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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 乡 菜》

文/蔡澜家乡菜


人家问我,你是潮州人,为什么喜欢吃上海菜,而不是潮州菜?

答案很简单,只认为自己的家乡菜最好,是太过主观的。和其他省份,以及别的国家比较之下,觉得好吃的,就是自己的家乡菜,不管你是那一方人了。

喜欢的还有福建菜,那是因为我家隔壁住了一家福建人,应该说闽南人吧(福建其实真大,有很多种菜)。

那是爸爸的好朋友,一直想把他的女儿嫁给我,拼命灌输我闽南文化,吃多了觉得十分美味,也就喜欢上,(是菜,非人家千金)。当自己是一个地道的福建人去欣赏!

记得很清楚的有代表性的薄饼,也叫润饼。包起十分麻烦,要花三、四天去准备,当今已没多少家庭肯做,一听到有正宗的,即刻跑去吃,甚至找到厦门或泉州去,当是返回家乡。

小时还一直往一位木工师傅的家里跑,他是广东人,煲的咸鱼肉饼饭一流,腊味更是拿手好戏,淋上的乌黑酱油,种下我爱粤菜的根。后来在香港定居,广东菜在日常生活中已是离不开的。

当然马来菜也喜欢,什么辣死你妈的早餐,各种咖喱、沙嗲等等。

马来菜源自印尼菜,我连印尼菜也当成家乡菜,而且吃辣绝对没有问题,小时偷母亲的酒喝,没有下酒菜,就到花园里采指天椒,又叫小米椒来送,这导致喜爱上泰国菜,长大了去泰国工作,一住几个月,天天吃,也不厌。

在日本留学和工作,转眼间就是八年,有什么日本菜未尝过?但我从来不认为日本料理有什么了不起,而且种类绝对比不上中国菜,变化还是少的。

倒是觉得韩国料理才是家乡菜,我极爱他们的酱油螃蟹和辣酱螃蟹,他们还将牛肉鎅得柔柔软软,让家里的爷爷没有牙齿也咬得动,叫为孝心牛肉。

这种精神,让我感动,说韩国菜是我家乡菜,我也不反对,反正他们的泡菜,是愈吃愈过瘾,千变万化,只要有一碗白饭就行。

法国料理一向吃不惯,高级餐厅的等死我也,小吃店的才能接受,意大利菜就完全没有问题,吃上几个月我也不会走进中华料理。

在澳洲住了一年,朋友们都说澳洲菜不行,不如去吃越南菜或中国菜,但到了异乡吃这些不是本地的东西,就太没有冒险精神了。

一个陌生的地方总有一些美味的,问题在于肯不肯去找。

努力了,你便会发现他们有一种菜,是把牛扒用刀子刺几个洞,把生蚝塞了进去再烤的吃法,甚为美味。

他们的甜品叫芭布露娃(Pavlova),用来纪念伟大的芭蕾舞娘,一层层轻薄的奶油,像她穿的裙子,也很好吃。不过当为家乡菜,始终会觉得闷的。

如果说顺德是我的家乡菜,我会觉得光荣,简简单单的一煲盐油饭已经吃得我捧腹出来,精致的是我最近尝到的肥叉烧,用一支铁筒插穿半肥瘦的猪肉,中间将咸蛋灌进去,烧完再切片上桌,真是只有顺德人才想得出来的玩意儿。

还有他们的蒸猪,是把整只大猪的骨头拆出来,涂上盐和香料,放进一个像棺材一般大的木桶里面,猛火蒸出来,你没试过不知道有多厉害。

当杭州是家乡的话,从前是不错的,在西湖散步之后回到宾馆吃糖醋鱼,配上一杯美酒,有多写意!

当今湖边挤满游客,到了夏天一阵阵的汗味攻鼻,实在是不好受的事,而且食物水准一天天的低落,连酱鸭舌也找不到一家人做得好,别的像龙井虾仁、东坡肉、馄饨鸭汤等,还是来香港天香楼吃吧。

昨夜梦回,又吃了上海菜了,五十年代初有大批上海人涌到香港,当然带来他们地道的沪菜。

好餐厅给熟客看的不是菜单,而是筷子筒。把筷子筒拆开,在空白处写着圆菜,那就是甲鱼;写着划水,那就是鱼尾;写着樱桃,那就是田鸡腿,都是告诉熟客当天有什么最新鲜的食材,的确优雅。

草头圈子是一种叫为草头的新鲜野菜和红烧的猪大肠一齐炒的。

炒鳝糊是将鳝背红烧了,上桌前用勺子在鳝背一压,压得凹了进去,上面铺着蒜茸,再把烧得热滚滚的油淋上去,嗞嗞作响上桌。

菜肴都是油淋淋黑漆漆的,叫为浓油赤酱。

开放以后我到上海到处找,像老正兴、绿杨村、沈大成、湖心亭、德兴馆、大富贵、洪长兴等等,都是国营的,侍者态度怎么可憎也忍了下来,但就是没有浓油赤酱,所有菜都不油、不咸、不甜。将老菜式赶尽杀绝。而且,最致命的是不用猪油了。

醒来,一大早跑到「美华」,老板的粢饭包得一流,他太太还会特地为我做「蛤蜊炖蛋」,又叫了一碗咸豆浆,吃得饱饱。中晚饭也去吃,他们的菜,下猪油的。

我前世应该是江浙人,所有江浙菜,只要是正宗的我都喜欢,我的家乡菜,是沪菜。

只要好吃,都是家乡菜,我们是住在地球上的人,地球是我们的家乡。


作者:蔡澜,1941年8月18日出生于新加坡,祖籍广东潮州,电影监制、美食家、专栏作家、电影节目主持人、商人。

现任世界华人健康饮食协会荣誉主席。中国美食纪录片《 舌尖上的中国 》曾特邀蔡澜作为节目总顾问。

与金庸、黄霑、倪匡并称为 " 香港四大才子 " ,有 " 食神 " 美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