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精神史诗 —— 王伟中,一个行路者的艺术图像及人生隐喻
- 张荣东
王伟中是孤独的行者。
田黎明曾经这样描述他对王伟中作品的感受:从伟中的作品经历,我仿佛由“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渐至“树木丛生,百草丰茂”之地;转而“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再进入“行行道已远,野塗旷无人”的境界;又辗转“一日不见,如三岁兮”,而妙觉“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的佳境。
从苏州出发,在南京、黄土高原、太行山、青藏高原、敦煌的激情行走、呼唤、积淀,及至在大洋彼岸的诗意回望,构成了艺术家漂泊灵魂的安居过程。对于行者而言,所谓安居,不是行走状态的终结,而更意味着一种心灵的超脱,是精神世界的安宁与充实。他不断用那些如梦的唯美画面构筑一片净土、一个天堂,水光潋滟,日月清亮。这样如桃花源般生生不息的世界,通向它的道路是偶然显现的吗?
在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中,渔人“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由此进入清洁真挚的秘境;然而这只是单向的入口,“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
清代蒲松龄在《聊斋志异•翩翩》中对於这种道路的寻而不见有更为诗意的描述,“后生思翩翩,偕儿往探之,则黄叶满径,洞口路迷,零涕而返。”山中所居,无尘无垢,独对秋老风寒,雾迷洞口,无迹可寻,与桃花源一样。这是封闭了入口的诗意结构,惟在此间,时光似乎无始无终——而这正是时光的真相。
桃花源是自在的显现,清洁纯粹,这是近乎宗教界的净土。它更似一个纯美的梦境,回归梦境的道路已然封闭,但心已至,梦即存,它比人生纷扰的幻象更真实、更永恒。这是清凉的理想国,只有完成了对自身生命的审视、重建,与灵魂的救赎后,方可感知这种清凉。
在王伟中的黄土高原、太行时期,他桀骜不驯的性情显露无遗,他在此时无疑有“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豪情。那些厚重的山群、苦涩的山民,仿佛苦难民族的剪影。他恣肆地表达山民如沟壑的皱纹,与山群融为一体的面容与身躯,弯曲的脊梁,绝望的呐喊,令人震撼。他在颠覆水墨画的语言,突破那种缺少情感含量的所谓诗意,虚假的田园牧歌在这里退隐,显现的是令人惊讶的真实。他在绘画时全然放纵自己的情感与才华,有时画到激情处,甚至舍弃毛笔,用树枝来画。也只有如此强悍的力度,才能和他的感受相匹配。
在此时,他也创作了如《怀春时节》那样温婉的作品,而在《母与子》中,那种惊悸而神秘的眼神,似乎在开启着神秘世界的窗口。对于画家而言,后来对於女性和儿童的表达,成为自己的表达母题,在此时几乎是难以想象的。
苏州出生的王伟中实际有着极其细腻的情感,这座雨雾弥漫的城市本身就阴柔、唯美,苏州少女如水的纯净,寒山寺的钟声,街头飘荡的评弹,隐藏在他的心底,他在拒斥、远离这种氛围时,实际有着近乎悖离的接近。只有远行者,才有真正意义上的家园。
敦煌时期的沉淀成为王伟中重要的艺术营养。1991年,他到敦煌编纂 30 卷本《敦煌石窟艺术》,在敦煌面壁 6 年。而这 6 年,足以消淬他人生与艺术的火气,进入新的境界。敦煌艺术自身便是一部史诗,当这部史诗被审视、解读,一种比文人画更健朗、纯净,更具生命力的传统源头被激活。
王伟中是尊重自己内心的行路者,他从传统文人画的中心地带走来,但对文人画的僵化程式缺乏真正的兴趣,那种压抑、规范、肃穆的表达和他的真实性情颇有距离。在这样的旅程中,他与天地草木对话,与敦煌壁画中的绚烂图像声息相投,而这样的道路,注定是孤寂的。面对沉重的传统,面对众声喧嚣的书画江湖,心游者往往失语。他无法融入他人的语境,而惟以自己心灵的真实为图像的真实。中国不乏那种闲适养生的画家,沿前辈的道路行走,既不乏诗意,又具先天的格调,缺少的是那种在社会转型期艰难苦行的殉道者。
这个孤独的行者来到了大洋彼岸,当他远望故乡,体会日月之行在故乡和家的交替,家和故乡,究竟何为家园呢?
