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蔚
6月3日外交部例行记者会上，有记者问：我们注意到，新加坡总理李显龙在本届香格里拉对话会开幕式上发表主旨演讲时提到，各国必须承认中国将继续发展壮大，对此进行阻止既不可能也不明智。中方对此有何评论？
外交部发言人耿爽的回应并不简单，除了表达赞赏，他还特别提及了李显龙在主旨演讲中的两个表态：一、中国的发展给自身和世界都带来巨大的好处。中国希望在新规则制定中拥有发言权，这是合理的想法。二、期待每个国家采取相同的文化价值观和政治制度既不合理，也不现实。人类的多样性正是自身力量的源泉。
之后，耿爽表示：李显龙总理的演讲反映了地区国家的普遍愿望，那就是要和平发展，不要冲突对抗；要合作共赢，不要零和博弈；要开放包容，不要封闭排他；要文明交流，不要文明冲突。这也是中方的一贯主张。我们希望这种客观公正、理性务实的观点和看法能够更多一些，让那些自以为是、偏执狭隘的谎言与谬论没有市场。
“新加坡的安全感只有15分钟”
1941年12月7日，一个艳阳高照的星期天。
大约一吨重的半穿甲弹从高空坠落，电光火石间击穿了“亚利桑那”号的三层装甲，延时引信在主炮塔的弹药库中引爆，一千多名舰员在这声响彻夏威夷的爆炸中灰飞烟灭。高耸入云的浓烟让睡梦中惊醒的美国人意识到：这不是演习，战争终究还是来了。
珍珠港事件，太平洋战争的序幕。
这场精心策划的偷袭重创了美国海军太平洋舰队，多年后各类影视作品将这一惨剧搬上荧幕广为流传。然而在“大日本帝国”的战争方案中，偷袭珍珠港只是一次带有浓重赌博色彩的掩护行动：搬走了美国太平洋舰队这个绊脚石，更大的野心才能付诸实施。
几乎是在同一天的同时，距离夏威夷一万多公里的马来半岛响起隆隆炮声惊醒了英国人。日本陆军中将山下奉文率领他的第25军兵分三路先后在哥打巴鲁、北大年府以及宋卡登陆，涂着膏药旗的轰炸机飞临新加坡上空投下了数吨的炸弹 —— 马来亚战役打响。
这场战役成就了山下奉文“马来之虎”的绰号，上万日军士兵骑着自行车穿梭在马来亚的茂密雨林中，行军速度超越了英军的撤退速度。短短两个月，13万英联邦守军在不到4万日军凌厉攻势的驱赶下节节败退，吉隆坡很快失守，最终只有8万人活着退入了新加坡 —— 却也是退无可退，他们的身后是马六甲海峡，一湾蓝海宛如一堵高墙拦住了所有人的生路。雪上加霜的是，英国人经营许久的新加坡要塞几乎所有的重炮都对着南边大海的方向，然而这一次，恶魔从北方陆地而来，并且切断了水源。
马来亚战役示意图
1942年2月15日，英联邦马来亚陆军总司令白思华中将向趾高气昂的山下奉文无条件投降，8万英联邦守军沦为俘虏，他们当中的大多数因为受到虐待、疾病以及饥饿的折磨，没能活到战争结束。更惨烈的是，日军攻占新加坡后针对当地华人展开了一系列报复性的屠杀：这些海外华人在祖国遭受日本侵略的危难时刻毁家纾难支援抗日。这场屠杀的主导者、山下奉文的作战参谋辻政信一度扬言：“要让新加坡的华人减半”。
多年后这场新加坡大屠杀被称为“肃清大屠杀”载入史册，在遇难人数问题上，日本官方只承认5000人，新加坡总理李光耀则认为：“可证实的有5万人，估计数字是9万人。”
1945年9月12日，东南亚联军总司令、“最后的副王”路易斯·蒙巴顿将军在新加坡政府大厦接受了日本人的投降。这位几年后直接造成“印巴分裂”的英国皇室成员没有得到新加坡人的掌声，一个共识正在新加坡这块弹丸之地上形成：我们的生命安全不能靠任何人，除了我们自己。
