生社会教育以及经济脆弱性指数等方面被联合国政策发展委员会列入最不发达国家,直至今年5月才有望首次满足退出标准。在这漫长的30年时间里,缅甸人用力量尽可能地全速推广、发扬光大的不是经济、旅游或任何一个行业,而是对佛教的真诚信仰。

城市街上行驶的车辆90%是二手车,一辆10年车龄的日本二手车价格约为十万人民币——汽车自有率极低,人们出行首选摩托。在仰光或首都内比都,小皮卡被作为公交车使用,没有车站只有简单路线,售票员负责喊站,挥手即上,人货混装,能塞就塞。时至今日,国内大约仍有一半人光脚,因为很多家庭买不起鞋,许多孩子光脚跑步踢足球。可是,在任何一个佛教徒聚居的偏僻乡村,人们都有“富足”的力量来修建佛塔——至于生活,那是另外一回事。

一面是多年累积的贫瘠、基础设施的匮乏和尚未解决的温饱,一面是金光闪耀、奢侈靓丽的佛塔和佛像,我想,精神与物质世界如此迥异鲜明的极致对比,大概只有身在缅甸,才能如此切实地感受。

正在修葺的主塔


主塔四周形态各异的佛塔


专注膜拜的人们


金灿灿的殿堂


随处可见的精美雕塑


佛像


2.难解的谜题,贫富相对论

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已经结束了缅甸之旅,知晓了更多关于缅甸和缅甸人由精神、信仰、言行层面而折射出的更真实的现状和生活。自然,全球化和的互联网的脚步几乎已经可以影响世界任何一个地区,千百年来淡淡佛系生活的缅甸也不例外。

从仰光到蒲甘再到偏远的乡村,大家都忙忙碌碌挣钱工作,年轻人也开始爱上各种社交软件,偶尔也能听到感受到普通人充满期盼和改变的心情——他们期待发展,但又惧怕变革带来的后果,对未知变化,对快节奏、高压力的生活抱有恐慌心态。

佛教在缅甸已有2500多年的历史。公元11世纪,蒲甘王朝的阿奴律陀王把南传佛教定为国教,在全国广建佛塔和寺庙。即便在现代物质文明高度发达的今天,僧侣的社会地位也是最高,在缅甸人看来,把物质上和心灵上所拥有最美好的东西,首先献给佛。他们的信仰、人生观和价值观,都集中体现在佛塔和佛像上——追求灵魂的纯净或人生的“解脱”,在现代世界执著地保持着某种看不懂的特立独行。

上世纪四、五十年代,曾经是缅甸经济发展非常好的时期,那时,仰光作为亚洲的中心,欧美航班都要在此中转,一场震动世界的政变后,包括仰光在内的整个国家像蚌一样阖起来,黄金般的地位逐步被新加坡、曼谷取代。经过数十年的封闭,如今走在仰光街头,多少还是会感觉到这座城市正在历经涅槃般的重生——历史常常以一种微妙的方式重复,充满新意奇想的现代建筑被岁月补上裂痕,色彩明艳;而那些上了年纪的欧式建筑,有的被修葺一新当做酒店或办公楼,有的则残破颓废,弃之无用。

如果将时间刻度比作一个杠杆,那头是沉重的历史,这头是繁茂的浮光,重量不及那头,却如此贴合当下的时代。

或许,在当下的迷失与衰落里,人们心底永远保存的是那个完美独立的时代,英国人不曾入侵,日本人没有到来,贡榜王朝聪慧英武的敏东王可以带领这个了不起的国度,在群狼环饲的危险中冲出重围,不失城池与尊严——如今,他们唯一拥有的是昂山素姬的尊严。这个伟大坚韧的女人和所有人一样,曾经共同承受着仰光令人抓狂的湿热,也果决地做出惊人的抉择,她能够带领缅甸步向更为浩瀚的自由、走出束缚与桎梏吗?我不知道,至少现在走在仰光的街头,还感受不到。

今日的仰光整洁吗?恐怕站在这片土地上与它亲近,也无法为它辩护。被扬尘、街边停车场和各色市场吞没的狭窄街道才是真正现实中的城市,北部新区的华厦和现代化地标建筑间,挤着低矮的贫民窟。路上最常见的动物是乌鸦和鸽子,还有大概每隔几百米就有几只躺倒在地酣睡的狗——有时,为了不惊扰它们的美梦,需要小心绕过打盹的各位。