在诗与思的沉淀中,王伟中接近了那个清清白白的世界,一方净土,她不在此岸,也不在彼岸,而正在心灵的蓦然醒悟间;无形无质,又可化为万千形象。正如王国维引辛弃疾《青玉案·元夕》所讲三重境界之终境,“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那个她,是苏州,也不是苏州;是少女,也是雨雾。她似无所在,又似无所不在,杳无所踪,又暗养声息。究其实,她隐藏在我们每个人的精神暗渊之中,是生命暗夜中的一丝微光、一线烛火。
这种发现最终会有日月之辉的大光明,如同超越云层之上的雪域圣境,清朗纯粹,忘却云层之下的红尘迷雾。这个苦行者,就如一个孩子,突然发现陌生的花野,在一片无人所知的地带,惊艳,痴迷,他在花香中沉醉,在道路中迷失。这背后,温暖、洁净,那是慈悲的无言之境。
作为极其纯粹而坚韧的行者,这种纯粹引导他走进天堂般的净土,而坚韧的行走,方可形成新的通衢。
王伟中是当代享誉国际艺坛的著名旅美艺术家,他独特的艺术风格、语言,表现在当代艺坛产生着强烈的影响力并赢得良好的声誉。王伟忠早年师承周思聪、卢沉先生。他思想的触角也一直跟随所处的时代紧紧贴在一起,他八十年代创作的黄河系列作品和太行山人物系列作品在中国画坛曾引起震动式的影响,被周思聪誉为“真正体现了中华民族血性”的作品。同时他也参与了八五新潮新美术系列艺术活动,关注生命,关注人性,关注民族命运一直是他艺术中心的人格特点。
九十年代初他受命赴敦煌用六年时间组织编辑了三十卷大型文献图集《敦煌石窟艺术》,是敦煌学最具研究价值的学术巨著。毕竟,王伟中是一个思想苦行者,这期间的沉淀对于他一生来说是一次意义非凡的转折。在浓厚的中华传统文化中他开始对人性对人生的意义以及艺术作出了更多的思索和更深层次的反省。他开始了人生的再一次远航。九八年王伟中作为访问学者来到了美国,他先后在包括芝加哥大学在内的多所大学做研究讲学,直面西方文化的强大冲击,骨子里饱浸中华文化的他再次作出新的思考。他觉得世界虽大,是文化和艺术让彼此靠近,让彼此联系在一起。地域之广却有一种声音可以超越国界,超越种族,这就是人性和爱。
他笔下的青花女人如天籁般的圣洁、高贵、静心静水,犹如浮躁中的一片净土,也如精神的归宿,从表面看他似乎否定了他先前的艺术成就和艺术风格,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种极端。然实际上其内在的语言和精神绝对是一脉相传的,甚至上他现今的作品中无论是谁都会浓烈地感受到一种极具穿透力的东方精神。王伟中旅美十五载,他的作品被越来越多的机构和政要名人广为推荐、收藏。美国联合技术公司前总裁詹姆士先生在他硕大的办公室里依然挂着王伟中的作品,他说王伟中的作品充满了中国的禅学思想,干净、宁静、超然、唯美。美国国会议员赵美心女士说王伟中的作品把她的心带回了东方,她每天像戴着面具面对世界,唯在王伟中画前,她让自己回到了真实,她让自己摘下了面具。
著名艺术家田黎明先生说“如果说绘画方式是对生命解读的过程,那么在王伟中的作品里我们尽可体会到得,他借助自然事物的感应绵延着中国文化的气象和精髓,把生活中的无我逐渐向自然中的真我完善,他的作品有机的融汇了中国传统文化精神和现代艺术表现语言和方式,淋淋尽致地体现了东西方文化相交融的深刻内涵和更深层次的当代文化精神。”
王伟中1962年生于苏州。现为旅美著名画家。1979年入《苏州日报》社美术编辑。1984年考入南京艺术学院美术系,1988年毕业,获学士学位。这期间参与中国现代艺术周艺术展,中国艺术家赴台湾、新加坡艺术展、建军六十周年展等。作品被《美术》、《中国美术报》、《艺苑》、《江苏画刊》、《素描艺术》、等专业刊物作专题介绍,出版《王伟中速写集》。
1988—1991年任教于华东工学院美术教研室。1989年在石家庄举办个人画展。1990年在北京举办个人画展。1991年参加北京国际水墨画邀请展。1991年调入江苏美术出版社。赴敦煌组织、编辑三十卷《敦煌石窟艺术》大型文献画册。1992年在日本京都画廊举办画展。作品编入《中国画年鉴》。1994年 于香港《艺术潮流》、台湾《艺术家》等刊物作专题介绍。入编《中国艺术家名人录》。1995年 在南京艺术学院举办个人画展,及作品讨论会。作品编入《国际华人艺术家成就博览大典》、《艺术家图录》等。加入国际华人艺术家协会。1996年《敦煌石窟艺术》获华东地区特别奖。1997年荣获国家图书奖。出版《王伟中画集》。入选国家人事部《中国专家大典》。作品介绍于《中国当代人物画家创意手稿》、《当代水墨》、《中国线描人物》等。
1998年应美国芝加哥大学邀请赴美,於芝加哥大学讲学授课,并於芝加哥时代画廊举办个人画展,同年以杰出艺术家身份定居美国。1999年在洛杉矶的阿罕布拉市政府举办个人画展,并获市长颁发的“杰出艺术家”奖。包括《洛杉矶时报》等多种媒体都有大幅报道。同年受邀于呈安东尼大学演讲并作专业指导。2000年与丁绍光、陈雄立举办三人艺术展,并被授予洛杉矶市“荣誉市民”称号,荣获“杰出艺术贡献奖”。同年受聘为洛杉矶天普美术学院教授。出版《王伟中作品选》。在洛杉矶地平线画廊举办个人画展。2000年参加第二届深圳国际水墨双年展。2001年参加美国油画艺术年展,同年吸收为美国国家油画家协会会员。2002年参加第三届深圳国际水墨双年展。编入台湾版《艺术鉴赏》。2003年受邀与巴萨迪那艺术大学授课。2003年9月在上海画院举办个人画展。2004年1月,在洛杉矶的阿罕布拉市政大厅举行“田黎明,唐勇力,王伟中,刘进安,李洋迎新年联合画展”。出版《王伟中彩墨作品集》。
