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太蠢了，如果不是因为孩子要照顾，想离开这个世界。”提起痛苦往事，孟佳悔恨交加。
孟佳的儿子，在去年8月底被诊断为恶性肿瘤。让她萌生自杀念头的，并不是因为孩子的重病，而是其被骗90多万元的绝望。
90多万元，一部分是孩子的救命钱，一部分是孟佳借来的。原本想以钱生钱，赚够孩子全程治病的花销，但让孟佳始料未及的是，这些钱在9月份被卷走了。
事发后，孟佳整天以泪洗面：一面是孩子治疗的花销，一面是银行的巨额债务，一面是悔不当初的负面情绪。
“我对不起全家人。”孟佳说。
吞噬孟佳一家三代所有钱的，是一个名叫“国联”的APP，这是一个虚假的金融投资平台。
孟佳的经历，只是众多“杀猪盘”受害者的冰山一角。
01、投资梦碎
家在乌鲁木齐的程江，已过花甲之年。他不仅是某大型企业的退休干部，更是一名资深老股民，曾在股市中赚得多桶金。风头正劲时，程江还担任过上市公司的董事。
让人惊讶的是：这样的程江，两次栽在同一条河流里。这两次被骗的手法也都如出一辙，以推荐与学习股票知识为噱头，引程江入金虚假金融投资平台，直至他血本无归。
让程江尤为愤懑的，是他第二次的被骗经历。2020年2月，程江正为第一次被卷走的33万而懊恼时，他在某大型财经网站上，看到了一篇广告。这个广告讲的是大师的股票实战知识以及辉煌业绩。
想翻盘的念头占了上风后，程江通过页面上的微信号，先后进入一个推荐学习股票知识的微信群，以及名叫“新锐合作社”的直播间。
（被包装的大师 受访者供图）
让程江产生信任感的，是直播间里的讲师，名叫“乔云飞”。每每开讲之前，操着广东口音的“乔云飞”，都会先吟诗作赋，谈古论今，这让程江放松了警惕。“即便我这个老股民来看，他也的确是有水平的。”
就在程江松懈时，乔云飞趁机说自己是宁波敢死队成员，可以得到一些上市公司内部交易信息，带领大家操盘挣大钱。不过，乔云飞还说，资金有缺口，操盘时机不利。
随后，程江跟很多人一样，将股市里的资金，转到一个叫做“coins taker”币聚的数字平台。乔云飞给程江们的逻辑是：通过打新币，赚了钱弥补资金缺口，再转到股票市场操盘。
在直播间课堂上，乔云飞一边向程江们展示打新币账户上的丰厚盈利，一边宣称“打新币，只要你中签就是白送钱，没有风险”。
随后，程江们被分割包围，由指导老师“易铭”指导打新，客服提供“一对一”服务，并开立虚拟数字货币账号，每个人至少1万美金，才可以参与打新币。
3月27日，程江们开始申购克思币（HCB）；4月3日，申购北极币（BZB）；4月10日，申购高峰币（GFB）；4月15日，申购恒达币（HDB）。
就这样，程江们每人几万、十几万、几十万甚至上百万量级的人民币，流向了所谓新加坡监管的“coins taker”币聚平台。
就在程江们憧憬着未来时，现实突然给了他们狠狠一击。4月16日，平台显示，最后一支申购的恒达币，所有申购者中签率为100%，将申购者的资金全部锁住。
2天后，币聚平台发布公告，新币保护期限由原来的15天延长到60天。至此，所有的讲课老师、业务经理、助理、客服全部失联。4月21日22点，币聚平台网站关闭。
（新锐合作社受害人部分名单 受访者供图）
如今，程江能联系到的85名受骗人，来自全国29个省市。“被骗总金额3800多万元。最多一人被骗380万元，最少被骗4万元，被骗百万元以上的10人，平均每个家庭被骗45.25万元。”程江说。
从事音乐培训工作的周平，同样是资深股民，她的经历跟程江大同小异。也正是上面那个叫做“乔云飞”的人，在2019年10月，化名“老铁”骗走了她9万元。
从周平接到自称东方财富客服的电话，被拉进股票交流群，进入共创共赢大讲堂直播间听课，到入金一个叫做Btcity的平台，再到12月2日该平台关闭卷钱跑路，不过短短不到2个月时间。
“尽管我被骗的金额不多，但我们这个平台能联系到的54个人，被骗金额就高达3000多万元。”周平表示。
02、新式骗术
宋枫是一名基层办案人员，从业已经十一年了，他对杀猪盘研究颇深。诸如周平和程江们这类的遭遇，宋枫将其定义为“虚假金融投资杀猪盘”。
所谓虚假金融投资杀猪盘，即犯罪分子诱导被害人入金进行“虚假金融投资”，后以被害人在投资中产生所谓“亏损”迷惑被害人，并以此占有被害人的投资钱款的犯罪。
这与传统意义上的杀猪盘并不相同。杀猪盘诞生初期，犯罪分子采取的常见模式是：在两性婚姻网站上，以异性交友为幌子，与被骗者建立信任和感情后，以需要钱投资等各种虚假事由，骗取被害人借钱，后将被害人拉黑。
