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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文明的未来

民族国家是历史的新产物,最初诞生于美国独立战争和法国大革命。在南亚,民族国家的肇建始于1947年的印巴分治和独立。印度和巴基斯坦的独立拉开了南亚国家去殖民化运动的序幕,他们驱逐欧洲帝国势力,将先前殖民地塑造成民族国家。英属印度分治后,民族国家模式变得十分普遍,在短短70年中成为全球性的政治模式。这段时期,帝国与王国失去了政治上的合法性,王权几乎消失,仅作为某些民族国家的门面,例如英国。

在南亚,民族国家成了典范,深刻影响区域内的政治势力;但每个国家在达成或坚持民族国家理念时都面临各种挑战。目前仍不清楚要如何诠释这些问题,但可以做一些尝试。我们必须谨记,早期民主国家要坚持这一理念有多艰难:美国经历了差点将国家一分为二的长期内战;法国经历数次独裁和王制复辟,现在用的已经是第五共和国宪法。这段历史提醒我们,民族国家的形式及其达成共识的民主手段并不神奇。事实上,民族国家达成的并非共识,而是多数的统治,少数群体则要服从于多数意志。当少数群体认为自己的核心利益受损时,可能釆取强烈手段,或向多数群体施压迫使其让步。即便我们认为民族国家与人民主权是当今时代的主要政治形式,也必须承认少数群体是这种政治形式的结构性问题。这并不是说其他政治形式就有现成的解决少数群体需求的方法,只是说选举过程似乎加剧了少数群体的困境。这一情况会被特殊的情势淡化或强化,以南亚来说,主要是种姓和宗教。

民族国家对于种姓议题的影响,在于解除了种姓体系,并将种姓转为独立的利益团体。这是因为人民主权思想要求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因此对民族国家来说,组成种姓体系的等级制度是不被允许的。公共领域中,基于种姓的歧视不再受到国家支持,被视为不合法。然而种姓依旧存在,只是不再像古代王国中那样是受国家支持的体系,而是釆取政治行动、通过投票追求自身利益的独立团体。印度独立初年,专家经常预言种姓将破坏民主制度,事实却刚好相反。由于种姓的多样性,掌权的多数群体通常由各种姓结盟形成,这就确保多数族群和少数族群的内部组成持续变动,因此并没有永久的多数群体。虽然种姓适应了民主政治,但社会、经济的不平等和歧视仍是严重问题,在可预见的未来并不会消失。

虽然选举政治与种姓可以共存,但也使宗教认同成了南亚地区构建国家立法机关多数群体的途径。民族国家削弱了种姓的影响力,却巩固、强化了宗教的重要性。这一结果更强化了少数群体的不满,多数南亚的民族国家都受此影响。

最后作为总结,我们回到一开始提出的关于印度文明的问题:面对民族国家形式和宗教愈发显著的重要性,印度文明将走向怎样的未来?

民族国家概念的传播,使得南亚地区建立了数个民族国家, 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历史观。人类学家布罗尼斯拉卡•马林诺夫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曾说,神话是一种社会宪章,将社会的组织和边界正当化、神圣化。在民族国家时代,历史代替过往神话的角色,成为国家的宪章。因此民族国家致力于塑造关于过去的观点。在南亚,不同国家对印度文明的概念有截然不同的观点。印度共和国普遍认定,印度文明的历史即为共和国的历史。一般认为,印度文明始于印度河流域的印度河文明,即便印度河的大部分位于巴基斯坦,在印度共和国之外。另一方面,对于突厥苏丹与莫卧儿帝国的统治,印度多数群体中间仍存在大分歧,有人将之视为伊斯兰教的印度化,有人则将之视为外国文明的入侵。这两种诠释方法转变为政治问题,与国大党和印度人民党的争斗结合在一起。

巴基斯坦对历史的观点则截然不同。巴基斯坦拥有大部分 古老印度河文明和最早期吠陀文明所在区域。在巴基斯坦考古所与艾哈迈德•哈桑•达尼(Ahmad Hasan Dani)和拉菲克•姆高(Rafique Mughal)等人的领导下,具有科学重要性的印度河文明考古工作开始了。巴基斯坦独立后不久,英国考古学家莫蒂默•惠勒(MortimerWheeler)(英国治下最后一任印度考古局局长)出版了一本书名极具争议的著作《巴基斯坦五千年》。这本书将新成立的民族国家的名称用于古代。然而除了这些发展,从整体上来说,巴基斯坦的历史在国家层面与古老过往没有太大联系,以宗教划分的边界更倾向将这个民族国家与伊斯兰教进入南亚一事联系在一起,古老过往则被视为某种史前时代。同样,南亚地区的其他国家在印度文明史上也有不同取向及相关利益,因此印度文明史实际上受到了不同国家的诠释。民族国家对于历史的需求,使得印度文明史将始终具有政治重要性,也将一直是南亚国家的争论核心。

对于印度文明过往的不同诠释,同时也是对未来发展的不同观点。古老的史学,不仅关注过往的历史,也预测未来的历史。虽然历史学后来放弃预言未来,专注研究来自过往的证据。然而这并不表示故事就此结束:虽无法预言未来,但生存于现世,我们心中向往的未来势必会导引我们的行动;事实上,我们探索过往正是为了未来。所有编纂历史的行为,都是为了理解我们当下的处境,帮助我们面对未来。在印度文明中,历史告诉我们,虽然民族国家的形式确实迷人,但也有这个制度自身特有的问题,这些问题会导致冲突,所以需要正视与缓解。

我们无法预言世界文明将走向何方:它们有截然不同的过往,却要面对当代世界不断的迁徙和人口杂居。南亚地区人口大量移居,不均匀地分布在世界各地。现代移民主要前往当年大英帝国的殖民地(牙买加与特立尼达、圭亚那、加拿大、英国、肯 尼亚、南非、新加坡、马来西亚、澳大利亚与斐济),以及需要劳动力的波斯湾国家和美国。然而,文明并非有固定特征和明确边界的物品,而是相互交叉、相互借鉴思想、交换事物的过程。换句话说,今日的文化融合只在范畴和强度上跟过去不同。自文明开始,融合就持续进行着,本身就是文明进程的一部分。没有迹象表明我们所处时代的新变化会终结这一文明进程,实际上这些新变化在很多方面为文明的进程指出了新方向。虽然我们无法预知未来,但印度文明的历史似乎在很长一段时间都将是历史研 究和政治辩论的对象。

【摘自:《印度次大陆:文明五千年》[美]托马斯·罗杰·特劳特曼/著 译/林玉菁 校译/王岚 程彤 天喜文化&当代世界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