他早先专注研究探索黄河流域文化、敦煌石窟艺术,足迹遍布青藏高原、河西走廊、黄土高原、太行山区。此一阶段的画风淳厚、质朴,具有强力的艺术震撼力,在当时的中国画坛就有一定的影响力。六年前王伟中赴美,大量研究探索了西方艺术,用一个中国艺术家独特的审美角度去审视西方艺术的造型体系和色彩语言,对后印象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作了潜心研究,同时将中国艺术的精髓融入到西方艺术之中,逐步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艺术语言和风格,深受美国艺术界的好评。他先后荣获“杰出成就奖”、“杰出教授奖”、“杰出艺术家”称号。王伟中现为美国油画艺术协会会员、落杉矶天普美术学院教授、帕萨迪那艺术大学特聘授课讲师。
在外十多年,王伟中所到之处均赢得了一阵又一阵的掌声和尊重,难能可贵的是他一如既往的执着、努力和低调,并以他一贯的韧性和坚持赢得了越来越多的尊敬。
甲·道路
海德格尔在《林中路》中说:“林乃树林的古名。林中有路。这些路多半突然断绝在杳无人迹处。这些路叫做林中路。每人各奔前程,但却在同一林中。常常看来仿佛彼此相类。然而只是看起来仿佛而已。林业工和护林人识得这些路。他们懂得什么叫做在林中路上。”真正的林中行路者,不会在道路中迷失,他在发现深林明艳花朵的瞬间,自身便构成通向隐秘花径的道路。
道路敞开而封闭,交叉又分离,行路者惟藉道路方可诠释道路;亦惟藉道路,可实现自身存在的意义。我们都是行路者,在路上相遇,家园也许就在路上罢。通过这些相似、併行、交叉又永远各行其是的道路,我们被纳入时光、岁月的旅行,在旅行的起点和终点,那些语言和图像的碎片,最终成为旅行的唯一存在,它们隐喻了行路者本身的意义。
王伟中出生于苏州,烟雨笼罩的苏州,船头少女如水的凝视,院落中隐约的笙箫,吴门四家的水墨余韵,构成了他成长的基本背景。但精致雕琢的园林,谨严的水墨程式,含蓄委婉的表达,诗意的烟雨背后,也隐藏着低靡、消沉与腐朽,对於追求自由的心灵而言,形成了一种近乎要产生逃离欲望的压抑。
王伟中考入南京艺术学院后,在太行山、黄土高原贴近那种原始、野性之美,这是远离了文人精致、刻意表达的自由地带。在此间,你可以奔跑、呐喊,情感汪洋恣肆,他创作了《山和人》《呐喊》《朝拜》《老人》等一批震撼人心的作品。
在《墙》中,已经可以看到对人类卑微命运的反思与关怀,那种不能突破的压抑、麻木、封闭、凄凉,阻隔了山中的视野,悲剧的命运来自于高墙,还是自身?在这个时期的创作中,唯有儿童尚存一丝亮色,但那种绝望、惊悸、如灵的眼神,令人窥见生命的莫测之处。
从太行山、黄土高原出发,王伟中进入了重要的敦煌时期。1991 年,他为在敦煌面壁6年,编成了《敦煌石窟艺术》。对于这部后来曾获国家图书奖的巨著,王伟中有着全身心的投入。程大利称他在这一时期“工作专注,编辑《敦煌石窟艺术》常常废寝忘食、通宵达旦”。能够有6年的时间与那些隐秘的画面朝夕相对,体味千百年积淀的绚烂而超然的画面,对于有慧心者而言,是真正的幸福。平山郁夫曾经在敦煌流连,他后来创作的《玄奘归来》等作品,不难从中感受到敦煌壁画的血脉。王伟中对敦煌的沉浸可谓深刻,他不是怀着绘画的目标前来,而这样的浸润往往更深刻、更持久绵长。
后来他的绘画中常出现的令人联想到飞天的少女,那种如禅的沉静,关联着神秘洞窟中的日月,这是不竭的艺术源流。在这个时期,王伟中也如同修禅者,一个行路者开始进入心灵的漫游,那种奔跑、呐喊的激情犹在,但已经被一种更为深沉、宁静的道路所吸引。在时光的流逝中,在压抑的、扭曲的人生困境中,有一扇窗、一条路通向纯美的净土,孩子明澈的目光,如水的少女,就仿佛来自这样的净土,觉悟之后,是无私无欲的纯净。
罗曼·罗兰在《约翰·克利斯朵夫》中描述了心灵和这片净土的距离,“他创作的音乐,境界变得恬静了。当年的作品像春天的雷雨,在胸中积聚、爆发、消灭的雷雨。现在的作品却像夏日的白云,积雪的山峰,通体放光的大鹏缓缓地翱翔,把天空填满了……创造!就像在 8 月里宁静的太阳底下成熟的庄稼……”
在敦煌埋下的种子最终在大洋彼岸发芽。本世纪初,王伟中在美国的生活趋於安定,而心中的那块净土,也得到滋养,显现出盎然的生机。
心灵的漫游有了一个家园,在这个家园中,鲜花缤纷,凝眸如水,万物各归诗意的秩序,这是王伟中的精神乌托邦。
他的笔触开始越来越多地回到梦中的苏州,船头的少女,婉约的笙箫,无一不笼罩於洁净的氤氲水气,而少女的眼神,从神秘、忧伤的波光,转为平静深澈的静湖。中国蓝印花布的元素开始占据了背景的主导,天地交融,升起的是静谧的家园般的温暖。从苏州出发的旅程又回到了苏州,只是这个苏州已经和如今车马喧嚣的苏州无涉,它关联的是暗夜白墙后的一声咏叹,是苏州女子如水的凝视,是客子在月光下听到的静穆的钟声。
对于行者而言,这样的旅程,最终会失去终点,因为,每一个终点,都是驿站,也是家园,是新的起点。心光照亮之处,皆是故乡,皆能安慰灵魂,形成诗意的安居;而真正的意义,是行路本身,行路才意味着行路者和道路的基本意义。
乙·山和人
山群养育了山民,山群无言,但山民就是山群的语言。曲折的山路,纵横的沟壑,都隐含在山民的皱纹中,当然,还有儿童充满灵性的神秘凝视,但最终,这种灵性都湮灭於山群沉重的背影中。朴素、沉重的生活日复一日,与这些场景相比,城市精致、规范的生活总显得如同一出剧目,甚至一场骗局。
王伟中在这里回避了浅薄的风花雪月,逼近艺术的真实。在黄土地、太行深处、雪域高原的行走,实则也是灵魂净化的过程,深沉的忧患与关怀显现了山民的命运,是否也隐喻了民族?
