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最大限度走近真实的晚年张爱玲,我读了她与最亲密挚友宋淇邝文美的通信集——《张爱玲私语录》,一口气看下来,字里行间避不开的是一种淡淡疏离感,几乎每封信的开头都是一遍遍地道歉、愧疚:
千万不要再为我的事麻烦了;
是我带累你们了;
让你这么辛苦,我真过意不去;
当然,这也许是张爱玲出身贵族的礼貌风度使然,一切都是必要的客气,但也难掩其个性的高度敏感,生怕一不小心得罪了人,哪怕是亲密如邝文美,她还是隔了一层,不得不时时发射彩虹屁,说见了文美才相信了古代那些蹩脚爱情小说里完美的“佳人”真的存在,实在是古今中外只有她这么一个,不管见了什么优雅美丽的女性都忍不住要跟文美相比。
张爱玲就这么不厌其烦地用最夸张的赞美来巩固彼此的友情,甚至有时还给邝文美寄钱作为帮她跑腿的杂费报销。自小开始与母亲姑姑同住养成的“亲兄弟明算账”的习惯改不了,她的不安全感始终都在,再加上一个人远隔重洋,有关出书的大小事宜都要拜托宋淇邝文美,她不得不抓住这浮木。
没有谁真的能和张爱玲做朋友,她是能不联系人就尽量不联系人,她说许多小事一搁下来就不值得一说了,没消息就是好消息,生活完全极简主义,要多腾出点时间来写信简直如割肉般疼痛,所以一收到邝文美的信就像收到炸弹,迟迟不敢拆开,必须要等吃饱喝足,精神养好,壮着胆子启封。
是一种疏离,也是莫大的慈悲。只因宋淇邝文美晚年病痛不断,又常对张爱玲吐苦水——他们显然是更潦草,更大而化之的普通人,真拿爱玲当知己好友,大大方方倾倒情绪垃圾——而张爱玲也不得不顾惜他们,生怕宋淇心脏又衰竭了,邝文美的胃癌又犯了。难怪每次拆信都像拆炸弹般心情沉重。
这两夫妻长达数十年的重病史也着实让我惊呆,动辄就是病危、化疗、戴呼吸机,还三天两头摔倒,一摔就是骨折,骨裂,头破血流!——和我想象中清贵非凡的宋家大不一样呀?尤其是邝文美,有十几二十年间几乎与张爱玲断联,就因为同时要照顾生病的老母和丈夫,儿女都在国外不回来,可见也跟父母感情淡漠。
在后期邝文美的信里,她称自己不再是从前那个优雅美丽的女人了,并且丧失了表达自我的能力,每天都是围着家人团团转,得了胃癌后更是只剩半个人活着。也一再地为自己太少给张爱玲写信而感到抱歉。
而张爱玲从不怪罪,她似乎总是过于体谅,“就算你总不写信我也知道你肯定是忙”,一方面是出于信任,一方面也是没那精力去胡思乱想,更不像邝文美那样热切地渴盼对方回信,连宋淇犯下大错泄露她隐私她也完全没放在心上,她要把有限的热情投入到她最热爱的小说事业上去。
于是这个传说中晚年凄凉的单身女人其实过得蛮自在——相较于她那个有家有子多灾多难的闺蜜邝文美——最起码张爱玲获得了真正的自由。
我顺着信件年份一路看下去,1989,1990,1991,1992,1993……边看边悬着心,越来越接近张爱玲离世的1995,总疑心这私语录会在1993或是1994就猛地戛然而止。毕竟人死前总要大病一场,一病也许一年半载,这中间的生命质量是忽略不计的,哪还提得动笔?
就像宋淇尽管活到1996年,还有妻子全力照顾,但也在1990年之后就不怎么来信了,日常生活离不开呼吸机,只得由邝文美焦头烂额之余强撑着给张爱玲写信——哪怕她自己也患着胃癌——不得不感慨中国女性坚韧的生命力全是在严酷的家庭环境中练出来的,邝文美最终活到2007年,我想象中她就是许多传统大家庭里“贾母”一般的存在,大地之母般包容着万物,默默奉献了自己全部。
然而最让我惊讶的是,直到张爱玲离世前一个多月的1995年7月25日,她还在给邝文美写信!显然她还是健康的!而且还洋洋洒洒分析国际局势,雄心勃勃地要邝文美给她兑换一些日圆作为理财之用,还一度把自己居住的下一站定为新加坡,古稀之年的张爱玲依然对未来充满希望!
死亡或许是突发,可以肯定的是她没太遭罪。而且遗嘱早在92年就写好,因为疏离和极简主义,她不用考虑什么家人,不用对公众做什么交代,只消把遗产悉数送给宋淇邝文美,也是给他们留下一项艰巨的责任——最大限度地将她的作品传扬下去。
除了众所周知的虱子的骚扰,她那袭华美的袍始终无恙。这大概是我在这本私语录里得到的最大安慰。我脑海中浮现一个清瘦高挑的老太太,微驼着背,眼神矍铄,但似乎又看不到任何人,只顾快步向前赶路,在斑斓的洛杉矶里她是唯一灰色的存在,尽可能地给生活减法再减法,把潜在的麻烦与困扰隔绝在千里之外。
会不会又太自由了?自由得不接地气,怎么可以有一个人活着都不用去照顾父母家人,又没有子女拖累?似乎也没生过大病?加州地震也让她躲过去!未免也太出尘脱俗,飘逸若仙了吧!总要有点小烦恼,或许她是故意要制造点小烦恼——小小的就好,不要是严重影响生命的那种——像虱子暗暗啃啮,才能觉知到自己还活着。
May all your troubles be little ones
——Eileen Ch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