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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红色的海 超级战舰"大和"的毁灭

1945年,春天来得早。甚至当美军轰炸机飞离城市的时候,第一缕光线就已经在东方出现了。在寂静的清晨,巨大的黑色烟柱从港口区、造船厂和海军兵营的上空腾起。附近的大街上,两边曾是巍峨的办公楼和工厂区,现在,只有从几千个窗子散落出的玻璃碎片在那里闪闪发光。日本的残余舰艇就停靠在狼藉的港湾周围,仿佛一堆毫无生气的腐尸——经历了马里亚纳和莱特湾等一系列海战,盛极一时的联合舰队已遍体鳞伤。

"大和"号的舰桥仍然高耸,樱花随风飘散,落在它灰色的甲板之上。与这种景象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其所属政权的日暮途穷。强大的盟军舰队集结在冲绳海域,有34艘重型航母,超过15艘战列舰和其他共300艘舰只,如果冲绳失守,日本本土将失去最后的壁垒。

此时的日本舰队完全无力阻挡美国海军,在会议室中,高级将领们的争吵此起彼伏。当"大和"号必须向冲绳发起自杀性进攻的决定下达时,和历史上每一艘沉没的船只一样,它也在此刻拥有了自己的先知和恶棍。联合舰队参谋长草鹿龙之介和军令部次长小泽治三郎强烈反对动用"大和",这建立在他们的作战经验之上,因为在失去了制空权的情况下,投入水面舰船除了牺牲大量人员之外并没有任何意义。而站在对立面的是联合舰队司令丰田副武,他的想法是,"大和"必须突袭冲绳海域的美军舰队。如果不能找到美国舰队主力,就立即开往登陆滩头,把战列舰作为海上炮台使用,以火力支援地面部队。

孤注一掷

将"大和"投入自杀式进攻的计划也反映出日本大本营在最后时刻的窘迫,他们不得不用一艘船来充当孤注一掷的砝码。当出击舰队司令伊藤整一质疑计划的可行性时,丰田副武的回答武断且干脆:"我认为奇迹有可能出现。"这种自信完全建立在他对"大和"的信任上,因为这艘1940年下水的战列舰是造船史上的一个里程碑。在日本舰船研究专家牧野茂眼中,它的设计几乎称得上完美无缺。这不只是因为在船体关键部位的覆盖着厚达410毫米的主装甲带,而且全船分为1065个水密舱,连接各舱的水密门可通过电开关统一关闭,使它理论上能在进水30000吨的情况下不会沉没。同样令人惊叹的是它的武器,它总共安装了9门主炮,每一门主炮都是如此可怕,以致成年男子甚至能匍匐在其炮管中行走,其每发炮弹的威力则足以在地面形成一个足球场大小的弹坑——这些指标都创造了世界造舰史之最。美国作家罗素·斯普尔(Russell Spurr)相信,日本人选择建造"大和"的原因其实非常简单,那就是将帝国的野心从梦想化为具体的现实。

尽管被视为"决战武器",但在服役生涯中,"大和"的460毫米主炮只发射了不到40次,这里展示的,是经3D技术重现的,"大和"号开火的景象。

而对普通舰员,令他们印象更深的则是"大和"号的宏伟,即使从今天的角度,它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工业奇迹。它263米长,38.9米宽,高度与十二层楼相当,标准排水量超过了64000吨,世界上最大的12部蒸汽轮机为它提供动力,每三部轮机驱动一个6米高的螺旋桨。由于舰身的巨大惯性,即使引擎全部关闭,它也需要在水面滑行4公里才能真正停止。