尽管如今各大城市都在发展变化,新建了商场、便利店和高楼大厦,但在首都或仰光市内,破旧拥挤的街道、简陋的住房仍随处可见——街巷中总是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下水道气味;市区几乎不见规范的停车场,车子随意摆在街边,使本就不宽敞的街道更加狭窄;居民楼大多颜色混杂灰暗,像衣服打着残缺不全的补丁,有的墙皮斑驳脱落,好似棉衣破时外露的棉絮;若驱车自驾,无论是中部从曼德勒到蒲甘,还是南部从仰光到勃固或卑谬,沿途少见砖瓦新房,民居大多为竹篱茅舍,很多妇孺面有菜色。一份调查表明,当前缅甸全国仍有约三分之一的儿童营养失调。

而实际上,位于西藏高原和马来半岛之间的缅甸拥有极为富饶的自然资源,伊洛瓦底江三角洲地区土地肥沃、雨量充沛,是世界上主要的稻谷产区之一;森林占国土面积一半,伊江、钦敦江和萨尔温江三大水系纵贯南北,水能蕴藏量多至1亿千瓦。矿产资源丰富,,玉石、翡翠和宝石的储量都相当大。石油开采在20世纪初曾列世界第13位,已探明的石油储量近3亿吨——这样一个将“富饶中的贫困”进行到底的国家,即使不能实施科技化现代,按理也可以成为农业强国,却一直因设施、技术、政策和运输问题,导致生产率低下、贸易受限。

诸多令人不解之谜的谜底,其实深藏于缅甸的历史和现实之中。尽管在殖民统治时期英国人就因丰富的资源和财富而誉其为“女王王冠上光辉夺目的珍珠”,但彼时的繁荣以掠夺性的资源开发为基础的畸形发展,殖民化“分而治之”的政策深化了这个多民族国家原本就存在的矛盾。二战中,缅甸所遭受的破坏超过东南亚任何一个国家,以致著名的缅甸专家、英国学者安德鲁斯在1945年就哀叹:“缅甸在商业贸易和交通方面倒退了一个世纪。”

这个饱受战争摧残的国家,自1948年独立后的近半个世纪中,几乎没有一年真正太平过。1962年,奈温集团发动政变,建立以军人为核心的“社会主义纲领党”,试图走一条“缅式社会主义”道路——结果把国内经济搞得一塌糊涂。缅甸就这样在战争与人祸的夹缝中,步履蹒跚,艰难前行。

今日之缅甸,虽然开始逐渐抛却沉重,努力回归正常的发展轨道,但是这种正常之下依然暗流涌动,因为人与人之间再也恢复不到过去——历史千疮百孔,个体战战兢兢,人们带着警惕和创伤开始新的生活,没有人觉得应该心安理得,每个人都难免杯弓蛇影,谁知道下次革命什么时候会爆发?谁知道国家会走向何方?谁知道这些把握权力的人会不会重新回来?相对于不确定和难以捉摸的将来,人们更愿意把全副心思和所得身家,献给冥冥中的佛祖,以求得心灵的安慰和庇佑。

我终于有那么一点儿理解了。历史和个人生命一样轻,不能承受地轻,轻若鸿毛,轻若飞扬的尘埃,轻若明日即将消失的东西。我们无力决定历史的走向,就如缅甸人自己,亦无法左右国家的未来。

离开仰光前夜的傍晚,我来到著名的圣玛丽天主教堂,新歌特风格、始建于1895年的教堂曾有多名英国神父在此传教,如今仍坚持早晚举行英语、缅甸语以及泰米尔语三种语言的日弥撒。

穿深色袍衣的教士低头走过,帅气的稣哥雕像一如既往地慈祥笃定,一手扶着肩上的羊羔,一边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们——或许,看遍沧海桑田的他,和佛祖一样能够理解缅甸人的精神世界吧。存在即原因,生活永远不会按照我们的想象向前行进,但生活仍要继续。

暮色四合,黄昏将至,渐渐深沉的夜幕几乎在一瞬间就笼罩了天空。夜色模糊了本来还算熟悉的建筑和街道,我加快步速只身走着,身旁不断投来的各色目光、混乱的路况和路面陈列物延长着实感距离。似乎快到酒店附近了,抬头突然看见极细的月牙,浮云是掺了墨的蓝,时聚时散,月亮上空嵌了颗星,明亮且闪耀。

日落月升,城市的燥热渐渐平息,我蓦然想起远在千里年少离开的家乡,好像也曾有这样美的月亮和夜空。这些年,不停地在陌生的城市之间穿梭行走,好像比过去更加懂得“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滋味。白日的疑惑在夜晚得到解答,人容易被异域环境的丰富性所影响、迷惑,而平静——只有平静才属于大多数人的生活,包括仰光。

回望一眼,华灯初上的城市升起人间烟火。此刻,回家,告别梦幻,这座城市也将重归平凡。

市中心街头一瞥


旧日的法式建筑


酣睡


街头觅食的鸽群


苏雷塔旁的市政厅


教堂前的耶稣雕像


教堂内的穹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