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类卑微的存在坚韧而无奈。在粗砺、压抑的日常生活中,阳光总显得短暂,沉重的生活还不足以消解生命的意义。在《母与子》那种惊悸的眼神中,人生显得莫测、惊疑不定。但家园犹在,《山道》中生机盎然又曲折的道路,《梦中家乡》诗意的剪影,以及《清平世界》中真挚的凝视,都显现了生命的希望和阳光。
在《山和人》《劳动的人们》等作品中,山群是由人构成的,这些苦难的人群,是山的脊梁。山群厚重而有灵,《山神》这样的作品巧妙地实现了山与人的同构,那种诡异的面容、奇特的眼神,揭开了神秘的世界。山民刀削斧劈的面容,显现着山群的沟壑,他们也有呐喊、有忧伤,更多的是麻木与茫然。史诗般高尚的形象回归了卑微,生存就是全部的意义。
此时的王伟中无疑有着深沉的现实忧患,面对这些卑微的生存者,他关注、呐喊,热血沸腾。他与那种典雅的笔墨情趣已经越来越远,古人的风花雪月固然可以怡情,但面对这样的山、这样的山民,王伟中用灵魂去感受,融入其中,那种充满血性和激情的表达,体现了艺术家的良心。
水墨传统向来推崇隐逸、避世,所以笔下只见山间清流,而罕见民间苦难。那些踏雪寻梅的雅士身畔,有苦寒的樵夫,山中抚琴老者的琴音,并不能掩盖那些艰难行路者沉重的喘息。无非,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将太行山、雪域高原表达为甜美的田园诗,是中国当代艺术家通常的做法,乡间的尘土被滤清,人群卑微、沉重的生活被美化,这种图解无疑难以深入这深沉、厚重的土地。王伟中在这个阶段的激情表达后来并未持续下去,除了年龄的增长,更重要的是,他走进了敦煌。那极其深厚、洁净、瑰丽、博大的存在,重塑了他的心灵,改变了世界存在的意义。从此,他有了一条不竭的艺术源流。
丙·凝眸
王伟中是和灵的对话者。
灵是存在而不见之物,因存在,所以被感知,因不见,所以神秘。真正的艺术家都是与灵的对话者。
现代宇宙学认为,人类目前所知的部分只占宇宙的 4%,暗物质占宇宙的 23%,还有73% 是暗能量。也就是说,我们的所见只是宇宙的一角,对於另外 90% 以上的存在,不是无,而是我们视而不见。对於宇宙的神秘感知,实际是对宇宙真相与主体的触及。艺术如果仅仅表现所见之物,无疑是偏狭的,有创造力的画家必然从喧嚣中上升,抵达那片纯净的无言之所。那里朴素、至真,是真实的净土。
艺术的表达总有假想的对话者,和星空、静水、山群,这种对话有时超越语言本身,有时更像自言自语。叙述者、对话者、倾听者,这些角色交织转化,彼此边界明晰,莫辨彼此,又如何分得清呢?对话者既是对他者的叙述,又是对自我的追寻,偶然会心的那一刻,无关表象,甚至无关语言、图式。无言方能抵达语言的最真挚处,而最美的图画,亦不在实在的形式材料中,无非,藉它们,可以通向那个至真的无形无相之境。
王伟中绘画中少女的形象完全是东方气质的,那种明澈而忧伤的凝视,纯净如花朵的存在,只有《楚辞》中的山鬼似可比拟,“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这种芬芳、神秘、青春的存在,或可穿越时空的阻隔,瞬间抵达心灵的真挚、明净处。
他笔下人物的凝视,如妖,如梦,如深沉的湖水。眼睛是通向神秘世界的窗口,它也通向心灵的净土吗 ? 恍若连接着寻觅之中的净土,又映现着心灵的空寂与忧伤。王伟中永远不会忘记一双忧郁的眼睛。那是在他的青年时期,他在深山的风雪中赶路,搭上了一辆大货车,司机很不友好。后来路边又遇到一位紧紧包裹自己,只露出眼睛的搭车人,这是个女孩。司机拉上了她,然后屡次以车坏的理由,拉女孩下车,要他在车里不要动。他那时还处於青涩年龄,对於车下发生的事情,有隐隐的不安,但又无从知晓。他从未见过这个女孩的面容,只是看到一双忧郁如深夜的眼睛。及至在有人烟的地方被赶下车。此后的许多年,他都忘不了那个女孩的眼神,他不知道这个女孩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在山群的雪夜中,一个独行的女子,是苦难山群间忧伤的精灵,还是在底层生活中苦度的真实人生?
