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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舞弄影 | 永远没有来不及的爱——悼张毅

2020年11月20日在佛光山台北道场举行张毅追思纪念会,通告上用一行手书的字“永远没有来不及的爱”作标题,写着这行字的卡片是今夏张毅在为杨惠姗庆贺生日时,随同花一起献上的“心”。看后我悲从中来,情不由己地马上惦念起惠姗,担心她如何面对与张毅的永诀。知道她不接电话,只能在点燃的白烛前,默默悼念张毅才六十九岁就离开了他爱的亲人和世界,同时也祈盼惠姗勇敢地迈过生离死别这一坎。

张毅与惠姗两人晨昏相伴三十多年,既是事业伙伴也是生活搭档,更是灵魂伴侣。提笔时有很特殊的感觉,我无法书写他们其中一个人的故事,写两个人等于是在写一个人,无法将他们分开,他们之间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就像他们在人生中始终崇尚的“仁”字的组合,人在一边,而另外一边是一上一下成了二,那岂不是人与人相处的哲学,这种带有宗教意味的“仁”字,贯穿在他们日常生活中也贯穿在他们的作品中,成就彼此,彼此成就。他们用心血熬成了最美的琉璃艺术,用时间向世人证明了最美的不渝爱情。

回想起来,与他们这对形影相随的伉俪相识是“缘”。1993年,应邀到台湾参加金马奖三十周年庆典活动,对于我最重要的是借此机会,与当年的影界老友、同事叙旧,所以忙得不亦乐乎,嗓子都开始沙哑了。庆典活动结束前,在送别酒会上,有人轻敲我肩,我转身回视,一对气度非凡、非尘俗的俊女帅男笑眯眯地站在我身后,帅男先开口:“江青,你有没有发现这两天老有两个人跟着你转,在找跟你单独谈话的机会?”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人在“盯梢”,正不知道该如何答复,俊女柔声地自我介绍:“你可能不认识我们,我是杨惠姗,他是张毅,我俩早就商量好,这次一定要抓住影展机会亲口告诉你……”“告诉我什么?”看俊女欲言又止略带羞涩的表情,我反问。帅男接口:“我们一定要当面跟你说让你知道,是你在巅峰时刻毅然离开了影剧界的先例,给我们做了榜样,给了我们勇气,你是开路先锋,让我们相信离开影剧圈换条路走,同样还是可以开辟和进入一个更广阔的天地。”俊女马上接过话:“况且你是单枪匹马一个人,而我们是两个人,可以互相扶持一起走……”听了这番肺腑之言,一时之间我感动得无以复加,为的是当年自己婚变时离乡背井的决定,使我在异国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尝尽了人间的艰辛和痛楚。如果不是在众目睽睽的公众场合,我一定会泪流满面,但那天强忍着泪水,当下约定金马奖庆典之后,去参观他们的“琉璃工房”。

带着无比的好奇心前去在台北淡水的“琉璃工房”拜访,在电影界的时候我们不同期,并不相识,等于是第一次彼此近距离接触。那时,他们俩耗尽心血经营的工房已经成立了六年,排除创业时的万难后,开始做得有声有色。显而易见张毅是工房的总设计师,而杨惠姗是将蓝图变成现实的实践者。他们带着我参观时,看着一件件杨惠姗烧制的琉璃艺术品,配着张毅准确又洗练、抒情又结合理性的诠释文字,可以感受到这种琴瑟和鸣的爱,深植于二人共同追求琉璃艺术的梦中。看着他们四目凝视时那种深情和满足感,谦和而又以追求美作为崇尚的高境界,我充满了无以言喻的感动与钦羡。

参观完毕喝茶休息时,杨惠姗单刀直入地问我:“你是如何下决心‘转行’的?”我不加思索:“当时我只想‘逃’到一个再也没有人认识我的环境,一切从头开始。离开台湾时,我失去了一切,我想世界上唯独舞蹈,归根究底需要的工具就是身体,1970年我二十四岁工具还在,除了去运用那本是自己一技之长的舞蹈——身体,也别无选择的余地。”

我反问:“电影和琉璃南辕北辙,你们与琉璃的缘分是怎么开始的?”张毅答:“说来这是一段非常奇妙的因缘,1986年我导演《我的爱》,惠姗主演,电影中遇到了琉璃,当时我们的境遇,使我们马上想到了唐代诗人白居易写的: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我们完成了这最后一部电影,毅然决然地告别影剧圈,好像命中注定从此跟琉璃连在了一起,可以说也是别无选择的余地吧。”

