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 江敏
编辑 | 杨悦
16年来,这是露娜第一次没能在武汉过春节。
往年的一月,她会先约上朋友出门度假,在节前赶回家度过除夕夜。这也是许多人羡慕她的地方:作为公立教师,每年拥有两个超长假期。
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露娜在珠海滞留了两个月,异地生存、边照看孩子边在网上授课,是五年级数学老师露娜面临的新挑战。
不只是公立教师,线下机构和民办校教师们也遭遇了职业生涯中的黑天鹅。为了生存,他们在原有轨道和在线教育的两头摇摆。
线上机构的授课教师迎来了高光时刻:直播间里给成百上千人教课,在对话框的表情包里收获认可。
疫情的改变,深远而不可逆。
教育企业培生(Pearson)发起的《2020年全球学习者调查报告》中,全球各地的学习者将新冠疫情视为现代教育的重大转折,四分之三的受访者对此达成共识。
该报告也指出:在不确定的世界中,人们希望对某事充满信心,他们将关注点置于“教育”这一议题,并相信它能带来力量。
教师群体因此收到热烈注视,他们正在不同路上各自走远。
措手不及
家乡武汉宣布刚封城的第二天,正好是除夕夜,露娜和孩子滞留在珠海,一待就是两个月。
因为武汉身份,她辗转换了三次住处。在被迫搬离第二家招待所后,露娜骑着共享单车跑了三天才找到稳定的落脚点。
受不了恶劣的住宿条件,有门路的朋友先行返乡了,露娜和儿子待到3月底才回到武汉。
疫情期间出行受到限制,露娜每天只能出门两次,以购买生活必需品。更令露娜措手不及的是,半月后,全国开始“停课不停学”。她没有任何教具,除了一部智能手机。
“我是第一个说要出去买平板的,朋友说我疯了。”住宿已花去他们大笔费用,添置平板也是不小的大额。身为武汉某小学五年级的数学老师露娜当时判断,这可能是场持久战。
接下来一周,每天出门买菜时,她会拐到附近的电子市场,不厌其烦地催门店老板进货。终于在停课不停学当天,她用新买的ipad顺利接入线上课堂。
事后证明露娜的决策是正确的。在露娜开始备课后不久,小学一年级的儿子也接到上网课的通知,两台设备成了“刚需”。
找住宿、买平板已费尽心力,更崩溃的还在后面。
露娜在线上授课时,儿子也在线上学习。
“6岁孩子注意力最多维持20分钟。老实坐在板凳上,认真听讲,还要做笔记,我带的五年级学生都未必能做到,一年级学生能有多好表现?”有16年教龄的露娜说。
“懂了就叩1,没听懂就叩2”
网课教学效果不尽人意。不止是低龄段教学,对大学生也一样。
在高职院校纺织专业任教的罗晓清退休后,被学校返聘,在四年前经历了一系列重大教学改革,包括教学信息化。这一改革目的是用技术手段做辅佐,尽可能在课堂上模拟企业真实的生产环境。
罗晓清花了一年时间,学习从用手机拍视频到后期剪辑等技能,只为制作课堂上使用的微课。
这次“停课不停学”来时,她已不再像之前那样犯怵了。但上网课却带来新困惑:屏幕背后,教学效果到底如何?
