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工作于《大任》周刊,老总孙宝毅某日差我去访问大作家徐訏。他道:“天地线早搭通了,你见到徐先生要正经一点,千万不要贼头狗脑,他脾气古怪,小心弄僵!”因知徐訏不易约晤。孙老总是花了一番工夫,才获这个良机。
相约那天下午,我提早半小时到中环大会堂的嘉顿餐厅,以为准时,岂料,徐訏已在座,穿着棕色法兰绒上衣,配一条鹅黄长裤,里面格子咖啡绒衬衫,袋口插了深黄色领巾,配一对棕色皮鞋,派头一落。我走进去时,他正抽着烟斗,香烟袅袅。“徐教授!你好,我是《大任》沈西城。”送上名片,自我介绍后,往下说:“徐教授,你抽的可是三个B?烟丝嘛,应该是太子牌吧!”听得我这么一讲,徐訏杀气严霜的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喔!沈先生!你怎么知道是三个B?”标准的北京国语。我只好用蹩脚国语回答:“我爸爸也抽烟斗,每星期我都要帮他清理。”“沈先生,你是上海人吗?”大抵听出我的国语不灵光,带上海口音吧。我只好坦白承认。徐訏脸上掠过一丝喜悦:“那我们可以用上海话来交谈了,我是宁波人,上海大。”本是作文学式访问的,因为钟情烟斗,接下来,起码有三十分钟,话题围绕在烟斗上。“我爸收有五十多个烟斗,长的、短的、弯的、袖珍的,形形色色,不能尽录。”徐訏不示弱:“我有勿少烟斗,现在屋里厢里有二三十只,其他的都流落勒新加坡,唔么带过来……”扳起指头算:一二三四五:“统差下有五六十只。不过我顶喜欢三个B,登样仄格。”我对烟斗一知半解,仅凭从父亲那儿得来的微末知识,跟大师论斗谈烟,胆子忒大。“沈先生,你阿有吃过伐?”我承认曾经偷抽过。烟斗乃老爸恩物,旁人不能沾手。我趁伊上班,偷偷一试。不说不知道,每个烟斗摸上手都有不同的触觉,吸进口里的烟丝也会有不同味道。徐訏蛮高兴:“沈先生,侬踏进门槛勒,许多老腔吃勒几十年烟,也弄勿懂格价窍妙,侬再吃落去要成精勒!”说罢格格大笑。原来徐訏笑起来是很和蔼可亲的,严霜消失了,冷漠没有了。一笑,距离拉近。“真勿巧,平常我身边总带着两只烟斗,今朝出门口忘脱一只,勿然,拨一只侬你试试看。”我抱拳称谢。
这不是一只烟斗(油画)雷内·马格利特[比利时]
由于嗜好相同,访问顺利,问得直接,答得坦率,徐訏对当年香港文学界的情况非常不满,在他眼中,香港好多所谓大作家,根本不入流。可又出乎人意料之外,他并无小看流行小说家,甚至说有些流行小说,尤其刊登于《星岛晚报》副刊上的很不错,如果能认真一点,眼界放远一些,会成为很好的文艺小说,他特别点名刘以鬯。我知道他们是知交,重庆时期,刘以鬯办怀正出版社,出版了不少徐訏的作品,《阿拉伯海的女神》《黄浦江头的夜月》,后者我看过,乘兴问:“侬欢喜去黄浦江?”他回答:“勒上海孵豆芽价辰光,我邪气欢喜荡到黄浦江,一个人吹吹风、吃吃烟斗、想想物事,逍遥快乐哉!”刘以鬯一直视徐訏为半个老师,不止一趟对我说:“看五四文学,千万不要漏掉徐訏。”我有点不理解,刘以鬯往下说:“依我看,徐訏的小说不比鲁迅的差!”(林语堂也有同样的评语)哗!能跟鲁迅相比,那还了得?刘以鬯一正脸色,要我去看《英法海峡的荒谬》。一看,惊为天人,全书弥漫着浪漫气氛,还蕴含着哲理。奇怪的是香港人不太知道他,徐訏给人小看了。刘以鬯惋惜地说:“也许是宁波人脾气硬,跟人难合吧!”于是,我想起孙老总的话“他脾气古怪”。听说曾有人访问他,问一句,答一句,最后以问得太肤浅,拂袖不顾而去。能跟我聊了足足两个小时,西天出太阳,难乎其难。谈至半当完儿,发觉我还没叫东西,为我点了咖啡,伴以栗子蛋糕,谢谢侬!我说六十年代中期,看过一部他的小说《盲恋》,给拍成电影,李丽华、罗维、陈厚主演。电影开头徐訏夫子自道,介绍这部小说。听得我如此说,哇一声,叫起来:“我是拨罗维价坏瘪三骗,讲明拍照片,随便讲几句,原来是拍成电影,难看死勒!”我说不难看,你一摆出来就是作家范儿。他听了很开心:“价本小说其实勿是我顶好作品,不过写人性光辉不在于样貌美丑,还是有点意思!”说到杰作嘛,哪能漏掉《风萧萧》,四四年成都出版,反应奇佳,读者抢购,迅即登上畅销榜第一位,那一年也就成了“徐訏年”。五零年南下香港,兜兜转转都是住在九龙城,我问为啥?徐訏轻描淡写地回答:“侬勿晓得,价面有上海霞飞路味道!”南来这么多年,眷恋依旧。这时天色渐渐冷起来,还洒下雨,要告别了,忽地唤住我:“沈先生,侬刚刚录勒音,顶好录音带子交拨我,我叫圆圆写下来好伐?伊蛮巴结!”一壳冷水浇,这不是说我写得不行吗?可徐先生既说出了口,何能推却?只好听命。后来才知道圆圆是他浸会大学的学生,徐訏只相信自家的学生。
再见徐訏,已在一年半后,出版社老板王冷支持他出版一本《七艺》月刊,翁灵文丈要我帮忙编稿,徐訏见到我,大声道:“沈先生,真高兴又看到侬,价趟我有多带一只烟斗,侬要吃一只伐?”敬谢不敏,还是谈稿子。这本《七艺》只出了两期,即寿终正寝,原因在于徐訏的五十年代编法和采稿方针太不合时宜,销路奇惨,王冷不愿再支持下去。徐訏很懊恼地用国语对我说:“沈先生,我一定要搞一本像样的文艺月刊给王老板瞧瞧!”数年后,徐訏去世。秋风扫落叶,遍地枯黄,今夜雨蒙蒙,窗外一片苍茫。想起徐訏,壮志未酬,怕难瞑目。风萧萧,大师一去兮不复返。
作者:沈西城编辑:吴东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