透过这样的眼睛,会看到怎样忧伤的世界呢?王伟中后来在绘画中表现的那些有时忧郁、有时绝望,有时又无思无欲、寂如深潭的眼睛,关联着这样的夜晚,关联着陌生的生活道路。
在人生的苦行中,每一双眼睛看到的貌似如一的世界,都显现出全然不同的底色。在恍若一致的道路中,即使是很少有歧路的山中小道,路人匆匆相遇,但又匆匆分离,走向各自的栖居之处。
人和人的道路是如此不同,但有没有通向共同棲居之所的精神道路呢?如陶渊明的桃花源,安宁静谧,无争无扰,自足自乐。也许,只有天堂,只有心灵中的那方净土,方存这样诗意的棲居。
激愤的行者内心忽然宁静了下来,奔走、呐喊,固然可以唤醒麻木、懦弱的灵魂,而在净土未存之前,呐喊与奔走所指向的,只是苍白的虚构。一个引路者如果连自身的精神都没有棲身之地,那他自身也一定只是虚妄,缺少理想境界建构的艺术探险者只能是草莽英雄。
纯美的建构开始了。
从一双眼睛中,貌似只是眼睛而已,实则其中蕴含了天下万象,只有明澈的凝视,纔能容纳净土。明澈不是空洞,而是滤尽尘嚣后的静思,是波浪平息的静湖,是天空容纳的宁静纯粹的日月星辰之辉。
我们看到的星空,是星空的历史。那些万千年传达到凝视者眼中的光辉,在天空的一隅呈现,这部浩瀚的巨著瞬间被打开。一双眼睛,不仅被纳入日月星辰的历史,且关联着凝视者生命的苦难、幸福、迷失、领悟,这也是浩瀚的精神史书。
丁·净土
王伟中是寻找净土的行者。
净土本为佛教用语,净土即是清净的地方,没有染污的庄严世界。净土何在?实非外在之所,而在於心灵。在王伟中那里,净土就是洁净的心灵世界。
在一次画展中,他自撰的前言只有一句话:这是我心中的天堂。天堂就是净土,换言之,净土就是灵魂升华、净化后所抵达之所。在那个庄严境中,清净无尘,万花缤纷,只有内心洁净者才能寻觅到通向此境的道路。
他把自己的作品分为五个阶段:感召、沉淀、心游、归宿、清清白白。家园是可居之所,而清白世界,已然上升到理想境。青白不仅是月白风清的明澈,且为宗教式的慈悲、温暖、自然、包容的诗意之境,有了这种诗意,心灵所及,便全是天堂,全是净土。
他在《净土》中写道:“青涩年岁,我总是幻想有一天在烟雨迷蒙的小河旁,在漫天粉末般的雨点中能一眼看到一个扎着两根小辫,身穿蓝花布衫衫,脚蹬绣花布鞋站立在河边小船上的大眼睛女孩。我总是在想我第一句话该跟她说什么,这个问题我想了几十年,至今仍未想明白。恍惚中这俨然成了我一个解不开的心结,无论从地球的这边到地球的那边,风风雨雨几十年,我一直细心呵护着心里的这方净土,生怕漫漫长夜不经意被风卷了去。久而久之,变得神秘而神圣起来。”
少年时的王伟中在少年宫学画,每次路上都会遇到一位背琴的少女,他们时常对望着,眼中都有蒙眬的依恋,虽然没有说过一句话,但他们都读懂了那种羞涩的眼神。直至几十年后,他依然不能忘却这个画面。他在画中描绘的少女,无疑有着这个真实少女的影子。这个少女是真实的吗?他们在路上相遇、凝望,各自在心中塑造了诗意的存在;然而,行路者相遇、交叉,最终又各行其路。她不会沿你的理想成长,她只会沿自身的轨迹前行,而凝视者的诗意塑造,会与她相遇,又决绝地分离,这是生活本来的逻辑。他藉少女而萌生的诗意,是自身心灵深处诗意的觉醒,少女最终会变成老人,而惟在这诗意的想象中,她才青春永驻。
那些美得如同梦境的记忆,最终变成艺术家建构的心灵主体。这里是净土,是令人迷醉、依恋的家园。庄周在梦蝶的午后,打通了梦境与现实的高墙,这种化蝶的蜕变,对於艺术家而言,是明晰的真实。王伟中在这个诗意的梦境中是如此沉醉,如此自足,那些曲折的花径,雾中的花影,最终化为潋滟的水光,深澈、明亮,生生不息。又似乎有一丝哀愁、一丝忧郁,犹如透过树影的淡淡晚霞,似有言,最终又无言,似有声,又绝无声息,那是几不可闻的天籁之音。
语言与图式结构假如离开人生的纯真,就会走向虚妄,这种纯真关联着童年。童年本身就是一种保全自我的记忆,一种具有归宿感的养心的精神居所,文字图式只有从这样的安居之所出发,才能保全生命的尊严,打通那个诗意的精神源泉。这里发源的精神河流通向净土,通向真挚、朴素的无言之境。
戊·家园