同时,这艘倾全国之力建造的战舰还充当了尖端科技的结晶。在高级军官的住舱和俱乐部,随处可见日光灯、日立空调、三菱电梯、冰淇淋制造机的堆砌,宛如穷奢极侈的帝国饭店。而在舰首尽头的水兵住舱,情况却无处不展现着另一个极端,这里六个人分享10-12平米的住舱,其中三分之二没有固定的卧铺。不仅如此,生活环境的迥异也熏陶出了居住者截然不同的气质,并为阶层之间的轻视提供了舞台。与高级军官的狂傲自负、下级军官的飞扬跋扈形成鲜明对比的,正是普通水兵的麻木、冷漠和隐忍,而仅这一点自身,就足以成为一道让前者嗤之以鼻的"风景"。在军舰上,最轻微的懈怠都会招致体罚,这通常意味着数小时的长跪或是被"精神注入棒"殴打。而面对这一切,新兵又主动或被动地退让,每次一点点,他们学会了逆来顺受。

随着自尊消失,新兵成了唯命是从的牲口。但与此同时,作为"大和"的成员,每个人都可以捡到特权的残羹冷炙:当被宪兵拘留时,自报身份能让他们获得宽恕;在岸上的酒馆,酒保和艺妓也永远笑脸相迎,而舰长有贺幸作就是在这2000多名水兵之上的人,在军舰内外,人们带着敬意谈论他,就好像他是一个圣徒,容不得任何质疑与追问。

"大和"最后一任舰长有贺幸作。

出击舰队的司令伊藤整一中将对这位部下无疑非常熟悉,作为前"鸟海"号重巡洋舰舰长、海军中资历最老的大佐级军官,有贺幸作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固执和精干:他的眉毛下面总是透露出强悍坚韧的目光,尽管1944年的一场大病让他眉毛灰白,双目愈发下陷。一名叫坪井平次的水兵在日记中写道:"我们信任他,但问题在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不再有战舰与战舰之间的对决,航母已然成为战场上最凶残的刽子手。"

全速航行中的"大和",摄于竣工后的测试期间。由于海军航空兵的崛起,该舰自服役之日事实上即已落后于时代。

坪井平次的担心也困扰着有贺,因为号称"不沉"的"大和"并非真正不沉。和笨拙的战列舰相比,航母的真正优势在于,它不仅可以在舰炮射程之外发起攻击,而且令海战从巨舰对决演化为居高临下的屠杀。1944年,"大和"的姐妹舰"武藏"战沉于莱特湾,在沉没前,"武藏"舰长猪口敏平在诀别信中谢罪:"是我信奉的大舰巨炮主义导致了失败,我必须为'武藏'的沉没负责。"在前途莫测的时刻,从舰长到水兵,都在满怀忐忑准备着未来的行动。

出击前,舰队司令伊藤整一(中央)及舰长有贺幸作等人在"大和"号上的留影。

从4月开始,"大和"号的作战准备始终在进行,4000吨燃料装入了船舱,全体船员都获准自由上岸,面对这些以往未曾出现过的命令,每个人都变得有些不知所措。4月5日15时15分,舰内广播传出命令:"全体到前甲板集合!"有贺幸作舰长出现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他向全体敬礼,随即开始一字一句地宣读联合舰队司令长官发来的电报:"……兹令特殊编成海上特攻队执行无比壮烈之突入作战,定不辱我帝国海军海上部队之威名,此无上荣耀亦为后世传承……"高射炮炮手坪井平次就在人群中听着,他注意到所有的人都紧张了起来。他们知道等待这艘船的将是什么。

伴随"大和"号出动的巡洋舰"矢矧"

面对迫在眉睫的危险,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做出了反应:他们有的视而不见;有的悲伤和愤怒,有的掏出家书涕泪纵横,但更多的人却怀着非苦战不能幸免的可怕心态,正准备迎接命运的审判。45岁的原为一大佐就是其中之一,4月5日,他的巡洋舰"矢矧"号接到命令为"大和"护航,在出发前,原告诉自己的部下:"你们可能已经知道,数以百计的人正驾驶满载炸弹的飞机去执行有去无回的任务,还有数以千计的人在机场待命;数百个年轻人选择了操纵自杀鱼雷,还有成千上万的人正准备驾驶爆破艇和或是通过在海底安放炸药与敌方舰艇同归于尽,我们这次任务的本质和他们是没有区别的,它就是自杀,但我想强调的是,自杀本身不是目标,胜利才是。"不过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靠演说无法击败美国人,再过24小时,这艘满载3000人的超级战列舰和它的舰队就将迎来最后的覆灭。

