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寞北京城》
落寞寒宵欲逞强,雕弓银箭射天狼。
一念思尽天下事,策鞭鲲鹏任翱翔。
——《落寞北京城》
却说“芙蓉舫”驶离山东,继续北上。
运河两岸都是从山东、直隶逃荒而来的百姓。他们衣敝履空,埋头徐徐前行,向北京而去。郑森不忍卒视,心酸难耐。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在临清遇袭之后,钱谦益一见难民,就跼蹐不安。眼见沿途满是逃难的百姓,他心惊肉跳,命令船工奋力划桨,全速北上,须臾不敢懈怠。
“芙蓉舫”昼夜皆行,到第三日黎明,终于驶入顺天府境内。通州码头,遥遥在望。
这通州码头,就设在县城外,距离城门不足一里。运河沿岸,靠近县城一侧,原先都是集市,如今却破败不堪。
时值盛夏,日出很早。但今早却天色阴沉,密云不雨。
今日靠岸进京,船上众人都起得很早。钱谦益和柳如是尤是,二人早早梳洗打扮,步上船头。
“芙蓉舫”尚未靠岸,郑森就遥遥望见前方码头上有两顶巨大的华盖。每顶华盖下,分别立着一人,皆高官装束,锦衣绣袍,蟒带华冠。二人身后,数十名侍卫列队整齐,昂首肃立。
“咦?这不是戏里头的钦差嘛!”站在郑森身边的褚人获不禁脱口道。
褚人获所言不错,这些人正是朝廷派来的钦差。当先二人,乃司礼监随堂大太监方正化和吏部左侍郎李明睿!
钱谦益此番来京,过于大张旗鼓。大运河沿线到处是东厂耳目,“芙蓉舫”一路上的情况,全在其监控之下。他们早算准了钱谦益抵京的日子和时辰,并密报司礼监,司礼监再知会吏部。于是两大衙门便各自派员,早早候在码头,专待钱谦益一行靠岸。
钱谦益望见岸上官员手捧圣旨,满心欢喜。以为皇上要加封自己为大学士,钦命内监与外臣,共同宣读圣谕。他侧过身来,让柳如是认真端详,帮忙修饰仪表,将衣冠又好生整理一番。
船刚一靠岸,尚未泊稳,钱谦益就忙不迭走上码头,满脸堆笑,跟两位钦差作揖行礼。孰料方正化和李明睿脸上却罩着一层寒霜,态度颇为冷淡,礼都未还。
李明睿双手端着黄金托盘,恭呈于方正化面前。方正化从盘中取出圣旨,缓缓展开,微微晃动脑袋,吊起公鸭嗓,高声道:“钱谦益接旨!”
“臣,钱谦益,接旨!”钱谦益急忙跪倒在两位钦差面前,等候降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新任礼部尚书钱谦益,言行不检,狎妓招摇,德道皆亏,甚负朕望,辱损国颜。特收回成命,革除钱谦益礼部尚书之职,贬为庶人!钦——此——”
几句话顿如晴天霹雳,劈得钱谦益头晕目眩,四肢酸软,瘫坐在地。他万万没有料到,还不到半月时间,事情就变成这样!自己被贬还乡,闲居十年,好不容易起复还朝,怎得还未重登庙堂,却又堕入深渊?
事出突然,钱谦益始料未及。他双手撑地,摇摇晃晃,勉强直起身来,颤抖着双手接过圣旨,反复看了好几遍。犀牛角轴,金黄绫锦,天头瑞鹤凌云,两畔银龙翻飞。圣旨上赫然钤盖着“崇祯之宝”四个篆字,色泽朱红,鲜艳醒目。没错,是圣旨,千真万确,毋庸置疑!钱谦益万念俱灰,只觉地动山摇天旋地转。他全身哆嗦、嘴里结巴道:“臣……臣……钱……谦……益……谢主……主……隆……”言未毕,钱谦益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方正化鼻子一哼,微微转头,朝身后使个眼色。两名侍卫闪身而出,箭步上前,把钱谦益架了起来。
短短一个月里,钱谦益起而复落。此事看似是因其携柳如是进京而起,殊不知,背后却是大明王朝高层之权争利斗。礼部尚书最终人选,必定乃各方势力掰腕博弈之结果。
所谓“柳如是事件”,不过是条导火索罢了。这个把柄一旦到了政敌手里,便会如利剑一般,直插对方要害!
崇祯皇帝登基之甫,决心铲除以魏忠贤为首之阉党。可未过多久,他就发觉:阉党虽被惩肃,但原有的政治平衡也随之被打破。没了阉党制约,东林党人遍布朝野,把持朝政。他们上通下联,飞扬跋扈,无论大事小事,都要按其意思去办。崇祯皇帝要是同意也就罢了;倘若不同意,东林党人便会众口一辞,不厌其烦上疏奏事,逼迫崇祯收回成命。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弄得崇祯脸上无光,心中郁愤。
对这种朋党比周、欺世盗名,威胁皇权、倒逼皇命之行为,崇祯忍无可忍。为了扭转这一被动局面,在阉宦们提议下,崇祯皇帝重新扶持亲信太监,牢牢掌控特务机构,密切监视朝臣动向。同时,在人事任免上,有意压制东林党,对朋党色彩浓重之官员,能不用则不用。十年前钱谦益被免下台,正是政治风向转变之体现。
其后,礼部尚书一职,便逐步淡化朋党色彩。由非“东林”之内阁首辅温体仁,长期兼任礼部尚书。后温体仁被罢免,礼部尚书更迭频繁,三年间换了三个尚书——薛国观、程国祥、蔡国用,皆非“东林”。
多年来,钱谦益无论在朝为官,还是在野为绅,都处处标榜其“东林”身份。尤其近几年,更常以东林党魁自居!之所以如此,乃是希望凭此给自己增加政治砝码。有庞大组织做后盾,远胜独自拼争。如此积淀数十年,到崇祯末期,天下官宦士人,公认其为“东林”党首。
为借此机会扳倒钱谦益,打击东林党,张溥亲自出山,披挂上阵。陈子龙、顾亭林、徐孚远等人在苏州围堵钱柳二人失败后,张溥居中调度,运筹帷幄,务要趁机将钱谦益置于死地!
“复社”处心积虑,钱谦益插翅难飞。故其携江南头号名妓柳如是北上,且在苏州码头遭到江南士子围追堵截之事,飞速传遍全国,闹得沸沸扬扬。江南士子对钱谦益是又羡又妒,无不非议斥骂,参劾折子如利箭般飞向朝廷!朝野上下公愤四起,众怒难平。
一石激起千层浪。汹涌澎湃的舆论潮流,将钱谦益彻底淹没。
因此事有违道德有损清誉,影响极其恶劣,东林党成员怕惹火烧身,皆绝口不道。整个舆论,完全被“复社”把持,将矛头指向钱谦益,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大明王朝尊儒重德,礼部居六部之首,论地位论权势,比吏部、兵部、户部这些实权部门更尊隆更显赫。到明朝后期,历任礼部尚书几乎都能入内阁拜相,总理或协理天下政务。
东林党人欲谋此要职,必定阻力重重。
以大内总管高起潜为首之司礼监怏怏不服。在其影响下,御马监、东厂、锦衣卫都持反对意见。这些机构行事隐秘,看似无口无舌,对朝廷高官之任免,亦无权谏议。但其手眼通天,耳目无处不在,眼线遍布天下。故钱谦益之一举一动,皆在其掌握之中。他们只需将消息抖搂出来,通过各种渠道传递至各级御史或六科给事中,那些言官们便会为其充当喉舌,替其出头出面,如此神不知鬼不觉达到其目的。
以首辅薛国观为首之内阁,对钱谦益复任礼部尚书一事,亦心存芥蒂。他们生怕钱谦益入阁后,会削弱其权力,危及其地位。故顺势推波,借题发挥,暗中引导朝廷言官大肆弹劾。
以张溥为首之“复社”,更是群起而攻之。尽管此时“复社”里,论资历论声望,还无人能竞争这一职位。可这并不代表“复社”不参与此事。其理想人选,乃闲居在家、已与“复社”秘结同盟之前内阁首辅周延儒。周延儒虽出身“东林”,却极力淡化其朋党色彩,刻意与“东林”保持距离,亦未暴露与“复社”之勾连。为确保周延儒上位,复社成员尽心竭力,积极运作;四处奔走,不遗余力。
对钱谦益这个“东林”头子,崇祯皇帝本就不满,只不过受朝廷内外“东林”势力左右,且眼下确无更好人选,才迫不得已让其起复。国难当头,钱谦益来京上任,不带妻子家眷,反倒携了个江南名妓!且扬铃打鼓,兴师动众,弄得满城风雨,成何体统!
而今事情闹了这么大,钱谦益声名狼藉,斯文扫地。就连那些原本明里暗里支持他的东林党徒,此刻亦销声匿迹,唯恐避之不及。
如此,乐极生悲,乐尽哀来。钱谦益起而复落,滞留在京。
一路上,几经波折,多亏郑森大家才平安抵京。柳如是对郑森的看法,亦有所改观。
临别前,钱谦益独自上岸,跪接圣旨。
郑森和褚人获在房中整理行李,准备辞别。出乎意料,柳如是竟来到门前。她寻了个借口将褚人获支开,让他去船头打一壶水来。褚人获爽朗应承,转身出去打水。
柳如是走到郑森面前,两人相距不足两步。
二人近在咫尺,柳如是身上的胭脂粉气都能嗅见。郑森不知所然,后退一步,淡淡道:“师母请坐。”说罢,埋头继续收拾行李。
过了许久,柳如是并未坐下,亦一言不发。郑森有些诧异,不禁抬起头来。却见柳如是云娇雨怯,低着头,双手捧着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白丝手帕,朝他递过来。
柳如是这般神情,郑森还是头一次见。她比郑森大六岁,平素心高气傲,几乎不用正眼瞧人。今日却脉脉含情,涩涩含羞。与郑森印象中那个江南头号名妓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郑森虽有些莫名其妙,但其举止自若,伸手接过手帕,面不改色道:“多谢师母。”边说边转过身去,径直将手帕放入随身行囊。
柳如是见郑森接过手帕,立马转身,一脸娇羞跑出船舱。
褚人获打水归来,正逢柳如是低头而出。“您要的水……”却见柳如是一声未吱,头也未回,径自而去。褚人获疑惑不解,摇着头走进船舱。
钱谦益下船前,郑森已与其道过别。待一切收拾妥当,郑森携了褚人获,背起行囊,跳上码头,朝北京方向而去……
上岸后,郑森决定从通州城里走,以免绕路。他带着褚人获,从东门进,西门出,穿城而过。
通州古城因大运河而兴。县城临河而建,北城略呈圆形,南城略成方形,燃灯塔高耸,宛似一艘泊在大运河畔的单桅大船。后西城扩建,向外延伸数里,便形成如今规模。
城中情景,令人目不忍见。难民比目皆是,街道拥挤嘈杂、脏乱不堪。郑森触目伤怀,领着褚人获快速走出通州,朝北京而来。
郑森本次来京,还想顺道探望一下恩师黄道周。回国之甫,就开始打听恩师下落。七年前“金门海战”之后,黄道周回京上任。他先在詹事府待了一阵子,旋即调入都察院。此时已是副都御史,正三品大员。
不知不觉间,二人已进了北京城。郑森找路人问了情况,决定直奔承天门一带,感受一下大明皇城之威严。除此,兴许还能赶上官员退朝,遇见黄道周。想到此,郑森不由加快脚步。褚人获不会武功,脚步本就不快,再皆上岸后已步行二十余里,此刻更是有气无力,寸步难行。
这时天已大亮,为节省时间,郑森决定先行一步。二人约定,中午大明门前再会。
郑森健步如飞,朝承天门方向疾行,想在官员退朝前赶到紫禁城外。黄道周与百官一起退朝而出,师生二人欢喜重逢之景,不时浮现脑海。
然而,此景不过南柯一梦罢了!
是时,紫禁城内,气窒神凝。
皇极殿上,一位皓首苍颜、年近花甲之朝臣,为了社稷安危,竟跟崇祯皇帝针锋相对,吵得不可开交……他身着正三品朝服,须发俱张,据理力争,昂首立在丹陛下,冒死诤谏。此人正是大明都察院副都御使黄道周!
崇祯皇帝怒发冲冠:“给我拖出去,廷杖三十!廷杖三十!不对,五十!”