“这种模式主要有两个特征，一是犯罪分子骗取被害人钱款，是基于骗借钱款；二是犯罪分子一次作案，通常只能单坑一名被害人。”宋枫称。
如果说“重金求子”是电信诈骗的1.0版本，“套路贷”是电信诈骗犯罪的2.0版本，虚假金融投资诈骗，则是网络电信诈骗的3.0时代。
3.0时代的杀猪盘，手段进化不少，如将自己包装成情感大师、风水大师、投资大师、国学大师等，并由拉粉人员将对特定一类事物感兴趣的人员，拉入特定群组（比如风水组）中。
在微信、QQ等通讯群中，水军对大师进行吹捧、烘托气氛。赢得被害人对大师的信任感后，大师声称有发财致富的捷径，如境外黄金期货投资、股指期货投资、有漏洞的博彩等等。
在大师的引诱下，被害人入金一些虚拟盘。在入金初期，尚有可观的盈利，但在被害人加大入金后，犯罪分子或关闭平台卷钱跑路，或营造出被害人亏损的假象，最终非法占有被害人的投资款。
（受访者供图）
事到如今，尽管孟佳选择坚强面对现实，但她还是懊恼“当时的自己真是太蠢了”。她成为杀猪盘里的那只“猪”，除了挣钱为孩子治病心切外，也正是源于各种群友对大师的吹捧、直播洗脑，以及群里除了孟佳自己，其他可能都是骗子的事实。
宋枫总结称，升级版“杀猪盘”有三个特征：一是犯罪分子以“投资”等名义让被害人入金；二是犯罪分子群体作案，每名人员都有剧本和角色定位；三是犯罪分子一次作案，能“群杀”几十乃至上百名被害人，作案获利十分巨大。
有人甚至中了套中套。冯婉是在某P2P受害人群里，被群主以验资的名字，加了她为好友。在每天分享法律条文，取得冯婉信任后，该群主说要带她将亏掉的钱赚回来。
就这样，在群主的诱导下，冯婉不仅下载一个叫做J.P的APP，还通过贷款、信用卡套现等手段，相继充钻石会员、首冲。就在冯婉准备再次为违规操作解冻账户，缴纳大额保证金时，她的朋友识破了这个骗术，并带着冯婉报了警。
但这时候为时已晚，冯婉充进去的钱，高达81万元。这些钱，同样血本无归。“生活瞬间陷入绝境，孩子的培训班停了，唯一住房也抵押了，现在每个月利息都要还4000元，已经偿还利息32000元，本金根本没能力偿还。”冯婉悔恨不已。
03、追损之难
如今，无论是被骗金额大的程江们，抑或是被骗金额小的周平们，除了悔不当初外，他们无时不刻想追回自己的钱。
然而，从现实来看，追损之路颇为艰难。
从周平展示的她所在平台的信息来看，受害者被骗金额最少几十万元，最多高达几百万元，其中30岁至65岁的中老年人是受骗的主要人群。
2019年起，虽然受害者已在各自的案发地立案了，但至今两年过去了，案子仍没有得到侦破。受害者们的几千万元，追回也似乎遥遥无期。
宋枫说，现在很多案件，侦查取证比较困难。有的案件破获了，连根拔掉了，但有的只能找到代理商，最上层的人，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有平台方建了虚拟盘，在各地发展代理商，并按照比例与之分成。这些虚拟盘平台运营者，有些在内地，而有些则躲在香港或者缅甸、老挝、泰国等地区面向境内组织实施诈骗。对于在境外的虚拟盘，我国公安机关无论对之是打击还是取证，都面临很多困难。”宋枫说。
程江所在的平台倒是破案了，但破获的只是其他7名被害人的案子，这7名被害人，并不在程江联系到的85名被害人之列。不过，这7名被害人的案子，清晰地还原了程江被骗的大致脉络。
中国裁判文书网显示，肖阳等人组织、领导的网络诈骗团队，通过引导被害人下载“博华集团”“博华凯狮”“博华皇宫”“coins taker”等APP，并在上述APP里投资虚假的项目或者买卖虚拟币。
其中，该诈骗团队通过后台控制APP上产品的涨跌，诱骗被害人充值，或在诱骗被害人大量充值后，关闭APP实施诈骗活动。周明浩、朱春华、李志虎三人，隶属于廖坤林诈骗小组。
廖坤林诈骗小组，隶属于肖阳网络诈骗团伙。2020年4月28日和29日，广东公安机关分别将周明浩和朱春华、李志虎抓获归案，而肖阳、廖坤林下落不明。
9月25日，周明浩、朱春华因犯诈骗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四年六个月，并处罚金人民币30000元；被告人李志虎犯诈骗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六个月，缓刑二年，并处罚金人民币20000元。
（来自中国裁判文书网）