最后的出击

4月6日下午4时5分,"大和"舰队从锚地起航,10艘船在海面留下狭长的倒影。在"矢矧"号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雪风",这艘1939年下水的军舰正以十几节的速度劈波斩浪。水兵们的欢呼声调渐高——日本海军中,"雪风"的名字众人皆知。"佐世保之时雨,吴之雪风,永不沉没的军舰!"早在1944年,联合舰队内部就如此传唱,它们所在的舰队曾一次次被歼灭,但两艘船一次又一次幸存。虽然"时雨"已长眠在新加坡的外海,但"雪风"的神话仍然延续,"凉月"则替代了"时雨",成为新的舰队吉祥物。作为一艘3700吨的防空驱逐舰,"凉月"曾经被两次炸断舰首后平安返回。"发生了两次的事,还会发生第三次!"原为一这样告诉部下,和他一样,很多人都相信"雪风"和"凉月"的幸运能对友舰进行某种程度的保护。

被誉为"不沉舰"的"雪风",该舰亲历了太平洋战争但几乎从未遭受重大损伤,是联合舰队公认的"幸运"象征。

然而,这注定是一次危险的航行,尤其是在美军掌握了制空和制海权的情况下。当舰队驶入丰后水道的深处时,美国潜艇"线鳍鱼"号(Threadfin)的声呐中正传来强度各异的引擎回声。美军第5舰队司令斯普鲁恩斯上将认为"线鳍鱼"号的报告值得注意,他命令莫尔顿·戴约少将(Morton Deyo)带领6艘战列舰向冲绳外海进发,然而,在短暂的思考后,斯普鲁恩斯还是决定使用一种更高效的武器:他决定动用12艘航母上的280架轰炸机——太平洋上最强大的空中打击力量正齐集于此。

4月7日上午10点30分,震耳欲聋的轰鸣回荡在冲绳外海上空。航母"本宁顿"号(Bennington)上,海军中校休·伍德(Hugh Wood)的SB2C俯冲轰炸机梯队正向2000米高空爬升:由于携带了两枚1000磅炸弹和8枚5英寸火箭弹,这些飞机在起飞后几乎要贴近海面,当冰冷的海风刮进座舱时,发动机才吃力地发挥出最大负荷。弗朗西斯·弗里中尉(Francis Ferry)的座机就在它们当中随着气流中摇晃。尽管执行过30次任务,猎杀"大和"还是令这位老飞行员无比紧张:就在不到三个星期前,他和其它八名飞行员一同攻击了这艘战舰,弗里的座机受到重创,现在,这位内布拉斯加人得到了第二次机会,而这一次,他下定决心全力以赴。

美军航母甲板上,SB2C俯冲轰炸机和战斗机正在整装待命,它们无疑是日本舰队的最大克星。本照片摄于1943年。

根据侦察机和潜艇的报告,"大和"号已行驶到九州西南200公里,这时天气突然转阴,不断有飞机消失在濛濛大雨中。从"本宁顿"号起飞的11架SB2C,只有4架尚未掉队,弗里关掉通话机喃喃自语:"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突然静默的无线电突然劈啪作响:"25英里外发现敌人!"随后无数的声音开始在受话器里嚷叫,"本宁顿"号空中协调部门高声传达着命令:"让我们痛揍那个婊子!"

在"大和"号上,观察哨注意到了"超过100架敌机"正在逼近。12点32分,两架SB2C率先从"大和"号前方的云层中现身——它们分别是伍德和弗里的座机,接着是第三架、第四架,它们翻滚着出现在了该舰的左舷一侧。在舰桥里,有贺幸作舰长大声下达命令:"左满舵!"