七八个锦衣卫立刻上前,动作麻利娴熟,将黄道周双臂反缚,拖向殿外。
黄道周木强敦厚,刚正不阿。虽出夷入险,却依旧奋不顾身,坚持己见,高声呼号:“奸佞不除,大明将亡!大明将亡啊!”
一位大学士毅然跪倒在地,为黄道周求情。此人身着正二品朝服,乃内阁大学士兼工部尚书范景文。
范景文以清正廉洁著称,声望可与海瑞比肩。他一带头,两班朝臣哗啦啦跪倒一片。
崇祯皇帝本就在气头上,众臣此举,无异于火上浇油。崇祯皇帝气得浑身发抖,在龙椅前踱来踱去,满腔怒火更加按捺不住,指着众官员威胁道:“胆敢求情者,统统拖出殿外,廷杖五十!”
求情众臣深知崇祯皇帝脾性,纷纷起身归位。
范景文兀自跪地,纹丝未动。其身后,只一年轻官员还跪着。除他二人之外,再无旁人坚持。
崇祯皇帝见此情形,怒不可遏。但心中似有顾忌,竟未处置这位大学士,而是命锦衣卫将那位年轻官员拖走,拉到殿外廷杖。
范景文双手执笏,奏道:“圣上,请三思啊……”
崇祯听罢,暴跳如雷,指着正被拖曳之年轻官员,厉声道:“八十!廷杖八十!往死里打!往死里打!”
盛怒之下,崇祯甩手而去。范景文担忧黄道周安危,起身快步走向殿外。
且说郑森脚下生风,大步流星。未过多时,便已进入北京,来到皇城之外。
郑森头一回进京,对大明王朝之都城,充满期待。
然而,沿途所见,却令其大失所望:流民入京,乞丐满城,满目皆是断壁残垣,黑檩焦椽。与想象中繁华富足之景象全然不同。
从通县到北京,一路上,乌云蔽日,天色黯淡;郑森闷热难耐,挥汗如雨。
崇祯二年起,来自东北的鞑虏们,便开始绕过辽西走廊,取道坝上草原翻越长城,兵临北京城下,劫掠畿辅重地。
八旗军这般来去几次,京畿周遭,惨遭蹂躏。
最近一次,始于前年秋,睿亲王多尔衮及已革成亲王岳托统帅十余万大军,分兵两路,横行华北。直到去年三月,才陆续撤走。北直隶和山东两省被掳人口,高达六十万;被掠牲畜、财物,不计其数。
战火四起,烽烟千里。家园尽毁,百姓流离失所,背井离乡。北上京师之逃难者,接踵而至,不绝于道。
北京城里,与通州县城里相差无几。乞丐触目皆是,拖家带口,倒街卧巷。
郑森本想去紫禁城一看,未曾想根本进不去。他不懂皇城布局,绕来绕去,从东边的长安左门,踅至正南的大明门前。
大明门乃大明王朝之国门,位于北京城中轴线上,高大气派,庄严肃穆。歇山顶,飞檐崇脊,下有三阙;威武石狮左右各一,各配下马石碑一块。大明门乃皇城与市井之分界。门内,乃朝廷各大衙门之办公区,名曰“千步廊”;门外,乃车水马龙之繁华市井,名曰“棋盘街”。这大明门,只在重大节庆之日开启。皇家帝后之龙凤车辇,才能从中穿行,经皇家御道,进出紫禁城。其余官员,到了大明门外,必须下马下轿,步行通过。
郑森在此徘徊半天,三座大门紧闭,没什么看头。只一处属人耳目:一中年妇人,披头散发,鹑裳百结,携一幼子,对着大明门,口中唱着:“老天爷,你年纪大,耳又聋来眼又花。为非作歹的享尽荣华,吃斋行善的活活饿杀。老天爷,你年纪大。你不会做天,你塌了吧……”
妇人精神恍惚,反复哼唱,声嘶力竭,直听得人肝肠寸断。
古人尊天崇地,古籍中对天之称呼,一般都是“天公”。“老天爷”这种叫法,郑森还是头一次听说。越听越窒闷,郑森不愿久留,又沿着厚实的高墙,往西北方向绕去,不多时便至长安右门前。
长安右门又名“白虎门”,券门三阙。券门平日均不开启,官员下班时,都走南侧小门。此小门名曰西公生门。与此相应,在长安左门南侧,亦有一小门,名曰东公生门,为官员上朝之通道。
此时,长安右门外,空地上人山人海,全是来京鸣冤之难民。他们来此,是要击登闻鼓,告御状。几百名锦衣卫,一字排开,列成人墙,横亘在难民与登闻鼓之间。锦衣卫们个个身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双手平举烫金雕龙长棍,将难民们阻拦在外。
一中年士绅,身材矮胖,趁着混乱,弓着背、猫着腰,迅雷不及掩耳从锦衣卫胳膊下的缝隙中钻了进去,一口气冲到西公生门旁的登闻鼓前,提起鼓槌,奋力向鼓面敲去……
蜂虿(chài)作于怀袖。事出突然,通政司衙门大小官员,被吓得不知所措。
通政司正三品通政使徐石麒,此时就站在西公生门口,距离登闻鼓不过几十步。他惊慌失措,颤声叫道:“快,快,快拦住他,拦住他!鼓槌,鼓槌!”
周围其他官员方才醒悟,急三火四一拥而上,将中年士绅摁倒在地,七手八脚去夺鼓槌。
士绅紧揝鼓槌,死不松手。众人东揪西拽,连打带踹,险些将士绅手指掰断,才夺下鼓槌,抛掷一边。
徐石麒火急火燎小跑而来,俯身捡起鼓槌,紧捂于胸前,转头就往西公生门跑,边跑边朝门口接应之人道:“快快拿进去!拿进去!”
恰在这时,西公生门大开,一队锦衣卫,拖着一满身布血之官员,从里头走出来。原本嘈杂之人群,逐渐安静下来。前面几名锦衣卫抡起棍棒,厉声呵斥,百姓纷纷后退,让出道来。后面几名锦衣卫拖着那位官员,缓缓前行。所过之处,地上一道殷红。
范景文手擎象牙笏牌,紧随其后。
徐石麒慌不择路,竟一头撞在范景文身上,四仰八叉跌倒在地,鼓槌散落一边。范景文后退数步,差点摔倒。
他见徐石麒挣扎着坐起,忙去找鼓槌,怒目道:“你在做甚?撤了谏木换成华表还不够?还要藏鼓槌?”
这长安右门外,通政司衙门朝外的窗口前,原先架着一排谏木。这些谏木,本是供黎民百姓呈递状子、上达天听的。徐石麒主政通政司之后,以修葺为名,将谏木撤得干干净净,换成高耸的华表。这汉白玉盘龙大柱,精雕细琢,巧夺天工,美轮美奂。
范景文见徐石麒脸涨得通红,无言以对,故苦口婆心道:“百姓要的是谏木,而非歌功颂德之华表!”
徐石麒低着头,缓缓挪动脚步,急欲脱身。
范景文见其漫不经心,复又正颜厉色道:“登闻鼓乃我朝典制,专为百姓鸣冤而设!大明开国二百多年来,未曾听说谁敢藏鼓槌!没了鼓槌,要登闻鼓何用?撤了谏木,要通政司何用?”
徐石麒脱身不成,反驳道:“嗷呦(上海方言,体现人物语言特色),我说范大人啊,像我们通政司这种衙门,受理百姓申诉,这差事本就有过无功,不加官不晋爵,又不多挣一个铜板的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有拦住这些刁民,不让他们乱告状,我这通政使的位子,才保得住哎!至于通政司衙门,有没的事做,我管不了那么多唻。”徐石麒生于嘉兴,长于松江,口音很重。
范景文与黄道周一样,一身浩然正气,很少去琢磨为官之道。今日见闻,更是新媳妇上轿头一回,令其惊耳骇目。
范景文戟指怒目道:“糊涂,一群糊涂蛋!”
徐石麒又道:“您老可别这么说!今日之事,我最明白。就算将这通政司大门给锁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若是惊动了圣上,我这官儿,一天都当不成!”
范景文狞髯张目:“歪理谬论!一派胡言!”
俗恬风靡,积讹成蠹。范景文痛心疾首,拂衣而去。
阴云密布,一道闪电划过天际,接着一声炸雷,轰得人耳鼓嗡嗡乱响。
南洋地区濒临赤道,周围都是海洋,降雨很有规律,淡马锡(今新加坡)犹是,雷阵雨颇多,有时一天能下两场。一场出现在午后,未末时分;一场出现在日落不久,酉初时候。最美的便是午后那场降水,雨过天晴,碧空如洗,彩虹横跨天际,空气清新纯净,芳香馥郁,沁人心脾……
可这北京城的天气却不同,正午未到,空中就已彤云密布,电闪雷鸣;狂风大作,飞沙走石。这般异象,还是头一回见,郑森触目兴叹:北京城不愧是大明王朝之国都啊!连天气都异乎寻常,让人不可思议。
却说这个冒险钻过锦衣卫人墙、欲击登闻鼓告御状之人,名曰牛金星,河南宝丰人,虽还未到知天命之年纪,却已两鬓斑白。牛金星于天启七年中举,此后三次进京应试,皆名落孙山,至今仍是个举人。今年又逢大考,牛金星却未应试,而是在此等候告御状。
天还未亮,牛金星就来到长安右门外,欲乘间伺隙,敲击登闻鼓。
暑气逼人,牛金星面前的那名锦衣卫,忍不住用手擦拭额头汗水。如此一来,其胳膊自然要抬起来,烫金雕龙长棍亦要短暂收起。
投机之会,间不容穟。牛金星瞅准空当,从缝隙中钻了过去,却不料鼓槌被夺。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牛金星心里,直如刀剜锥刺一般。
今日负责拦截上访百姓的长官,名叫马吉翔,乃锦衣卫指挥佥事,官阶正四品。他们家是锦衣卫世袭军户,从永乐年间起,就生活在顺天府大兴县,乃“大兴帮”主要支柱。
眼见有个不要命的,竟敢钻过人墙,击登闻鼓告御状。马吉翔登时火冒三丈,几个箭步跃上前去,抢到牛金星身前:“哪里来的穷乡绅,敢击登闻鼓!不要命了?”
边说边揪住牛金星后襟,用力甩在一边。
牛金星重重跌倒,还欲挣扎着爬起,可马吉翔哪里肯给他机会?只见马吉翔飞起右脚,朝着牛金星肚子又是一脚:“死乡绅,看老子不踢死你!”
这一脚力道极大!牛金星被踢中后,身子接连滚了三滚,又平滑了一丈多远,直到撞在一名列人墙的锦衣卫腿上,方才停下。他双手捂肚,脑袋耷拉一边,哇的一声,吐出好大一口脓血。
眼见长官亲自动手,锦衣卫们哪敢怠慢?几个小缇骑赶紧跑过来,将牛金星架了起来。
牛金星此时已被踢得神志不清,隐约又见马吉翔赶上来。马吉翔这是要杀一儆百,让这些闹事的刁民看看,告御状的下场是什么!为让围观百姓都听见,马吉翔朝牛金星的方向边走边大声喝道:“告!告!让你告!看老子今天怎么弄死你!”说着,凌空飞起,朝着牛金星胸口猛踹过去。
可怜那牛金星,身子如断线的纸鹞子一般,先是向后飞起,然后又重重摔下,坠进人群,砸倒了一片难民。
郑森终于挤了进来,将牛金星慢慢扶起。被马吉翔连踢两脚后,牛金星内脏受损严重,胸前肋骨也断了好几根。腹腔和胸腔都已出血,浓血不断从口中涌出。
可那马吉翔仍旧不依不饶,流星赶月般纵出人墙,又扑到牛金星面前。十几个锦衣卫紧随其后,抡着长棍,朝百姓头顶砸去。难民们见其如此凶神恶煞,纷纷躲避后退,让出偌大一圈子。只有郑森扶着牛金星,仍在圈子里。一少年突然冲进来,抱住牛金星,痛哭流涕:“爹!……”这位少年名叫牛佺,乃牛金星之子,此番陪父亲一起来京告状。
马吉翔高声叫嚷:“打,给我往死里打!让这些刁民们看仔细喽!谁他娘的敢告状,就是这般下场!”