缺乏实践对高职院校来说是一道硬伤。
以“机织面料”知识点为例,罗晓清以往会将不同面料带到课堂,先让学生观察、触摸,感受因纱线交织不同,形成布料风格和质地的不同。随后,学生们会对此分析,并将经纬纱交织规律画出来。最后,她会播放自己录制的小视频,展示织物组织具体如何形成。
“三节课一气呵成,学生有兴趣,教师也有成就感。”罗晓清回忆。
这些互动在网课中却大变样。
“你们听懂了就在评论区叩1,没听懂就叩2。”
网课只能教授理论,互动性也不够,罗晓清总感到心理不踏实。即便穿插了不少习题,但每堂课只有约一半学生在评论区参与讨论。
露娜的解决办法也没有高明多少。
因为担心学生对教学内容有疑惑,她制作了近五十段小视频,讲解知识点。五年级数学课已涉及立体图形等知识点,她只能就地取材,将胡萝卜切成立方体,无盖铁盒则由折纸替代。但学生没听懂,也只能去云端反复观看视频,自行体会。
对两位公立校教师而言,重回课堂更像是一种解脱和修复。
罗晓清心里的不踏实在七月返校时才得以缓解。
学校安排部分毕业班学生返校集训,在走上工作岗位之前,她有机会把网课期间的知识点再强化一遍。露娜则一边上新课,一边抽时间给学生复习上学期的内容。
在线教育的印迹在淡去,不过,教师们网络博主的技能也能随时捡起。
“线上云平台还在,以防疫情再来。”露娜说。
背靠公立学校,公立学校的教师们仍和过去一样有享有保障,她们的职业道路未受大环境影响。
“我和学校达成协议,返聘合同一年一签。明年是否还代课,还是看我的身体状况吧!”拿着副高教授的退休薪资,罗晓清未曾因“钱”这件事发愁。
而在露娜印象中,她身边也极少有同事因为待遇不高而放弃教师编制。多数人依旧在固定轨道上行进。
跳出去的人
“跳出去的人,大多分为两类,要么对职业发展要求很高,想去一线城市闯荡,要么本身没有编制,只是代课而已。”露娜说。
在北京工作多年的轩宣,就属于前者。
不满足于做一名基层班课教师,2019年,他与两位朋友合伙开办了培训工作室,分别教授小学段的语数外三门主课。部分学生从他此前任职的机构里跟出来,成为工作室的第一批生源。
生意做得还不错。
去年12月时,轩宣还与一家艺术培训机构达成合作,互相引流。高峰时期,工作室生源达到约60人。刨去租金、水电等成本,每位教师年收入到手能达到近40万元。
薪资高和时间灵活是这批自由教师最为看重的。虽然创业艰难,但相比机构教师,他们的月收入要高出一倍以上。因为工作室课程多安排在周末,轩宣还能抽空在互联网教育平台上寻找做家教的机会。
据轻轻教育提供的数据,仅在其平台上就有4万名注册的自由教师。这一群体存在时间较长,大部分来自于各大线下培训机构。在拥有较好教学技能之后,他们不愿意再被机构雇佣。
但这群人的“自由”在上半年被迫停摆,收入则难以为继。
因为续课率低,4、5月时,轩宣工作室的小伙伴开始动摇。“网校营销太厉害,几乎是线下价格的一半还要低。”轩宣分析,如果工作室降低价格招揽生源,大家各自去找一份稳定工作更为保险。
进可攻,退可守,他们仍能保持灵活身段。
这要比民办教育机构好得多,特别是民办幼儿园。今年三月,中教投研的一份报告显示,六成受访幼儿园出现资金无法支撑正常运转的情况,接近三成的举办者选择给员工降薪。
身处北京的杨茜茜就是降薪职工中的一员。
2018年从新加坡深造回国后,她入职一家高端民办幼儿园,薪资过万,在同龄人中算是佼佼者。但今年二月份发完工资后,园所突然通知薪资降到本市最低标准,直至开学后再恢复。
还没等到复课,杨茜茜就慌了。她在2月就已回京,靠最低工资无法支撑每月三千的房租,她甚至动起了做微商的念头。
“有撑不下去的老师就直接离开北京了。”杨茜茜说。
最终,她还是决定留下来,并开始寻找出路。经朋友介绍,杨茜茜在一家定制教育平台摩尔妈妈上找到兼职。这家线上早幼教平台提供老师上门服务,为无法开学的家长对接幼教。
有了收入,还能见到小朋友,她慢慢恢复状态,从低谷里爬起来。
跟轩宣一样,杨茜茜被迫在上半年拥抱在线教育。好在经过七年发展,互联网对教育的改造已产出丰富的业态。看到机会的企业也趁势积极布局,类似轻轻教育和摩尔妈妈这样的平台纷纷开拓更多在线业务,力求留住大量涌入的教师流量。
对线下教师而言,转至线上成为绕不开的职业考虑。
C位背后
搁置创业梦后,轩宣最终还是去到一家头部网校,收入不比之前差多少。更为重要的是,他不用说服家长们续课,更有精力专注授课。
在线教育在今年也格外热闹。