其中，周明浩、朱春华被责令共同退赔7个被害人的经济损失，共计592.6万多元。但程江称，这个案子到目前为止，只追回了两万元。
“一种可能，有些案件虽然连根拔起，但钱已经用完了。比如100个人被骗了一千万，但钱花到只剩下20万元，就没办法赔给受害者了；另一种可能，平台没抓住，只抓住了一个代理商，但这100个被害人不一定都是对应这一个代理商。”宋枫表示。
从上述破获案件的判决书中，可窥见一些端倪。针对申请执行人与被执行人周明浩、朱春华责令退赔一案，广东省鹤山市人民法院执行裁定书中提到，本院依法调查了被执行人的银行存款、不动产登记、互联网资金、证券等财产情况，未发现被执行人有可供执行的财产。
不过，宋枫亦认为，诈骗者基本是零成本，只要有人被骗，就是巨额收益。周平称：“有的骗子去了马来西亚仅一年，不仅在老家省会城市买了两套房，更花几十万元买了一辆宝马。”
“但他们不会将钱放在自己账户，而是放到亲戚朋友或者同学那里。”周平透露。
追损之难，还在于极为复杂的资金流向。有些诈骗团伙，甚至还找专门的跑分平台。所谓跑分平台，即平台利用个人的收款码，为别人进行代收款，后通过多次转账洗钱，随后赚取佣金。“跑分平台”实际是从事赌博、色情、洗钱等非法行为的网络支付平台。
“通过跑分平台，将各种资金混在一起，几乎没有办法追回来。”宋枫说。
04、定性之争
一个虚假金融投资杀猪盘背后，参与人数多，具体可包括供料组、话术组、技术组和洗钱组等，他们往往组织严密、分工精细。
“技术版块”负责建立诈骗平台，如博彩网站、理财网站等；“供料版块”负责前端推广，寻找诈骗目标；“话术版块”负责聊天培养感情，并诱导受害人投资入金；“洗钱版块”负责将诈骗所得钱款洗干净。
除了技术人员和讲师外，这些人员普遍学历不高，基本以小学、初中学历为主，高中、大专学历也是极为少数。
由于虚假金融投资“杀猪盘”，呈现出集团化、离散化的特点，一些案件中的人员，主观上并不十分清楚核心实行情况。
宋枫指出，一般情况下，“话术组”人员属于诈骗犯罪的实行人员，通常应当认定诈骗犯罪。而“供料板块”“技术版块”“洗钱版块”人员，在某些证据充分的情况下，也可能认定为诈骗的共犯。
“如果没有可以明确推定主观明知诈骗证据的话，则可将以上三类人员认定为帮助信息网络犯罪活动罪等其他犯罪。”宋枫说。
其实，在所有人员之中，离受害人最近的，深得他们信任的，莫过于讲师了。一般来说，讲师也是诈骗团伙的知情者。
对于讲师的角色，该如何定性？宋枫称，大多数都应该以诈骗罪来认定。但如果缺乏相关证据，就不能给他定性。“就目前接触的案子来看，几乎所有平台的行骗者，都愿意承认非法经营罪，而不愿意承认诈骗罪。”
对此，周平深有感触。这两年，她跟踪60多个平台发现，那个叫做老铁的讲师，并没有落网。这些年，他先后化名乔云飞、王骏威等不同的名字，继续走在行骗的路上。
在实践中，也并非所有的诱导投资类案件，最后都能被认定是“杀猪盘”从而认定诈骗罪，有部分具有类似特征的案件，最终被认定为非法经营罪或开设赌场罪。
如何定性诈骗罪，有着不小的争议。业内有观点认为，诈骗罪需符合几大特征，如资金不真实入市、诱导入金时虚构自身身份、设置高倍杠杆等等。
宋枫则认为，只要符合三个条件，就可以定性为诈骗罪：第一靠吃客损营利，第二虚拟盘，第三是被害人不明真相。
有着十一年办案经验的他，比任何人都了解，犯罪分子有多狡猾。“有的犯罪分子将所有服务器数据都删掉了，就不能认定他有篡改数据，或者有违反常规的手段。”
“普通老百姓没法去甄别骗子平台，最好就是不去参与没有资质的平台，也不要轻信骗子吹嘘自己是有资质的平台。要去就去正规的股票、期货交易所开户。”宋枫建议。
实际上，根据我国的法律规定，私自开展外汇杠杆交易，在我国属于非法金融活动，不是非法经营罪就是诈骗罪。2018年开始，我国也开始加紧金融市场方面的监管。
今年8月初，福建省18家法院对37起电信网络诈骗及关联犯罪案件进行了集中宣判，涉案金额达5000多万元。
虽然程江们仍在期盼转机的到来，他们也急切想追回损失，但惨痛的经验教训面前，程江们也不得不承认，走正规的投资平台，才是唯一的选择。
毕竟，似乎永远不会消失的杀猪盘，抓住的从来都是人性的弱点。
（文中宋枫、冯婉、孟佳为化名）
参考文献：
《虚假金融投资“杀猪盘”案件的刑法分析》，金懿，上海市浦东新区人民检察院
（作者丨陶婷 编辑丨韩忠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