那些锦衣卫听到马吉翔号令,争相挺棍向前。其中一个锦衣卫,双手将长棍举过头顶,朝牛金星头上猛地砸下……
眼见就要血溅当场,郑森迅速将牛金星放到牛佺怀里,噌地站起身来。
长棍来袭,郑森扬起左臂格挡,同时反转右臂,右手五指伸开迎向棍梢。那长棍不偏不倚击在郑森胳臂上。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郑森左臂安然无恙,那棍却断成两截,前半截已握在郑森手中。
为在长官面前苟合取容,那锦衣卫刚才使出全身劲力,岂料长棍竟被震断!他顿时觉得双臂酸麻,双手虎口剧痛欲裂,竟连半截棍子都握不住。
形势突变,在场众人皆是一怔。原本争相打人的锦衣卫,都趋前退后,犹豫徘徊。马吉翔亦吃了一惊,迟疑片刻,又喝骂手下继续上前。
路见不平,挺身而出。郑森已打定主意,要帮助这对可怜父子,给告御状的百姓讨个公道。他单手持棍,拉开架势,欲与锦衣卫们一决高下。
就在此时,忽听得有人喊道:“哪里来的野小子,还不赶紧退后。”声音十分熟悉,郑森转头看去,岂料眼前这人,竟是自己的四叔郑鸿逵!他头戴无翅乌纱帽,身着秋色锦缎飞鱼服,腰间悬挂乌鞘绣春刀,标准锦衣卫千户军官装束。郑鸿逵不住朝郑森使眼色,让其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郑森正自犹豫,又见郑鸿逵朝马吉翔抱拳道:“马大人,这小子我认识,就交给卑职处置吧!”
马吉翔正为这事儿头疼呢,就凭刚才那一招,他已断定郑森绝非等闲之辈。当下自己身边,只有七八个手下,有无胜算,他心里全无把握。众目睽睽之下打群架,打赢了怎么都好说,倘若打输了……堂堂锦衣卫指挥佥事,带着一帮手下,连个毛小伙都料理不了。自己的一张老脸,还往哪儿搁?
天幸冒出个郑鸿逵,还要将郑森带走,马吉翔转忧为喜,当即顺水推舟:“随你的便,这些个不要命的,敢拦咱们锦衣卫的道儿,替我好好拾掇拾掇!”
郑鸿逵了解马吉翔心思,赶紧唱了个喏,应许下来:“马大人放心,交给在下,您老就放心吧。”
…… …… ……
锦衣卫又将牛佺拖至一边,一顿乱棍狂殴,劈头盖脸打将下来。牛佺双手紧紧抱头,在地上痛苦挣扎。
马吉翔在旁大吼:“好个不怕死的!老子瞎告状,儿子也掺和进来!给我往死里打!对,对,照住腿,先废了他两条腿再说!”
锦衣卫得到指示,更加卖力,七八条长棍,都朝着牛佺下盘招呼!
…… ……
郑森不知所以:“四叔,为何拦我?”
郑鸿逵压低声音道:“你不要命了!跟锦衣卫动手!活腻了吧?!”
郑森道:“这几人还不在话下,您放心就是。”
郑鸿逵有点生气,语气中有些抱怨:“放心?你武功高又如何?锦衣卫,那可是皇上的人!殴打锦衣卫,是惊扰圣驾、冒犯天子的死罪!那个带队的,是我们锦衣卫的头儿。你今天要真打了人家,不单你自己小命不保,咱们整个郑家都得跟着遭殃!”
郑森不语。人命关天,自己若不出手,那牛家父子,今天可能就命丧当场了。郑鸿逵似乎看出他心思:“放心吧,锦衣卫打人,一般不往死打,最多落个残废。像这种不要命的刁民,活该被打!”
郑鸿逵这话,郑森虽听着刺耳,但还是宽心许多。他转头问道:“四叔,您怎么在此?”
“我还想问你呢!这里乱糟糟的,你挤在人群里干吗?”
“我头一遭来北京,想看看紫禁城。”
“都什么时候了,还看什么紫禁城!赶紧去看看你师父吧!”
“您说得是黄老先生?”
“嗯,正是黄道周大人。”
“他老人家出事儿了?
“出大事儿了!你别在这儿管闲事了,赶紧随我走吧!”
“快告诉我?他老人家怎么了?”
“别问那么多了,快快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郑森无暇细想,跟着郑鸿逵走出人群。
走出没几步,便听见牛佺一阵惨叫。郑森回头,只见牛佺两条小腿已被生生打断,瘫在地上,痛不欲生。
郑森知道牛金星父子命在旦夕,迁延观望,欲返回施救。
郑鸿逵见他转身,赶紧一把揪住,急道:“干什么去?你师父都朝不保夕了!”
郑森听四叔这么一说,方觉黄道周那边刻不容缓,遂随郑鸿逵快步而去。
路上,郑森听郑鸿逵讲述,方才知晓黄道周遭刑之事,心中一阵惊悸。
黄道周适才在皇极殿上和皇帝顶嘴,崇祯皇帝怒不可遏,下令廷杖。黄道周被毒打八十大棍后,崇祯皇帝还不解气,又下令将其关进诏狱,听候发落。于是郑鸿逵带着手下,架着已昏厥的黄道周,从西公生门出来,穿过人群,向北镇抚司而去。
北镇抚司乃锦衣卫内设机构,专管诏狱,办公地点就在锦衣卫指挥使司衙门大院内。锦衣卫指挥使司位于大明门内千步廊西侧,与刑部和五军都督府毗邻,占地广大,气派至极。
却说这郑鸿逵排行老四,比郑芝龙小九岁,本名郑芝凤。“郑家五虎”在江湖上名头太响,虽然富甲一方,但出身海盗,毕竟为世人所不齿。三年前应试时,郑芝凤怕引起朝臣非议,故更名为“郑鸿逵”。“鸿”者,大雁也,喻意志向远大;“逵”者,四通八达之道路也,寓意人脉多广。
三年前,在“十八芝”骨干施大瑄积极运作下,郑鸿逵于考中武进士,直接入锦衣卫当差,担任从六品副百户,成为众人艳羡之京职武官。
郑鸿逵机敏灵动,勤劳踏实,有口皆碑,平日里银子使得勤,从不得罪人,各方面关系都维系得不错。锦衣卫上自总管骆养性,下至缇骑力士,都十分待见他。
因此,短短三年间,郑鸿逵就升至从五品副千户。今年年初,又升为正五品千户,跻身锦衣卫中层。
只是这种不次之迁,不知不觉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尤其是今年这次提拔,担任正五品领军千户,不仅挤掉了东厂督副兼锦衣卫副总管吴孟明之心腹张名振,且让该所副千户李纯忠递补提升之希望破灭。
黄道周被廷杖后,还要被扔进诏狱。
诏狱乃皇帝直管监狱。关进诏狱的犯人,案子如何审理,如何定罪,如何量刑,全是皇帝说了算,连三法司都无权过问。
官员在被廷杖之后,如果还要被关进诏狱。通常情况下,应是出承天门,经千步廊抵达诏狱。各大中枢衙门,分列千步廊两头。
今日为了吓唬百姓,震慑这些告御状之人,大内总管高起潜下令,让锦衣卫拖着奄奄一息的黄道周,出西公生门,故意绕个大圈子,以便杀鸡儆猴:连黄道周这样的高官,都被打得鲜血淋淋半死不活。你们这些刁民,还闹什么闹?
就在郑鸿逵离开的这一小会儿,他手下的锦衣卫们,拖着黄道周继续前行。
从五品副千户李纯忠走在黄道周身后,他嫌黄道周走得慢,时不时在后面踢几脚。
眼见李纯忠左足欲抬,又要向黄道周后背踹去……郑森飞身上前,探出右足,向下猛踏,狠狠跺在李纯忠脚面上。
李纯忠左脚被死死踩在地上,阵阵剧痛钻心而来,转头朝郑森怒目切齿,叱道:“哪里的崽子,要造反吗?”同时挥起手中绣春刀,连刀带鞘朝郑森头顶砸落……
郑森眼疾手快,五指倏出,将其手腕死死钳住。绣春刀顿在半空,纹丝不动。
李纯忠感到自己的腕骨似要被捏碎,疼得撕心裂肺,鼓睛暴眼!他强忍着没叫出声来,生怕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见笑于人。
郑鸿逵忙上前解围,一边扯住郑森衣袖,示意其赶紧松手;一边压低声音朝李纯忠道:“纯忠老弟,消消气。这个毛头小伙儿,是我大侄子郑森。性子太躁,又是头一次来北京,莽莽撞撞,尽惹是非。刚才多有冒犯,我先替他赔个不是,还请老弟多多包涵。放衙后,我定带他到你府上,登门谢罪。”
郑鸿逵如此低声下气,是因李纯忠乃“辽东王”李成梁之孙。郑森不知所以,明明是这家伙欺负黄师父,四叔却颠倒黑白,居然说出这般话来,处处回护李纯忠。他虽心里不愿,可还是松了手,撤了脚。
李纯忠一边磕蹍脚尖,一边揉着手腕。他虽是纨绔子弟,平日里傲慢不逊,目中无人;但毕竟出身将门,自幼习武,也算有两下子!刚才两番受制,已知郑森武功深湛,自己若再执拗,恐还要吃亏。
更让其始料不及的是,这小子竟是郑鸿逵的大侄子。早听说郑芝龙之子最近要来北京应试,未承想竟在此不期而遇。对海盗出身的闽南郑家,李纯忠向来不屑一顾。可俗话说得好:官大半级压死人。瞧不起归瞧不起,谁让郑鸿逵如今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呢?面子还是要给的。再说了,郑鸿逵谦虚和善,话又说的那么得体。既然人家把台阶都搬来了,自己还是识趣点儿,顺着台阶赶紧下吧。
因此,李纯忠虽仍吃痛,却没再发作。他朝郑鸿逵抱拳还了礼,勉强挤出个笑脸,然后转过身去,继续前进。
郑鸿逵见事态平息,赶紧招呼手下,让前边的人把黄道周架得高点儿。
这时,郑森望着老师黄道周,只见他两鬓斑驳,白发皤然,气息奄奄,任由锦衣卫左拉右扯。可怜的老人,年近花甲,怎会遭此大难?郑森痛彻心扉,忍不住双眼肿胀。
郑森想上前亲自把黄道周背起来,让其少受点罪。谁料心思刚一流露,身子还未挨过来,就被郑鸿逵悄悄按住后腰,使劲推了回去。郑森回头望去,只见郑鸿逵朝他不住使眼色。郑森明白四叔意思,生怕受此牵连,惹祸上身,并连累整个郑氏家族。郑森迫不得已,只得作罢。
众人来到大明门前。
大明门内就是千步廊,此乃朝廷中枢所在,只有官员才能进出。郑森乃一介平民,没有资格入内。
郑鸿逵吩咐郑森道:“我还得一个时辰才散衙,你自个儿先顺着煤市大街往南走。斜街口子上有个茶楼,名叫‘静心轩’。在那里等我一阵,我安排你歇宿!”
郑森看着恩师,忧心如焚:“我还得在这里等一下书僮。四叔您先忙吧,不用管我。”
郑鸿逵道:“那也好,时间不急,你俩会面后,再去茶楼也行。”说罢,郑鸿逵带着锦衣卫们,押着黄道周,从侧门进入千步廊,直奔北镇抚司。
此时大明门外,围观的群众已被驱散,只剩下那对可怜母子。母亲仍在反复唱着那几句:“老天爷,你年纪大,耳又聋来眼又花……”
大明门固然气派,郑森却无心观光,此刻更是忧心忡忡。正忧虑间,褚人获赶至大明门前。郑森领着褚人获,遵照郑鸿逵嘱咐,一路寻访,往“静心轩”茶楼而来。
“静心轩”茶楼就位于斜街与煤市街交叉口。【注:斜街是明朝的叫法,自清代以来,更名为杨梅竹斜街)】茶楼里人不多,很是清静。二人正要寻个位子坐下,忽见一其貌不扬的矮个男子,带着好多百姓,抬着重伤的牛金星父子,一起涌进茶楼。
茶楼老板见到矮个男子,赶紧迎上前去:“宋先生,您这是?”