1965年8月9日，新加坡退出马来西亚并独立建国，祖籍广东梅州市大埔县的客家人李光耀成了“新加坡国父”。李光耀当了近30年新加坡总理又做了20年内阁资政，直到2004年长子李显龙从吴作栋手中接过总理一职，权力与荣光实现了从父亲到儿子的传递，李家与新加坡的一荣俱荣则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2019年初，新加坡与马来西亚因为领土争端，外交关系急速恶化。半年前，马来西亚总理马哈蒂尔轻描淡写地对媒体说了一句：“马来西亚向新加坡供应河水的价格低得离谱。”新加坡人很快回过神来：哪怕拥有在东盟国家中名列前茅的武装力量，他们这个面积只有4%个北京市大小的国家实际上从未真正拥有过“安全感”。李光耀曾亲自解释过新加坡使用的“毒虾战略”：“新加坡要做一只能够产生剧毒的小虾，就算是大鱼吃了它也要同归于尽。”
然而“毒虾战略”背后的逻辑却十分无奈：新加坡所采购的先进武器装备有不少直接“寄存”在国外，新加坡小而精悍的国防力量在“局势恶化”时只需要坚持15分钟，让国家政要安全登上飞往美国的专机并成立流亡政府，便算是完成了使命。剩下的事，需要等待国际仲裁与大国介入调停。因此，也有人半开玩笑地说：“新加坡的安全感，有且只有15分钟。”
2018年11月15日第33届东盟峰会闭幕仪式李显龙致辞
在中华文化里有这么一句：神仙打架，凡人遭殃。2016年，李显龙在接受BBC专访时坦言：“中美关系一旦变糟，新加坡的状况会变得更加艰难，因为这样一来我们就必须选择做中国的朋友还是做美国的朋友。”2017年7月在G20汉堡峰会上，李显龙再次展现了新加坡的柔软身段：“如果局势有变，我们就做出调整。例如，美国有新政府，就得思考这对全球意味着什么。随着中国扩大影响力，我们也得思考如何与中国继续发展关系。这些都是必须做出的改变，因为世界并不是静态的。”2018年11月15日第33届东盟峰会闭幕仪式上，李显龙在致辞时再次提及了中美两国在亚太地区的竞争，他的担忧已经不再局限于新加坡本身，而是放在了“东盟十国”的维度上：“我们哪边都不靠拢当然是比较合意的情况，但未来在某些情况下，东盟可能不得不二者择其一。”
李显龙迅速补充道：“我希望这不会太快发生。”
李显龙演讲稿中的历史隐喻
2019年5月31日，第18届香格里拉对话会在新加坡开幕，欢迎晚宴上，新加坡总理李显龙照旧进行了主旨演讲。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李显龙开篇就将话题引向了日趋紧张的“中美关系”。
世界正处于一个转折点。全球化受到多方的抨击,美国和中国的关系日益紧张。新加坡和许多其他国家一样,非常担心这样的趋势。我们既不知道形势会如何发展,也不晓得世界各国是否能够携手开辟新的出路,一同维护世界和平与繁荣。
——新加坡总理李显龙第18届香会主旨演讲
李显龙回溯200年前新加坡开埠时的故事，试着从东南亚的历史记忆中寻得启示。1819年1月29日，英国不列颠东印度公司雇员斯坦福·莱佛士登陆新加坡并设立贸易站。“海上马车夫”荷兰人已经对东印度群岛进行了殖民统治，对晚到而来且国力尚处于上升期的英国十分不满。荷兰人强烈抗议莱佛士的举动,但徒劳无功。为了保护其垄断地位,荷兰人禁止其它国家的船只在荷兰管辖的港口运行,或向这些船只征收昂贵的关税。莱佛士采取了不同的管理方式。他在新加坡设立了自由贸易港。贸易和人口迅速增长,显示了英国所采取的较开放贸易政策,更具成效。
李显龙讲的这段故事足以让会场中的所有人“会心一笑”，他没有提及这段故事的结局，但与会的各国代表大多烂熟于心。美国著名国际政治专家格雷厄姆·艾利森在他的著作《注定一战》中提出了一个如今越来越多人都在关注的问题：中美能够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吗？ 在“历史的教训”章节里，作者列出了荷兰与英国的这场“全球海权与贸易权”之争的结果：走向战争。
“修昔底德陷阱”一度绊倒了多少强国
李显龙的历史回眸仍在继续，他提及了太平洋战争，提到了笔者在上文中描写的那段马来亚战争。李显龙毫不掩饰对那段历史的厌恶：“日本轰炸美国珍珠港当天,也进攻马来亚和新加坡。新加坡被日本占领,在长达三年零八个月的日据时期里,人民饱受压迫,在恐惧中度过了苦难岁月。”
