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在以为自己笑点低泪点也低的时候。
屏幕上是一双枯树一样变形严重的手,皮肤上的皱纹,好像片层岩石被暴力砸开的断面,又经过自然风化那样,数不清的细小参差。
这双手不由自主颤抖着,覆盖在光滑的黑白琴键上,静止,无声。万人瞩目,却一起屏着呼吸,凝视着这生命触目惊心的耄耋老态。
走向钢琴的短短几步,她颤颤巍巍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她终于摸索着扶着琴凳坐下,让旁观者不禁松了一口气。
两分钟的时间,什么声音也没有。
她像是一尊苍老的,突然活过来的雕塑,每一步蹒跚都踩不中生命的节奏,每一步都从岁月无奈的泥潭里拼命拔出脚。枯树一样的手覆盖上光滑的黑白琴键,静止。
我们看见时间对脆弱肉身的残酷。
但她不是来收获同情的。
突然,这双枯树一样的手,像是下了决心,温柔又义无反顾,叩响黑白的琴键。跳动的琴键起落,音符如突然迸发的水滴,瞬间汇聚成清泉一样纯净的音乐,不由分说弥漫了耳朵。
奇迹,就是无声处的惊雷,温柔又义无反顾,湿润了我们的心脏。
她叫巫漪丽,88岁。她弹的曲子是《梁祝》。
这曲子大名鼎鼎。1959年,何占豪,陈钢的小提琴协奏曲《梁祝》,在上海兰心大剧院首次公演,俞丽拿独奏。
现在,全世界凡有华人处,必有床前明月光,必知《梁祝》。而巫漪丽,就是钢琴版的原编曲。
她已耄耋之年,在新加坡生活,身体已经不允许随时长途跋涉。她的故国,给她的礼遇,只能迁就她的年龄,在新加坡与央视现场连线。邀请她,在《经典咏流传》,友情登顶。
她是少年音乐天才,10岁就师从李斯特关门弟子,意大利钢琴家梅百器。傅雷之子,“钢琴诗人”傅聪,是她同门师兄弟。
她是青年大师,第一代女钢琴家,中国钢琴的启蒙者之一。是她,把梁山伯与祝英台的音乐爱情故事,从小提琴的琴弦上,叙述到了钢琴琴键上。
她也是坎坷女王。在某个特殊的年代,她和丈夫杨秉荪,中央乐团首席小提琴家,可以和她协奏《梁祝》的人,分袂而去,海天永隔。从此六十年,一琴在御,独步天下。
就如同她损失父母的师兄傅雷,一心一意热爱的地方,给了他们最痛的记忆,最无辜的分离,最深的冤屈。而他们,却是黄皮肤黑眼睛的荷马,在海天茫茫的远处,流浪吟咏,念念不忘。
这样的人,琴心剑胆。我们可以按照民国礼貌习惯,把这样独立于沧桑之世的智慧女人,叫做“先生”。
比如《国家宝藏》里,“阙楼仪仗图”国宝守护人,陕西历史博物馆,法门寺工程,大唐芙蓉园,长安塔,清华门……总设计师,梁思成弟子,81岁的张锦秋“先生”。
[中科院紫金山天文台于2007年9月11日发现的、国际编号为210232小行星,2015年1月5日荣获国际小行星命名委员会批准,被正式命名为“张锦秋星”,刊入《国际小行星历表》,永载史册,成为该天体的永久星名,为世界各国所公认。]
那是一个用砖瓦建筑,写诗的女先生。
而巫漪丽,就凭着这一曲钢琴《梁祝》,在龙的国度,在黄皮肤黑眼睛的爱情里,是一只彩翼辉煌,清扬婉兮的中国蝴蝶。
我在长江流域一个夏季炎热的小城,对着电视屏幕,不是那么昂贵的音效,被她的钢琴弹出了眼泪。
但我当时还并不知道,她是谁,她的名字,她的经历。
木心说,音乐是无对象的慈悲。
岁月无情,素履而往。
巫漪丽“先生”的蓝衣裳珍珠链,因为她的音乐,衬托着白发苍颜,毫不违和。什么叫岁月从不败美人?不是,是岁月从来造美人。美丑都是相对论。
这种美,瞬间就把粉饰和虚荣造作,照耀到渺小。正如巫漪丽本人说,“音乐不是用来炫耀才华的,音乐是用来改变生命的”。
所谓经典,就是强大的生命力,大气磅礴。
超越那漫长,超越生死,超越悲欢,把千年纵线,万里横经,凝聚在任一点,成为标杆的东西。
当巫漪丽的伴唱,湖南第一师范学院合唱团/北京师范大学雪花合唱团,用《梁祝》的曲调,唱出一句和声“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的时候。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
我并没有什么隐痛在心里存着。世界很大,世界也很小,里面就住着几个人。而那几个关系亲密的人,正好在我身边活蹦乱跳。
母亲健在,女儿健康,外子没惹事,自己还好。仔细想想我没什么逼人而来的现实烦恼。
那么我把这眼泪的感触,归因于李泽厚。
“时代精神的火花在这里凝练,积淀下来,传流和感染着人们的思想,情感,观念,意绪,经常使人一唱三叹,留恋不止。我们在这里所要匆匆迈过的,便是这样一个美的历程。那么,得从哪里起头?得从遥远得记不清的时代开始。”——《美的历程》。
我的家乡,有一个唐代的铜官窑。它并不是五大名窑,也不是精美的瓷器。它就是普通的彩陶。如果不是1998年印尼勿里洞岛海域,发现的“黑石号”唐代沉船,有五万多件销往阿拉伯辛巴达世界的铜官窑的话,我们也没有意识到,在碧海蓝天,还有如此数量令人瞠目的,民窑输出。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这样的句子,就烧造在铜官窑的一个普通的陶壶上。墨色淋漓,书法随意。
小时候在老家,还经常见到这样黄褐色釉下彩的茶壶,介于陶器与瓷器之间。
这句子需要翻译吗?唐代离现在千年之久,汉语都经过很多次变迁,几个字看起来还是很容易明白。因为它们出于一个普通匠人之手,也许是巷子口的秀才找他喝酒,随意写的句子。
懂它的时候,海上明月升起落下,早不知多少轮回。
音乐也不需要翻译。
所有可以穿透尘埃,穿透琐碎与一时繁华,穿透人事恩怨,穿透人生虚无与渺小,穿透时间的东西,都不需要翻译。
我们埋头赶路,埋头沉溺,灰头土脸。
但它们自成一脉。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白居易《琵琶行》。
大浪淘沙。历史就是这样,如鲁迅说的煤块,当初烧了那么多木头,就得出这么一小块。
而这一小块的热量,就能温暖冬天。
谢山河素履,成全我一见这耄耋苍颜,不败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