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成长之路
张锡纯出生于1860年2月29日(农历二月初八)酉时,清咸丰十年。这一年的中国,战火连绵,丧权辱国。这一年咸丰皇帝30岁,距离驾崩还有一年;慈禧入宫8年,她生下的同治皇帝才5岁;太平天国已经与清廷打了整整十年。这一年,发生了安庆保卫战(清廷vs太平军)、北塘激战(清廷vs英法联军)、第三次大沽激战(清廷vs英法联军)、通州八里桥激战(清廷vs英法联军)、太平军攻破江南大营、太平军挺进苏杭、太平军两次进攻上海、山东文贤教起义、山东长枪会起义、沙俄吞并乌苏里江地区、英法联合攻陷天津、英法联军焚掠圆明园、英法联军攻占北京,中英、中法、中俄分别签订《北京条约》……生于这样的年代,是多么的悲哀,眼看着国破山河碎,注定一生难享太平日子。
张锡纯生于河北盐山县张边务村西头张氏故宅,河北在清代属中央直辖的直隶省,省会在最北边的承德,承德就是咸丰皇帝经常去避暑和最后驾崩的地方。从地理位置上看,盐山距离天津比较近,所以张锡纯后半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天津。
张锡纯家学渊源,出身于书香门第,自幼读经书,习举子业。“自幼读书即不落恒蹊,长而好学,笃志近思,一字一句不容放过。于六经类多深造,而尤邃于《易》,曾衍有图说,以发前人未发之奥。夫《易》由四圣以成,而吾友探赜索隐,别具神奇,非大聪明曷克语此。尝见以文会友,谈妙理,揭精蕴,举座倾听,共相首肯,知其得力者深也。方今大重算学、天元代数诸书,耐人寻味,实费人研究,而吾友一见即解。”(李太云按:语出《医学衷中参西录》张慎敬亭氏序)什么意思?就是说张锡纯天资非常高,一般人看不懂的书,他一看就会,别人看得懂的书,他能理解和讲解得比别人更有见地。
但是奇怪的是,这样一个博学多才、学识非凡、又勤奋向上的优等生,在22岁第一次参加乡试时落榜,34岁第二次参加乡试再次落第,这是一件非常蹊跷的事。我认为不大可能是因为张锡纯本身学问的原因,很可能是因为其他社会原因或考试制度本身的问题(按一:当时的“八股文”达到中国一千多年科举考试制度的最顶峰,非常变态,所以考过了不一定就是人才,真正有才学的人考不过很正常。就像现在很多医术高明的民间中医考不到行医证一样)(按二:乡试是省级考试,就是从秀才考举人的考试。可想而知,一个这么天资聪颖、胸怀大志的青年,在34岁的时候竟然连个举人都考不上,他的内心是多么难过)(按三:1881年、1893年的时候,清廷已经风雨飘摇,整天靠割地赔款苟延残喘,而国家已经极度腐败。这里还要插一句,1881年慈安太后去世,只剩下慈禧一人垂帘听政,而她1889年时归政光绪,所以1893年的时候是光绪一人执政,慈禧没有听政,直到1898年再度归政)。
那么,张锡纯是什么时候开始学医的呢?古代很多名医都是落第之后开始学医,是在为“不能为良相,只好做良医”,比如大名鼎鼎的李时珍就是三次落榜之后改学医的。但是张锡纯不是,他从14岁开始学习中医典籍,把《黄帝内经》当成与四书五经一样重要的功课学习。在他18岁的时候,隔壁邻居家的一位少妇人见他每天都捧读医书,但来问诊,说是月经量越来越少,周期也不断推迟,问张锡纯要怎么办(这里说明一下,张锡纯学医是从《神农本草经》开始的,也就是先学《中药学》,估计这时候还没看过《傅青主女科》之类的书)。所以他就跟这位少妇说,你每天用当归八钱(按:大约相当于现在40克,剂量其实挺大的,肠胃不好的话估计还会拉肚子或便秘)熬水喝,没想到效果非常好,少妇很快月经的周期和经量都恢复正常了。
22岁那年,张锡纯与王氏结婚,史书上没有更详细的记载,在那个年代,估计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完成一件人生必做的大事而已吧。
25岁那年(1885年),张锡纯治愈了整个盐山无人能治的温病患者,从此医名闻声县内。但是他的主业仍是读书,因为在那个年代,读书当官是读书人唯一的出路。从1885年到1893年,张锡纯同志坚持了抗战八年,34岁那年,他踌躇满志地再赴北围参加乡试,结果,再一次落第。我觉得上天为了让中华民族多一位医学大师,也真是够折腾我们张锡纯同学的,算算从22岁到34岁,这整整12年时间学八股文浪费了多少时间和精力?跟现在的学生学英语一样,完全就是在浪费生命啊!