只听那矮个男子道:“故人来京申冤,怎料竟被毒打,伤了筋骨,急需医治。特来叨(tao)扰,还望您海涵。”
茶楼老板赶忙道:“自己人,好说好说。”说罢,让小二腾出一块地方,并起几张桌子,将牛金星父子轻轻放在上面。
纷乱中,一老人背着药匣,拨开众人,走到桌前,取出纱布和木片,为二人接骨疗伤。
接骨用的木片,质地相当致密,看上去像是杉木。用杉树根木接骨,在中医里应用广泛。这位老人手法娴熟,干净利索,一看就是位经验丰富的老郎中。
人群中,一人与众不同。此人书生打扮,虽不修边幅,但看起来却品貌不凡。他坐在柜台对面,静听茶楼老板讲述宋先生之事。
郑森径直走到书生背后,挑了个座儿坐下!听他二人言语。
只听茶楼老板娓娓道来:
这位宋先生,那可了不得!
当今圣上登基后第三个年头,奴酋黄台吉(即皇太极)就带着十几万鞑子兵,翻过了长城,打到了咱们北京城下。将这北京城外头,蹂躏的一塌糊涂……女真鞑子走后,城外是尸横遍野,十室九空。房子烧的烧,毁的毁,连土地都不值钱了。城外幸存下来的村民,就把土地平整翻新,纷纷卖给城里人。我呢,就趁机在北沙滩这块儿,置了十几亩荒地,建了一处农庄。平日里,我姐姐和姐夫则住在庄子上,帮我打理。别的都好,可就是一到夜里睡下,便浑身难受。我姐姐是肚子疼得要命,我姐夫是头疼得要死!找了好些个大夫郎中,可这病呢,就是不见好,连病根儿都找不着。
最后呢,还是驴肉胡同那块儿,一位老郎中,给咱指了一条明道儿。他说你姐和你姐夫这印堂啊,怎么黑成这样?这阴气也太重了!这病啊,不像凡间的,倒像是中了邪祟!
听老郎中这么一说,我才突然想起来,自己茶楼门口,每天都有个姓宋的先生摆着个小摊儿,给人卜卦算命。我呢,当时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带着我姐和我姐夫,回到茶楼门前,让宋先生瞧了瞧。
宋先生这么一端详啊,就把毛病给看出来喽!
他说:你们两口子不是得了病,而是鬼上身!家里头有屈死的冤鬼,魂魄没有归天,一到太阳落山,就要出来闹腾。
当时听了这话,我们着实吓了一跳,就赶紧请宋先生出城,去庄子瞧瞧。当天下午,大家就到了庄子上。
庄子周围全是农田,只正当中盖着三间瓦房。
宋先生手拿罗盘,绕着瓦房,正转了几转,又倒转了几圈。最后在屋子西南角,停了下来。屋里靠墙是一铺火炕,我姐和我姐夫,每晚就睡在这铺炕上。
宋先生指着地上,嘴里念念有词:‘兵属两军汉满拼,弓箭长枪死磕死。魂压墙底走不成,头朝里来脚朝外。’就此处,有俩冤魂,你们把人家给压住了,能不折腾么?赶紧挖出来,好生安葬。
我们按宋先生所指,掘了还不到两尺深,锹头就碰见了硬物。继续挖下去,一双鞋子露了出来……这下便知道宋先生不是信口胡诌,这病根子啊,总算是找见了!
我们找了几根大木头,撑住茅屋外墙。然后小心翼翼继续挖,朝着炕底下不断掘进,果真挖出了两具遗骸。一具头发很长,外面套着咱们官军的铠甲,手里攥着一杆铁柄长枪;一具外面套着蓝色锦衣和牛皮铠甲,双手捂在胸前,死死握着一张弯弓,身后箭筒里,还有几支未全腐烂的雕翎箭。还有个地方非常特别,其后脑勺呀,留着一条长长的金钱鼠辫子!一看就是个来自东北的鞑子兵。这两具遗骸,便是起初我所讲那场战役留下了。
当时,蒙古族大将军满桂,率领五千名关宁铁骑,跟八旗军殊死血战。最后双方都打得筋疲力尽,趁着夜色各自后撤,连战场都没顾上清理。这两个当兵的,当时就死在这地方。
后来,为图省事儿,幸存百姓随便挖了个坑,将这二人遗骸就地掩埋,上面又复土平整。
我们按照宋先生吩咐,将两具尸骨好生安葬,分别立了石碑,做了超度法事。打那以后,我姐和我姐夫,再也没犯过病!此事不胫而走,不久就传遍了北京城。宋先生呢,也因此成了咱们京师的大红人儿!
其后我才知道,宋先生乃河南永城人氏。常言说的好: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别看宋先生其貌不扬,可他通天文,识地理,能掐会算,料事如神啊。先生两年前来到北京,也没个安生住所,晚上就在车马大店凑合。
为了报恩,也为了给茶楼招揽生意。打那之后,我就在茶楼后院,腾出一间屋子,请宋先生搬来居住。白日里宋先生就坐在柜台旁的上座儿,给咱北京城的居民,卜卦算命,排忧解难。
不过宋先生有个规矩,就是只给穷苦百姓看,从不接待达官显贵!凡是穿金戴银、骑马坐轿前来算命的,一律拒之门外。
这点大家都想不通,只是宋先生执意如此,我们也不便言语。
不等茶楼老板再开口,那书生就接话了:“老板,您说了这么多,我们还不知宋先生的尊姓大名呢!”
茶楼老板一拍脑门儿:“瞧我这糊涂的!先生姓宋名康年,也有人叫他宋献策。”
书生道:“我道是谁呢,如此神乎其神?原来就是江湖上闻名遐迩、被誉为天下第一术士的宋献策!鼎鼎大名,如雷贯耳啊。他自号‘阅遍天下悲苦事,算尽世间薄命人。’听你适才这么一说,果真是人如其名,名副其实啊!”
茶楼老板道:“宋先生给穷人看卦,分文不取。每日饮食,亦非常简单,一日两餐,只吃些杂粮与素菜,荤腥不进,滴酒不沾。”
此时,老大夫已给牛金星父子医治完毕。二人已无大碍,只需精心休养,待断骨自行愈合。常言道:伤筋动骨一百天。此后三四个月,牛金星父子怕是没法儿动弹了。
见牛金星父子脱离危险,宋献策一直悬着的那颗心,也终于放了下来,随即转身朝柜台边而来。茶楼老板与中年书生的这几句对话,正好被他听见。
宋献策把话接了过来:“我出身佃农,父祖两代,都是被地主恶霸逼死的!我虽读书不多,却立志要《占箕》和《破躁经》学透用活,做一名造福百姓的江湖术士!”说着已立在案前,将手中的晃签筒往桌上重重一放:“而且,这辈子只给咱劳苦人算卦,绝不给有钱人看相!”
话说这宋献策头大身小,吊眼刁眉,个子更是矮的可怜。此桌乃茶楼老板为其量身定做的,高低正合适。
宋献策站在桌前,摆好架势,继续道:“咱自个儿清楚。上天派我下来,就是为了解百姓之苦。吾必安贫守道,克勤克俭。金银百宝,抑或荤腥酒肉,都会使我双眼蒙蔽。”
宋献策话锋一转:“平日里,山人我就在这茶馆,给穷苦百姓算卦。这些天眼见十几万乡亲父老,都涌进这北京城里。逃难的逃难,诉冤的诉冤,还被毒打,痛心啊!”
宋献策长叹一声,复又指着那对受伤的父子道:“山人这位老兄,姓牛名金星,乃我们河南宝丰县一位了不起的人物。此番来京,本为告御状鸣冤叫屈,却怎想被锦衣卫毒打至此!方才多亏诸位帮忙,才将牛兄父子,救了回来!”
说罢,朝人群深深鞠躬,以示感谢。
人群中有人高声应道:“先生言重了!”
宋献策起身,又转过身去朝着那位大夫,双手抱拳举过头顶:“谢过乐先生!您老医术高明,妙手回春,真乃一代神医!”
这位老医生姓乐名廷松,祖籍浙江慈溪。他们乐家本是岳飞后代,之所以改姓,也是迫不得已。南宋绍兴十一年,岳飞蒙冤遇害。为躲避秦桧、万俟(mò qí)卨(xiè)等人追杀,岳家后人逃至慈溪,隐姓埋名,改“岳”为“乐”。此后,族人不再从军从政,而是苦心钻研岐黄之术,云游四方,行医为业,悬壶济世。
乐廷松鹤发童颜,神采奕奕。只见他放下手中的纱布和竹片,还礼道:“宋先生过奖了!救死扶伤,乃老夫分内之事,不必言谢。”
今日茶楼热闹异常,宋献策近来跟着百姓一起请愿,目睹诸多不平之事,牛金星悲惨遭遇更让其义愤填膺。他转身对大伙儿道:“山人自幼钻研奇门八卦,精通管辂(lu)之术。今日借此机会,咱们给大明王朝算算命,可好?”
“好!”“好!”“好!”……
围观人群,霎时鼎沸;茶馆内外,欢声雷动。
消息不胫而走,一传十,十传百。
茶楼内外,一时观者如堵。
宋献策以刘伯温和太祖洪武皇帝之对话《烧饼歌》开始,为大明王朝卜卦,大伙聚精会神,听其讲解。待讲到“木下一头了,目上一刀一戊丁”时,宋献策提高声调:
“木下一头了,说的还是个李字;目上一刀,是个自字儿;一戊丁,是个成字儿!三个字儿合起来,大伙一起念!”
“李——自——成——”
“对,正是李自成,搅动天下,推翻大明王朝的,就是咱们穷苦黎民之领袖李自成。”
众人恍然大悟。
宋献策心不由主,站在椅子上,高声道:“《烧饼歌》接下来的话是:‘天下重文不重武,英雄豪杰总无春。戊子己丑乱如麻,到处人民不在家。’大伙眼下,背井离乡,横竖是个死,为何不跟着闯王,轰轰烈烈干一场!”
在场之人半数以上揎拳捋袖,少数百姓还有些瞻前顾后。毕竟这是在北京城,大伙乃逃难而来,从不从贼,还未打定主意。
宋献策见大家有些游移不定,遂从怀中抽出一本小册子,高高举过头顶,在空中使劲儿摇晃:“《烧饼歌》已说完,大伙看,此乃卜者之至尊宝典,天下第一奇书《推背图》!预言王朝更迭,历史兴亡!”
《推背图》千载流传,妇孺皆知。众人仰首伸眉,耳不旁听。
“此书乃山人一位朋友,于太原府晋祠镇一古寨砖墙中发现的。山人这位朋友乃江南人氏,不幸英年早逝。临终之前,他将此书送予我,望《推背图》造福百姓,流传千古!”
言及此,宋献策黯然神伤,围观群众亦恭默守静。他打开《推背图》,翻到其中一页,一边朝大家展示,一边高声道:“此乃《推背图》第三十二象。红颜死,大乱止;十八子,主神器。“
“‘十八子’,乃一个‘李’字。‘神器’呢,说的是朝廷,亦是天子之位。其意乃李姓皇帝将横空出世,统御万民,执掌天下!”
随即,他又指着图的右下角,道:“此处还有四句颂诗:龙争虎斗满寰区,谁是英雄展霸图?十八孩儿兑上坐,九州离乱李继朱。”
言讫,宋献策收起书,继续高声道:“乡亲们,不光如此,早在武王灭商时,姜子牙写过一篇《乾坤万年歌》,其中也有四句话,是说眼下大明的。‘三百年来事不顺,虎头带土何须问。十八孩儿跳出来,苍生方得苏危困。’”
“冥冥之中天注定,灭大明者,必是如今的闯王李自成!乡亲们,赶紧回咱们河南,投奔闯王去吧!闯王也是咱贫苦人出身,自当处处给咱穷苦人着想,事事为咱老百姓出头!”
一时间群情激昂,人群如鼎水之沸。
宋献策振臂高呼:“九州离乱……李继朱……十八孩儿……主神器……”
百姓们振臂响应:“九州离乱……李继朱……十八孩儿……主神器……”
声音飘出茶楼,响彻云表;回荡在古都上空,久久不绝……
时值明朝末年,距离李自成攻破北京,只剩不到五年时间。大明王朝的特务统治,已到了登峰造极之地步!北京乃大明国都,形形色色的密探、卧底、线人、便衣,不计其数,分属不同山头。其各自单线联系,消息互不相通。这些探子们,将所获消息,禀报其上级。再由其上级,分别向各自所属衙门汇报。地位最高者,能通联御马监、东厂或锦衣卫;地位中等者,能通联巡城御史或顺天府衙门;而地位最低之耳目,只能将情况密报五城兵马司。
于是乎,未过多久,御马监、锦衣卫、巡城御史、顺天府巡捕房、五城兵马司,都派人前来,捉拿宋献策……
宋献策对此毫无察觉,仍慷慨激昂,侃侃而谈,号召走投无路的难民回河南,投靠李自成:“王朝兴废,皆是命数!大明开国已近三百年,气运消耗殆尽,如今苟延残喘,日薄西山。目下之世道,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刘伯温曾说:鱼无定止,渊深而归;鸟无定栖,林茂则赴。良禽择佳木而栖,自古如此。所谓君臣大义,那都是哄咱黎民百姓的。大明开国之君洪武皇帝,不也是贫苦人出身、早年乞讨求生吗?他能揭竿而起,打天下坐江山。李闯王为何不能?等打下江山,坐了龙椅,一样是盛世英主、开国明君!”
