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1月28日在美国纽约拍摄的一家“游戏驿站”商店。 （新华社 郭克/图）
数日以来，一出“韭菜斗镰刀”的美国大戏进入最惨烈状态。
2021年年初开始，美股散户通过抱团买入，将一只垃圾股从十几美元暴力拉升到四百多美元，涨幅高达2700%，成功击退一众华尔街空头。这只股票是在纽交所上市的游戏驿站（GME.US），一家线下游戏销售连锁店。
散户们“揭竿而起”，是因为他们自认找准了金融巨头的命脉，紧盯那些被看空的股票，并通过高风险衍生品放大买入杠杆来狙击做空者。他们相信只要集结力量，就能战胜空头、主宰市场。
在这场大战中，华尔街巨鳄 Citadel创始人Ken Griffin、华尔街传奇投资人Steve Cohen、香橼(Citron Research)和梅尔文资本（Melvin）等一众知名对冲基金均受到沉重打击，香橼宣布再不踏足做空研究，梅尔文资本惨遭割肉离场。
美国当地时间2021年1月28日晚，部分券商限制买入该股，导致其股价从484美元暴跌至193美元附近。据纽约时报报道，已有投资者向纽约法院提起诉讼，还有人前往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SEC）门口抗议。
券商随即又宣布将部分恢复买入，截至南方周末记者发稿时，该股股价又回到了300美元以上。
“华尔街之狼”真的是被散户打败的吗？谁才是真正的获利者？
为“理想”而战的散户
庞杰加入时，“赌徒大军”已经超过200万。庞杰就职于一家硅谷的科技公司，也是一名业余股民。
他们聚集在网络论坛Reddit一个叫WSB的板块里，从名字就能感知他们的投资风格，“华尔街赌徒”（Wallstreet bets)。他们的口号是“YOLO”——You only live once（你只能活一次），言下之意，疯狂些又如何？
事起2019年，一位网名为DFV（去你的价值投资）的论坛成员晒出自己的持仓，当年6月起，他陆续购买了GME的看涨期权，投入的五万美金在三个月内翻倍。
看涨期权是一种金融衍生品，投资者和做市商约定在未来某一时点、以确定的价格从市场中买入股票，特点是高杠杆，因为一手期权的价格远低于现实中的股价。比如当时公司的股价是每股十多美元，但每股期权只有一美元不到，相差几十倍。DFV的成功逐渐引起网友讨论，他发的帖子阅读量都能过万。
DFV也引起了庞杰的注意，在他印象里，游戏驿站还是当年他在加州留学时学校边的一间“小破屋”，互联网时代早把这类实体店甩在了背后，GME股价在2020年4月一度跌到3美元附近，濒临退市。
“就当是为回忆埋个单吧。”庞杰这样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他象征性买了100股。利好却从天而降，2020年8月，美国在线宠物食品巨头Chewy创始人瑞安·柯恩（Ryan Cohen）开始大举买入股票，并公开喊话公司高层“无能”。
网友在论坛里纷纷晒出自己买入的持仓单。这样的例子庞杰早就见怪不怪，大家会发帖晒出自己对某只股票做的调查，这些股票大多属于“垃圾股”，价格低迷、长期无人问津，但帖子标题一定会配上“Mooning”字眼和联排的火箭图标，这是论坛的暗号，意为股价要直冲月球表面。
这样的帖子后，网友回复大多也是一个风格：我支持你，我要All in。“买入的人越来越多”，到了2020年底，GME股价奇迹般重回20美元。
一只基本面惨不忍睹的股票被散户爆炒，空头们自然闻腥而动。根据FactSet的数据，截至2020年底，GME的空头净额是流通股的138%，换言之，就算空头们买尽所有市场上的流通股，还是有近40%的空单会被爆仓。
空头意外暴露了自己的弱点。一些论坛大V振臂高呼狙击空头，DFV也加仓了GME的股票和期权，截至1月12日，他的持仓已经涨到了310万美元，这更鼓励了尾随而来的散户们。
第一场战争爆发在2021年1月13日，因为两天后是交易所规定的期权除权日，如果股价没有达到散户与做市商的约定，散户就会蒙受巨大损失。