值得一提的是,在他参加高考这一年春天,张锡纯的母亲不知道得了什么病,我们的张先生竟然治不好,估计十里八乡找了很多大夫都不好使,最后没办法,张先生只能去泰山祈福,希望碧霞元君保佑老母健康少灾。为什么跟大家讲这个故事?中国人的信仰是与西方不同的地方在于,中国人信天信地信真理;西方人大多信仰某个具体的人(包括虚拟的人)。碧霞元君乃至尊地母之神,代表的是地;古人视天为父、视地为母,儿子生病了,当然找母亲。孙悟空保护唐僧西行路上,没少受“土地”的帮助。今天我们对土地对苍天已经缺少了这份敬畏之心。
二、学习之路
眼看着仕途无望,张锡纯一转眼就盯上了西方科学。以他“一见即解”的天赋,学习这些东西对他来说毫无压力。所以落榜后这几年,估计他整个重心都转到学习上了,而所学之知识,以医学为主,可以考证到的是,他在此后几年间学习了大量西医知识,而代数和几何应该也这几年学的。
这九年中值得一提的是,在1896年,张锡纯的长子,七岁的张荫潮感冒了,全身高烧四五天,烧到舌苔焦黄带黑了(估计应该超过40度了),本来这对张锡纯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问题是小朋友比较难伺候,放着《伤寒论》的好方子不肯吃,吃什么吐什么。我们前面说了,张锡纯是从学中药开始习医的,所以对于使用单味药治病那是得心应手。张先生就用了一味生石膏熬水,这东西好,无色无味,骗小孩子说这是白开水,小朋友一喝,烧退了一大半,然后他又喂了几次石膏水,公子的病也就全好了。
1900年(清光绪二十六年),中国发生了很多大事:八国联军开始侵华、俄国侵占东北、北京沦陷,慈禧和光绪西逃、签订一系列不平等条约、各地各种起义……但是在1900年,不得不提的一件事是:义和团运动。河北(即当时的直隶,张锡纯的老家所在地)、天津、山东、北京各地义和团运动蓬勃发展多点开花,一边打八国联军,一边打清军,虽算不上所向披靡,那也是牛逼得不要不要的。
所以,我们单纯的张锡纯大哥,在他41岁的这一年,选择了支持义和团运动,然后,就成了清政府的敌人,不得不远走他乡。前面说了,他家离天津不远,所以他选择躲到天津的外公家。也不知道这时候外公老大人是否还健在,反正他到天津后,再也不能像在自己家里的时候一样“游手好闲”“一心只读圣贤书”了。史料记载,1902年,张锡纯在外公家所在的仁村当塾师,相当于小学老师,但是当时的小学是小班制(私塾)。这似乎是他的第一份工作。
这一年,43岁的张锡纯在陌生的天津其实就是个路人甲,更没有行医为业,但是自家亲戚还是都是找他看,所以同村的人大概还是都是知道这个老师会看病的。这不,仁村的一个刘姓孕妇得了霍乱(那几年刚好是中国霍乱高发流行的年份),上吐下泻一天一夜,完了胎儿也流产了,整个人昏死过却,眼神泛散,脉象摇摇欲绝,家人感觉已经无力回天了,给她备好棺椁,换上寿衣,抬到外屋不常用的小床上,通俗来说就是:等死。这时候有人说那个谁家里的张锡纯会看病,要不还是叫他来看一下吧,于是便有热心人把张老师叫来了。
张老师一看,这寿衣虽然穿上了,脉象若有若无,但是还有一口气在,只是口眼皆闭,已经了无生气了,买药肯定是来不及了,怎么办?张锡纯想着上次给表哥刘玉珍家开过一个方子,应该还没吃完,赶紧跑去表哥家把剩下的两付药拿来,挑出里面的山萸肉(张老师非常喜欢这味药,后面你就知道为什么了),共得六钱(大约30克),大火急煎成一碗汤药,扶起病人,强行灌下,一会儿竟然能发声回应了,大家很开心。张老师又吩咐家属去买药,你道买的是什么起死回生丹?就两味:山萸肉、生山药各二两(不到200克,按现在的市价大概不会超过10块钱)。没错,就这总共不到230克的药,把这个将“死”的人救活了,书上说是“煎汤一大碗,徐徐饮下,精神顿复”。
1904年,清政府正式宣布废除延续1300多年的科举制度,学习西方办学校,这时候张老师回到了自己的老家盐山(为什么这时候他不用躲避清政府的追杀了?书上没说,我估计是因为这一年清政府赦免了很多人,包括参与戊戌变法案所涉人员,除康有为、梁启超外,其他人员均于当年五月被宽免),正式成为小学教员,教授代数和几何,是当时整个盐山县唯一会教这个的教员。