…… ……
各衙门公差先后抵达“静心轩”。
锦衣卫两位年轻军官,带队冲在最前头,想借此立个大功,出出风头。他二人乃叔伯兄弟,一个唤作麻天生,一个唤作麻天养,都是大同右卫世袭军户,“麻家将”后人。
二人一马当先,用皮鞭在人群中开道,须臾间便来到宋献策面前。
麻天生道:“不要命的矮子。你是得了失心疯?还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在此大放厥词!”
宋献策道:“身为天子,事事逆天而为!不顾百姓死活!天怒人怨,还怕人家说吗?”
麻天养道:“这里可是北京城,你竟敢大逆不道,在皇城根儿下妖言惑众,蛊惑人心,就不怕掉脑袋吗?”
宋献策浑身是胆,凛然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如今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战祸兵灾,连绵不断;枯骨遍野,生灵涂炭!我宋献策是死过几回的人了!一次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奈河桥头、鬼门关前都未眨过眼,还怕在这紫禁城外掉脑袋吗?”
麻天生气急败坏,怒道:“好你个算命的矮子!赶紧磕头认错!否则老子立刻叫你脑袋搬家!”说着哗啦一声,将腰间的绣春刀抽出一半。
尸冢之间,宋献策临死不怯。他面朝百姓,高声道:“乡亲们呐,这就是眼下之世道!大明将亡,此乃天意!此乃天命啊!”
“再说,再说老子剁了你!”麻天生恼羞成怒,狂吼道。
宋献策义正辞严道:“但凡有一口气在,我就要说!大明将亡,闯王将兴!改朝换代,近在眼前!”
…… ……
情势渐危,郑森打算暗中出手,搭救宋献策。他环顾身遭,只见不远处有个炸麻花的摊点。郑森缓缓挨过去,趁人不注意,悄悄探出两指,在砧板面团上掐了一下,揪下一点儿面来,抟成小球。
郑森此时位于宋献策正西偏南方向,二人相距至少十几步。只听“嚓”的一声,麻天生已将绣春刀全部抽出,照着宋献策的脖子砍将过去……
定谋贵决,机巧贵速。眼见宋献策命悬一线,郑森右手虚攥,蜷起中指,拇指轻扳,把手中那粒豌豆大小的面团,弹了出去。小面团从人群缝隙疾飞而过,不偏不倚,正中麻天生手腕,重重打在内关穴上!
内关穴位于腕横纹往上二寸处,被击中后,麻天生半条胳膊酸麻无力,竟连刀把都握不住。
几乎就在小面团打中麻天生手腕同时,一名身着一袭绛紫色长袍的中年人,倏忽出现于麻天生面前,将其刀刃掐在右手中。
出手掐刀时,此人已注意到疾飞而来的小面团,便用左手去拦。他出招已极迅捷,却还是慢了稍许,没能将小面团拦下,心里不禁咯噔一惊:何人武功如此之高?手劲儿如此之大,准头如此之好!
为掩人耳目,此人立刻变掌为爪,顺势握住麻天生手腕,拇指压在外关穴上,暗中为其解了穴道。
内关与外关两穴分处手腕内外,互为点解。那人撤掌收手,顺势将粘在内穴上的小面团掠下,悄悄藏进袖中。转头朝小面团飞来方向望去,犀利的目光在人群中一一扫过。
郑森一雷二闪,将身子隐于人后。
岂料为时已晚,那人已发现人群中稍许异动。虽茶楼里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水泄不通。可那人横眼斜睨,目光如炬,已将郑森锁定。
此人名叫独孤燕,现任锦衣卫从三品指挥同知。今日他身着便衣,隐在茶楼。
独孤燕是锦衣卫的指挥同知,但平日里在御马监衙门当差。二十年前,厂卫追捕南宫氏一族,他便在列。
麻天生脾气很大,武功很差。适才当世两大绝顶高手出招,瞬息万变,出神入化。像麻天生这等水平,根本无迹可寻。只道其手腕是被独孤燕擒住的,人家还趁势点了他的穴道。对郑森弹来打穴的小面团,丝毫没有察觉。
麻天生手腕吃疼,火冒三丈,转头就要骂人。他哪里会料到,钳他刀刃之人,竟是独孤燕!当即吓得魂不着体,顾不上手腕的酸麻,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小的麻天生,给……给独孤大人请安!”
他身后的麻天养也顺势跪下:“晚辈麻天养,给独孤伯父请安!”
紧接着,外面几十个锦衣卫,哗啦一下都单膝跪地,齐声道:“给大人请安。”
“好大的阵杖啊。”独孤燕摆摆手,示意他们起来,然后朝周围百姓道:“我有事请教二位百户大人,烦劳诸位后退几步,给个方便。”语气不怒自威,让人闻而生畏。
众人哪敢违拗,纷纷后退。只宋献策一人,昂然挺立,定足不动。独孤燕抬眼望了他一眼,并未怨怪,转头朝麻氏兄弟,压低声音道:“天生、天养,在北京城里,动不动就使刀子,好大的能耐呀!你们的父亲,就是这样教你们的吗?”
二人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心知独孤燕让众人后退,已是给自己留足了面子,忙不迭道:“不是不是,家父和伯父教导我们,在锦衣卫当差,要小心谨慎,低调为人。”
独孤燕道:“还说什么了?”
麻天生无言以对,麻天养吞吞吐吐道:“还有……还有……多听……多听独孤伯父的话……”
独孤燕音调陡变,怒斥道:“你俩听了吗?除了刚进北京那天晚上,跟着你们的父亲,来拜见过我一回。打那之后,你们兄弟俩就再没登过我家大门。”
麻天生哑口无言,麻天养不寒而栗道:“伯父息怒,我俩平日公务繁忙,实在抽不出空来……”
独孤燕鼻子一哼,呛道:“有空去青楼鬼混,没空来见我是吗?!”
兄弟二人吓得浑身哆嗦:“请伯父……请伯父放心,我们今晚一定过去,一定过去……”
独孤燕怒气稍散,不再理会麻天生和麻天养。他转过头,左手按住刀把,右腿踩住板凳,右手攥成拳头高高扬起,随时要往宋献策头上砸落。
围观众人见此情形,皆为宋献策捏着一把汗。
郑森沉几观变,断定独孤燕并无杀心。他作势要打,实是威胁宋献策,欲迫其低首俯心。
民不畏威,宋献策矢志不屈,昂然挺立。
只听呼的一声,独孤燕拳头重重砸下……
“啊……”人群中有人失声尖叫。大家目不忍视,闭眼扭头。
果不出郑森所料,独孤燕拳头虽然砸下,但路径突变。拳带劲风,从宋献策脸颊旁扫过,重重砸在桌面上。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桌子已齑碎成粉!
那宋献策仍旧傲然屹立,神色凛然,眼皮子都未眨一下。
独孤燕嘴角微扬,心中暗赞:“是条硬汉!”转头朝向围捕宋献策的各路人马,高声道:“都散了吧!穷秀才一个,犯不着劳师动众!此等小事,交给五城兵马司处理就好!”说罢,带着几个随从,大步离去。
独孤燕言简意赅,效果却非同凡响。一来在这些衙门里头,论权势论地位,御马监位列第一。二来独孤燕本人非同一般,在御马监和锦衣卫里都挂着职,且位列最高层,乃厂卫里头拔尖儿的人物。他一放话,谁敢违拗?
听独孤燕这么说,各衙门的公人,以及麻氏兄弟手下几十名锦衣卫,都纷纷撤离。即便是巡城御史衙门的,亦不例外。
众衙门之人先后撤离,只剩五城兵马司十数名衙役。因独孤燕有言在先,这些人并未为难宋献策,只上前和言劝谏了几句,让宋献策跟其回一趟衙门。
宋献策一言不发,朝人群拱拱手,转身随衙役们而去……
郑森初来乍到,不明就里,正自左思右想,郑鸿逵已挤至他身前。
原来郑鸿逵甫一放衙,就换了装,赶来“静心轩”茶楼。怎料宋献策正说得起劲,围观百姓挤得水泄不通。郑鸿逵虽早望见郑森,但见各衙门耳目、暗探潜进潜出,恐事态不妙,就未挤过来寻郑森,而是悄然无声隐于人群,不动声色暗暗观察。
直至人群散尽,他才过来找郑森,一见面就道:“这个算卦的矮子,真是狗胆包天!咱们闽南的乩(ji)童,假借神仙附体,也不敢这般狂语!”
郑森若有所思,道:“话虽不妥,但句句在理。”
郑鸿逵:“在理?今天算他命大,碰上了贵人,有意放他一马。若非如此,这个穷算命的,怕早已身首异处了。”
郑森还想探个究竟,孰料郑鸿逵道:“走吧,别操那闲心了。”
说罢,郑鸿逵拉着郑森,褚人获跟在后头,一起朝客栈而去……
路上,郑鸿逵将东西二厂情况,及午时茶楼一事,给郑森大抵讲了一下。
其实,东厂暗探早已得了线报,但处理此类事务,东厂从不露面。鹰犬们只负责把情况汇报上去,让锦衣卫抛头露面,他们在暗地里看热闹。
明朝末年,名义上西厂已不复存在。但实际上,崇祯登基后,对御马监进一步强化,西厂不仅秘密恢复,而且迅速崛起。崇祯时期,有关西缉事厂重建之事,秘而不宣,严禁私议!谁敢聚众谈论,一旦被告发,那可是掉脑袋之大事。京城里传说,凡私底谈论西厂之人,或离奇失踪,或死于非命。
听罢,郑森茫然不语……
郑鸿逵将郑森与褚人获安置于鲜鱼口街一家客栈里。这里距考场较近,也很安静;不像大栅栏一带那么喧嚣嘈杂,鱼龙混杂。
郑鸿逵让郑森先休整一会儿,自个儿出去置办礼物。稍后,叔侄二人要专程去李成梁府上,看望李纯忠,给他道歉赔礼。
如此一来,是非黑白全然颠倒!显然是李纯忠打人在先,且自己并未下狠手,那李纯忠仅皮肉之伤。郑森百思不解,不就是李成梁之孙嘛!四叔何以如此卑躬屈膝?
此刻最让郑森牵肠挂肚的,乃身受重伤之恩师。老师被打得皮伤肉绽,必是痛不堪忍,才晕死过去。此时又被关进诏狱,生死未卜。想到此,郑森不禁一声长叹……
而郑鸿逵可不这么想,他认为,上李府登门道歉,那是关系自己前途命运、关系整个郑氏家族兴衰荣辱之大事。今日过节若不及时化解,日后麻烦那可就大了。
郑鸿逵考虑周密,办事也精细。整个下午,他都在精心准备礼物:先是跑遍了北京城里的大小药房,终于买到了治疗跌打损伤和消肿解痛的两大名药——来自广东佛山的冯记跌打药酒和来自福建漳州的片仔癀;后又赶至福建会馆附近,置了许多闽南风味的上等糕点,茯苓膏和鲜花饼更是打包了好几打。
准备妥当后,郑鸿逵回到客栈,拉着郑森就往李府而去。刚走出几百步,郑鸿逵又觉得礼物不够重,于是又拉着郑森,往自家方向一路小跑。
一口气跑到家门口,郑鸿逵亦顾不得邀大侄子进屋坐坐,将郑森撂在大门外,独自跑进内室,来到桌前。瓦光锃亮的桌面上,放着一个红木托架,上面供着一把东洋倭刀。郑鸿逵立在倭刀前,出了阵神儿,有点恋恋不舍。但最后还是狠狠心,咬咬牙,噌地将刀取下,转身奔出门外。
郑鸿逵将手中倭刀交予郑森,长吁一口气,道:“这下礼够重了,应该可以了。”
郑森并未接话。一则,其非常抵触郑鸿逵之做法,心里不痛快。二则,郑鸿逵递过来的这把倭刀,着实让其惊诧不已。这可不是一般的东洋武士刀。郑森反复观摩:其竟是一把“村正妖刀”!一把如假包换之“村正妖刀”!