对於远行的漂泊者而言,故乡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王伟中在太行山、敦煌游历时,故乡不过是一个出发的地点,及至远渡重洋,苏州的烟雨,船头少女的凝眸,才蓦然涌上心头。远离故乡,情感方与之贴近,故乡的场景因距离而遽生诗意。
或者说,梦中的苏州才是真正的苏州,才是真实的家园。
对记忆中情境的重访,往往差强人意,物不是,人亦非。只有诗意的远望与回忆,才能突破时空之旅,将诸象重叠、交织,熔於一炉。流逝的瞬间,终有痕迹,如草灰蛇线,唤起隐秘的情感。
古人所居,是链条式的线性时代,由于信息闭塞,大家几乎都是各行其道,相遇,又分离。及至当代,心灵已被共时性的庞杂信息所吞噬,人人以他者的情节与境遇为自身的情节与境遇,在泛滥的图像文字信息中,自足的家园已经沦陷。
惟有回归自我内心的逻辑,方能回归家园。只有诗性的回归,才能完成家园的建构。心灵得到家园的庇护与滋养,才能实现灵魂的救赎与解脱,文字、图式皆可成为家园——当其成为精神的棲居之所时。在大洋彼岸,回乡的道路是如此漫长,日月在故乡和他乡交替轮回,苏州的细雨打湿了熟悉而陌生的梦境。那些纯净无瑕的少女,如深澈湖水的凝视,足以抚慰、净化灵魂,实现一个行者的安居。这就是王伟中的家园,一片不在此界、存于净土的女儿国。从雄浑的太行山群,到婉约清灵的唯美世界,他最终寻觅、建构起真实的自我家园。艺术、情感的真实是一个理想者唯一的真实。
贾宝玉说女儿是最干净的,是“水做的骨肉”,男人则是浑浊的“泥的骨肉”。没有水,泥也消散,化为尘土。是的,这是个梦幻的水的世界,在不知时空何许的水之光影中,这些天国的女儿,或思悟,或入梦,或者遐思、回忆,而更多的是一种无思无欲的洁净存在,存在便是全部。
在《斯人如水》中,天地诸相皆隐,又皆显现,只是这显现是滤尽红尘的水木清华,如水的凝视,安宁的水光,如邈姑射山之仙子,“肌肤如冰雪 , 绰约如处子 , 不食五谷 ,餐风饮露。” 五色似隐而现,天清水澈,又似雪光逼人,莫可直视。依然是天人合一的存在,但与太行山时期厚重、忧患的天人合一是如此不同。这里再无忧患,静谧安详,是圣洁无尘的雪域圣山,是神灵棲居之所。
他在2008年创作的《瓶》,这哪里是瓶,分明就是少女的化身,那诗思般的花朵,云霞灿烂,是一个万物有灵的世界。
他以“心游”作为这个女儿国建构的起点,这与庄子的“逍遥游”暗通声曲。心游处才见净土,心游处才有家园。他的艺术语言自此彻底摆脱了枷锁,超越了地域程式,流动的色彩,若隐若现的线条,潋滟的光影,这是描述天国的语言。
只有独立的话语方式,方意味着精神家园的真正建立。惟在语言的建构中,万象方各归其位。用古人、他者的语言固然可以表述自我,但那终究远离了自身,难免被他者的语言消解,沦为语言的工具。从一位言说者沦为被语言言说,这在历代画家中都是常见的,那些貌似纯熟的喋喋不休之后,是真正的空无。
王伟中用丰富、细腻、自由的艺术语言建构起了自己的理想国。这是跨越地域、种族的语言,在衰矣颓矣的腐朽程式中间,是一枝清新明丽的艺术新花。他的精神在此解脱,实现诗意的棲居,此亦堪为万千有灵者的精神净化、安居之所。
己·万物生
净土也有现实中的映射,在《祈祷》中,藏族老人和女童双手合十,与雪域洁净的天地浑然合一。
《万物生》是王伟中不多见的纯然的山水之作,这一类型的作品,有时是寂静的原野,有时表现为对明澈水光的表达。万物生长,似创世纪的洪荒气象,然而又是如此纯粹、寂静,语言尚未产生,或者说语言在此退隐,升起的是无言的庄严、静穆。
人间境也有万物生,但万物的生长还不是一个自在、自足的状态,被人类侵扰、控制的生长与净土中的生长,一为粗暴的涉入与支配,一为诗意的自然开放。前者是工具式的奴役存在,后者是诗意的自然绽放,舒展,自由,无为而在。
他意识到万物生的本源,这是他在艺术王国探索深入的秘境。有了这个秘境,无论苏州船头的少女,凝思的儿童,尘嚣褪尽,都被纳入自足的自在。这是一个慈悲、温暖的理想国。
万物生是春日隐秘的开启,这种开启坚定、深刻,润物无声。这是上帝的语言,万能的人类并不能製造出一株小草、一个春天。少女也是春日的花朵,春日的凝眸与遐思,明澈、喜悦,又有淡淡的忧伤升起,春的语言是往日的重复还是新的开始?