注意,这个时候他已经45岁了,还在当老师。当然,当老师对他来说其实是副业,为什么呢,因为他的主业是“校医”,学校的学生、老师的健康问题,基本上全部由他承包了,而且几乎全都是免费的,关键效果还好,以致于这些师生的家属也全部来找他看病,我在想当时那个校长也真是能容人,换成现在的校长估计早让张老师滚蛋了。
从1893年落榜到1904年当教员的这十年间,张锡纯的学习重心基本上全都放在医学上,而且是中医西医一起学,医理水平越来越高,临床疗效越来越好,尤其是中西汇通的学术思想越来越成熟。他一边学习,一边教书,一边看病,一边写笔记。1909年,清宣统元年,清政府即将寿终正寝前夕,业余习医的张锡纯完成了《医学衷中参西录》前三期初稿。
这个书不得了,一经出版,瞬间便出现了洛阳纸贵的现象,全国到处传阅,凡习中医者几乎人手一本,各种报刊杂志都是赞不绝口,比如《山西医学杂志》称之为“医书中第一可法之书”,《绍兴医报》称为“医家必读之书”,《奉天医志》称为“至贵至宝之救命书”,《如皋医学报》称为“执全国医坛之牛耳者”,维新医院院长姚汇川称“此作医中济世慈航也”……为《医学衷中参西录》一书作序题跋的那些牛逼人物更是不吝溢美之辞,此处就不抄录了。
需要特别提一下的是后来写《圆运动的古中医学》的彭子益,也就是被李可老先生称为第二个“医圣”的牛逼人物,当年是山西省平陆县县长,他也曾经蹭过张老师的热点。当时他给山西医学会写了一封信,建议全省“学生每人发给一部,必可救许多枉死之人……且学生都必佩服此书”。是的,没错,跟当年学《语录》一样,人手一本学张锡纯,就问你服不服。
三、从医之路
1912年,德州驻军统领黄华轩聘请张锡纯入伍任军医,开始职业行医的生涯,从此张老师终于可以改称张医生了,这一年他53岁。张锡纯一心远离政治,看不得人间疾苦,只想救治病人。他随军做了近四年军医,事实上他在这几年中是颇不开心的。
有诗为证:神州倏忽变沧桑,骤雨狂风几莫当。时事怆怀增感慨,天心搔首竟苍茫。英雄造世空悬忆,鹬蚌相持转自戕。万种愁思消未尽,闻鸡起舞剑生光。(《德州军中视日报有感》)又如:浮沉世世竟年年,百丈狂澜谁障川。傀儡登声原是戏,书生扼腕亦徒然。垒卵国运风潮涌,逝水光阴岁月迁。消尽愁思端借酒,俗尘不混醉中天。(《德州卫岸有感》)只能说,人在军中,身不由己,时局如此,造化作弄啊。
1913年,黄河泛滥,有一灾区孤儿流落至大名县,病饿垂危,张锡纯携至寓所救活。因不知其乡贯里居,即收为义子,取名张俊升,成人后为其成家立业,使谋生于天津。张锡纯逝世前终于查清其为河南滑县卢姓,遂改名卢俊升,一时传为义举。
1918年,奉天(沈阳)开办近代中国第一家中医院——立达医院,聘请张锡纯为院长。
为什么会有第一个中医院呢?这事还得从头说起。沈阳税捐局局长齐福田同志业余特别喜欢看医书。一次,他偶然看到刚出版的《医学衷中参西录》,仔细阅读后惊呼“奇书”。这时他想起了一位病人。原来,友人妻子患癥瘕,数年间看了好多医生都未见效。有了这本“奇书”,齐福田就根据病状和书中论述做了加减开出“理冲汤”。友人照方抓药,结果药到病除,而且病人饮食、睡眠都变好了,人也长胖了,真是神奇。通过此事,齐福田对千里之外的张锡纯心生崇拜,更加赞赏。
有一天,齐福田遇到了东三省官银号总办刘尚清(字海泉。为什么要特地说出他的字号呢,因为前两年大火的电视剧《老中医》的一号主角就叫翁海泉,我不知道编剧是不是从这里受到启发的),两位公务员见面闲聊,齐局长说:“东北这些年各方面进步很大,就是医疗卫生有待改善。沈阳有英国人、日本人办的西医院,唯独没有中医院。咱们是不是该着手办一家自己的中医院?”刘尚清说,这个主意好,就是缺领军人物。齐福田说:“《医学衷中参西录》著者张锡纯就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如能把他请来,东三省的医疗卫生事业何愁不进步?”
