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取正义
法国是十分注重批判精神的国家。我的学校(格勒高商)入口处张贴着一张笛卡尔的哲学命题 “Je pense, donc je suis”(我思故我在)的大海报。这个概念最早由苏格拉底提出来,他坚持认为,“一个人要过上好的生活,或者要过上值得过的生活,他必须是提问者,或者必须有一个质疑的灵魂。”
我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式乖孩子,从小在服从权威的氛围中,以重感性而轻理性的教育方式成长起来。后来想想日子过得不舒服,大概一个原因在这儿。
一个月前,导师评估我在快手的实习报告。查看小分的时候发现,我没有拿到在战略分析板块应得的分数。于是我给导师发了一封邮件,详细说明了我对其战略做的功课。她没有回我。三天后,我发了一封提示她看邮件的邮件,她还是没有回。
善罢甘休吗?不是我的性格。一周后我发送了第三封邮件,连同前面两封同时抄送了校长和主任。
她在两个小时内回复道:“Menglan,你的邮件我都读了,我在度假,等我回去查看回复你。” 几天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看着成绩板上冲我大笑的新鲜的分数,居然觉得自己有点了不起。
我的室友
我和三个法国人、一个挪威人以及一个哥伦比亚女孩合租在一间快乐的公寓里。
我很喜欢隔壁的哥伦比亚女生Thana---美丽,智力,努力与敏感并存。有显而易见的两面性:由于社恐不轻易和陌生人说话,但在她熟悉的人眼里,她是一位社交达人。我们互称sister,常常一起吐槽学校里的某些性情古怪的意大利男生和鸡贼小气的女生,不穿衣服在公寓乱窜的奇怪的Eric,以及印度愚蠢的板球运动......说完两个人笑得人仰马翻。
第二位室友Yann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法国男生。第一次见到他傻乎乎的,后面相处越来越觉得他是个有智慧的人。一个近20度的夏末,他戴着一顶橙黄色的小棉帽。朝我大喊Hey Noemie! Look!边说边以最快的速度摘下他头上的棉帽,咧嘴笑着:“今天刚换的新发型有点丑。”
还有一次 Hey Noemie! Look!只听“哐”的一声,半满水的塑料瓶从空中飞下并完美地立在餐桌上,我的正前面。“Aha! You can really do some magic!” 他又开心得咯咯咯......
我时常觉得有文艺细胞的人共情能力更强,就像悲剧能造就优秀的作家一样。没错,他还是有才华的创作rapper,我常常路过他房间门口听到铿锵有力的说唱。只可惜,他很快要搬去和他最好的朋友一起住,我很舍不得,因为他是我见过从里到外温柔的难得的正常的法国人。他告诉我不要担心,我们离得不远。
第三位法国室友叫Daphné。她每天把我们家客厅打扫得很干净,还常常光着脚丫走来走去。我家厨房的排气扇效率十分低下。每次炒完菜她都来问我: Did you burn something?我尝试向她解释中国独特的烹饪方式,她还是对这么大油烟持有疑惑。后来我索性回答:yeah sorry. 最近又发生了一场不愉快,她说我每次洗完澡都把浴池变成游泳池,我觉得她说得很对,所以虚心接纳了她的告诫,并送给她一只中式甜点作为感激。之后每次淋浴过后我都有细心整理,我甚至还以诙谐幽默地方式告诉她,游泳池不会再出现了哦。她居然就再也没有正眼看过我,而且每次被我撞见的时候她都皱着眉。谁晓得这件事给从小接受批判精神教育的她带去了心理阴影呢。
我知道她是个好人,但我们成为不了朋友,尽管曾经在一门艰难的法语数字营销课(学生组成:22个法国人和我),她主动对我伸出援助之手并说:“It’s a very complicated course even for us. I cannot imagine how difficult it must be for you”,我当时觉得被感受的感觉真好;也尽管她之前每次购物前都跑来问问我,全公寓6个人她唯独问我,“Noemie需要我帮你带什么吗?”
我深切地感受到她的好意和难以消化的情绪。我在想,有些别人无法理解的地方可能恰恰是她的软肋。
上帝是公平的,总要分享几个举止奇特的人在我的公寓。比如,那个挪威的家伙Eric整天抱着瓶啤酒晃来晃去,常常半夜3点爬起来做饭,每次上厕所都要捂着裆......我承认,源于一定的历史必然性,中西方生产出不同的性格。只是聊天时话里话外透露着他看不起我中国人。种族歧视是大病,得治。从那以后,不管聊政治经济文化饮食习惯,只要涉及种族或中国,我浑身细胞蓄势待发准备战斗。不放过任何一个从他口齿不清的嘴里吐出的字,你fuck来我就fuck回去。
Eric完全不懂法语,有一天面带微笑地径直走到Nathan面前:“Fuck french.”