涌入赛道的资本热钱和赛道内企业挥洒的营销费用一样豪气,使得教师岗位的待遇大幅提升。字节跳动旗下清北网校甚至开出百万年薪招聘网课教师,妥妥让线上平台的教师占据着圈内的话题中心位。
除了薪资,他们的工作环境与教学方法也大不相同。露娜和罗晓清对线上教学效果最为担忧,在线教育机构们却有一套方法论解决这一难题。早年加入学而思网校的石雪峰对这点感受更深。
石雪峰在2016年放弃公校编制转战北京,经历了剧烈职业转换。在他看来,需要自负盈亏的网课平台在钻研课程形式上,要更加细致。不同班型、评论区互动设置,甚至讲课时的抑扬顿挫都需要精心设计,一切围绕学生体验进行。
最典型的就是磨课。一堂优质网课,备课教师要和教研团队来回十几轮探讨。先是团队内每位教师就相同主题准备上课内容,再由一位教师做示范性讲解,所有老师观摩后开始讨论。知识点呈现顺序、习题的出现节点、演讲精髓等,都会在讨论环节反复提炼。形成统一范本后,教师再融入自有风格。
有趣变得不可或缺。虽然直播间里看不见孩子的脸,但短评是绝佳的社交货币。
石雪峰在学生里有一个外号“雪托”,来源是他第一次上网课时,因技术原因延迟两小时才进课堂。往后每次临下课时,都有孩子在评论区提醒“吉时将至”、“吉时已到”。如果拖堂,还有人打趣道,“该问斩了”。
他用 “天涯感”来形容这层特殊的师生关系。“学生们来自天南海北,我们是咫尺天涯的距离。”
互联网带来别样亲密的同时,网校内部则是组织严密的团队作战。这在今年学而思网校免费直播课中更是如此。
石雪峰负责此次公益课的整体统筹。孩子8点上课,是安排语文还是数学更让他们适应?午休醒来后,什么教学内容更容易消化吸收?还有每天数以万计的新增学员涌入时,技术部门如何灵活应对,都是他的工作内容。 作为背后“总导演”,石雪峰每天日程被塞满至午夜12点。
与措手不及的公校教师、疲于奔命的线下机构教师不同,经历大半年洗礼后,石雪峰为网课教师中心位感到骄傲。他更加相信在线教育将成为大势所趋。
“我们太容易被惯性思维影响,不愿接受新事物,但在线教育不仅提供了便利,还让教育更为开放。当你的课程被放到全国范围内公开评价,你就不再会闭门造车了。”
甜与忧
因为疫情,教师群体对各自的道路有了更深刻的体味。公校教师在享受安稳的同时,对突发情况有了更灵活的应对。面对“生存考验”的线下机构教师也选择先活下来。集目光与高薪于一身的网课教师们则在前路上走得更坚定了。
但他们对教育的思考和期待仍指向同一处。
全国各地各学段学校在8月29日陆续错峰开学,校园内的确有了新变化。防疫措施遍布各环节,除了进校前的核酸检测外,教师们每天要比以前更早到校。
返校后,罗晓清在开心之余也有些担忧。倒不是害怕疫情,而是为学生们的未来发愁。尽管国家在鼓励职教发展,但学生们却未必走向“技能人才”这条路。
“政府倡导工匠精神,但孩子们都不愿去工厂,哪来的工匠呢?”
1988年,罗晓清去国企纺织厂工作时,梭织机的轰隆声振到耳朵发痛,同事在她对面大声说话,她也无法听清。但即便如此,本可以选择早一步去学校教书的她,还是先进入企业积累经验。
三十年过去,技术进步了,工厂里的落后设备已淘汰,吸飞花的机器也比以前高级许多。但每次罗晓清带着学生去企业参观时,学生中总有人埋怨生产环境差,躲到厂房外去玩手机。
“一点苦都不想吃,更愿意去门店跑业务、做销售。”罗晓清总是苦口婆心的劝说毕业生:先积累技术资本,往后的职业发展才会越走越宽。
教师生涯过半的露娜则感叹,感觉像一位处于中间赛段的长跑运动员,正在调整呼吸,匀速向前。
生完孩子之后,她的精力不像以前那么旺盛,“上好每一节课”是该阶段的底线和准则。
但她也明白,学校教育远远不够。
新式父母的家庭教育观,时常刷新她的眼界。她会在孩子出现坏毛病时提醒父母,将苗头扼杀在摇篮里,年轻家长们却常回复,“长大就好了”。
尽管担忧不少,但教师们仍然期待每年的节日。
“上课前,我一进教室,班长会很嘹亮的喊‘起立’口号,整班学生一齐喊‘教师节快乐,老师辛苦了’。就那么几句话,整个人立马会很开心。”罗晓清说道。
露娜则期待孩子们的小卡片。即便是班里最调皮的“魔王”,也会在节日当天偷跑到办公室,将贺卡塞到她手里。上面写满祝福的字句,歪歪扭扭地。有时还会夹带一颗糖,或者他们认为重要的小玩意儿。
“做老师16年了,还是会被孩子的真心话打动。”
(应受访者要求,露娜、罗晓清、轩宣、杨茜茜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