我重述这段历史,是为了表明大国博弈对东南亚来说并不陌生,并将当下的战略局势和历史背景联系起来。中美关系是现今世界最重要的双边关系,两国如何处理彼此的紧张关系和摩擦将决定整个国际环境的未来走向。
——新加坡总理李显龙第18届香会主旨演讲
国务委员兼国防部长魏凤和就“中国与国际安全合作”议题作大会发言
作为香会的东道主，李显龙想必早早就拿到了美国代理防长沙纳汉与中国国务委员兼国防部长魏凤和的发言题纲，他深谙这将会是一场“制造问题”与“驳斥问题”的大国辩论，将这两位防长的发言分别安排在会议的前后两天，或多或少能够降低一些“火药味”。实际上即便是在南海问题“风高浪急”、朝鲜半岛“乌云密布”的岁月里，“中美之辩”始终是香格里拉对话的重中之重。无论是奥巴马的“亚太再平衡”还是特朗普的“自由开放的印太”，中国都显示出“我自巍然不动”的战略定力。面对中国的崛起，李显龙发出了“新加坡式思考”，这段呼吁已经引发了现象级传播。
各国也必须适应一个更具影响力的中国。大家必须接受中国会继续壮大的事实,并且了解阻止中国不断强大是不可能的事,更非明智之举。和其他国家一样,中国也拥有合理的利益和期望,包括开发本土的高端科技,如资讯通信和人工智能。作为国际体系的主要利益相关者,中国必须能在国际机构如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和世界贸易组织等,扮演恰如其分和具建设性的角色。
——新加坡总理李显龙第18届香会主旨演讲
李显龙直截了当地点明：作为世界头号强国，美国所必须做的调整最为艰难 —— 但无论这项工作有多艰难，让中国融入现有的规则和规范体制将造福两国及全世界。李显龙将“一带一路”视为中国为世界提供的区域合作新概念与新平台，并再次表示新加坡支持“一带一路”倡议。如果说去年香会上做主旨演讲的主宾印度总理莫迪用一句“印太更多的是一个地理概念”四两拨千斤地展现印度对美国“印太战略”的不感冒，那么今年在主旨演讲中，对“印太战略”只字未提的新加坡总理李显龙更像是在耿直地告诉在座所有人：“我们小国家只是希望中美两个大国能够坐下来，好好谈。”
中国也早就亮明了态度：谈，可以；打，奉陪。几度毁约挥舞大棒的恰恰是美国。
李显龙的战略焦虑与新加坡的发展模式有关。瑞士国际管理发展研究院5月28日发布的《2019年度世界竞争力报告》显示，新加坡一举跃升为榜首，中国香港维持第二、美国则从榜首滑落至第三。
一组数据的更迭足以引人思考：
2009年，新加坡的出口伙伴前五为中国香港11.6%、马来西亚11.5%、美国11.2%、印尼9.7%、中国9.7%。
到了2017年，前五的排名变更为：中国14.7%、中国香港12.6%、马来西亚10.8%、美国6.6%、印尼5.8%。
身处“东方十字路口”马六甲海峡的新加坡如今已是国际航运航空和贸易中心、国际投资和金融中心、石油化工和技术服务中心、国际旅游和会议中心。这个在战争爆发时危如累卵的弹丸之国却能够在和平年代迸发出“亚洲四小龙”的活力与东盟经济科技引擎的力量。“和平红利”也让新加坡在国际能见度上迅速攀升，“汪辜会”、“习马会”、“金特会”便是最佳例证。
新加坡的小是国土的小，新加坡的大是格局之大。
Singapura，在梵文中意即“狮子城”
在演讲的最后，李显龙难掩担忧地呼吁：“长远来说,我们不能排除任何可能发生的情况。不过,我们这一代必须共同努力,才能在最大限度上确保每个国家都会以睿智和勇气作出正确的抉择,并支持经济开放和一体化,同时保存以及扩大我们共同取得的进展。”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以来，李显龙在各个国际场合频繁发出“我，新加坡，不选边站”的声音。2019年6月2日第18届香会落下帷幕，这位“李家后人”丰富了他的答案：若那一天真的来临，我们将会站在真正引领人类历史潮流的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