"大和"号(左)遭遇攻击时的场景,右侧可见一架美军舰载机,本照片由参与行动的美军飞行员拍摄。

"大和"开始了剧烈的规避。舰上的24门127毫米高炮,162门25毫米机关炮同时开始轰鸣,战场上空漂浮着一团团烟云,宛如蒲公英的绒冠,水兵坪井平次从高射炮塔的开口向外望去,他后来写道:"平和如镜的海面瞬间化为地狱般的场景。"

死亡降临

当"大和"号开始对空射击时,弗里正以70度角冲向它的甲板,他扳动操纵手柄,两翼的金属襟翼渐渐张开,投下全部火箭弹和炸弹后,这架SB2C才恢复了飞行姿态——这时它离"大和"号只有不到50米,让坪井平次几乎看清了他的面庞:"(美军飞行员)戴着护目镜、面红耳赤,有着一副鹰钩鼻……从表情中可以感觉到,他并不是在进行一场悲壮的战斗,反而像是在参加危险的竞技表演秀。"

弗里也对自己的鲁莽感到惊讶,但无论如何,两枚1000磅炸弹正直奔目标——那里是"大和"号副炮分队分队长白渊磬大尉的战位。出击前,白渊告诉同伴:"日本向来轻视进步,而不察世界大势之变幻。今日除战败一途外,何以救日本?吾辈当为此先导,以肉体之灭亡,为新生日本之先驱。"1945年4月7日中午12时42分,他求仁得仁,弗里的炸弹在他近旁爆炸,年轻的白渊大尉当场粉身碎骨。

被击伤的战列舰依旧全速前进,但这只是一个开始。两分钟后,"大和"号发现5架鱼雷机正在投放鱼雷,其中三枚已经逼近到了不到800米的位置,面对这一幕,航海长茂木史朗的操作从来没有如此一样敏捷,但这是没有用的,其中一枚击中了该舰的中后部,导致水下隔舱出现破裂。对一艘6万多吨的巨船,这样的损伤固然称不上致命,但在这个关键点上,伊藤中将和有贺舰长都犯了一个错误,他们要求舰队继续航向冲绳。

在第一波攻击中奄奄一息的巡洋舰"矢矧"号,在美军空袭面前,其只坚持了12分钟就丧失了行动能力。

当第一轮攻击之后,这艘军舰便陷入了孤立。事实上,"大和"并不是第一轮空袭的唯一目标,它的护航舰艇也是:当它被炸弹命中时,巡洋舰"矢矧"号上的景象早已是天崩地裂,舰长原为一后来写道:"我从舰桥中扒住摇晃的扶梯,看到舰首被鱼雷炸出了一个大洞,震耳欲聋的声响伴着一号炮塔的中弹达到了顶峰——那里的炮组成员全体阵亡,舰桥剧烈地摇晃着,军舰像纸糊的一样,仿佛随时有可能四分五裂。"

中弹后熊熊燃烧的驱逐舰"凉月",幸运的是,该舰在第三次失去舰首后又成功返回了母港。

燃烧的"矢矧"浮在海面上,像一颗陨落的彗星,而驱逐舰的处境则更为绝望,"凉月"第三次被炸断了舰首;"滨风"在遭受了两枚炸弹和一枚鱼雷的打击之后开始解体。就在第一轮美军飞机离开20分钟之后,也就是4月7日13点20分,第二波舰载机的轰鸣又由远及近地传来了——此时的"大和"形单影只。

新一批轰炸机来自"邦克山"(Bunker Hill)"埃塞克斯"(Essex)和"巴丹"号(Bataan)三艘航空母舰,由霍兰·史密斯上校指挥,由于天色放晴,它们得以肆无忌惮地展开攻击。轰炸机的一部分转向了"大和"左舷后方,重点攻击尾部的弹药舱,另一部分迎着太阳南飞,然后利用阳光的折射从左侧扑向日舰,这些美机以10架为一组俯冲,无论"大和"左转或右转,都很难从绵密的火力网中挣脱。

在鱼雷机的航线上,"雪风"正在徒劳地开火,但这是没有用的,在"大和"号上,人们看到的只是飞机不断袭来而已。13点37分,该舰几乎同时被三枚鱼雷击中,在高射炮塔中,水兵坪井平次遗憾地写道:"被誉为'神州不灭'的巨型战列舰终究没能得到神明的恩宠。"

