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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注 | 中国舞剧好好活着(四)——中国舞剧之地域营销

策划/本刊 文/毛雅琛

编者按

中国舞剧自问世至今,历经战火硝烟、社会动荡、思想解放、经济发展、院团改制等近80年的风云变幻,始终没有停下探索的脚步,一路风雨兼程,上下求索。今天,作为“舞蹈艺术的最高形式”以及中国舞蹈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舞剧有着怎样的生存现状、经营模式,有哪些成功的范例,又遭遇了哪些困境?本刊推出系列专题,试还原中国舞剧的生存现状。

“妈勒——母子,相传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住在没有太阳的地方,土地不长五谷,春天没有花香,有个美丽的壮族母亲,怀着未出世的孩子,到天边去寻访太阳……”——《妈勒访天边》幕前词

“天地混沌的时候没有太阳,没有月亮,四周漆黑一片,敲一下,东边亮了,再敲一下,西边亮了……”——云南红河州绿春县牛孔乡“神鼓”歌谣

少林寺——“天下第一名刹”,始建于北魏太和十九年(公元495年),禅武合一,少林武术的发源地,汉传佛教的禅宗祖庭,素有“天下功夫出少林,少林功夫甲天下”的说法,“退则参禅养性修道行,进则护寺报国救众生”。

上述三段文字分别与《妈勒访天边》《云南映象》《风中少林》三部舞剧相关,仅从这些文字的字面意思便可知其历史的悠久,早到几千年前,早到天地混沌,早到还没有太阳的时候,但舞剧的运作方式却一点也不“古老”,甚至形成了完整产业链式的市场营销,以最现代的方式演绎着中国最传统的文化,也因此缔造出中国舞剧最不可思议的传奇。

《云南映象》云南映象艺术团演出

代表作品:《妈勒访天边》

首演团体:南宁市艺术剧院

首演时间:1999年12月

艺术成就:★★★★☆

社会影响:★★★★☆

受众指数:★★★☆☆

演出场次:首演至今,在全国各地演出406场,赴美、英、法、德、瑞士、比利时等国巡演23场。

关键词: 广西 少数民族歌舞 光明 希望

代表作品:《云南映象》

首演团体:云南杨丽萍文化传播有限公司

首演时间:2003年8月

艺术成就:★★★★☆

社会影响:★★★★☆

受众指数:★★★★☆

演出场次:首演至今,在国内40多个城市和台湾、香港地区以及美国、巴西、

阿根廷、澳大利亚、日本、马来西亚等演出近5000场。

关键词: 云南 少数民族歌舞 家园 孔雀

舞剧《风中少林》郑州歌舞剧院演出

代表作品:《风中少林》

首演团体:郑州歌舞剧院

首演时间:2004年10月

艺术成就:★★★★☆

社会影响:★★★★☆

受众指数:★★★☆☆

演出场次:首演至今,先后在北京、上海、深圳、广州、武汉、香港、台北以及新加坡、澳大利亚、韩国等地演出300余场。

关键词:河南 少林 功夫 爱情

传统艺术的当代面孔

“中国舞蹈的面孔”是时下舞蹈学界关注的热点,作为中国舞蹈最具代表性的面孔——民族民间舞在全球化日益加速的今天究竟该何去何从?是应作为“标本”或“文物”保存在“博物馆”中,还是应该好好地活在民间?

你可能会说民间舞自然是要活在民间,但如果现在的年轻人都不跳民间舞了,如果民间普及度最高的舞蹈持续为“小苹果”之类,若干年后也许就真的没有“千年跳一舞,一舞跳千年”的民间舞,因为只有活态的传承才能点燃民族民间舞骨血里的生命活力,只有生活在这方土地上的人们发自肺腑的热爱与坚守,才能让它生生不息。如果民间舞可以好好地活在民间,中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应该可以从容许多。那么,怎样才能让民间舞好好活着?

1995,一部《大河之舞》把原本小众的爱尔兰踢踏推向了世界之巅,像一条连接传统与现代的纽带瞬间震撼全球,巡演足迹遍布世界五大洲,仿佛是一夜之间全世界的人们都知道了这是来自爱尔兰的民间舞,在成功的商业运作背后,我们看到的是爱尔兰的文化与信仰,再现的是爱尔兰民族重建家园的血泪史诗,而《大河之舞》的最大贡献莫过于让踢踏舞成为一种潮流,哪怕是远在万里之外的中国都掀起了一股学跳踢踏舞的旋风……