郑森一脸狐疑,转头望向郑鸿逵。
郑鸿逵早料到会如此,笑眯眯道:“识出来了?”
郑森惊道:“村正妖刀?”
郑鸿逵脸上尽显得意之色,道:“好眼力,你小子这些年跟着你外公,没少学本事。”
郑森道:“村正妖刀乃东洋名刀之首,弥足珍贵,世所罕见。我只识得而已,您却藏有真品。”
郑鸿逵神情突变,遗憾道:“咳,有真品又如何?今日不也得送人!”
郑森道:“这也未免?”
郑鸿逵叹道:“唉,若非你鲁莽冒失,闯下大祸,招惹了铁岭李氏,你四叔我也用不着这么破费呀!”
郑森满脸困惑,道:“我不过踏了他一脚,捏了他一把,就将这稀世珍宝送与他?”
郑鸿逵无奈道:“东西再珍贵,亦是身外之物!倘若命都保不住,宝贝就算再好,又有何用?”
郑森陷入沉思,许久不语……
路上,郑鸿逵给郑森讲了此刀之来历。
此刀乃正宗“村正妖刀”,原是日本水军大将来岛通总佩刀——“鬼影”。
物以稀为贵。“村正妖刀”品质极其精良,数量却极其稀少。
“村正妖刀”原本叫“村正名刃”,因锻造者是村正家族而得名。“村正名刃”做工考究,程序复杂,锻造一把这样的名刀,往往耗时一到数年。正所谓:慢工出细活,历经千炼万锻的“村正名刃”,锋利无比,削铁如泥。在日本战国时代声名大噪,出尽风头。割据自雄的藩主和大名们,都以拥有一把“村正名刃”作为佩刀为荣。
然不幸的是,到日本战国末期,尤其是“安土桃山时代”,战争不断升级,规模愈来愈大,即将统一日本之德川家族中,诸多武士命丧“村正名刃”之下。其首领德川家康悲愤难耐,将罪责归咎于村正家族和“村正名刃”。他统一日本后,以幕府将军名义接连颁布“封刀令”和“锁国令”。将享誉盛名之村正家族,污蔑为恶鬼家族;将村正家族锻造的日本第一倭刀——“村正名刃”称为“村正妖刀”,严禁民间收藏使用。发现一把,就强行销毁一把。如此一来,本就寥寥无几的“村正妖刀”,变得更加珍贵。
“鬼影”乃来岛家世袭之传家宝。到来岛通总时,已传承了两代。此刀锻成于日本战国初年,由村正左卫门尉亲手锻造,历时三年乃成,属第一代“村正名刃”,乃“村正妖刀”之极品。来岛家后人们,只有继任大名者,才有资格佩戴此刀。
来岛家本姓“村上”,乃日本海贼世家,领地在濑户内海沿岸。来岛通总之父,名叫村上通康,乃日本战国时期名将。其运刀速度极快,只见刀影人影,不见刀形人形,人刀合一,如鬼似魅,人称“水鬼”。其佩刀,就被称为“鬼影”。
万历援朝战争期间,来岛通总在鸣梁海战中被朝鲜传奇名将李舜臣炮毙。一年后,统治者丰臣秀吉病死,日本再次分裂。来岛氏坚定地站在“西军”一边,在数年后的关原合战中一败涂地。其大名封号被获胜的德川家康革除,家族的领地也被幕府重新分配。失去了封号和土地的来岛家后人,大多归隐山林。来岛通总的这把佩刀,自此流落江湖。
不料,“鬼影”竟辗转到了郑鸿逵手里。
两年前,在日本九州岛西北部的岛原和天草一带,爆发了声势浩大的“基督教大起义”。参与者全是基督教徒,人数多达数十万。为平息叛乱,德川幕府从各地征召军队,先后将十余万人调往前线。此乃日本战国时代终结之后,国内规模最大的一场战争。
战乱持续的十几个月里,幕府军队逐步占据上风,并对基督教徒展开血腥屠戮。起义军渐渐失利,为保住性命,他们想方设法逃离日本。这时,身为基督教徒的“一官党”首脑郑芝龙,派船赶赴日本。但其并未支援起义军,反而趁着战乱大发横财。
郑家船队明码标价:凡想搭乘郑家船队逃出日本者,每人缴纳黄金十两!
然而,这些交了黄金登上郑家商船之基督教徒,并未获得自由。
在西方文献中,郑芝龙集团被称为“一官党”,但这个以郑芝龙表字命名的集团,却名不副实。集团真正的首脑,乃是其正妻颜家娘子。颜氏唯利是图,视人命为草芥。
在颜氏策划下,难民们被转运至西班牙在远东最大的两处殖民地:台湾岛北部之圣多明各和吕宋岛西部之马尼拉。
靠岸前,“一官党”的水手们将刀架在难民脖子上,继续勒索,要求每人再交黄金五两,上岸后才能为民。按颜氏的海盗逻辑,怎么也得再赚一笔。若是交不出钱来,就将其卖予西班牙人换钱。
这些难民,为了凑够黄金登船,大多已倾家荡产,此时哪里还拿得出钱来?其中好多人不堪其辱,不愿被卖做奴隶,举家跳海,一死百了……
那年岁节前后,回家过节的郑鸿逵,还专程跑趟日本,帮忙转运了几百名日本基督教徒。
保管“鬼影”的那位来岛通总后人,亦皈依了基督教,正好在那批难民中间。他拿不出黄金,为了活命,将这把世代祖传之名刀,献给了郑鸿逵!
郑鸿逵相当识货,高兴地收下“鬼影”,将这位来岛家后人,连同十名家眷,运到圣多明各(今台湾省北部,淡水基隆一带)。
颜氏虽是郑芝龙第二位夫人,却是名正言顺的郑家女主人。扪心而问,郑鸿逵更愿与郑森之母翁氏打交道。翁氏虽是郑芝龙第一位夫人,却一直无名无分,日子过得十分艰苦。
郑鸿逵晓得,颜氏只认金银不认人。她要是知道,为了一把刀,自己就将人放了,日后必定没好日子过。为了留下这把刀,郑鸿逵只好自己垫了五十五两黄金。
此刀要是公开拍卖,至少价值黄金二百两。
为了不让李纯忠记仇,不与李成梁家族结怨,郑鸿逵竟决定将“鬼影”送出,真可谓不记血本。
郑森有些内疚,因自己一脚,害得四叔破费了这么多……但四叔这个锦衣卫正五品千户,当得也太窝囊了!
可郑鸿逵心里,却是另一番盘算:
他深知京城凶险,人言可畏。那李成梁家族树大根深,子孙后代不知与多少世家望族通婚,旧部和故交不计其数,遍布朝野,势力显赫。原本因自己当了这个所的领军千户,李纯忠就怨气满腹,处处掣肘使绊,事事阳奉阴违;再加上郑森这一出,若不付出点代价,这梁子恐怕就结大了。
在郑鸿逵看来,代价虽大,但只要不与李家结仇,就值!
郑鸿逵高中武进士后,郑家上下欢喜不已。为了整个集团利益,郑芝龙在四弟身上下了不少血本。对于这些,颜氏姐弟亦默许同意。
三年前武科大考时,施大瑄初始不知此中深浅,殿试前送礼不足,以致施琅和郑鸿逵连二甲都未进,只得了个同进士出身。按照惯例,郑鸿逵最多只能授正七品武官,就算进了锦衣卫,也只能从总旗干起。好在施大瑄很快就洞悉此中猫腻,及时亡羊补牢。他直接找到吏部尚书谢升,贿赠黄金千两,珍宝无数。
成绩不好,拿钱来补!多亏了这一箱箱黄金珍宝……郑鸿逵和施琅二人虽排名靠后,但分配职位时却都未吃亏,分别获授从六品和正七品武官职务。
此事过后,郑芝龙集团算是彻底摸清了朝廷选官用官之门道。只要金银使得到位,提拔升迁,根本不在话下。
此后三年,每逢腊月,郑芝龙便派施大瑄进京活动。别人也不找,只找主管人事的吏部尚书谢升。找对了路子,送足了金银,郑鸿逵和施琅自然平步青云。每年春节过后,二人就顺利晋升一级。升迁之快,堪称飞速。
二人职位,郑芝龙集团也从整体利益出发,费了不少脑筋。
施琅入仕后一直留在闽北,于黄斌卿帐下为官,借机掌握福建水师情况。郑鸿逵则留在北京,成为众人艳羡之锦衣卫,不但能及时了解朝廷动向,还可为郑氏集团协调各方关系……郑鸿逵先后担任从六品副百户、正六品百户、从五品副千户。
今年正月十七,谢升又得了郑家八百两黄金和两大箱车磲。按照惯例,谢升将其中八成献给大内总管高起潜。就这样,郑鸿逵顺理成章,再升一级,当上了正五品千户,跻身锦衣卫中层官员之列。
接下来,郑鸿逵又讲了些厂卫内幕:
此时的锦衣卫,已成了官宦子弟之乐土。郑鸿逵虽是千户军官,却不像锦衣卫最初的十四个老领军千户那样,有世袭的领地和部属。
万历年间新增加的这几个千户所里,都是官宦子弟和富家公子。郑鸿逵统领的这个千户所,亦不例外。其职责,就是巡逻紫禁城。
此所前任领军千户,乃是祖大寿三儿子祖泽洪。年初,祖泽洪刚被调往南京锦衣卫,负责镇抚司的差事。
说起祖泽洪这次调动,还得追溯到九年前。
那是崇祯四年夏天,祖大寿正带人修葺大凌河,后金大军突然出现,将大凌河围得铁桶一般。原来是皇太极得到情报,获悉祖大寿给养不足,随军携带粮草不多,最多支撑一个月。皇太极因此御驾亲征,奇兵奔袭,包围大凌河,逼祖大寿投降。
祖大寿刚起初并不愿降,军粮吃完了,就吃战马;战马吃完了,就吃城里的居民,硬是支撑了四个月。这四个月里,祖大寿未得到任何增援。到十月底,大凌河城里的百姓也全被吃光。祖大寿有心杀敌,却无力回天,万般无奈之下,将其副手、宁死不降的何可纲活活砍死,率领部众,开城投降。
祖大寿投降后,皇太极大喜过望。不仅拉了其手,还抱了其腰。要知道,此乃女真人最高礼节。
得到皇太极至高礼遇之祖大寿,却在不久后带着部分家眷,逃回大明。而其另一副手张存仁,长子祖泽润、次子祖泽溥、养子祖可法、侄子祖泽远等人,却留在了盛京,如今都在大清做官。
眼下东北局势危急,祖大寿勾结满清之传言,甚嚣尘上。
崇祯皇帝本就疑心重重,舆论再起,他哪里还坐得住?心想这祖家老三天天挎着绣春刀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保不准哪天就会弑君犯上,血溅皇城!他赶紧命禁卫总管骆养性,将祖泽洪调往南京。名为提拔,去南京镇抚司担任从四品镇抚使;实则将其从自己身边支开,扔到南京软禁起来,以此钳制祖大寿,防止他通敌叛变。
南京锦衣卫官位很多,除祖泽洪外,其他与爱新觉罗氏关系暧昧的明军大将后代,如邓子龙之孙、陈璘之孙等,亦大都在南京锦衣卫当差。他们虽有官职,却无实权,一举一动,都在南京镇守太监严密监视之下。
郑鸿逵所在的千户所,关键职位有五:一个千户,官衔正五品;一个副千户,官衔从五品;三个百户,官衔正六品。
除郑鸿逵担任的正五品领军千户外,其他四个重要职位,由出自辽东铁岭卫的李成梁家族和出自大同右卫的麻氏家族把持。
李纯忠便是此所的从五品副千户。他是“辽东王”李成梁之孙,根正苗红的铁岭李氏。李纯忠之父名叫李如梅,乃李成梁第五子,此人精于骑射,是赫赫有名的神箭手。第一次抗倭战争期间,李如梅随大哥李如松入朝作战,在砺石岭战役中反败为胜,接连射杀十时连久和安东常久两员日军大将,一战成名,蜚声海外。
常言说得好:“虎父无犬子。”可常言也道:“富不过三代。”李成梁父子两代,都是身先士卒,征战沙场之名将。可到了第三代第四代,能拿得出手的人才却寥寥无几。就拿李纯忠来说,父亲是神箭手,能百步穿杨;他却从小娇生惯养,至今连父亲用过的强弓都拉不开。
虽说本事没多少,可李纯忠当官的欲望可不小。他一直在这个千户所当差,担任副千户都好几年了。得知祖泽洪要调离,他满心欢喜,以为有了升职机会。春节前后,他四处活动,破费了不少。但万万没想到,此位太过抢手,自己非但未能如愿,还要给出身海盗、资历背景皆不如己的郑鸿逵当副手,他岂肯甘居其下?
