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潞王琴与百纳泉

原创: 何明威 可矣庐古琴斫制研究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成都的古琴热日渐升温,琴市也异常活跃。某个周末,我去怀园看望喻绍泽老师和师母。喻老师问我,近段时间有无空暇,可否代他去寻琴。喻老师说,不是他要置琴,是受王迪之托,帮她的学生买两张老琴。恰逢我要去外地演出,一走就是两三个月,只得对老师说一声抱歉。

王迪自幼受业于古琴大师管平湖先生,五十年代进入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学习,毕业后分配到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协助查阜西先生从事古琴研究工作。一九五六年,她随查先生带领的古琴采访小组辗转全国各地,采访了大量琴人,收集了大量古琴资料。回到北京之后,在管查二位先生的指导下,王迪全身心致力于民族音乐尤其是古琴艺术的研究,陆续整理出《黄莺吟》《长相思》《胡笳十八拍》等数百首琴歌,使不少已至濒临消亡边缘的琴歌重获新生。为了便于演唱和弹奏,不致让新发掘出的琴歌再次束之高阁,她又请专人以简谱、琴谱、歌词三行格式逐一缮写,可谓孜孜矻矻,不遗余力。王迪还参与编著了《古琴曲集》《琴曲集成》《历代琴人传》,以及《音乐百科词典》的琴人、琴曲、琴歌部分。《中国音乐大全》中,中国九大琴派已故著名演奏家的录音资料,也是王迪编辑整理的。

彼时,喻先生年事已高,平时难得出门,往往只在锦江琴社有活动时才走出怀园。接到王迪的来信后,喻先生想到了卓希钟先生。卓先生在成都琴界享有盛名,一曲《鸥鹭忘机》甚至名动全国,曾令管平湖査阜西吴景略击节赞叹。操缦之余,卓先生亦擅修琴,朋友们赞誉其为“修琴圣手”。他的父亲在陕西街开了一家琴行,以售琴为生。他习琴之余也帮着打理,负责修琴。琴行就叫“卓氏父子琴行”,名副其实,毫不花哨。家境虽不宽裕,卓先生却乐在琴中,怡然自得。他人缘奇好,蜀中琴人无不视其为良师益友,尤其是与裴铁侠、喻绍泽、龙琴舫三人,关系介乎师友之间,多有往来。裴氏的琴事雅集地多在裴府,喻氏的琴事雅集地多在喻府,龙氏的琴事雅集地多在望江楼近旁的白塔寺,三个琴事活动卓先生都要参加,而且上传下达之事几乎由他一人操办,类似今日之秘书长一角。抗战时期,成都琴界的热火朝天,卓先生功不可没。特别有意思的是,裴铁侠先生藏琴甚多,但凡朋友相聚,必当预先延请卓先生规整调试。裴先生知道他嗜酒,尤喜酒后抚琴,往往会在调琴之后备上酒席,陪他小酌。酒后的卓先生,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竟不停歇地依次把他才调试好的琴又弹上一遍才罢手,神态憨然可掬。五十年代初,经查先生推荐,卓先生任职于四川音乐学院,负责民族乐器的修理,与喻先生成了同事。

卓先生藏有两张明琴,一曰潞王琴,一曰百纳泉,三四十年代就闻名于蜀中琴界,甚是珍贵。不幸的是,卓先生此时已去世两年,不知这两张琴是否还在他的家人手中。喻先生见我马上就要出差,遂委托江嘉祐前去询问卓师母,若琴还在,看能不能用400元买下来;若琴已转让他人,问清楚是在谁的手里,以便前往购买。

上得门去,江嘉祐先是向卓师母请安,而后询问潞王琴和百纳泉的现状。卓师母告诉江嘉祐,两张琴都在家中,但卓老生前有嘱咐,它们一定要传给有缘人,其人不仅要会弹琴,更要懂得琴、珍惜琴。卓师母还说,这两张琴,每一张的出让价是400元,共计800元。江嘉祐一听,价位在喻先生的期望值上翻了一番,心里十分为难,觉得会完不成喻先生的嘱托。欲走还留间,与卓师母摆起了龙门阵。卓先生为人和善,乐于助人,不少琴人都曾受益于他,在圈子中口碑甚好。江嘉祐谈到卓先生给朋友修琴的往事,谈到他第一次听卓先生演奏《鸥鹭忘机》时的敬佩与感动,甚至还谈到卓先生表面不拘小节实则大智若愚的逸闻趣事。江嘉祐说,自己虽然不曾拜卓先生为师,却也从卓先生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