歌德在《五月之歌》中说,春天是“万籁俱唱”。这是青春的舞曲。体味万物苏醒、舒展,也是在体味宇宙间浩荡的生命合奏。天地是如此慈悲、温暖,草木、青春、溪流,明净的天空,连日月星辰光辉的照耀也全无拘束。一个艺术家不羁的激情,只有在这里才得到真正的抚慰,激烈的抗争与呐喊才能转化为平静的诗与思。一条明澈的河流汇入心灵,带走了一切渣滓。
王伟中既然融入了这样一条河流,则身在处皆是故乡。青春,花朵,那么多美好的事物到最终都是回忆,但只要记忆在,其生命就会延续。
找不到春日隐秘的表达者,他的春日只是空洞的概念与程式。远离诸多以古人、以他者的表达为表达者,进入心灵与宇宙的秘境。这里远离纷争与心机,单纯,质朴,全无虚假的雕饰,但万物滋生,气息悠长。
画面只是通向这个浩瀚存在的一扇窗口。
这个万物生生不息的世界,超越了观念、地域、种族,万物生长得自在无碍,是一种诗意的安居。他发现,进入了这个世界,自身也即这个世界的构成。
这里是如此空旷,可容纳万物,又是如此充实。王伟中苦寻的诗意、良知、纯净,都在此得以滋养。自然,那些宗教式的虔诚、禅思也可在此显现。他笔下的祈祷者,洁净如莲花的女子,但这又非宗教所追求的境界,祈祷者自身不会发现此中澄明的诗意。无论敦煌、雪域高原,那些道路上交叠的画面,在此积淀、融汇,而熔炼这些画面的力量,来自于画家人生真诚的体验,和唯美的诗性禀赋。
所谓隐居者,是心灵隐居于这样一片土地,至于身在何处,实在並无本质的差異。
庚·清泉
川端康成在《伊豆的舞女》中写到少女之美:“她赤条条的一丝不挂,伸展双臂,喊叫着什么。她,就是那舞女。洁白的裸体,修长的双腿,站在那里宛如一株小梧桐。我看到这幅景象,仿佛有一股清泉荡涤着我的心。”少女在这里是天真烂漫的幽兰,是关联着星空、雪山的回声的纯净存在。
王伟中刻画的少女,不仅是少女自身的存在,且关联着一个纯净的世界,而少女则是这个世界的一湖静水、一脉清泉。少女的存在绝无烟火气,更似山中仙子,清气袭人,有一种宗教感的圣洁——他确乎已将其视为自身的宗教。
青春易逝,但正如日月在天地间的普照,春光在大地上的旅程——朝阳永远在特定的时空显现,我们都是时光旅程的记忆。春风所及,草木萌生,对草木的记忆也是对春风浩瀚史诗的触及。人之一生,是瞬间的显现,也是永恒的往复交替。在这个过程中,清泉是诗意的精神指向,也象征着生命的源泉。
在《浮萍》等作品中,少女是静湖滋养的精灵,或者说,少女就是静湖自身,葱茏的植物,是少女或者静湖的歌咏。
这是关于水的梦,那些少女,那些神秘的静水,联结着《楚辞》瑰丽、潮湿的氛围。王伟中绘画中少女的那种明澈而忧伤的凝视,纯净如花朵的存在,生机盎然。水草、少女都是水中养成的精灵。如同林风眠在青花瓷中找到了东方神秘、纯粹的存在,而王伟中,是在水之镜中映现了一个桃花源,抚慰了孤独的灵魂。
他常把每一天当作生命中的最后一天,可有了这样一条明澈的清流,每一天也都是新的开端。有了这种信仰般的清流,笔下是少女、是山群、是静湖,还是一瓶花,又有什么分别呢?她们都是通向生命幽境的一扇窗口,窗口映出一枝花、一片云,都会是自足无碍的存在。创作者正如一个春光的沐浴者,内心温暖而充实。他说不清幸福的根源,一枝花,一片粼粼的波光,是,又不是,那已无关紧要。
辛·笙箫
笙箫是穿越那些暗夜的光明。
净土也萦绕着天籁般若有若无的乐声。
蓝底白花背景下吹箫的少女,古典、素雅,笙箫起处,不知今夕何夕,诸相皆笼罩於诗意的清凉。
人生的酸楚、挫折,喧嚣的幻象在音乐中退隐。阴霾消散,明澈的光辉照亮了天地,一切都归于安宁。画无声,但却笙箫在耳,一个如此古典的情境,并没有随时光流逝,反而愈加鲜明。
情感的溪流,流入干涸的河床——久已失去诗性的语言瞬间变得缤纷绚烂,那些从不知笙箫之境的描绘者永不能感受这样的甘霖。在王伟中的语言中,我们无疑感受到一种无可遏制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宁静、绵长,如幽谷深泉,也如那彻古至今的笙箫。笙箫声中,霞光聚散,木叶萧萧。是霞光、草木唤起了箫声,还是箫声吹动了霞光、草木?伯牙学琴,三年成,后独闻海水洞滑崩澌之声,山林寂寞,群鸟悲号,豁然而悟琴声之妙。王伟中远离故乡,在彼岸独对山海日月,心灵与造化之灵相遇,是相遇,也是自我的发现与觉悟。
以艺术为修行的行路者,最终发现,通向灵山的道路,正通向自己内心的深处。灵山缘心灵而存在,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最终却在蓦然回首处。
傅雷在译著《约翰·克利斯朵夫》献辞中说:“真正的光明决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罢了。真正的英雄决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 从雄浑的太行深处,到笙箫萦绕的诗境,不是艺术家精神的逃避,而是灵魂的救赎与升华,风浪平息,深潭中绽放出洁白的莲花。
行路者接受了风暴、霜雪的磨砺,回归了日月辉映的生生不息的自然情态,文化的程式、惯性、枷锁都已经消解。与那些背负着过多负累,并因之失去诗意的行路者不同,王伟中回归了诗意,也找到了心中的灵山。
箫声也会止歇,草木亦会凋零。可日月往复间,沉沉的黑夜,有笙箫就会闪现出光明,有深情的凝望,就会有灿烂的花朵萌生。
远离江南的行者,可以理解何以为真正的江南。
江南的笙箫,在此时空隐去,却并未湮灭,它会在另一时空响起。