于是,他们又把帮助张锡纯在沈阳出版《医学衷中参西录》的伯乐、天地新学社的苏明阳等人请来商议。大家一致认为要在沈阳建一家中医院,取《论语》“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之意,名“立达医院”。院长由张锡纯担任。张锡纯收到邀请时,还远在千里之外的汉口。面对盛情,年近六旬的张锡纯欣然应允。他带着继承、发扬传统医学,丰富、壮大“中西汇通”思想的宏愿,慨然出关,1918年中秋节,张锡纯来到东北。一上手就屡治大病,很快就在东北声名大振,继而享誉全国。在沈阳期间,张锡纯进一步深化医疗实践和中西医汇通研究,完善、丰富《医学衷中参西录》,出版了该书第二、三、四期。
这时候,张锡纯医术已经非常高超了,咱们讲几个在沈阳发生的故事。
沈阳县长朱佩兰是个爱国的好官,字写得特别好。1918年秋天张锡纯来到沈阳时,朱佩兰正在为夫人的病焦急万分。朱夫人患的是温病,持续高热,看了很多医生,都没给看好。当朱佩兰听说自己的老乡(按:这老兄后来还跟张锡纯同年逝世)张锡纯来了沈阳,大喜过望,赶紧请到家中。
只见一位中年妇女身上敷着冰囊、高热不退、神志不清。张锡纯望闻问切后,告诉朱佩兰,撤掉冰囊,别让体内的病邪没有出路,接着开了著名的方子——石膏粳米汤,这药方就两味药,一味石膏,一味是煮饭用的粳米(大约相当于东北珍珠米),嘱咐分几次温服。服药后,夫人“豁然顿醒”,再经治疗而痊愈。朱佩兰特别高兴,千恩万谢,又叫来儿子朱良佐,让他拜张锡纯为师。
1920年,沈阳县政府里有个科长梅毒发作(大家不要联想),住进了日本人开的“受田医院”,治疗了20多天,没见半点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竟然全身发热、不醒人事。日本医生说,病毒已走丹田,治不好了,让他出院,回家等死。病人有个朋友,叫孙俊如,在警务处当科长,与张锡纯有些交往,请张院长去给诊治。听完孙科长的描述,张锡纯判断病人除患梅毒外,还夹杂外感。因病人在日本人医院,不便直接诊治。于是张锡纯用半斤生石膏末熬汤,装在一个葡萄酒瓶内(大家有没有发现,跟现在的医院差不多,他们宁愿自己治不好也不让中医治),托言探视病人进入医院。
看过病人后,张锡纯证实了先前的判断无误,就让病人温服带来的石膏汤。第二天,病人情况有所好转,头面的肿消了一大半。于是,张锡纯又在石膏汤中加入党参,继续装在酒瓶里带进医院给病人喝。第三天,病人“人事大清,脉亦和平”,清醒后的病人要求转到立达医院医治。日本医生见病情好转了,认为是自己的功劳,坚决不同意。没办法,只好请来了县长儿子朱良佐。朱良佐和日本人交涉斡旋、据理力争,最后才把病人“抢”到了立达医院。张锡纯为他又治疗了半个月,病人终于完全康复了。
铁岭(每次看到这地名,我就会想起一个人)有个小青年叫李济臣,是个“富二代”,终日无所事事,沾染了很多不良习气,身体一向病怏怏、弱巴巴的。这次竟然一病不起,拉肚子拉了40多天,怎么治都不见好。眼见命不保夕,他是家中独苗,如有三长两短,李家就绝后了。一时间,李家愁云密布。
病急乱投医,李济臣的姐姐找了个算命先生算了一卦。不算不要紧,一算彻底心凉了。算卦先生说,除非天医下凡,否则命保不住。天医星在哪儿呢?据说就是远来的神医。恰在就在此时,张锡纯从汉口来到了沈阳。一家人赶紧把张锡纯请来。张大师一切脉,又细又弱,指尖稍微用点力,脉就没了。张锡纯给他开了三宝粥,服后2小时,李济臣大喊肚子疼,便出脓血若干。李家一看依旧便血,质疑药不对症。张锡纯耐心解释说,这是肠中瘀滞,排完病就好了。又嘱咐家人给病人用糖水送服50粒鸦胆子。李济臣服药后安睡一宿,第二天早晨就不再便血。经过一番调理,李济臣的病就慢慢好了,身体也比以前强壮了。