"大和"号正在美军的空袭下进行机动,在照片中,可以看到浓烟正从该舰的中后部冒出。

这三条鱼雷后来被证明是致命的,它们同时命中了"大和"号左舷水下6米的位置,海水涌入锅炉舱,舰体顿时左倾达7 ~8度。为迅速恢复平衡,有贺幸作舰长下令向右舷注入3000吨海水,此举虽然奏效,但由于船体自重加大,"大和"号只能在海面上蹒跚行驶。

在"矢矧"号上,海水正在吞噬舰桥,舰长原为一只能看着友舰接二连三浸没在枪林弹雨中:"我最后一次向周围环望,我看见战舰'大和',在前方大概6000码的地方,它仍在战斗着。我们8艘驱逐舰已经有2艘沉没了,3艘燃起大火在水中动弹不能,剩下3艘则绝望地进行着S型机动。(第二水雷战队司令)古村少将对我说:'我们走吧。'随后我们脱下鞋跳入海里,军舰下沉的巨大能量将我们拖向东海的最深处。我几近窒息。我不知道过了几分钟,那对我来说是极为漫长的时间。突然,在黑暗中我看到隐隐闪光,显示我正在上浮。我竭尽全力,直到黑暗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碧蓝的天空。"

当原为一睁开眼睛时,无数白色雷迹正划过碧蓝的海面,周遭除了"冬月"和"雪风"仍在对空射击,看起来已没有什么能保护孤军奋战的"大和"。13点44分,两枚鱼雷再次命中该舰左舷,雨点般的炸弹摧毁了排水阀,导致抢修作业陷入停顿。同时,"大和"号上的高射炮基本上被打哑,部分锅炉被炸坏,舰体进水达数千吨,只能以12节的速度航行。由于舰上的大部分防空炮位都是露天的,数以百计的炮手直接在美军战斗机的扫射下粉身碎骨。

尽管有贺幸作舰长仍然强作镇定,但其他人已经被惨烈的战况完全震撼了,一份幸存者的报告描述了美军第二波空袭后的情况:"左舷甲板上,俯拾皆是被子弹或炸弹撕碎的残肢断臂,不少无头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被鲜血染红的甲板犹如血池地狱,被近弹溅起的水柱冲落大海的人也不在少数,这些人最后尸骨无存……但在地狱般的场景中,最最讽刺的是,也许是舰体太过庞大,不少人将'大和'被鱼雷击中时产生的冲击误认为是主炮射击时产生的后坐力,甚至还为此激动地大喊道:'主炮加油!'"随着新一波飞机引擎声传来,有人注意到,舰长有贺幸作脸上失去了光泽。

此刻"大和"的命运已经注定——组成新一轮空袭的是110架舰载机,它们争先恐后而上,攻击军舰的舰尾和舵。14时12分,"大和"再次被两枚鱼雷命中,航速下降到全速的30%。更致命的是,负责操控的应急操舵室也开始进水,在最后时刻,应急操舵室用紧急电话传来报告:"进水太多,无法继续操纵……"接着,话音永远地中断了。

美国画家描绘的,"大和"号遭受攻击的情景,其主炮炮管仰起,准备发射用于对空的"三式弹"。

人、舰桥和桅杆都在战栗,"大和"号的航行轨迹就这样停在了它最后的动作上——左转。由于舵机失灵,它彻底失去了回避的可能性。当被第10枚鱼雷击中后,舰体倾斜更急剧增加到了20度。雷鸣般的气浪撕裂着坪井平次的耳膜,他被这股气浪震得几乎双膝跪地。当挣扎着一跃而起时,他发现整个舰身正在剧烈震颤,如同出轨的火车。毫无疑问,"不沉战舰"即将迎来它的最后时刻。