深情的回忆者,远行的路上,那些唯美的图景、气息、声响,非但没有因现实的场景而磨灭,且愈加鲜明,不断蔓延,构成温暖的世界。在这里,纯洁、爱、尊严、激情,都会得以保全。
壬·阅读
每个创造者都不是单纯地自言自语,他在倾诉中塑造着理想的读者。若把理想读者定位於古人,那无疑是困难的,在不可逆的时光之流中,创造者只能开启当下的历史,全新的语言图式只能交给未来阅读。
创造者重新塑造、命名诸相,这些诗意的存在,暗含着时代的声息。阅读者倾听、感受、唤起、传播,不同的阅读者的世界和这个虚拟的世界相遇,会显现出深刻的生命力。
王伟中显然是新世界的开启者。
吹奏者也在聆听,但吹奏者进入的是创造者的世界,他也用自己的情感融入、创造,但还不能实现心灵的自然漫游。只有创造者的阅读,面对自己的情感、自己的心灵,将所有的逻辑最终归於一个人的情感,心灵的音乐才上升为天地的旋律。
吹奏古人的音乐是唤起式的阅读,这不是单纯的重复,也可以让灵魂在其中寄寓,甚至安居。但一个固执的理想主义者,不会安于他者语言构筑的世界。从太行山沉重的山群,到如水的梦境,是一个在红尘中挣扎、突围的苦行者所见的真实,那些如诗的场景,深澈的凝眸,可以容纳阅读者的想象,阅读者不再有沉重的忧患,而有了回归家园的适意。阅读者面对的语言明澈、真挚。王伟中打破了绘画语言的枷锁,僵化的语言程式退隐了,语言又回归诗性的表现力,成为朴素泉水的流淌。真挚而富有表现力的语言,意味着阅读者阅读障碍的消解。作品从一种封闭的结构走向敞开,氤氲的水气在天地间自由流动,这是远离傲慢与偏见的包容。
读者和创造者的交流在此间自由无碍,但是对于孤独的创造者而言,并不能为那些缺少诗意的阅读者制造一颗诗意的心灵,这是上帝的事情——对於他而言,理想的读者一定是那些远离虚饰、真诚面对人生者,那种诗意、温暖之境,也只有这样的行路者可以抵达。在喧嚣的时代,诗意的阅读成为奢侈之事,但我们所见,无非是天地瞬间的微尘,进入时光宏大的旅程,一切都孕育着希望,一切都刚刚开始。
癸·回归
有些时候,你会和一些人、一些事显得亲密无间,但这仅仅如此而已。那些瞬间的亲密,转瞬就变得陌生而疏离。容纳了松石山泉的幽境,此刻是你心灵的安居之所,一念之间,便成为陌生的、不可亲近的异己。实际上,体验者只是和自我的亲密无间,那些人、剧情、山林、舞台,都是心灵的投影。孤独的思想者所能抵达的,是在诸境中看到自身的投影而已。他者、山林、舞台又何知?凝思者将自身的感悟、情绪交叠,幻化于一片落叶、一湖净水,落叶、静水年年如是,又全然不是。你不会找到去年的那枚落叶,也不会重见昨日的静水,它们貌似旧貌,其实已是全新的显现,而凝思者也如是。
家园和故乡的投影在王伟中的情感中交叠,回家的道路究竟是一种回忆,还是全新的追索?故乡是陌生而熟悉的存在,有时亲密无间,有时又无比疏离。在深情的凝视中,一枚落叶,一湖净水,一条故乡的河流,可以放弃自身既有的道路,成为行路者心灵的隐喻。沿着这样的道路行走,可以只通向精神的归宿。归宿可以是故乡,但每个人与故乡都会走近,分离,各行其是。只有在梦境与记忆中,回乡的道路才显得真挚而确实,也惟在梦境中,故乡才是真正的故乡。行路者,惟在路上可以安居,亦如舞者,惟有舞自身,可以安置不安的灵魂,找到暂时的安居与温暖。王伟中向故乡的回归,其实是一条全新的道路。船头的少女进入画面,实则只是灵魂中养成的少女,如此方能无尘无垢,承载那如天籁的笙箫。苏州真实的船头笙歌,与画面中的少女,仅是形貌等外在的形式关係,二者存在于不同的时空,寄寓着不同的人生、不同的道路。
苏州也是虚拟的投影,真实的苏州,惟在记忆中可以保全。它是变动不居的河流,永无休止,永无终境。而惟有置身河流之外的远行者,方能不为河流的流动所迷惑,接近安宁的真实。
一些画面在道路上重生,这是无奈的追忆,还是心灵深处的呼唤?在异乡的漂泊者,以通向故乡的道路为新的寻觅,这是回归,又是新的建立。他建立了新的秘境、新的故乡。 苏州不仅存在于江南,还存在于他的水光潋滟的绘画语言中。
回归正是为了回到童年所见的真挚明澈,而惟在一个唯美的桃花源中,可以净化迷雾,容纳那些静水、少女、故乡的笙箫。在王伟中那里,可以感受到宁静而固执的存在——那些远去的美好图景,其实并没有流逝,它们貌似因时光而远离,却又在不可预设的梦境中显现。情感和梦中的事物亲密无间,这样的回归或者追忆,隐含了行路者全部的诗意。
- 来源: 《青花•水天堂》:王伟中画集
作品欣赏
艺术家简介
王伟中
王伟中,著名旅美画家,1962年生于苏州。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美术系。曾任教于华东工学院美育教研室,江苏美术出版社画册编辑室编辑。原为江苏美术出版社画册编辑室编辑,现为旅美艺术家,为美国帕萨迪纳艺术大学教授,美国芝加哥大学客座教授。同时也是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美国国家油画艺术家协会会员,国际艺术家联盟理事。他在以线条为主旨的中国画中大量地注入西画的色彩元素,但他的精神内核却一如既往,传承着东方的文化精髓。
其主要作品有:黄河古道系列,大行山人物画系列等。作品多次参加全国及海外大型画展并获奖。先后在《美术》、《中国美术报》、《江苏画刊》、《艺术潮流》、《雄狮》等专业刊物作专题介绍,载入《中国画年鉴》、《国际华人艺术家成就博览大典》、《中国文化名人大辞典》、《中国当代艺术家图鉴》等。一九八九年、一九九五年两次举办个人画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