新加坡电视台采访花絮

他们介绍这些年为了创业,不知天高地厚,瞎子摸象,摸到哪里算哪里,结果负债累累,最困难时押地卖房外,还累积了超过台币上亿的债务,过了相当长一段有了今天不知道明天的日子。两个创业者一起,同是对财政一窍不通的瞎子和对琉璃技术全然不懂的瘸脚,凭着相爱、相信、相惜、相守,让“琉璃工房”不但成为艺术创作的空间,也成了响当当的文化产业品牌。谈起琉璃创作历程,四只眼睛一闪一闪的如琉璃般晶亮,两人又瞎又瘸地在黑暗中一路爬滚、摸索,曾经在最低谷时还遇到了连窑都被烧毁的打击。皇天不负有心人,三年半后打破僵局的是通过国际文献资料交流,首次由日本方面知道脱蜡铸造技法(Pate-de-verre),这个本以为只有法国人才能掌握的技法,中国远在二千多年前的西汉就有了,在河北省中山靖王刘胜墓里,放在金缕玉衣旁的两只小耳杯,居然是高纤维的玻璃研磨成粉铸造的。中国古代的琉璃艺术和现今国际的琉璃艺术品制作方法异曲同工,此一发现让“琉璃工房”不但将中断数千年的中国“琉璃”文化传承下来,更重要的是将它提升、发扬光大到全世界不曾达到的水平。他们沿着自古以来对这种材质的称呼正式定名“琉璃”,琉璃两个字所蕴含的是他们对民族文化的使命感——要在断掉的琉璃艺术脐带之上,将属于中国人的情感和故事表现出来,让这个历史跟这个时空连结。他们一再强调:有文化才有尊严。中国琉璃不仅仅是一种工艺,更是一种哲学和宗教。在中国佛教中,琉璃的地位非常特殊,“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经”内有此段:“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临别时,他们特意让我参观了屋外堆积如山的琉璃冢,都是一次又一次挫败累积下来的显赫“战绩”。杨惠姗搓捏着张毅的手,柔情地说:“这个人是棵可以依靠的大树,为我遮风挡雨,他最懂我,如果今天我有些成就,那也就是他光芒的反射!”张毅紧紧搂住太太的肩膀:“我的资源是这个人,她是不见黄河、不见棺材心不死的人,我给她设计跑道,她一定会在里面跑,即使前面完全是不确定性,也一定会跑完它!”我感慨地说:“佩服、佩服!你们执手同行,追求爱情和艺术的态度都一样地赤诚而坚毅不拔,真是难得的人间绝配!”

(琉璃工房供图)

之后,我一直关注他们的创作和动向,但苦于千里迢迢很难有再聚首交流的机会。1990年代末,有机会去上海,拜访了他们在上海七宝镇的“琉璃工房”,意外地还在工房里遇到了电影界旧识,知道是张毅“义”气用事助人为乐的结果。

在台湾的“琉璃工房”业务发展了,但苦于当时扩建厂房困难重重,正陷入胶着状况时,适逢大陆改革开放,并欢迎他们到大陆开拓新市场。此前,他们已经在北京故宫举办过非常成功的展览,于是毅然决定1996年到上海设工房。当时很多人表示“不乐观”,但他们想,琉璃耳杯是在中国河北满城县出土的,为什么不能回去找寻历史的根源?既然要做文化,不能光抱怨,就勇往直前去做吧。

然而“人”的经营当时是另一个新挑战。人与人之间的疏离和互不信任,是很难逾越的无形藩篱。以人文关怀为定位的琉璃工房,面临着既大又难的课题,张毅和惠姗从不以老板自居,用对待家人、朋友的方式善待工房同仁,从见面打招呼“你好”做起,希望能够渐渐地与工房同仁发展一种超乎现实利益却又融洽团结的共同诚意,同事之间互相称“伙伴”,而不是同事,张毅和惠姗与伙伴打成一片,成了大伙的“家长”,有时还用“爸爸”“妈妈”来称呼,我想是家长的真情实意感动了大伙,工房的高品味、高质量产品,也使参与者感到骄傲又自信。那天我被邀请留下来跟大伙一起吃工作餐,气氛和谐有如一个温暖的大家庭。

2008年,我与他们有合作的机会,于是再次相见欢。起因是中国文化演出公司主办中国奥林匹克运动会文化项目,决定2008年七月底,在北京新建成的国家大剧院歌剧厅公演谭盾作曲的歌剧《茶》。2007年,这个歌剧版本在瑞典皇家音乐厅首演,我担任导演、编舞和舞美设计。此次在北京的演出由谭盾本人指挥,也是他的歌剧第一次在中国上演,合作对象是中央歌剧院,我们都有信心,希望在原版本基础上延伸中国元素,艺术上更上一层楼。

怎样能够在大剧院版本中将茶宴做得更富丽堂皇,体现大唐皇家气派,而且更有艺术趣味?唐朝已经盛行琉璃,琉璃的特质忽光忽影,似静似动,可以吸纳华彩又纯净透明,用琉璃制作茶具、香炉等道具,可以借着多层次的琉璃色彩、光影的璀璨变化,在舞台上重现大唐宫廷歌舞茶宴气象万千的景象。