张锡纯初到沈阳,立达医院又是刚开张,可想而知作为院长的张锡纯有多忙。所以看过李济臣后很快就忘了。有一天,他听闻李济臣病愈后,李家举家大庆,席间竟又嚎啕大哭,于是便问传话人,原来李济臣的父亲前一年也是患此病症不治而亡,李济臣感慨若是当时遇此神医,不至于阴阳两隔,想起此事,一家人不胜感慨,所以就哭成了一团。
那么后来为什么张锡纯又离开了沈阳立达医院呢,原来啊,那个时候就有政界打压民间中医的现象。
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医受到严重挤压,面临生死存亡的境地。1923年,沈阳成立了市政厅,医政管理也由警察机关移交到市政厅。新政管理要求中医重新考取行医执照,并要求抓药的药工考取药剂士资格。政府听信西医谗言,给当时的中医界造成极大打击,全国很多的中医诊所和中医机构都不得不关门停业。
张锡纯作为沈阳立达医院院长,兼任《沈阳中医杂志》编辑主任,是当时沈阳中医界的中坚人物,不可避免地受到牵连。一是市政厅向中医界施压,逼其就范;二是张锡纯遭人诬陷,被司法机关传讯;三是奉系军阀正在加紧准备第二次直奉战争,而张锡纯曾为直系军队服务,有人欲借此加害。多重原因逼迫张锡纯于1924年春夏之交,辞去沈阳立达医院院长以及在沈阳中医学会担任的职务,返回沧州。
张锡纯离沈返沧之时,《医学衷中参西录》第三期尚有余书待售,第四期已安排印刷。他之所以没有回老家盐山,而是落脚沧州,主要是因为沧州铁路、水路交通比较发达,有利于《医学衷中参西录》的邮购售卖。《医学衷中参西录》第四期版权页标注的“发行处”,就是“沧州立达医院”。
此后近两年的时间里,张锡纯一面在沧州立达医院及老家盐山行医诊病,一面发行《医学衷中参西录》第三、四期。与此同时,他继续在各大中医杂志发表文章,与医道同仁探讨中医发展之路。这期间,他还为很多医道同仁的医学著作作序,如《〈金匮广义〉序》《慈溪张生甫先生〈医学达变〉序》《〈黄纂医学要诀四种〉序》等,都发表在当时浙江、江苏、上海、山西等地的中医杂志上。
他在致友人信中说:“弟近在沧州,仍筹设立达医院,经营十余日,已粗就绪。虽区宇非繁盛之所,而东临铁路,西临卫河,亦属交通便利。且沧盐境地次毗连,是弟在沧,无异在本乡也。其处原有医学研究会。弟开院之后,仍思于沧州振兴医学,且此志百折不回。更思与我中华医界同人振兴医学也。”虽历经坎坷,仍初心不改,张锡纯振兴发展传统中医药的人生志向由此可见一斑。
沧州立达医院的地址,在小南门外西河沿临河楼房,现今沧州市运河区小南门地区西部、彩虹桥南、运河东岸,大概在现在的沧州回民小学那一带。
1926年春,直鲁联军北攻天津,战火波及沧州,张锡纯不得不放弃沧州立达中医院回到天津。这次不办医院了,我猜测可能既有战争的因素,也有政策的因素,国民政府视中医不是如草芥,而是如敌人,欲全歼而后快,这让多少中医人和中国人心寒啊。这时的张锡纯已经66岁,深感医术的传承时不我待,于是他和他的小伙伴们一起开办了中医汇通医社和中医函授学校。
张锡纯虽然年过半百才成为全职医生,但是名满天下,桃李半天下。及门弟子如隆昌周禹锡、如皋陈爱棠、李慰农、通县高砚樵、祁阳王攻酲、深县张方舆、天津孙玉泉、李宝和、辽宁仲晓秋等均为一方名医。私淑其学问者不可胜计。当时国内名中医如汉口冉雪峰、嘉定张山雷、奉天刘冕堂、泰兴杨如侯、香山刘蔚楚、慈溪张生甫、绍兴何廉臣等均常与张锡纯讨论学术,为声气相孚之挚友。