Nathan: “Fuck you!!”
更多时候,我觉得他是可爱的---“你看到我的锅了吗Noemie,我打算先放洋葱,蘑菇...哦!我还买了猪五花...你觉得这样做好吃吗?......你看这个酒,在挪威要80欧!我得多喝几瓶......” 大家可以根据以上我描述的他的行为评估,和他前一个月因抑郁自杀的双胞胎哥哥看上去八竿子打不着。
可是,正因为他的一部分灵魂我看不到,对我而言一样。我更无所谓他说什么,我希望他是快乐的。
前几天有朋友和我提起Narcissist的概念(自恋型人格障碍:长期存在的自我重要性夸大,过度钦佩和对他人缺乏同理心的情况)。这个概念简直令我拍案叫绝!我深切觉得这个词是为多数法国人量性定制的。Nathan是住我对门的法国男生。有一天,宣布他有朋友要来。8小时后我正在厨房做饭,看到他和一个女人从浴室走了出来。哦,这就是他那位朋友。出于礼仪之道,我边炒菜,边和他俩在热气腾腾的厨房里带着热气腾腾的微笑聊了很久。
接着那个周末,我邀请了好姐妹来我家包饺子,他见了她们跟一木头桩似的,“Salut.” 然后愣头愣脑地在公寓里走来走去。我对你的“朋友”多热情啊!把你缺失的情商赖在我头上是不是不厚道。还有一次,我礼貌地请求他帮助我关于当地房补类似的问题,他直截了当告诉我房补太难搞了,他也不懂。他要去购物......大哥,我前一天给你吃的那只中国水饺没能合你口味吗。
这些年来,我在现实与还原自我真实性的互相抗衡的路上做得不错的就是不假笑不迎合:“It’s OK.”。他走了。十五分钟后回来,对我微笑着,似乎也谦卑了不少: “Hey Noemie, you said you got problem with CAF, we can see together...”,我抬起头,看见一个憨厚的,稚嫩的微笑挂在一张红扑扑但帅气的脸庞上。
一个极具个人魅力的人与国度无关,与个人经历密切相关。咱就是说,不要被标签影响了判断力。跨越半个地球来留学与从欧洲任一个国家到法国留学的概念截然不同。
一名意大利学生去法国上学,原谅我最多能给他定义为跨省。就好比我从山西到陕西读书,然后我对班上那位非洲同学怀有不好不坏的微妙的情绪。想到这里,我突然就原谅了他们的狭隘和清高,原谅了他们情感上的愚笨。
我的好朋友
我很幸运遇到三个和我一样对新鲜的哲学和情感的扩张有胃口的好姐妹。她们是我的重生之门,有意识地一点一点把我从平静绝望的抑郁情绪中拽出来。我不知道她们最初是怎么从我眼里读出“空洞”和“流浪猫”,也不晓得我在聊天框里只发送一个“宝”字,她怎么就已经感受到我的压抑。我知道的是,如果有一天我对生活重新充满兴趣,不用非得知道生命意义才能活下去,一定是因为她们。
我最好的法国朋友叫Agathe。我猜是因为她在新加坡生活过一段时间(那里华人居多),我们才拥有相似的灵魂和幽默感吧。她说我是她最好的中国朋友,她心里好像容不下其他中国女孩子。她说法国人说英语时夹杂的伤害人听力的口音使她感到羞耻。她常常邀请我去她家做客,介绍她身边的朋友给我,不厌其烦地帮助愚蠢的我。遇见她是上帝给予我的恩赐。
很喜欢陈粒的一句歌词,“成长变成了我和我的隔阂”。多数人成长得都很不容易吧,在尽力遮掩辛苦吧。坏情绪只在暗地里消化吧。毕竟再真诚的狂躁和抑郁,在上千双眼睛里都变成了“表演”。我的生活从19年的一塌糊涂到如今变得有轨迹有条理。我深深感受到自己在长大,在变强,回头看看好像没有我想做却征服不了的事情,除了人。
自由
常常听人说起自由。一面主张自由至上,一面拼命学习,考试,工作,成家,生娃,不断地给自己的人生赋予新角色。最后,我听到同时扮演女儿,妻子,母亲和打工人角色的声音:“自由至上”。
可能正是因为恐惧才向往吧。
2021年的冬天到了,我走在灰而亮的天空下,听着游荡着的捆绑中的“自由”。
埃菲尔铁塔和我
地中海和我
我的室友
我的好姐妹
Thana和我
深夜 在格勒街头 和一群巴黎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