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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念望:从李唐画法里走出来的文人画家周阳高

十方三艺书社 胡念望 著 2020.01.04


周阳高

约二十年前通过上海书画出版社原副社长茅子良先生,认识了该社副编审、山水画家、艺术评论家周阳高先生,后来了解到他还兼善书法,并精通格律诗词,不由暗生敬意。尤其让笔者作为温州人特有亲切感的是,他曾经非常细腻地画过《雁荡八景》。

雄阔雁荡 96.3*59.6 cm 2005年7月

雁荡何雄阔,盘桓直到今。

双峰称合掌,一佛号观音。

迢递云烟远,分明水石阴。

惠风如宝筏,飒爽好披襟。

今年76岁的周阳高,生于上海,祖籍浙江黄岩人,毕业于上海美专中国画系山水专业,1984年调入上海书画出版社,任上海书画出版社副编审、《书与画》杂志副主编。曾在上海、青岛、郑州等地,新加坡、德国等国举办个人书画展。出版有《山水画皴法十要》《经典山水画法》《名家临名画——李唐》《名家临名画——唐寅》《中国画技法通解——松柏画法》《中国画技法通解——雁荡画法》《周阳高诗画册》《周阳高画集》(附诗集)、《高斋戊子吟草》(手书印影本)等多种论著和诗画著作。其中,《中国画技法通解—雁荡画法》是2006年1月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的几种技法书中的一种,把周阳高等三人各自关于雁荡山的画法合编在一个小册子里。周阳高老师画出了八幅甚为写实的雁荡山作品,并对山石、瀑布、烟云、草树的具体画法都作了详尽的示范和文字说明,是较好的自学教材和创作参考资料。

雁荡松风 96*59.3cm 2005年7月

一次去上海出差,得便登门拜访了周阳高老师。与周老师的交谈轻松而愉悦,他丝毫不把我当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而是俨然把我当作已深入书画诗词殿堂的同道知己,话题从悬挂在他家客厅墙上的大幅作品《七象在途》开始。此图用整丈二匹大纸画成,气势磅礴,富于体积感和力量感,很有震撼力。周老师说:“看上去画的是大象,其实用的全是山水画里皴擦的技法。”在这里他提到了我第一次听到的“刮铁皴”。他还说“刮鉄皴和斧劈皴都是李唐发明的,刮铁皴在前,综合了点皴、綫皴和面皴的画法,在李唐的画风中属于密体,而斧劈皴则是李唐晚年的简体画法,省略了点皴和綫皴,是特别简洁、豪爽的一种画法。”当我说到周老师的作品特别生动真实时,他说“古人用点皴、线皴,都是画山是山、画树是树的,到了近现代,乃土石不分,甚至树石不分,混沌一片,莫名其妙。现在画画的人,心意不在作画,而在名利。点皴、线皴尚且不能画好,再加上面皴,则更是视为畏途。”并说“所谓披麻皴、云头皴、雨点皴、折带皴都属于点皴綫皴的范畴,而刮铁、斧劈是面皴,则几乎无人津。”想想也真是,自元代至今,似乎还找不出一位成功地传承、发展了以刮铁皴为主要绘画语言的画家。

孤峰拔地 96.2*59.64cm 2005年7月

后来在周老师的画集里看到他临李唐《万壑松风图》的临本,笔力雄健而又丝丝入扣,画风严谨而又笔墨生动,才使我体会到所为传统功力是怎样炼成的了。他对我说:“我向往《万壑松风图》久矣,知道日本“二玄社”出版了此图的精印件后,便托人从香港购得一件,挂在墙上细细观摩、解读了半年后,花了十天时间临了一遍,才体悟到了一点古人首创之法的要领与神韵。”此后,这种画法逐渐熟练、演变成为他自己常用的一种画法了。

我说你其实已经创立了自己的艺术语言了,没想到周老师断然否定了这样的说法:“不管什么语言都是用来交流的,所谓独创的语言,别人不懂,不能交流,就毫无价值。所以,凡是自称独创了什么艺术语言之类的话,不是无知,就是自欺欺人。明清以降六百余年间,哪一个画家独创了什么艺术语言?”都说艺术家感性,没想到周老师却思维清晰,逻辑严谨啊!