大明末期,官场上歪风盛行、诚信缺失。招权纳贿之官员,办事逻辑是:莫问结果,只看过程。事情办成办不成咱不管,只要这事给你办过,尽过心,出过力,就得了。这叫“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事若办成,自然皆大欢喜。事若没成,想退钱?那叫“出来进去走窗户——没门儿!”
因此,李纯忠升迁不成,反倒白搭了好些金银。当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为此,他憋了一肚子窝囊气,一看见郑鸿逵就七窍生烟,气不打一处来。
另三个正六品领军百户,皆系出名门。一个名叫李遵祖,乃李成梁长子李如松之孙。另二人乃大同右卫“麻家将”后人。一人叫麻天生,名将麻锦之孙,原大同镇总兵麻承恩之子;另一人叫麻天养,乃麻贵之孙,原蓟镇副总兵麻承训之子。今日带领锦衣卫大闹“静心轩”的,正是这兄弟俩。
二人终于来到李府正门前,只见烫金牌匾上,赫然写着“李府”两个大字。两扇大门都是朱红色,门上的铜钉,如同倒扣的小金碗,在夕阳的余晖下熠熠反光。两侧立柱上,写着一副楹联:“探笑敢言非胜算,梦中常忆跨征鞍”。其字铁画银钩,矫若惊龙。
郑鸿逵上前扣打门环。
敲了半天,大门才“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一门卫闪出半个脑袋,问:“找谁?”
郑鸿逵急忙回话,说明来意。怎料他话音未落,门卫就将大门闭上了。
又过了一刻多钟,两扇大门齐开,里面站着十几个家兵,分成两列肃立。领头的,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英姿飒爽,品貌不凡,但其眉头紧锁,一脸阴沉。他简单询问几句,得知郑鸿逵来意后,转头往里走去。身后门卫,又将大门紧闭。“咣当”、“咣当”两声巨响,震得郑鸿逵耳鼓嗡嗡作响。
“好大的架子!”郑森心里已有三分不满。
过了好久,大门才又打开。
这次只开了一扇门,一个年轻人闪身出来。郑鸿逵定睛看去,原来是自己如今的下属领军百户李遵祖。李遵祖倒是挺客气,忙将叔侄二人让进来。
李遵祖在前带路,三人沿着回廊,绕过正院,朝李纯忠所在的五房住所走去。
按照李府惯例,各房轮流值守巡夜。九房子孙,每九天轮换一次。今夜,正好是二房李如柏后代值班。
李成梁共有九子,长子李如松、次子李如柏、三子李如桢、四子李如樟、五子李如梅、六子李如梓、七子李如梧、八子李如桂、九子李如楠。
李成梁父子两代战功卓著,后世子孙都受荫庇,大都是世袭锦衣卫。因担心其子孙通敌叛变,朝廷不敢让他们外派带兵。故自天启年间,皇帝就传下口令:李成梁子孙后代,只能聚居在京,不得分家另住。因此,李成梁门下所有子孙都住于北京城里龙潭湖附近这处府邸。李家人连同丫鬟、仆役,共有千人之多。
其府宅外沿皆筑起一丈高墙,与周边区分开来。万历皇帝赐的宅子本就很大,近二十年来,李氏子孙又置下周边许多院落,先后并了进来。夕照寺南边这一片,大都为李家府宅。日前共有大小院落七十余座,房屋八百多间,其规模比当初翻了几番。
三人过了无数大门小门,穿了无数大院小院,还未抵达李纯忠住处。李遵祖边走边介绍,脸上尽是得意之色。途经二房住处时,李遵祖道:“此处是我二爷爷家,今夜就轮他小儿子值守。”
郑鸿逵道:“是否方才开门那位?貌相挺英武的。”
李遵祖道:“嗯,就是他,那是我二十六叔。”
郑森疑惑道:“二十六叔?!”
李遵祖一脸平静:“嗯。在我们李家,同一辈儿的子孙,顺序都是大排。论岁数他比我还小三岁,但人家辈分高,我得喊人家叔。”
郑鸿逵道:“噢,记起来了。你以前跟我提过,是李易忠。”
李遵祖道:“嗯,不错。”
此时又经过一处大院,三人沿着回廊行走。只见大院正中,近百名丫鬟、女仆、老妈子,乌泱泱跪了一地。
一个年轻女子,衣着绮丽,正站在高处,朝着众人大声训斥,神态倨傲,刁钻刻薄。
三人继续前行,快走出此院时,距训人女子不过十几步远,郑森方才看清其面目。此女看样子不过二十几岁,虽面容艳若桃李,但神态却冷若冰霜。下人们个个战战兢兢、栗栗危惧。
李遵祖见二人好奇,低声道:“那是我二爷爷的小女儿,李易忠的亲姐姐。按辈分我们该叫她十八姑,她是我们的大管家。偌大的李府,七八百号下人,全由她管!十八姑人厉害,脾气大,私底下,我们都叫她‘琪奶奶’!”
…… ……
终于到了李纯忠住所。三人先进了一个大院,又朝西进了一个小院。李遵祖把叔侄二人带到正屋:“你们聊吧,我还有点事,就先出去了。”说罢,转身告辞。
李纯忠独自待在屋内,半躺于榻上,被踩伤的左脚搭在坐墩上,脚面裸露,乌青一片。看到郑鸿逵和郑森二人进来,他便开始哼哼唧唧,装模作样:“哎呦,疼死我了……哎哟……”
郑鸿逵见状,忙上前扶着李纯忠:“您慢点儿。”接着就是一连串道歉,还不时拉拉郑森衣角,示意他说几句,可郑森始终都未应声。
郑鸿逵见郑森无动于衷,只得加倍补救。他满面堆欢,又寒暄了好一阵。将带来的糕点怎么吃,药怎么用,絮絮叨叨又说了半天。
郑森向来冰炭不言,冷热自明。
昧心话终于说完了,郑鸿逵转头对郑森说:“郑森,你不是有宝刀要送给李大人吗?”
为化解矛盾,四叔将其心爱之物以自己名义送予别人,郑森感激不尽。但同僚之间的卑躬屈膝,对自己副手的低三下四,令郑森心里五味杂陈。
郑森慢条斯理将背上“鬼影”取下,单手递过去。郑鸿逵双手接过“鬼影”,转呈李纯忠。
李纯忠虽武功平平,但其毕竟乃辽东第一将门之后,平日里最是喜欢名刀名剑。郑鸿逵刚把“鬼影”呈过来,李纯忠就被鞘上精美奇异的花纹所吸引。他急忙坐起身来,接过“鬼影”,左手紧揝刀鞘,右手紧握刀柄,将刀身缓缓抽出……
质地精良,造型独特,光芒炫目……“村正妖刀!村正妖刀!”李纯忠欣喜若狂、失声尖叫的地步,全然忘了自己脚上还有伤。
明朝时期,收藏东洋名刀,乃一种社会风尚。大明武将军官,大都有此爱好,李成梁家族之人,更是爱刀如命。第一次万历援朝战争时,李成梁长子李如松担任明军主帅。他最心爱的战利品,便是日本武士手中之倭刀。那些制作精良、削铁如泥的倭刀,让其神魂颠倒。
日本社会,等级森严。倭刀和武士一样,皆有级别。武士级别越高,所用倭刀品级亦越高。对世袭的日本武士家族而言,倭刀乃最为珍贵的传家宝。大名级的倭刀,更是世代传承、世代沿袭,外人几乎无法得到。李成梁家族收藏之倭刀并不少,但全是中下级武士佩刀,大名级别的倭刀,一把也没有。
万历援朝战争中,来岛通总乃唯一战死的日本大名。如此说来,来岛家之佩刀,收藏价值更高,意义也更为重大。
李纯忠将“鬼影”拿在手里,反复把玩,爱不释手。他自认为是刀剑收藏之行家,以他判断,此刀绝对是“村正妖刀”之上品。他慢慢将腿放下,探身向前,抬眉问道:“大侄子,这把刀你当真送我?”
郑森嘴唇微启,挤出个“嗯”字来。
郑鸿逵连忙打圆场,补充道:“那还有假?我这个侄子,自幼纵横海外。像这种绝世名刀,只有他能弄到。咱大侄子,人性极好,就是寡言少语。上午不小心冒犯了李兄,内疚不已,特来登门赔礼。李兄您大人大量,千万别往心里去。”
“哪里哪里,侄子年少,有脾气才有出息!堂堂七尺男儿,要是连架都不会打,那不成呆子了吗?哈哈……小侄子,你这礼物真贵重,哥哥我就收下了。”李纯忠得了宝刀,心花怒放,上午的不快,瞬间烟消云散。
郑鸿逵见状,如释重负,便顺势打趣道:“哎呀,好我的纯忠兄,辈分也搞岔了。”转头对郑森道:“看你李叔度量多大呀!上午那些个小事儿,你就甭放在心上了!”
李纯忠也哈哈大笑:“对对对,差辈儿了,差辈儿了。鸿逵兄是你四叔,我与你四叔兄弟相称。这样,我们李家人多,在我们这一辈儿里,我排行十三,从今往后,你就叫我十三叔得了。”
郑鸿逵见李纯忠这么说,知道上午冲突引发的矛盾,算是彻底冰释了。他忙拽着郑森袖子,撺掇道:“还不快叫十三叔!有你十三叔和李家长辈们关照,你小子可有福气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郑森明白,自己要是还不顺着四叔,给他补个台,此前所有努力,可就付诸东流了。
“十三叔在上,请受小侄一拜。”说罢,郑森毕恭毕敬,朝李纯忠鞠了一躬。
听了郑森回话,郑鸿逵长吁一口气:“这就对喽!”边说边朝其肩膀轻拍两下。
李纯忠此时,心思全然在“鬼影”上:“免礼免礼,都是自己人,不必多礼。小侄既有如此诚意,那我就笑纳了。”嘴里这么说着,眼睛却一直盯着那把“村正妖刀”,生怕一眨眼,刀就长腿跑了似的。
郑鸿逵见其心不在焉,心思都在刀上,又东拉西扯了几句,便携了郑森,起身告辞。
李纯忠一瘸一拐,将二人送至小院门口。郑鸿逵千劝万谢,让其留步:“兄长好好在家休养几日。若有要紧之事,让遵祖传个话就行。”
李纯忠知道今日得了宝物,非因其个人能耐,而是因其家族显赫。郑鸿逵和郑森离开后,他把玩着“鬼影”,陷入沉思……
十字街口西北角一酒楼,破旧沧桑,其上密密麻麻爬满了爬山虎,将整个酒楼罩得严严实实。
酒楼二层有个临街的雅间,是御马监用来监视李成梁家族之暗哨,亦是独孤燕常用的一处秘密接头地点。
独孤燕侧着身,贴着墙,透过窗缝儿,朝外观望。这里虽地处闹市,却十分隐秘。雅间里的人透过窗户向外看,街上情形一览无遗。
若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根本注意不到那扇窗户。郑森眼尖心细,经过街角时,他习惯性地环顾周围,正好瞥见了独孤燕。郑森不动声色,跟着郑鸿逵向前走。
当然,与此同时,郑森和郑鸿逵二人亦进入了独孤燕之视线。他二人今夜拜访李府的之事,都将被潜伏在李府之耳目悉数记录,密报上来。
走出街角,郑森才跟郑鸿逵提及方才瞧见独孤燕之事。
郑森道:“四叔,适才十字街口酒楼,我抬眼瞟见了今日茶楼平息风波之人。”
郑鸿逵听罢,拉过郑森:“可确认是他?”
郑森道:“确凿无疑。”
“咦……这就奇了,他在李府附近作甚么?”郑鸿逵疑惑片刻,随即面色凝重,朝郑森道:“好了,此事就你我知道,万不可告知第三人,小心惹来杀身之祸!”