他在天津定居下来,白天诊病,夜间写作,通过“国医函授学校”和“中西汇通医社”,培养后继人才,同时继续整理出版、再版《医学衷中参西录》前三期合编、第四期、第五期、第六期,编写第七期。遗憾的是,第七期只写了一半,先生就与世长辞职了。似乎自古以来成就最高的作品都是有缺憾的,就像红楼梦弄丢后四十回、《兰亭序》有涂改、维纳斯残缺的雕像……《医学衷中参西录》最终没能讲完《伤寒杂病论》全文。
据马衡枢先生回忆,他是在这个阶段先接受张锡纯的函授教育,后来亲赴天津追随张先生参加面授学习,张锡纯先生在天津租界坐堂出诊,马衡枢伺诊抄方,跟随出诊给洋人看病。
1929年,70岁的张锡纯与上海名医冉雪峰结成南北同盟,反抗国民政府的《废止中医案》。
1929年(民国18年)2月,国民政府卫生部召开第一届中yang卫生委员会。会上余云岫、褚民谊等人先后提出了四项相关议案,其中包括废止中医之办法,以达到中医自然消亡之目的。考虑到余岩提案过于激进,中央卫生会议最后通过《规定旧医登记案原则》。
为防止被废止,中医界采取了组织社团、抗议请愿等多种措施进行抗辩,终于使此案未被施行。在此过程中,中医界也进行了许多推广普及中医知识、争夺生存空间的努力,为保存和发展中医做出了一定贡献。但中医界的图存抗争却使得中医在不自觉的过程中,走入了西医界预设的话语系统,并由此开始了科学化的道路,从此主流中医走进了西化的不归路,直至今天,主流中医已经基本主动完成完全西化,废医存药、组分中药成为主流中医的发展方向,传统中医仅存零星星火于民间,并且从1999年开始被不断遭到严厉打压,几近覆灭。此为后话。
1933年9月17日(农历癸酉八月八日酉时),张锡纯因心脏病卒于天津法租界24号路求志里中西汇通医社。九月,葬于盐山祖茔。
73年看似平凡的人生路,经历了诸多社会角色和生活经历,终于完成自己的人生使命,归于大地。
四、其人其书
我在很多场合公开讲过,张锡纯是中国中医史上最后一位大师。从他之后,至今为止,再也没有出现一位真正的大师。国家每隔几年就评选一批大师,早期的可能还有些真功夫,越到后面越滥竽充数。如今的所谓的国医大师,给张锡纯抄方,人家都会嫌你眼拙手笨。中医没落,越来越边缘化,在与西医的斗争中完败下来,与此密切相关。中医界急切需要再出现一位像张锡纯或傅山一样的大师,重新奠定中医的历史和社会地位。
张锡纯治学虽多创论,然措词婉转,鲜直斥前人之非,与同道多友善,不好贬人贵己,不好大言傲人。中西医论争势若冰炭时,仍本其夙志,撰文论中西医理相通,医界不宜作意气之争,人且以为系中庸之道。但张锡纯对误人至死的庸医却当面斥之为投井下石者,毫不留情。此虽激于义愤,亦可见其忠厚至诚,对患者极端负责。他处世为学以“志诚”为信条,书屋名“志诚堂”。此乃德为世范。
张锡纯不避劳苦,自奉甚俭,常念学与年俱进,终生治学不辍。虽至晚年,每为人合药饵,必躬自监制;修订著作及复信答疑不肯假手他人。又力辟医不叩门之说,每遇疑难重证,辄辗转筹思,查考书籍,一旦有定见,虽昏夜立命车亲赴病家调治。即或病在不治,亦勉尽人力,每救疗至殓服已具,不肯稍有懈怠。此乃行为世范。
《医学衷中参西录》一书,是张锡纯一生刻苦治学的心血结晶,也是他长期实践经验的总结,更是他的创新精神与创新实践的丰硕成果。作为卓越的临床家和中西医汇通派的著名代表,张锡纯在中国医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学习其创新精神,发扬光大祖国医学具有重要的意义。
张锡纯创制新方的实践和成就更为后人称道。从其临床实践来看,他用药有不少独到之处。注重实效、以实践验证药用是张氏用药的一大原则。在理论上,常将中医脏象学说与西医解剖生理互证,力图沟通中西医,如认为《内经》所述厥证即西人所谓脑充血等。此外,他临证讲究详细记录病情,用药讲求实效,创制的许多新方多为后人所喜用。