雁荡卧云 95.3*59.5cm 2005年7月

山雄踞海偶,水急上连天。

薄雾傍岩起,万峰入紫烟。

当我注目周老师家书房门口悬挂的匾额书法时,他告诉我说,多年前,陈从周、顾廷龙二先生与他相会于上海远洋宾馆,陈先生特意问:“有斋名了吗?”周老师答“还没有。”陈先生说“可以取了。”并问:“大壮斋,如何?”周老师答:“似乎不喜欢用别人的名字作斋名。”陈先生沉吟片刻说:“也对,那就高斋吧!”周老师犹豫不定,陈先生说:“就这样吧,诗书画三绝,当得起!”顾廷龙先生随即取纸笔就写了端庄稳健的篆体“高斋”二字,并以楷书作款识。其实,周老师真正启用这个斋名,还在好几年以后。

周老师还与我聊起他与温州籍画家的交往。他说,有几年时间,他与刘旦宅先生①住得很近,两人经常来往,又脾气相投、性情相似,聊得较多。一旦永别,如失依傍,尤为痛惜。他在《悼刘四律》的小序中说:“辛卯正月甘八日,旦宅兄谢世,痛愕不已。越半月,泣赋四律。”这里选取其一:

君追先哲去无踪,日月几何转瞬中。

风雅而今无妙笔,韶音从此杳飞钟。

喉难咽刺鹃啼血,眼不容沙泪弹空。

岂有人哉研艺事,广陵散绝水流东。

筋竹涧 95.3*59.9cm 2005年8月

水穿锦绣谷,云逸艳阳天。

望眼皆空阔,入山即入禅。

周老师退休前,刘先生曾对他说起,拟在上师大创建直属于校部的诗书画研究院(师大校方已经首肯),设想中的教学研究重心是诗书画三位一体的传授和探究。他认为只有这样才抓得住中国绘画的本质,培本固基才能希冀中国画真正的繁荣。希望周老师退休后能去主持这方面的工作。最终,却因各种原因不了了之了。

对于周阳高老师的画,刘先生曾有题词“……胸罗丘壑,笔走云烟,乃至神遇而迹化,非徒以实地写生所能为者耳。”

著名书画家、鉴定家谢稚柳先生也曾在1996年的《新民晚报》上写道:“上海书画出版社的高级编辑周阳高兼擅诗、书、画名世已久,他的作品往往带有儒雅的书卷气。无论记游、题画、述怀的诗词,还是条幅、对联或画上款识的书法,以及三十六年如一日不断进取的中国山水画,都蕴含着东方文化古老而崭新的神韵。说古老,是因为它的形式来自诗、书、画、印相结合的传统文人画;说崭新,是因为通过周阳高独特的构图、色调和笔墨处理,使这个传统的形式充满了时代的气息。周阳高的画从本质上说,还是以笔墨为基础,笔笔生发,自出机杼的即兴之作,严谨大气而乘意洒脱,绘画中的书写性、抒情性在这里是不期然而然的,而这也正是中国画的精粹所在。他在1993年以后的画作尤见博大和深邃,暗含着宋人绘画的精神,这是很可贵的。他这样画是出于一种有意识的选择。他对传统山水画作过系统的深入研究,曾有数十万言的论文,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因此,他的画在严密坚实的造型中透射着理性的智慧之光,这就是所谓的宋画精神。阳高得之。

大龙湫 95.5*59.8cm 2005年8月

大哉龙湫势崔嵬,落瀑飞烟共震雷。

尘俗烦嚣皆涤尽,喣和清澈一天开。

著名教育家、书画家启功先生在周阳高老师的《千岛湖写生卷》的拖尾上挥毫即兴题诗,对周老师的画和诗表示激赏:“千岛名湖吾未到,羡君长卷为传神。烟霏雾结层峦好,笔妙诗佳意态新。”

周老师在担任《书与画》副主编时写了不少评论画家、画作的好文章,有些文章至今读起来依然意趣盎然,思辨明晰,文气隽永。除了在报刊上时或发表些“漫游诗词”和“题画诗”之外,也曾在解放日报上发表过关于绘画考的长篇文章。如2009年12月的一篇《浅说文人画》中就有犀利地针砭时弊的议论,至今看来也不过时。