天崩地裂

"全体前往上甲板,准备弃舰",当弃船命令下达时,海水已漫入高射炮塔。尽管死亡正在敲门,但水兵们仍然保持着惊人的克制,一千多人站在"大和"右舷,故作镇静的军官们在抽烟,水兵们则在分食生命中最后几片饼干,这让坪井平次感叹舰员的素质真好,简直就是为纪律而生的机器。由于舰桥上没有什么可以攀附的物体,不少人坠入大海,只剩撕心裂肺的惨叫在半空回荡——倾斜的舰桥到海面足足有30米,从这个高度跳下去,海面就像是一块石头。更多的水兵则被困在了船舱里,这也从侧面证明了有贺幸作的命令来得太晚——根本来不及逃生,船沉得太快了。

在幸存者中,人们没有看到这位舰长,在下达弃船命令后,他穿戴整齐,向部下一一告别,然后把自己反锁在了操舵室中;舰队司令伊藤整一的舱室内则传来了金属碰击——在沉船之际,这位"个性质朴沉默"的将军用手枪选择了自我结束。

"大和"号的最后影像之一,可见其舰体正在向左舷倾斜。

愤懑、悲哀、痛苦、懊悔……一切的阴郁笼罩了两位军官的殒命之地,而巨舰再也无法承受自外而内的压力,房间的门、舱室内的机器设备、楼梯扶手都开始断裂,从外面看起来好像是它在海水中挣扎。紧接着一声巨响打破了平静,海面上的人看到这一幕停止了哭号和抱怨,木然望着"大和"号的残躯下沉和翻转。"海行水浮尸,山行草渍尸",有人唱起了哀歌。但对于费尽全身力气扒住船舷,或是疯狂敲打舱门的水兵们来说,我们却无法得知他们的心境——因为他们大都随着"大和"号的沉没死去了。

"大和"以65度倾斜角没入水中,海浪从破口涌入舰内,形成了巨大的沉船漩涡。原为一回忆说,他在救生艇上回头望去,清楚看见"大和"号红色的船腹暴露在天空之下,浓烟烈火从甲板上腾起,宛如一座墓碑屹立在海中。一艘船在大海上成了自己的墓碑——这无疑是个令人哀伤的景象。在这个时刻,活下来的人都忘记了自己是谁,陌生人和陌生人搂在一起抱头痛哭。

从船舷跳下的水兵坪井平次感到"被一只巨大的手抓住"。在失去意识前,他看到气泡从战舰的破口喷涌出来,随即变成无数大小不一的白色光点,在它们的点缀下,海水散发出一种异样的光泽——这是濒死的幻觉。3分钟之后,他恢复了意识,发现自己漂在一群生还者中央,他们的身体在海面上忽高忽低,脸上满是乌黑的重油。

"大和"号爆炸时的巨大蘑菇云,由美军飞行员拍摄,左侧可见一艘准备搭救幸存者的驱逐舰。

在数倍于大气压的水压作用下,船体内1100多发主炮炮弹、1600多发155毫米副炮炮弹和不计其数的高射炮弹刚刚发生爆炸,60000吨的钢制船体瞬间被扯断,根据估算,这次爆炸的威力相当于人类第一颗原子弹的七分之一:巨大的蘑菇云升腾到6000米高,如同末日审判的巨大十字架,甚至在九州南部的鹿儿岛都可以看到。

命运就是这样嘲讽,"大和"号毁灭的冲击波,在杀死了许多人的同时也拯救了许多人——他们从20米的水下被推向海面,坪井平次就是其中之一。在他视野所及的范围内,"大和"号的副长能村次郎大佐正从40厘米厚的油污中探出头来。这个中年男人躺在水面上,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日本算是完了。"而另一些人则完全忘记了身份和尊严——他们正像女人一般放声痛哭。