张锡纯为人忠厚,志行高洁。其书自序云:"人生有大愿力而后有大建树……学医者为身家温饱计则愿力小,为济世活人计则愿力大"。这种志向基于"不为良相,必为良医"的思想,张锡纯虽终生未直接参与政治,仍常于诗文中流露出忧国忧民的心情。1924年,他自题其书第五期卷首云:"自命生平愿不凡,良医良相总空谈。坎坷无碍胸怀阔,遭际常怜国运艰。忧世心从灰后热,活人理向静中参。轩岐奥理存灵素,化作甘露洒大千。"诗中委婉地表达了未能医国的遗恨。
为济世活人计,张锡纯治医不计私利,凡有心得发现,必于医界公布。刊印书籍有赠送惯例,每难盈利。至于他对静坐吐纳术(当时特风行于学校)的体会,更多向医界提倡,以为不仅益于养生且利于治学。他的朋友和病人既有军政界要人,也有城乡贫民,相处中均一视同仁,不见傲下媚上形迹。他不置产业,日常业务仅足维持生计。
张锡纯三十岁左右才学习"西人西书"。开始他喜欢西医讲解新异。后来,钻研了十年,又认为西医新异文理,原多在中医包括之中。于是,中医包括西医之说,就成为他衷中参西工作的理论根据。所谓衷中参西,就是试图以中医为主体,沟通中西医,以发展祖国医学。他从理论到临床,从生理到病理,从诊断到用药,全面进行了尝试。就以他用药来说,多喜取西药之所长,以补充中医的不足。他认为,西医用药在局部,是重在病之标;中医用药求原因,是重在病之本。治病原就应当兼顾标本,因此中药西药可以配合使用。
在四十多年的治疗工作中,他不厌其烦,有始有终地建立了医案。他的医案于立案法度、记载项目,尤能要言不烦,简而不漏,首尾完整,层次也井然,可为医案的范例,后来的津梁。他认为,积累医案和病历,是在实践中研究医学的一种重要方法,也是习医不泥于古的一个条件,他从中得益不少。后来,那些医案成了《医学衷中参西录》的一个组成部分。
当时,《奉天医学杂志》《上海中医杂志》《医界春秋》《杭州三三医报》《治口中西医学杂志》《新加坡医学杂志》等报刊,均先后聘他为特约撰稿人。他在这些报刊上发表了许多有创见的医学论著。后来,他汇集十八年的经验,在方后缀以诠解与紧要医案,又兼采西人之说与方中义理相汇通,编成了《医学衷中参西录》(见第六期)。这是他一生临床的经验总结,刻苦研究医学的心血结晶。从辨证论治到选药主方,均切近实际,讲求实效,并有不少独创见解。
《医学衷中参西录》曾分期刊行,流传颇广,受到当时医学界的推崇与欢迎,被称为我国中医界"第一可法之书"。孙蕊榜为此书题词说:“费尽心神五十秋,中西合撰几研究;瑶编字字皆珠玉,普济苍黎遍九州”。书中前三期是张锡纯编的,以方为目,随方附论,论述了阴虚劳热、喘息、阳虚、心病、肺病等三十五类病证,一般从生理和病案等几个方面进行论述,并附录了西医的有关理论和治法。第四至第七期,是由其子及门人编的,分别为药物学讲义,医论、医案、伤寒论讲义。全书载方一百八十九首,简要适用,其中有一百六十余方,是他自拟的,有实用价值,颇为一般中医所喜用。
清末民初,西学东渐,西医学在我国流传甚快。张锡纯结合中医的情况,认真学习和研究西医新说,沟通融会中西医,按他的说法:“今汇集十余年经验之方","又兼采西人之说与方中义理相发明,辑为八卷,名之曰《医学衷中参西录》。"从其著作命名足以看出作者的用心良苦:衷中者,根本也,不背叛祖宗,同道无异议,是立业之基;参西者,辅助也,借鉴有益的,师门无厚非,为发展之翼。
