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岁看王家卫,不大懂,既不懂故事之外的欲言又止和求而不得,也不信宿命。
那是一种难堪的相对。
她一直羞低着头,给他一个接近的机会。
但他没有勇气接近。
她掉转身,走了。
——《花样年华》
陈太太搬来时,房东问她姓什么,她说,我先生姓陈。
她只说先生姓陈,在那栋楼里,她没有名字,没有自我,只是“陈太太”。
穿风情万种的旗袍,精致,优雅,体面,从事文秘工作,大约无论如今还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香港,中产阶级的核心需求都是秩序感与尊严感。
先生给日本老板打工,常年在日本出差,聚少离多。
隔壁租户是报社编辑周先生,太太在酒店上班,早出晚归。
两户同一天搬家,师傅不断弄错,周家的鞋柜搬到陈家,陈家的书又放进周家。
她问他,你也喜欢看武侠。
读书的人,容易为这类桥段倾心。
无论《查令十字街84号》还是《月满轩尼诗》,
书香稀薄的年代,彼此曾为同一部小说雀跃和遗憾,似乎在那一刻,便生出某种通往精神世界的纽带,联结了两个看似那么不同的人。
楼里房东太太问她,搬家这样劳心力,先生不来帮忙吗?
影片开头,即见她先生之不负责任。
回头想想,命运曾在那么多处给过暗示,可是当时的我们,却从没想过回头。
直到两人约见,谈起“香港买不到”的手包和领带,各自另一半不见天日的感情,终于浮出水面。
她说:我以为只我一人知道。
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各自在令人疲惫的关系里进退两难。
他们在狭长的楼道里擦肩而过,大提琴声无一例外地响起。
一定会有故事发生吧,无法预料的,只是结局。
从那时起,他们常见面,谈各自的先生太太,模仿、揣测他们如何开始私情。
彼此依偎取暖,试图涉过命运的深寒。
难忘的,是雨吧,或者你。
是命运下过的雨,和你一起躲过雨的屋檐。
他说,一个人的时候很自由,想做什么都好。结了婚就不一样,很多事一人做不得主。
她问,如果没结婚呢?
他说,可能会更开心些吧。
她说,从没想过婚姻会如此复杂,从前以为只要自己做到足够好就可以,可是两人在一起,只有一个人做得好,远远不够。
他说,不是我们做错,何必浪费时间,自问我做错什么。
背叛,就是你看着她把打火机扔进威士忌酒杯,可你明明说过,那是你的心脏。
听说他病了,朋友说,他想喝芝麻糊。
她煮了一锅芝麻糊,分给楼里邻居喝。
后来,他说,谢谢你的芝麻糊,那天我刚好想喝。
她说,是吗,好巧。
她从不说爱他,只默默做完所有对他好的事,九曲情意藏了又藏。
你看不到我的苦心,甚至不必看到,情愿你以为是“刚好”。
他们相约一起写武侠小说,流言忽至。
房东太太说,年轻人都爱玩,不过要有分寸,两夫妻常分开,总是不大好。
一墙之隔,隔着今生的距离。
2046房间,她挣扎,犹豫,奔赴,离开,又留下来。
那晚很特别,她问他小说写得如何。
不知为什么,明明是另一个问题,他却觉得她在质问他爱不爱她。
她说,我们不会跟他们一样的。
我却分明想起周芷若说“倘若我问心有愧”。
影片里的配角也很有意思。
她的老板、他的朋友、他们各自的夫妻都不忠,在这样的生活圈里,越轨习以为常,他们却仍恪守底线,“不能成为曾经痛恨的人”。
这一生,他有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机会告诉她——我爱你。
但是那么久了,她只等他多言一句,他却沉默。
爱过你的每一个瞬间,心像飞驰而过的地铁。
可是他要走了,去新加坡。
你走之后,快乐都是那样短暂,痛苦却是那样漫长。
一年后,她打电话,他接到,她却沉默。
如果还记得,应当听懂另一端的呼吸和想念。
他什么也没做。
三年,他回到故园,房东太太已经离去,他不敢叩响隔壁的老屋,不敢相信屋里仍住着故人。
与君淡如水,千杯亦不醉。
他来到吴哥窟,把所有心事藏进佛土。
心声安葬在岩洞,越要退出,越向你生命移动。
仓央嘉措写过这样的诗。
一个人需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过这一生?
这佛光闪闪的高原,三步两步便是天堂,却仍有那么多人,心事过重,而走不动。
王家卫写,那个时代已过去,属于那个时代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那些消逝的岁月,仿佛隔着一块积着灰尘的玻璃,看得到,抓不着,他一直在怀念着过去的一切。
如果他能冲破那块积着灰尘的玻璃,他会走回早已消逝的岁月。
终是优柔寡断,所以渐行渐远。
我去吴哥窟时,陈先生的秘密已青草依依。
洞窟前,我说,宁为你跌进红尘,做个有痛觉的人。
小说里,那么多人在硝烟散尽的世界久别重逢。
而现实中,错过,即是一生。
《花样年华》上映时,王家卫42岁,梁朝伟38岁,张曼玉36岁,人说,少了盛年的热烈,多了克制与含蓄。
叫“花样年华”,大约是因为,这才是人一生中最好的时代。
不再鲁莽偏颇,也还未衰老,不只是肆意爱过的,才是花样年华。
听天由命,也好。
我几乎不喝酒,阳历年跟同事去,名字叫Almost Lover。
后来,我把“Almost”译成“差一点”
差一点,我们就能拥有每一个清晨
差一点,我们就能见到同一个未来
差一点,我们就能不错过
可最后,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他们或许看到眼前的流水和远方的帆
我只看到你
他问她:如果我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走?
她问他:如果我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带我走?
他们都没有问出口。
终其一生,听不到想要的答案。
“那不是你的花,你只是途径了她的盛放。”
荼蘼过后,再没有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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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津大学见闻录 | 只要坚持,总会到达野生动物李梦霁李梦霁|鲁迅妻子朱安:一生欠安
李梦霁,中国科学院大学硕士在读
2016、2017年度中国影响力作家,著有畅销书《一生欠安》
微博@李梦霁,公众号:limengji06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