幽壑琪树 95.6*60cm 2005年8月

这篇文章从清代的金农客居扬州时,盐商慕名邀宴说起,说“某次宴于平山堂,酒令咏古诗一句,须嵌“飞”、“红”两字,轮到该盐商时,冒出一句“柳絮飞来片片红”,惹得哄堂大笑,指为杜撰,且亦不通。正待罚时,位于首席的金农却说这是元人咏平山堂的诗句,引用贴切。众疑之,愿闻其详。金农即席咏出:“廿四桥边廿四风,凭栏犹忆旧江东。夕阳返照桃花渡,柳絮飞来片片红。”因无人知道元人有这样一首诗,众人便对金农敬钦不已,对那盐商也刮目相看了。其实这首诗正是金农为解东道主之围而即兴口占的,盐商大悦,翌日潜馈钱财不菲。”

第七洞天 96.4*59.2cm 2005年8月

第七洞天在雁荡山近海之侧,

天风海雨,潮声蜃影,时入怀抱,

为雁山别开生面者也。

余二游雁荡而未臻于此,有待来日焉。

文章说,此事“若放到今天来看,有四不易:酒令行古诗,不易;盐商能急诌一句,且平仄合辙,不易;金农解围,即席成诵,不易;盐商虽为虚荣,事后认真报答,不易。现在这样的类似活动也甚繁多,以古诗为酒令者,身为商贾而能自拟诗句者,恐怕不是不多,而是没有。现在的商人比那时更有钱,能为一首诗而一掷千金者,恐怕不多;现在的书画家多如牛毛,不要即席成诵,煞费苦心能写几首像样的诗的恐怕也不多。两相比较,恐怕不只是简单的“今不如昔”,而似乎是财富在增加,文化在减少;社会在进步,人心在落后。也难怪画坛怪异日甚,“大师”泛滥,利字当头,媸妍不辨。画画不是为了展览获奖,就是为了媚俗换钱,太多的功利诱惑,迷失了艺之所以为艺的本性。”

临李唐《万壑松风图》的临本

正因如此,除了早年参加过全国性画展,当过评委,参与过一些活动外(八九十年代的社会风气尚可),周老师与时下的各种操作、应酬、展览、会议几乎都绝缘了二十多年了。有人认为他孤傲,或清高,或难以接近等等,他也从不解释,依然我行我素,经常可以十天半月地不下楼,就一人在家,安之若素。若问他不寂寞吗?他会说有满柜的书,满墙的字画,有美妙的音乐伴着我(他喜欢听交响乐,也听流行音乐),怎么会寂寞呢?再说还有画要画,还有诗要写。只要精神还饱满,思维仍活跃,自己的精神家园还没荒芜,人虽然老了,生活还是美好的。更何况远离是非,远离劳累,可以不见不净物,不闻非人语,不说违心话,是前世修来的福啊!解脱如此,夫复何言!

七象在途

周阳高老师当编辑、办杂志、写文章、作诗词,又画画,写书法,还出书,可谓是典型的文人画家了,可他的画从不“逸笔草草”“一挥而就”,相反,却显得分外严谨周到,画的是地道的“画家画”。我曾问过周老师这是为什么?他说:“就是要保持专业精神。无论诗、书、画哪一门类,都要在各自真正的专家面前得到由衷的认可,并尽量做到更好。”他还曾说过,中国画的本质(或说核心)是“诗心书骨”,“诗心”是灵魂,是内涵,是品位;“书骨”是以书法的线条作为绘画形象的骨骼,所谓“书法的线条”就是有韵味的、有枯湿浓淡变化的、即兴写意式的书写性线条(它绝然有别于描摹),这是绘画生动有趣的基本保障。天下画者如云,有此识见者,似乎不多。

我时常感叹,与真正的文人交谈,是一种享受,更何况是一位文人画家!

注①刘旦宅 名浑,又名小粟,后改名旦宅,别名海云生。1931年3月出生于浙江温州,自幼喜好绘画。1941年便在温州举办"十龄童刘小粟画展"。1949年后,在上海市大中国图书局、上海教育出版社、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绘画。1956年任上海中国画院首批画师。1985年后任上海师范大学教授。最为擅长中国古典著作人物画,1981年于北京出版《红楼梦十二金钗》邮票,获1981年全国邮票最佳奖。发表作品有《刘旦宅聊斋百图》、《石头记人物画册》等。2011年3月2日,国画大师刘旦宅逝世于上海,享年80岁。

作者:胡念望 (温州市文化广电旅游局文物处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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