类似的传奇并非国外才有,2003年杨丽萍《云南映象》,颠覆了人们对民族舞剧的固有印象,刷新了中国舞剧的票房,似乎也是一夜之间就把云南的少数民族歌舞带进了千家万户,创下了“中国舞坛演出阵容最大、巡演时间最长、演出城市最多、上座率最高、演出场次最多、票房收入最好等‘6个第一’”。但不同于《大河之舞》集众多舞蹈明星于一堂,《云南映象》把田间地头的耕夫与织女直接搬上了舞台,他们是没有受过一天专业训练的普通农民,却也是最最地道的民间舞者,在这片伸手能触摸彩云,侧身能拥抱大山的神奇土地上,舞蹈是为了与神对话,万物生灵皆为老师,信手拈来的歌舞更是祖祖辈辈流淌在血液里的基因,当世间只剩一两位老人会敲的绿春神鼓在舞台上响起时,当融合了多种动物形态的烟盒舞在舞台上跳起时,当犹如异龙湖水般清澈的海菜腔在耳边回荡时,身处繁华都市的我们瞬间被击中灵魂,这就是我们心驰神往的那片净土,纯粹而又质朴。

杨丽萍怀着一颗对民间艺术的敬畏之心,用一年多的时间走遍云南,行程20多万公里,忍受雪山深处零下十几度的低温,忍受连续十几天不能洗澡的艰苦,只为寻找她心中最美的艺术。《云南映象》将几十斤的玛尼石和少女用几年时间绣出的嫁衣与先进的声、光、电技术完美整合,9个少数民族原汁原味的古老歌舞在现代化的舞台上本色演出,闪耀着云南红土地上千百年来的生命律动,当大家还在热火朝天地议论“原生态”时,那些原本即将失传的民族民间舞蹈已然以别样的姿态获得重生,比起无人问津的落寞与沧海一粟的保护,这无疑是最佳的传承,至少缓解了少数民族民间舞蹈后继无人的窘境。

云南红河州建水县哈尼族放牛娃虾嘎因为《云南映象》而成为舞蹈明星,甚至当选了北京奥运会的境外火炬手;布朗族少女阿秀因为跳舞,在人均年收入只有150元的村寨里,能有机会为家人买一头400元的黄牛;小彩旗作为《云南映象》年龄最小的演员,伴随着该剧一同成长,如今不仅是央视春晚舞台上表演时间最长的“时间使者”,更成为参演舞剧、话剧、电视剧及电影的多栖明星……跳舞突然间变成了一种很酷的时尚,当这些来自民间的舞者离开舞台再次回归田园时,他们会从舞者变为自觉的传承者,因为舞蹈原本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式,而现在舞蹈能让生活变得更精彩,就算有一天所有少数民族青年都穿上了牛仔裤,至少我们还有机会让后代看到这些祖祖辈辈留下的、价值连城的传家宝,至少民间舞蹈还可以好好地在民间活着。

《云南映象》至今依然每天都在云南艺术剧院准时上演,13年风雨无阻,除却杨丽萍本身的明星效应,“云南映象”这四个字早已成为独树一帜的品牌,成为云南旅游的标准配置和了解云南文化的绝佳窗口,而类似的传奇不止一部,传统艺术的当代面孔也不止一副,如《妈勒访天边》《风中少林》《丽水金沙》和“印象系列”以及众多的实景演出。

当代视阈下的传统艺术已不再满足于对民族风格的单纯再现,而更多地关注于民族性格的表现和民族精神的传承与演进,并逐渐从农村转移到都市,从过分修饰到返璞归真,以现代的思想和视角去反思各民族的传统文化,用符合当下审美的新形式演绎各民族最古老的舞蹈语汇,不断探索由传统进化到当代的可能性。

中国艺术的世界面孔

地方舞蹈文化的自醒与自觉,正不断开拓着舞剧创作的深度与广度,传统艺术的当代面孔,不仅标志着传统艺术对当代审美意识的重塑,更标志着中国艺术有了走出国门与世界进行文化对话的当代语境。

而对抗全球化所带来的文化同质,其根本途径是对中华文化立场的坚守,对具有中华传统文化经典内涵、形态、审美等特质的舞蹈元素进行整合与再现

所谓“胸藏文墨虚若骨,腹有诗书气自华”,舞蹈的“文化寻根”并不只是流于表面的舞台形象,而应具有更加深刻的中国灵魂。但在文化寻根的同时,当地域文化以舞剧的形式作为中国母文化的代表走向世界时,能否被国际识别便成了中华立场之外最为关键的环节。