多空搏杀开启，股价开盘一路走高，从20美元一直到31美元，成交量创下历史性的1.45亿股。1月15日，公司的股价维持在35美元附近，空头的第一仗输了。
机构被迫成同谋
但空头们不知道，噩梦才刚开始。
论坛上每天有人晒自己的成绩单，盈利百万、千万的大有人在，有人直言“流泪，这是一笔改变人生的投资”。DFV又晒出持仓，持仓涨到了730万美元。由于股价不断攀升，空头想要离场必须以高价买入股票还给券商，这进一步助推了股价上升。
空头开始紧张了。1月19日，对冲基金香橼在社交账号上公开嘲讽，买游戏驿站股票的买家最终会是“这场扑克游戏中的输家（suckers）”，同时宣布要在后一天召开线上会议。香橼此前因狙击瑞幸等多家中概股被国内投资者熟知。
第二天的会没开成，公司创始人Andrew Left和家人还遭到了散户的骚扰。他发布一则视频，怒斥散户的不理智行为，细数自己认为GME是垃圾股的5大理由，并直言会把骚扰证据提交给司法机关。
面对挑衅，散户纷纷在他的社交平台留言 “买它！”并附上了一连串的火箭图标。散户再度吹响集结号，GME股价从43美元到65美元，再到76美元。1月26日，股价收涨147美元。
“都疯了。”庞杰说，在论坛上和他交好的学弟，又加仓了2万美金，表示要与其他散户共进退。他劝对方谨慎一些，“你还背着几万美金的学生贷款”。
GME股价为何在短时间内狂飙？国内一家券商资深期权交易员秦风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因为期权特殊的机制，让做市商被迫沦为散户的“同谋”。
简单理解，做市商卖期权给散户，为了排除风险，必须自己买入一定量的股票来对冲，但是股价的快速飙升，让做市商不得不一直购买股票，变相成为散户的同盟，一起助推了股价。
做市商也意识到了风险，将这家公司的每股期权价格从2019年的不足1美元调价到了1月22日的近10美元，但依旧无法阻止散户的狂热。
“明显散户就是奔着最高价去的，只要做市商开出单子，他们就敢买，正常机构都不敢这么做。”秦风说，这进一步放大了散户的杠杆。因为每股近150美元，早已不是普通人能承受的价格，只有借助价格远低于股票的期权，散户才能以最小的成本拉抬股价。
于是，空头们遭到了来自散户、做市商、流动性匮乏（没有流通股）的“三段式暴击”。直至致命一击到来，1月28日，GME的股价涨至374美元，涨幅135%。S3 Partners的数据显示，做空者已经损失了50亿美元，而且亏损还会扩大，空头们已经无力回天。
据彭博报道，对冲基金梅尔文资本不得不求助同行Citadel和Point72注入27.5亿美金续命。这位曾经的百亿明星对冲基金，最终割肉离席。香橼在1月29日公开表示，将不再发布“做空报告”，未来会专注于做多投资。
庞杰拿着手中的一百股感到无奈，“我错过了人生最大一笔投资”。
“大多头”混入散户队伍
表面看，散户一顿“乱拳打死老师傅”式的操作，意外逼空了对手。但资深对冲基金经理袁玉玮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实情更为复杂。
散户敢于对抗空头，一个关键理由是140%里那多出的40%空仓，空头们全都涌向GME做空，没有做好风险管控。但是，“普通的散户不太可能拿到机构的空头持仓数据，也不会有这么周密的逼空计划。”袁玉玮表示。
他认为，除了期权，更大的多头力量还是在现货股票上。因为做市商要成为多头，前提是股价快速上涨，但散户购买期权不会直接拉升股价，只有现货股票涨了，做市商才会跟着多头干，但散户难有这样的操作力量。
他观察，就在1月22日当天，还有大量行权价为60美元的期权单子到期，如果股价低于60美元，买了期权的投资者亏损无疑，于是多空双方在60点位附近激烈厮杀，这一天GME的成交量高达1.97亿股，苹果公司（AAPL）的交易量也只有1.14亿股。
袁玉玮相信，这是多头们混入了散户大军。
更何况散户们还有名人“撑腰”。