郑森道:“四叔放心,侄儿自当守口如瓶。”
郑鸿逵又低声对郑森道:“那是我们锦衣卫副总管独孤燕,平日在御马监那边。此人十分危险,以后见着他躲着点。”
…… …… ……
话语间,二人已转过胡同口,来到花市大街上。
忽然,一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赶上来,低头抱拳,朝郑鸿逵施礼道:“秉郑大人!传骆大人口令:命您火速赶回北镇府司,有要务差派。”
郑鸿逵心里嘀咕:晚上来李府这事,从未告诉任何人,这小子是怎么找见自己的?难道他暗中监视自己?这个小旗,官阶从七品,乃锦衣卫里下级军官。这么个小人物,怎会有如此胆量,监视其上司?想到此,他决定立威,给这个小旗点颜色看看!
想到此,郑鸿逵板起脸来,变了腔调道:“我记得你姓盖是吧?
“秉千户大人,卑职确是姓盖。”
“哪里人啊?”
“秉千户大人,下官原籍山西潞州府,卫籍北直隶顺天府。”
“哦!你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秉千户大人,下官不能说。”
“你在监视我?”
盖小旗脸上勉强一笑,没有作答。
郑鸿逵厉色道:“你一个从七品小旗,居然敢监视上司!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
岂料那小旗听罢,丝毫没有露怯,反而硬生生顶了回去:“千户大人,我只不过是个传话的小旗。这锦衣卫里头,我确是品秩最低的小官。上司有几百个,您不过是其中之一。上头安排下来,我自得奉行。”
郑鸿逵本想给对方个下马威,没想到反碰了个软钉子。人家三言两语,就把他噎得胸闷气阻,无言以对。
郑森一直旁听二人对话。起初听到这个小旗说自己姓“盖”,郑森微微一怔,不禁回头,将这个盖小旗仔细打量一番。时辰未晚,街上店铺还未打烊,灯火颇多。虽光线没白天那么好,盖小旗容貌不是特别清晰。但其基本相貌,郑森已瞧清楚。只见他面色泛白,鼻梁挺直,眼窝深陷,帽檐下露出的头发微微泛黄,略带卷曲。又听他说到“原籍潞州府”, 郑森心中已有定论。
此时见郑鸿逵受辱,郑森不禁插话道:“小旗大人,你祖上是羯人吧?”
盖小旗大吃一惊,不禁抬头,望着郑森道:“您如何知道?”
郑森见自己判断不错,笑而不答,继续问道:“你们都信奉祆(xian)教吧,现在还拜火吗?”
盖小旗听罢,瞠目结舌,呆若木鸡。他先是立在当地一动不动,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我说,我说,我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只求您二位千万不要告发我。”
郑鸿逵文化不高,对历史知之甚少。既不知道什么是“羯人”,也未听说过什么“祆教”,只听得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
郑森不紧不慢,缓缓道:“快说吧,只要你回了千户大人,我们定替你保密!”
盖小旗连声道谢,朝郑鸿逵道:“是吴孟明吴大人吩咐,让小的暗中监视您。”
郑鸿逵一听是吴孟明,浑身直冒冷汗!吴孟明与独孤燕一样,乃现任从三品锦衣卫指挥同知。在锦衣卫中,官阶仅次于正三品指挥使骆养性。其平日在东厂兼职,担任东厂督副。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个活阎王,竟被他盯上?郑鸿逵冥思苦想,百思不得其解……他惶恐惊悸,再次问道:“当真是吴大人让你干的?”
“在下对天发誓,确是吴大人安排的差事!若非吴大人放话,我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监视您呀!”盖小旗语气肯定,回答的斩钉截铁,不容郑鸿逵不信。
郑鸿逵默默点了点头:“起来回话吧。”但他此时心中却忐忑难安,有种大难临头之不祥预感……
盖小旗起身,见郑鸿逵面色凝重,赶紧安慰道:“千户大人,您在锦衣卫年限还不长,好多事情,您还不知情……在下觉得,这是例行公事,并非针对您一人。咱们锦衣卫从建立伊始,就有严格的内部督察制度。同僚之间互相监视,既是心知肚明之惯例,亦是心照不宣之规矩。”
郑鸿逵听罢,稍感宽慰。但其心中仍有疑惑,追问道:“这差事是锦衣卫的?还是东厂的?你给哪个衙门汇报?”
盖小旗把头凑到二人跟前,小声道:“东厂的……我只向吴大人一个人汇报。咱们锦衣卫长官并不知情……”
郑鸿逵道:“这么说你还给东厂做事?”
盖小旗继续低声道:“您二位有所不知,这锦衣卫里头,像我这样双重身份者,多了去了!明里领着俸禄,给锦衣卫当差;暗里拿东厂津贴,给东厂当眼线……”
锦衣卫官员之一举一动,竟都在东厂监视之下。郑鸿逵听罢,暗暗心惊。
既是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大人下令,有要务吩咐,郑鸿逵自不敢怠慢。三人加快脚步,一起往锦衣卫衙门赶去。
约莫两盏茶工夫,就到了大明门外。郑鸿逵和盖小旗匆忙入内,郑森在外等候。
此时,大明门前,黑压压跪着几十号人。为首一人,便是“二不尚书”范景文……
且说崇祯皇帝,急躁乖戾,喜怒无常。他将如何发落黄道周,无人知晓……
黄道周耿直刚毅,一身浩然正气。他在都察院担任御史以来,与贪官污吏势不两立。过去数年间,被黄道周弹劾下台之官员,不计其数。
大内阉宦和朝中奸佞将黄道周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今天黄道周在大殿上与皇上发生争执,对这些奸佞而言,不啻于天赐良机。他们都希望借此机会,置黄道周于死地。将这个令其整天提心吊胆坐卧难安之人彻底铲除,一劳永逸,永绝后患!
为此,他们不断进献谗言,落井下石;在崇祯皇帝耳边危言耸听,推波助澜。
崇祯表面易躁易怒,实则色厉内荏。其性格软弱内心怯懦,遇事举棋不定毫无主见,既无太祖朱元璋那般坚毅强悍,亦无成祖朱棣那般果敢决绝。
因此,崇祯皇帝总是听信谗言、滥杀忠良,作茧自缚、自毁长城。
上午争吵过后,崇祯怒火中烧,始终未能平复,又皆居心叵测者火上浇油,遂决定采纳大内总管太监高起潜建议,下令命东厂监刑太监亲赴诏狱,将黄道周处决。处决方式,乃是高起潜轻车熟路之手法——剥皮!
高起潜剥皮方法与众不同,刽子手先将受刑官员绑缚于门板之上,后用长钉将其手脚死死钉住,再用滚烫沥青浇遍全身。待沥青凉下来,刽子手便用锤子将其一块块敲下来。此乃高起潜在辽东监军时所学,后常常用之,乐此不疲。凡受刑之官员,全身皮肤,顷刻全无。手法惨绝人寰,情状惨不忍睹!
黄昏,大明门前,狂风怒号,大雨如注。
范景文跪在地上,任凭狂风恫吓,暴雨威胁,毅然昂首挺身,岿然不动。
都察院的几个同僚故属,特地将工部衙门外立着的那块铁牌也搬了过来。铁牌上,“不受嘱、不受馈”六个大字一目了然。此乃范景文担任东昌府推官时,亲笔题写。当地百姓共同出资,将这六字刻在铁板上,并将其制成牌子,装了托架,以便随时搬运。
范景文虽调离了东昌府,但这块铁牌,却始终伴其左右,从山东到直隶、北京到河南、巡抚衙门到都察院再到工部衙门……
对范景文而言,此牌如同知己老友,与自己相知相伴数十载。那六个字,便是他为人为官之座右铭,刻骨铭心。
范景文正前方,平放着一块木牌,乃特制奏疏,既要上呈给皇上,亦要让天下共知。
范景文意志如铁,心细如发。他见今日天气异常,心知大雨随时可能降临。为了防水,他用小刷子,蘸着朱红色的油漆,将此奏疏写在一块木牌上。
巍峨肃穆的大明门前,木牌孤零凄楚,字迹殷红醒目:皇天后土,人神共鉴!臣等愿作龙逄比干,剖心沥胆……
范景文得知皇上对黄道周的处罚后,默默返回工部,制作了此奏疏,双手平举着来到大明门前,静跪请愿……
崇祯皇帝得知此事后,冲冠眦裂,有心连范景文一块处决。可范景文乃天下第一清官,举国上下万众敬仰,四海五湖有口皆碑。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真要是对范景文痛下杀手,那就是与民为敌。必将民心尽丧,民愤沸腾。风雨飘摇的朱家社稷,能经得起这般风暴?崇祯皇帝心中无数。
范景文身后,下跪之人越来越多,个个浩然正气。到掌灯时分,为黄道周求情者,已有三四十人。其中,都察院御史们,占了大半。
夜空中,电闪雷鸣。道道霹雳,划过天际。
一道闪电,从天而降,直至承天门前。金水桥畔的汉白玉华表,被击得焦黑。
目睹怪异天象,崇祯皇帝忐忑不安。他终于改变主意,忙把高起潜召回,撤销将黄道周剥皮处决之令,改为流放镇南关。
当夜,黄道周就被锦衣卫从诏狱提出来,连夜押往镇南关。
而郑鸿逵回锦衣卫衙门所领之命,正是安排押解黄道周之事。
一般流放,要么一千里,要么两千里,三千里都少见。十年前袁崇焕获罪,其家人也只流徙三千里。而流放黄道周,崇祯皇帝却在圣谕中注明地点——镇南关。镇南关地处南疆边陲,乃广西和安南之边界,距离北京,足足有五千里!
黄道周已是年近花甲之人,且刚又被廷杖八十,遍体鳞伤。流徙五千里,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要他命吗?
郑森央求四叔郑鸿逵,定得嘱咐押解者对黄道周多加关照。自己又从行李中取出好些金银,亲自交给那两个锦衣卫,千叮咛万嘱咐,请他们好生照顾黄道周,务必保其周全。
临别时,黄道周气若游丝,在郑森耳边道:“今后若逢难事,找刘宗周和范景文两位大人。二人定会真心助你。”说着探手伸向腰间,吃力将玉佩取下,赠予郑森:“官场险恶,人心叵测。你迟早要入仕为官,朝里要没个靠山,寸步难行!你将它收好,两位大人都识得。他们见了玉佩,就如同见我一样……”
郑森噙泪含悲,默然点头。
此时,半扇城门开启,又从城里出来许多人。正中间者,竟是宋献策。他昂首挺胸,赶着一辆大车。车上躺着两人,竟是牛金星父子。白天在紫禁城外申诉之难民百姓,簇拥在其周围。队伍松而不散,杂而不乱,绵延一里多长。大家浩浩荡荡,朝南而去。
宋献策今日在茶楼之言论,着实危言耸听。要是放在往常,掉十回脑袋都不止!真是苍天有眼,天佑英才,让其遇到了独孤燕。
与一般厂卫高官不同,独孤燕虽外表凛若冰霜,却心存仁德。非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起杀心,动杀念。
在独孤燕暗示下,五城兵马司接管起此事。他们高举轻放,大事化小,只当是聚众集会之寻常案件,将宋献策驱逐出京师了事。
眼下统领五城兵马司之人,名叫张兆圣,乃河南巡按御史高名衡之妹夫。其本意,乃是讨好独孤燕,借此巩固与御马监和锦衣卫之关系。
佛家常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做了此等善事,张兆圣竟还有意外收获。
这宋献策一走,在紫禁城外申诉之难民,竟跟着走了一大半。
让北京各级衙门头疼不已、棘手为难之“京控”大事,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大内总管高起潜、禁卫总管骆养性皆像心称意。五城兵马司立了头功,张兆圣也受到嘉奖。
夜色深处,雨雾弥漫,迷失了前方之路。
大雨滂沱,路途坎坷,黄道周伏在骡车上,颠簸前行,消失在茫茫雨夜中……
作
者
简
介
李树梁著名作家,历史学者,山西省三晋文化研究会民族史专家、民族融合研究领域权威,与晓夜合著长篇历史小说《郑成功》(入选“三晋百部经典长篇小说文库”),中篇小说《科曼奇的眼泪》《落寞北京城》《情定张壁》等,历史杂文《乱世枭雄尔朱荣》《落雕都督斛律光》《独目天罡李克用》《沙陀王子李存勖》《孔有德之死》《权倾天下“佟半朝”》《以多尔衮为首的“摄政王集团”》等,纪实文学《密战风云》《南洋史话》《魔王的覆灭》等。
感谢李树梁老师对山西省高校文学社团联盟的支持,是您的关怀让我们前进的路途一片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