图1

如图1所示,纵观多部成功走向世界的中国舞剧大多具备以下两个特质:具有鲜明中国内核的当代面孔和世界面孔以及能引起人类普遍共鸣的宏大主题。如《云南映象》中以云南少数民族歌舞为素材展现人与自然的对话、对母性的赞颂以及对生命的虔诚;又如《风中少林》以少林文化为素材,将舞蹈与武术完美整合,尤其在海外版的演出中着重凸显少林功夫的元素,展现真爱与悲情的交响,正义与邪恶的较量……正如编剧冯双白所说,“《风中少林》蕴含着中华文化随风而传扬,像风一样无所不在而又抚物无声”的深意。以《妈勒访天边》为案例进行具体分析:舞剧的中国内核是八桂地区广泛流传的“斗鸡舞”“芦笙舞”“绣球舞”“板鞋舞”“铜鼓舞”“蜂鼓舞”“抢花炮舞”以及“走歌”“情歌”“酒歌”“勒歌”“盼归歌”等种类繁多的少数民族歌舞,还有数百套壮族、苗族、侗族、瑶族等民族服装。而中国内核的当代面孔首先体现在现代舞元素的大胆融入,虽然《妈》剧为典型的少数民族舞剧,但在妈、勒、藤妹等主要人物的塑造上却大量使用现代舞元素,并非为了标新立异,而是完全依据人物的性格特点选择动作语汇,整体风格朴拙、粗犷,没有丝毫跳脱之感,流淌着少数民族原始的生命活力。现代舞元素的加入不仅增强了舞剧的表现力、拓宽了少数民族舞蹈语汇的局限性,同时也更加贴合现代人的审美观念。

图2

当代面孔的另一重体现则是舞剧在形式上的新意,如图2所示,首先是将惯常隐于幕后的歌者置于前台并融入舞剧的本体表达,身着灰白色长袍的歌者仿佛来自遥远的过去,他们时而静立时而流动,在悠远的歌声中营造出古朴、神秘的远古意境;第二层新意是贯穿全剧的主题线索:一个壮族流传已久的古老神话、一个关于行走的神话——母亲带着还未出世的儿子跋山涉水去天边寻访太阳,一如《勒歌》中所唱“短短的腿要走长长的路,矮矮的身子要爬高高的山……走啊,走……”,亲情、爱情全都融在“走”的过程中,因为妈与勒永不停歇的“走”,《妈》剧一改同类舞剧起承转合的情节发展而是跟随不同的情境渐次展开。第三层新意则是舞剧开放式的结局,有别于大多数舞剧终成眷属皆大欢喜或同归于尽千古传唱的结局模式,《妈》剧没有具象于是否寻访到了太阳而是以所有演员环绕舞台的奔跑结束全剧,凸显舞剧向着心中的光明永远前行的主题。

当舞剧《妈勒访天边》作为广西的文化名片走向世界时,特别改编为海外版的《逐梦天涯》(Legend of the sun),其宏大的主题成为传统艺术在中西对话中的最佳桥梁,看似简单的故事却寓意深远,有着“夸父逐日”的锲而不舍,“愚公移山”的不畏艰险和希腊神话里“普罗米修斯盗火”的永不屈服……几乎每一种文明都有自己的太阳神,“寻求光明”不仅是壮族的传说,也是中华民族的精神凝聚,更是早期人类世界的共同期许,《妈》剧以广西特有的方式实现了人类共性的文化认同:对光明的恒久渴望以及在面对困难时永不言弃的执著,一如舞剧简介所写“这是一个古老的故事,但她却永远年轻”。所谓中国艺术的世界面孔就是在输出中国特有的地域文化时能够超越民族和国界被国际社会广泛识别

在2015年“中华风韵”的欧洲巡演中,《妈勒访天边》作为中国当代艺术形象的代表在英国伦敦、法国巴黎、德国法兰克福、瑞士日内瓦、比利时布鲁塞尔五个城市的主流剧院成功上演,并获得外媒的一致好评:《比利时晚报》对舞剧评论道:“这是欣赏中国文化美态风姿及其丰富博大的盛会——该舞剧各处细节考究,无论服装、音乐还是舞蹈编排,无不为造梦而设计考量。”

欧盟媒体表示:“中国戏剧对于象征主义的运用渲染正如全球其他文化对象征主义的推崇如出一辙。《逐梦天涯》舞剧无疑是一出东方《奥德赛》,表现了人类跨越苦难,对于幸福的不渝追求。”

法国作家、历史学家布里赛在欣赏了表演后说:“这部舞剧具有很强的文学性,这个文学性是用唱诗班的演绎来体现的,展现了中国民间文学的恢弘,非常感人!”

《云南映象》云南映象艺术团演出

艺术评论记者多米尼克•海伦娜•勒梅尔认为:“这是一场震撼的演出,艺术水平相当高超。《逐梦天涯》集合了60多位来自中国壮族的优秀舞者。舞剧纵然没有言语,却神秘、空灵,将观众抛入冥想,思考人类存于世界之条件……该剧与欧洲中世纪传统戏剧相似,各种传奇一般都假借故事说道理。原汁原味的壮族传奇折射出的是中国人民坚韧不拔的美德和不畏艰险、对幸福永久的追寻。”

透过这些外国媒体的评价,我们大致可以勾勒出中国舞剧相对客观和真实的世界面孔——具有浓郁的中国文化及精神,能够被国际社会识别与认可,并能引起人类普适的情感共鸣。正如王岳川先生所说,我们输出的文化应该“具有自身的命脉、精神气质和性格”,应该“以我为主,东西互动,合而不同,重建中国形象,保持文化生态”。

本文刊于2016年8月《舞蹈》(总第42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