首先是瑞安·柯恩，他在8月高调宣布买入该股，此后GME的股价翻倍，名人效应很快吸引了华尔街投资人士和他的粉丝。1月11日，公司宣布任命他为董事会成员，GME从此股价一路飙涨。
特斯拉创始人马斯克也曾在个人推特转载社区的地址，支持散户和空头对抗。不过马斯克与做空者之一的梅尔文（Melvin）有“宿怨”，后者曾公开质疑并做空特斯拉。
这不是马斯克第一次“领导”散户。就在2021年初，因不满脸书修改软件WhatsApp的隐私条款，将用户信息商业化，他就在推特上号召大家用Signal替代WhatsApp。结果散户冲进了错误的股票Signal Advance(SIGL.US)，导致该股股价三天内从几美分涨到71美元，如今回到了5美元。
Chamath Palihapitiya是脸书（Facebook）前副总裁，也是硅谷著名风投。他在推特上带头买入GME，还在媒体上试图为散户正名，“华尔街就靠着互相勾肩搭背，来垄断投资市场”。他承认，自己在这次散户战役中做多获利了五十多万美元，但会把这笔钱捐出去。
散户们早已杀红了眼，1月28日晚间，GME暴跌24%后又迅猛拉升，最高涨到483美元/股，涨幅高达40%。其间该股经历了17次熔断，每间隔3分钟停牌一次，复牌1分钟后再停牌3分钟。
网络券商Robinhood、盈透随即宣布暂停买方交易，该股股价一度暴跌67%回到193美元附近。散户们质疑券商作弊，券商解释，这是因为上游清算要求追加保证金，而且GME并不是唯一一家被暂停的上市公司，像AMC院线、黑莓、Express、诺基亚、高斯电子等期权交易都被禁止。
新加坡管理大学助理教授张巍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券商此举并不违法，在极端情况下为了杜绝风险传导，机构会选择暂停交易。
听闻美国散户遭遇“非难”，来自巴西、罗马尼亚、丹麦、澳大利亚、新加坡等国家的论坛网友纷纷“发扬国际主义精神”表示支持，GME在德国Tradegate交易所内大涨92%。
1月29日，恢复交易的GME再以380美元高开，仿佛此前的暴跌从未发生。
消灭空头后
史无前例的逼空也引起了监管的注意。
据《巴伦周刊》报道，马萨诸塞州最高证券监管机构建议纽交所应该暂停GME交易30天。该机构表示，该股交易存在“系统性”问题，经验不足的散户没有意识到自己承担着什么样的风险，可能会因此受到伤害。
美国SEC于当地时间1月27日公告称，非常关注目前期权和股票市场出现的波动，正在和其他监管机构一起评估当前的市场形势。股市暴动甚至惊动了总统府，白宫新闻秘书在1月27日的新闻发布会上称：“我们的团队、经济团队，包括财政部长珍妮特·耶伦（Janet Yellen）和其他人，正在对这一情况进行监测。”
但证券法专家、哥伦比亚大学教授约翰·科菲(John Coffee)对媒体表示，SEC的声明意义不大，可能不会采取具体行动，只是在传达“我们正在观察目前形势”这样一种信息。也许监管机构会去调查GME是否存在市场操纵行为，但是，“要想找到操纵市场的证据非常难，好比大海捞针”。
“散户聚集抱团、利用公开社交媒体推荐股票并不违法。”张巍说，因为它不涉及“重大性”原则，散户很难对市场造成大的影响，但如果有基金经理冒充散户给他们制造了圈套，就是另一回事，“要小心的是马斯克这样的公众人物”。
“Chamath等人在社交媒体煽动群体对GME用期权逼空，和香橼、浑水等一样都有操纵的嫌疑，他们贴出的期权信息都有明确的价格和时间目标。”袁玉玮称，这在欧洲是绝对不允许的，而美国也属于灰色地带。
大范围逼空已经造成了系统性的连锁效应，空头因为做空被追缴保证金，由于已经蒙受了巨额损失，不得不抛售股票套现，这种抛售会进而拖累大盘。做市商也因为高昂的股价，需要付出更高代价来对冲期权风险。
袁玉玮更担心的还是散户们——“空头都被干掉了，股价这么高，接下来就是多头内部搏杀了。”
（应受访者要求，庞杰、秦风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徐庭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