针对当时中西两医互不合作的现象,张锡纯主张:“西医用药在局部,是重在病之标也;中医用药求原因,是重在病之本也。究之标本原宜兼顾。""由斯知中药与西药相助为理,诚能相得益彰。"并验证于临床:典型如石膏阿司匹林汤。他说:“石膏之性,又最宜与西药阿司匹林并用。盖石膏清热之力虽大,而发表之力稍轻。阿司匹林味酸性凉,最善达表,使内郁之热由表解散,与石膏相助为理,实有相得益彰之妙也。"再有治阴虚发热,肺痨,用醴泉饮送服阿司匹林;治肺病发热,以安替匹林代石膏发汗;治癫痫,用西药镇静剂与中药清火、涤痰、理气之品配伍;治梦遗,加溴化钾或水合氯醛以增加镇脑安神之功。以上表明,张锡纯开创我国中西医结合事业功不可没。
张锡纯在《医学衷中参西录》中,论述每一方剂时,对一证一药都作了详尽的分析与阐明,对其用量、加减、单用、合用、服法、疗效情况都给予详细记载,其组方严谨,药味少,用量大,针对性强,立意明确,配伍巧妙,并着重指出用药配伍原则:“取其药性化合,借彼药之长,以济此药之短。"
张锡纯结合中西医、自创新方、配伍用药、及服药方法等均围绕提高临床疗效而展开,并付之临床验证,我们不仅要学习他自创新方的精髓,更重要的是学习他的自创新方的思维,勇于提出自我见解。
衷中参西、汇通中西医的思想,使张锡纯找到了全新的治学观点和方法。第一是抛弃崇古泥古、固步自封的观点,敢于创新,不全于故纸中求学问。从文献出发,汇通中西医基本理论,并不足以解决当时的临床问题。这方面的与古为新主要得益于他的第二种观点和方法,即反对空谈的观点,崇尚实验方法。张锡纯虽无利用仪器进行实验室研究的条件,而他却能充分利用了自己长期临证实践的条件,尽一切可能通过切身体会去寻求知识。
张锡纯的实验精神突出表现在两方面,一是对药物的切实研究,二是临床的细致观察,以及详细可靠的病历记录。他认为,学医的"第一层功夫在识药性……仆学医时,凡药皆自尝试"。自我尝试仍不得真知,则求助于他人之体会。为了研究小茴香是否有毒,他不耻下问厨师。其他药物毒如巴豆、硫磺,峻如甘遂、细辛、麻黄、花椒等,均验之于己,而后施之于人。对市药的真伪,博咨周访,亲自监制,务得其真而后己。因此张锡纯用药之专,用量之重,为常人所不及。特别是他反复尝试总结出萸肉救脱、参芪利尿、白矾化痰热、赭石通肠结、三七消疮肿、水蛭散症瘕、硫黄治虚寒下利、蜈蚣蝎子定风消毒等,充分发扬了古人学说,扩大了中药效用。他对生石膏、山萸肉、生山药的研究,可谓前无古人。
《医学衷中参西录》全书逾百万言,学者多感百读不厌,关键在于其内容多为生动详细的实践记录和总结,而绝少凿空臆说。其中张锡纯自拟方约200首,古人成方或民间验方亦约200首,重要医论百余处,涉及中西医基础和临床大部分内容,几乎无一方、一药、一法、一论不结合临床治验进行说明。重要方法所附医案多达数十例,重要论点在几十年临证和著述中反复探讨,反复印证,不断深化。因此,张锡纯被尊称为"医学实验派大师"。
张锡纯全书载案逾千,轻浅之病记载稍略,重病、久病或专示病案者,观察记载无不详细贴切,首尾完整。当时国内西医病案及论文也多不及其著述资料翔实。文中以中医立论者,必征诸实验;沟通中西者多发人深思。读其书者或不能尽服其理,但必不以为作者妄言欺人或故弄玄虚以凑篇幅。勤于实践,切身体会,仔细观察,随时记录,不断整理提高,就是张锡纯的实验方法。
中约堂的会员、我的学弟学妹、同道好友、公众号读者、微信群好友,凡有人问我,如何能快速学好中医,我总是对他们说:如果你想只看一本书就学会中医,没有时间或不想按步就班系统地学习中医,那么你就看《医学衷中参西录》。从疗效上来说,除了《伤寒杂病论》,还没有任何一本书的整体疗效能超过它,尤其是那些所谓的现代的大师的医书,大部分都是在浪费纸张。(李太云,2022.2.28-3.5于泉州中约堂中医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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