想到琉璃自然而然就想到了“琉璃工房”,我们已经有段时间没有联系了,我在越洋电话中讲了一下邀请他们加入合作《茶》的设想后,他们很惊喜,接着约好在上海讨论工作。我如约前往,他们作为地主,先带我参观了开设在新天地马当路极具创意的上海琉璃工房琉璃艺术博物馆,然后请我到他们的“TMSK餐厅”用餐。惠姗设计了杯盘碗筷和所有的家具陈设,真是文化气息十足的高品味餐厅,美不胜收。点菜时,张毅完全拿出电影大导演的本色,一马当先发号施令,我和惠姗只好再当一次演员听任大导演摆布。我们一边享受美食美酒,一边忘情地谈工作,又说起大家共同的朋友们,欢愉的时间在不知不觉中飞逝。我刚把茶宴设想描述完,惠姗马上会意,“色即是空”,表示愿意亲力亲为设计茶具。张毅感到琉璃工房的成立由情谊开始,这次合作也以情谊为基础,《茶》剧中所蕴涵的文化意趣和禅宗精神,与他们在琉璃里悟到的精神和心境以及人生态度是相近的。

几个月后,我第一眼看到惠姗的设计图就被震摄住了。她在精心设计了香炉、茶缸、茶碗之外,还独具匠心地为每个主要角色设计了凸显身份和个性的茶具,方案几次易稿,在演出前十天才全部完成,看似流光溢彩的“琉璃”,实际上是用了不易碎、较轻的特殊材料制成的。首演那天,在中国大剧院歌剧厅走廊和大厅上,举办“琉璃工房艺术品展览”,作品的说明文案出自张毅之手,他的文字惯用措辞典雅、气势磅礴的词句,直点作品精髓,这次为惠姗设计的琉璃茶具命名为:“圆融了悟”,多么贴切而富有哲理!这次合作,我从他们身上看到对艺术的执著和狂热,远远超出了所谓兴趣,越过的程度已经失去了疆界。

2008年,杨惠姗、谭盾、江青和Patrizia Von Brandenstein在北京

在北京排演歌剧《茶》的两个多月里,适巧是夫婿比雷尔病危之际,我在斯德哥尔摩和北京之间往返九次,首演的次日,我就赶回瑞典,照顾住在医院的比雷尔。我们相识相守整整三十三年了,他是医生,自知来日无多,所以冷静坦然地交待他“在意”和“在乎”的每一件事,在病榻前,我们回望、怀念我们共同走过的岁月,一步一回头,依依不舍,尤如往冥界在渡奈何桥,迈过桥去从此天人两界。两个月后,比雷尔溘然长逝,坚实的大地塌陷了,我顿时脚下悬空晃晃悠悠地失去了方向。

知道惠姗和张毅也并肩走过整整三十三年,出入同行、相伴相随,几乎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一起,对方的世界几乎是自己生命的全部。他们创作的琉璃艺术作品和举办过的重要展览太多了,在国际上获奖无数,在此不一一赘述。我想介绍的是后阶段,他们两人创作的题材都以佛性中的慈悲为主。张毅在诠释作品时曾说:“信仰不一定是宗教,是一种信念和人生价值观。琉璃创作是一条修行的道路,要让心中有光,才能将慈悲在作品中自由地发出光来,生命无常,唯有慈悲,这是一辈子的功课!”

最让我感动的故事是,1997年张毅心肌梗塞住进医院,惠姗在张毅醒来的第一句话问:“想吃什么?”张毅说:“想吃鳗鱼饭。”其实只有他们两个晓得,鳗鱼饭是惠姗最爱吃的。张毅在医院期间,惠姗陪伴在侧,捏佛像石膏模型,佛的耳朵捏得特别大,尤其是靠近床边的那只耳朵斜了一边要飞出去,张毅问:“佛的耳朵为什么要飞出去呢?”“你的声音还是虚弱得让人很难听清楚。”出院后,张毅将这尊佛像起名“倾听”,这个世界上能够找到听得见自己的人有几个?

张毅电影十一年、琉璃工房三十三年,一生对民族未来充满忧心、牵挂文化传承。他一生所有的创作无论是文学、电影、琉璃,从始而终希望能用“善”念改善人心、改善社会。力所能及去改善能改善的、贡献能贡献的、抓住能抓住的、挽救能挽救的,但可以舍去能舍去的吗?

惠姗在向张毅告别的信中写:“爸爸,谢谢你,谢谢你让我知道人生的意义是什么,谢谢你,让我的人生这么不一样,爸爸原谅我还是说得不好,爸爸,现在是‘灯开着,而你不在’。”情深到来生!

妈妈(惠姗):爸爸不是告诉过你“永远没有来不及的爱”吗?他“远”在眼前,“近”在天边,永远爱着你,引领你“至善前行”!

2020年12月14日是张毅七十岁冥诞,仅以此文悼念、缅怀高风亮节的朋友精彩的一生。

2020年11月21日于瑞典

江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