随着烟雾飘散,周围一片静默,残存舰艇在打捞了幸存者后开始回航,在"初霜"号的舰桥上,第二水雷战队司令古村启藏少将换上了一套崭新的制服,开始盘点奄奄一息的部下,此刻,舰队只剩昔日的骨架:除"大和"号外,"矢矧""滨风""朝霜""矶风"和"霞"相继中弹,在爆炸中消失与解体;"冬月""凉月""初霜"三舰受到重创;唯独"雪风"在弹雨中辗转腾挪,几乎安然无恙——操舵室内,该舰舰长寺内正道中佐正如条件反射般地抽烟,烟头在他脚下堆成了小山。战况太紧张、太惨烈,让他根本无法停下来做过多的思索。

战后,这位颇有武士之风的舰长说了这样一段话:"战争中,因为愚蠢的政治决断,日本海军将一代青年白白用作了牺牲品。"考虑到"雪风"充当了日本海军崩溃全过程的见证人,这种感慨就更非无缘无故。从中途岛的"赤城"到所罗门海的"比睿",从锡布延海的"武藏"到东海的"大和",一个个象征着荣耀和威仪的图腾相继从"雪风"的视野中消散,而在19艘同型驱逐舰中,也只有"雪风"一舰幸存。

根据水下测量结果复原的"大和"号残骸图,其船体在弹药库爆炸后完全断为两截

"雪风"载着"大和"号的幸存者返回佐世保。这不是一次凯旋,所以没有欢迎的人群和鲜花——4月,樱花已经开残,市民们则在空袭中四下奔跑,后者对另一群幸存者的经历无心在乎,因为他们自己就是九死一生。然而,这些水兵毕竟是背负着刻骨铭心的记忆回来的:整只舰队冲向敌军,直到3700人葬身大海。于是,所有的故事都只好被埋藏起来,成为他们的梦魇。一位幸存者后来写道:"在梦中,我总能听到疯狂的哭喊,那是'大和'的人在喊救命,在悲叹,在尖叫,沉船的景象将永远刻在我的脑子里,直到我死去的时刻。"

1945年9月,日本签订投降书,在"非军事化"的大潮中,"大和"号的遗产多半销声匿迹。巨大的吴海军工厂4号船坞是它在出生地的唯一遗存,船坞建于1911年,如今已被填埋殆尽,成为日本造船工业衰落的一个注解。在300米外,耸立着纪念阵亡者的"大和神社",乏人参拜的神龛冷冷清清。远远看去,这里就像是一个倾颓的空巢,是一切废墟的废墟,但它又无时无刻提醒我们,"大和"号确实从这里诞生并走向毁灭。

在吴港舾装中的"大和"

在这里,人们曾给它装上引擎和推动器,在蔚蓝的天幕下,巨大的拖船冒着浓烟,将它引入大海。一位右翼学者描述当时的景象:"它入海的瞬间,仿佛意识到自己象征着尊严与力量。"这种力量至今仍让一部分日本人梦绕魂牵。甚至在"大和"号沉没后30年,伊藤正德等作者还在猜想,这艘巨舰是否有可能逃避最终的毁灭。

他们指出,1945年3月,美军舰载机猛烈空袭吴港,"大和"辗转腾挪,巨大的身躯竟安然无恙,而正是这次经历,讽刺地将它的一只脚拽进了棺材中。他们假想,如果"大和"号在那次空袭中受伤,并在船坞中维修到8月,3000多人的死亡也许就不会发生,等待它的也许是另外一种命运,譬如在战后驶往比基尼岛,接受核武器的洗礼(日本的另一艘战列舰"长门"号的结局就是如此);或被占领军开入珍珠港,成为"亚利桑那"号的守灵人("亚利桑那"是在珍珠港事变中沉没的第一艘美国战列舰)。但无论如何猜想,69年之后,那艘寄托了无数骄傲的"浮动堡垒",还是静静地躺在冲绳北部的海水里,与之一同沉没的,还有日本帝国的骄横和虚荣。

《海战世界》中再现的"大和"号

据说,当舰船沉没之后,周围会产生一种嗜铁细菌,这种细菌名为Nitrospira marina,能够缓慢蚕食船体和铁锈。一些人猜测,再过几百年,"大和"的残骸或许将被这种细菌分解殆尽,到那个时候,它消失的时刻也将真正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