往事让人感慨,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临走,卓师母改口说买琴的事可以跟女儿商量下再答复,江嘉祐便抱着一丝希望先行告辞。估摸着过了下班后一段时间,江再登门,卓师母表示愿意以360元出让两张琴,并让女儿立下了字据。

关于潞王琴,历史记载多有言及,为明朝小潞王朱常淓斫制。朱常淓多才多艺,虽为王宫贵胄,骨子里却是一个文化人,工书,善画,尤嗜古琴。他编撰的琴谱有《古音正宗》和《古今宗藩懿行考》两种,创作的琴曲有《中和吟》《宗雅操》《养生操》《悲秋》等多种,均流传至今,余韵不绝。尤其让人称道的是,朱常淓善制琴,且所制之琴有统一的形制,金徽、玉轸、八宝灰,都非常精美。崇祯帝视潞王琴为珍品,往往以其作为赏赐诸王的礼物。相传有三百六十张(一说五百张)潞王琴流传于世,编号以斫制时间先后为序。

至于百纳泉,望文生义,极易让人自然联想到唐人李勉创制的百衲琴。李勉是郑王李元懿的曾孙,曾任工部尚书多年,其人沉雅清峻,喜好吟诗作赋,懂音律,能制琴。最奇妙的是,李勉制琴从来不用整块桐木,而是将一小块一小块的优质桐木精心拼接为一体,看上去像极了僧人所穿的百衲衣,故得名“百衲琴”。这是一项非常艰深的技术,不仅需要精到的工艺,更需要锲而不舍的韧劲与耐心,很少有人能做到。所以,后世所谓百衲琴中,亦有人以整块木板为底,只在面板上拼贴薄薄一层小块桐木。卓先生这张百纳泉呢,既非全拼接之百衲,亦非半拼贴之百衲,纯由整块桐木斫制而成,而后在面板上用铁器凿划出百衲的形貌。斫琴师何以如此,由于缺乏相关资料,不得而知。琴名何以写“衲”为“纳”也无从考证。

江嘉祐将两张琴拿回怀园,喻先生感觉已不复当年印象,潞王琴久不抚弄,品相、音质均不如原来那么好,音量也偏小,百纳泉则被虫蛀蚀得厉害,漆与灰都有脱落。喻先生对江嘉祐说,潞王琴和百纳泉虽然都不错,但瑕疵太过明显,这样的琴怎么好意思拿给王迪呢,不如重新帮她选两张更好的琴吧!那么,这两张琴呢,怎么办?江嘉祐问道。喻先生说,一张你拿去,一张留给曾成伟。江嘉祐让喻先生替曾成伟选一张,喻先生说还是让曾成伟自己选吧,就把正在练琴的曾成伟叫过来。因为百纳泉比潞王琴音量大,曾成伟选了百纳泉,江嘉祐就抱走了潞王琴。

百纳泉外观损毁比较明显,曾成伟遂找到李星棋,请他修理。李星棋说琴需剖开,比较劳神费力,还有一定风险,修理费需40元。曾成伟答应了。过了几天,李星棋打电话给曾成伟,说琴已修好,可惜的是,他发现琴面的断纹是假的。曾成伟一听,断纹竟然是假的,心里就有点犹豫,不是很想要这张琴了。彼时,党华南正随喻绍泽先生学琴,是喻先生最小的一位弟子。因为年纪小,他时常与曾成伟在一起弹琴,喻先生也经常让曾指导党。喻先生去世后,党华南便成了曾成伟的学生。这是后话,按下不提。曾成伟就问党华南,想不想要这张百纳泉?党华南当即应允,很高兴地去往四川省歌舞团,从李星棋那里取走百纳泉。

拿到琴后,党华南仔细查看,并无丝毫剖开的痕迹,小蛇腹兼水波断一如其旧,断纹非常漂亮,是典型的明琴。琴的背面还有裴铁侠先生题写的一首七律,时在癸未(1943年)立春日。惜乎年代久远,字词缺失甚多,只能隐约辨识如下:

□□形名□□□,破琴無奈縂堪憐。

十年□□東林客,今日欣承蜀繭弦。

缀锦裁云成百衲,斷纹流水嚮幽泉。

休言便是訮公□,□别渊源有□□。

也许,百纳泉之所以非真百衲,而是用铁器凿划出百衲的形貌,它的背后该是有着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吧?党华南上好丝弦弹奏,感觉声音也不错,心下甚喜。这张百纳泉,他至今珍藏,并自称“百纳泉主”。

那张潞王琴,江嘉祐在为其调弦试音时,觉得有些打板,弦碰琴面发出沙音,也找李星棋帮忙修理。李星棋说要剖腹,江嘉祐不同意。李星棋又说,不剖腹也行,就得打磨面板。这样一来,断纹肯定保不住,江嘉祐更不愿意。不得已,李星棋只得把岳山垫高,算是解决了打板之弊。可新的问题出现了,抗指。李星棋又与江嘉祐反复磋商修理方案,惜乎多次调整都无法完美解决,最后不得不放弃。一九九〇年,首届国际古琴会在成都召开,经古琴鉴定专家郑珉中先生鉴定,江嘉祐这张潞王琴确为真品,编号是贰佰玖拾肆。背面篆有“潞国世传”印章一方,且有敬一主人(朱常淓字中和,号敬一主人)五言绝句一首,诗曰:“月印长江水,风微滴露清。会到无声处,方知太古情。”不仅文辞优美,小楷也写得非常漂亮。

潞王琴得之偶然,但从此就成了江嘉祐的陪伴,经日累月抚弄,他越发深爱,将其视为镇宅之宝。关于这张琴,后来还发生了一段插曲。那是八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初的时期,改革开放正如火如荼,外来生活方式不断刷新着人们的认知。那个年代,一台日本产日立牌大彩电并不是随便可以买到的,且不说价格贵,就算有钱但没有购买指标也是空想。然而,江家有一台24寸日立彩电。怎么买到的呢?彼时,江嘉祐的大儿子江澹曦在上海音乐学院读书,与新加坡籍留学生纪志群是同学好友,当时的政策,留学生是有紧俏商品购买指标的,于是,纪志群把自己的指标给了江家,江家就购回了日立彩电。显然,这彩电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江家客厅最显眼的那壁墙,上挂潞王琴,下面的位置就留给了这台彩电。某天,江嘉祐和夫人离家不远办事,突然见邻居慌张找来,告知他家被盗了,盗贼是用车将盗窃物品运走的。邻居的一席话轰然砸在江嘉祐心上,他立即拔腿向家跑去,一路上脑子嗡嗡乱响,心绪如麻濒临绝望。到家一看,门已被撬开虚掩着,赶紧推门直奔客厅那壁墙。不出所料,彩电已不见踪影,但没想到,墙上的潞王琴竟还原地未动,安然的挂在那里。这一下,江嘉祐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失了彩电,但心中倒还有一丝庆幸的惊喜,毕竟,潞王琴才是他的真爱。幸好盗贼没文化啊!

我和江嘉祐是始自中学时代的至交,因为相同爱好而成为一生的朋友,他对老琴的爱我深有感知,除了潞王琴,他还藏有两张老琴:断云、月蟾。断云是龙琴舫老师过世后,龙师母赠与江嘉祐的老师遗物。月蟾原是属于李星棋,他托俞伯荪帮忙转让,江嘉祐见着喜欢就买下了。刚收到月蟾时,江嘉祐觉得月蟾音量太小,共鸣不好,就请我帮着修缮。那时,我和江嘉祐对古琴研究都有着一股枯木逢春的劲儿,我们一起探讨,一起跑东跑西买材料,反复琢磨,反复论证。正是有了对月蟾的探索,才开启了我对朱砂的实验,那是我运用朱砂制琴的起始。

至于王迪所托之琴,虽经喻先生多方探寻,最终还是没有满意的结果。究其因,古琴热的兴起,既有普及和推广传统音乐之功效,也不期然提高了琴价。加之鱼龙混杂,泥沙俱下,成都琴市不乏认准时机低进高出的投机者,以彼时人们的收入水平,很难买得起一张满意的老琴。喻先生将实情告知王迪,王迪也就断了在成都购琴的念想。呜呼!琴之遇人,因缘有时;人之遇琴,亦复如是。

诗曰:心无纷扰人忘机,江天寥廓鸟不疑。回首余杭成怅望,泉鸣百纳潞王痴。

黃雲秋塞,江嘉祐打譜,演奏。



党华南先生书法



百纳泉






潞王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