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刘以鬯
我们在水仙门坐上的士。老陈用流利的马来语,将目的地告诉司机,然后对我说:“事情交给我来办,一定让你称心如意。我虽然不是专家,但是鉴定宝石的能力特别强。在新加坡,我知道有些孟加拉人开设的店铺里,藏着不少价格低廉而质量颇好的宝石——据说有的来自泰国,有的来自尼泊尔,有的来自其他国家。如果你是一个外行,不懂得怎样同他们做交易,你准会吃亏上当,甚至会付出巨大的代价但最终购得几粒赝品。你刚从中国来,对这里的情形完全不清楚。所以当你选中了心爱的宝石时,你千万别性急,让我同他们讲价。”
我点点头。
车子经美芝律,拐入阿拉伯街。这是一条并不十分整洁的街道,两旁多数是由孟加拉人或巴基斯坦人开的店铺,身处其间,可以感受到异国情调。
我是第一次来到新加坡,打算经此前往英国。离开香港的时候,我的未婚妻一定要我给她在新加坡买几粒精致的宝石。因此,在我抵达新加坡后,我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找老陈。老陈是在新加坡土生土长的,抗日战争时期曾与我同在重庆的一所大学读书。后来,他回新加坡,我回香港,我们虽然隔得很远,但是这些年来,常有信件来往。
老陈是“新加坡通”,他熟悉新加坡的一切。新加坡市是一座非常有趣的城市。在中心区,有夜总会,有大酒店,有电影院,有舞厅,更有高大的建筑物,具备一切现代化城市所必须具备的元素。然而当你走到横街陋巷时,你竟会发现自己置身在19世纪的旧时光里。阿拉伯街就是这样的一条旧式街道。我们的车子在一家孟加拉人开设的店铺前面停下,老陈付了车费,我们一起下车,我跟在他后面。
老陈东张西望地走在前面,走了一阵,忽然犹豫起来,侧过头来,对我说:“先到这一家去试试。”在走进店铺之前,他还悄悄地警告我:“记住,千万别性急。如果你看中了哪一粒,不可让老板知道你心里的意思,否则,他一定会漫天要价的。”
“难道我一句话都不能说?”我问道。
他犹豫一下,说:“最好不要有什么表示。”
“如果他向我提出问题,我也不回答?”
“随便他问你什么,你只说太贵就成。因为这样做,他就会自动减价。”
然后我们走进店铺。一个年老的孟加拉人嘻嘻哈哈地迎上来,用手指将老花眼镜往额上一托,一边蹒跚地行走,一边用生硬的英语对我们说:“请坐!请坐!”
我们坐下了。
老陈执礼甚恭地同他打招呼,告诉他:“我们是来买宝石的,而且要上好的宝石。”
老人一连说了五六个“是的”,伛偻着背,拖一张小圆台到我们面前,然后走到后房去,小心翼翼地端出一个玻璃盒,放在圆台上,任我们挑选。
“请你们自己挑吧,我一会儿就来。”说着,他竟踉踉跄跄地向后房走去。
我不禁为之愕然,悄悄地对老陈投以怀疑的一瞥,老陈低声说:“也许他去端咖啡了。”我问老陈:“我们过来买东西竟然还有咖啡喝?”“这是他们做生意的手段之一。”老陈说。
“他不怕我们偷走几粒?”
“他知道我们是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
“真奇怪。”
“别奇怪了,让我们来仔细看看这些宝石吧。记住,千万不能表露你的心意,无论他开什么价钱,你都必须告诉他价格太贵。”
于是我低头看宝石,看了大半天,我指了指一粒光彩夺目的长方形的蓝宝石。
“我喜欢这个。”我说。
“嘘——”老陈将食指竖在嘴唇前,意思是叫我不要声张。稍过些时候,老人果然端了咖啡壶出来,替我们每人斟一杯,然后打开了话匣子。
在之后的两小时里,我们像久别重逢的老友,尽坐着闲谈。我佯装对他的谈话极感兴趣,耐心谛听,希望借此给他留下友善的印象,使他降低价格。
老陈更老练,对他所说的一切,无不称颂道好。老年人很喜欢讲话,唠唠叨叨,说个没完。他的头发白如银丝,髭须也白如银丝,牙齿大都已脱落,但是他的谈锋甚健。
他说他今年已经六十七岁了,十五岁来到“狮城”新加坡,所以对新加坡的过去了如指掌。
谈啊谈,尽谈些新加坡的掌故,谈凯兹夫人的“咖啡机器”,谈柯尔门街的“伦敦旅馆”,谈五十年前的天气,谈莱佛士坊的演变……
我听得实在有点儿不耐烦了,便举起手来,用手背掩住嘴唇,打了个呵欠。
老陈知道我再也听不下去了,只好主动同他讲价。老陈问他:“这一粒多少钱?”
“哦,哦,宝石!”老年人忽然想起我们是来购买宝石的,也就如梦初醒地问我们,“两位喜欢哪一粒?”
我指了指长方形的蓝宝石,故意压低了嗓门说:“这一粒似乎还不错,然而也并不是太理想。”
他用枯涩的眼睛望望我,带着歉意说:“对不起,我这里货品不多,竟没有一件可以使两位看得上眼的。”说着,他微微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和蔼可亲地继续说下去:“你们两位真好。这年头,像你们这样年轻而有礼貌的顾客,实在不多。”
老陈乜斜着眼睛对我一瞟,用中文轻轻地对我说:“这也是他的一套功夫,先恭维你,这样就使你不好还价。”
老年人继续说道:“我的老婆前几年因脑出血突然去世,留下我一个人苦守这铺头。”
“你没有小辈?”
“有一个儿子,喜欢航海,离家后音信全无,有人说他因覆船而身亡,有人说他发了疯。总之整整十年了,我没得到他的任何消息。”
“你不觉得寂寞?”
“我还有希望。”
“希望是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然而只有它才能使我继续活下去。”他苦笑着,我们也赔着笑。
大家噤默一阵,我再也忍不住了,便问道:“这粒长方形的蓝宝石要多少钱?”
老年人轻轻嘘口气,慢吞吞地对我说:“如果我儿子还在人世的话,也跟你一样高大了。”说这话时,老人故意将后面那半句话说得特别大声。老陈对我挤挤眼,耳语道:“叫他不要抬高价钱!”
我刚要开口,这位年老的孟加拉人已经伸手取出那粒蓝宝石,然后颤巍巍地将它送到我面前。
“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他说,“为了你肯这样耐心地聆听一个老年人的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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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插画摘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