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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之虹 第一部 黄金街的亡灵 1让满铁还魂

昭和二十八年(1953年)一月——

兜町熔炉般白热化。人们发疯似地聚集到这条有"黄金街"、“日本华尔街”之称的大街上,心甘情愿踏上一条跳进坩锅似的不归路。此刻,谁也没料到一个月后将逼进的经济大恐慌。

朝鲜战争被称为复兴日本战后经济的“神风”,隔着胶着状战线,仍呈炽烈的激战状态。在不负责任的所谓“有识之士”中,有人断言这将是一场百年大战,预言不打一百年也要打十年的人更是比比皆是。

自九一八事变开始,日中战争陷入泥潭的经历在所有日本人心中留下淤泥般的记忆,因而这种预言也就不足为怪。总之,只要这场战争打下去,日本作为前线基地 的发展就有了保证。

这种幻影被放大了几百倍反映到股票上,所有股价发疯似地上窜。连兜町也很少有人记得东芝、日立这类日本代表性大公司的股票几年前还停滞在面值以下。

证券公司的职员们开始这样信口开河了:哪还要费劲去找什么赚钱的股票,闭上眼用铅笔尖往报纸的证券栏一戳,把点到的那只股推荐给客户就能赚钱!

照白热化全面上扬的行情,确实这么干也能赚钱。买股就有赚的想法已被超越,此时,‘不买股是笨蛋’已成为全日本的共同理念。

战后粮食紧张的年代,现金从城市流向农村,因冻结存款和新旧日元兑换的痛苦经历而躺在橱子里沉睡,现在又被争先恐后地装进背囊,回流到这条大街上.

早晨九点左右,客户就拥向各家证券公司的经营部,就跟看电影似的,手捏一把汗忽喜忽忧,坐在经营部的椅子上,眼盯着黑板上纵横交错数字的变化。

那些单纯的数字,一、二个日元的变化,在他们的脑中会膨胀千上万倍,变成赚了几千、几万日元。在这些人当中,夹杂着几成背着背囊的农民,让人怀疑到这条街上来是不是走错了地方,可见谎言也能变成现实。

由于办公自动化水平不高,各家证券公司每天都在加班,以至有的公司与附近旅馆签了长期合同,把职员关在旅馆连续加班,他们一直要工作到第二天凌晨二三点,才能完成当日交易的结算。这种情况确实异乎寻常。

什么地方肯定不对头?但已卷进这种漩涡中的人,当然谁也不会去留意这一点。

“兜町到底会怎么样?”连自己都担心的这个问题由朋友——《东洋新闻》的记者津上敏夫来反问,西泽贞彦苦笑了。

他们俩个人年纪都是32岁,一同毕业于早稻田大学,因战争被派到华北和拉包尔,没经历过什么激战就回到东京,复员时间有所不同。津上敏夫进入了东洋报社,而贞彦因为叔父木下锐造担任常务董事的关系,进了兜町的东洋证券。

今天上午,津上敏夫忽然来访,说是计划以“疯狂的黄金街”为题写连载读物,问他能否接受采访。

西泽贞彦也累了。近来,证券公司中午也不能好好休息,因为中午刚过,利用午休来洽谈投资的工薪阶层客户就会蜂涌而至。因此,今天想喘口气,请同事代班,抽身提早出了营业部,到日本桥的餐馆来吃午饭。刚在桌边坐定,对方就抛出这个问题。

“这个嘛…..将怎么样呢?我想,危险状态——也就是最糟的状态叫要来了,只是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

“为什么这么说?”

津上敏夫的目光在高度近视的镜片后闪动,学生时代被称为虚无主义的风格,走上社会以后仍未改变,精瘦的脸颊上浮现出嘲讽的神色。

“连你都到这条街上,行市也就快到晚期了。”

“什么?!”

“不!我这不是挖苦,股市这玩意本来就有讽刺意味,这一行有句俗话,叫做‘树再高也顶不了天’,不管怎么旺的行市总会到头。连你们这些社会部的记者都赶来了,说要搞那种特集,警戒警报也就快拉响了。反之,如果社会版上出现几篇因炒股失败而自杀的报道,或传出哪家证券公司快要倒闭的消息,还会背地里闭着眼买进吗?”

“有道理,真可谓‘独劈蹊径,寻芳探幽’啊!”

“哟!对股市格言挺了解嘛!”

“是听我们报社经济部记者说的”

本来,搞这种特别报道,不单社会部,从经济部到政治部都要抽调一些人手,群策群力才行,所以冒出如此内行的说法也就不足奇。

“可是,证券公司那帮人不是这么说嘛:‘即使因为某种原因,股票跌到买入价以下,日本经济刚开始复兴,只要把股票放在手里捂一捂,肯定到时候会有回报。我私下问一句,对此你怎么看?”

“搞证券的谁都会这么说。确实从长远来看,这种说法肯定是真理,但买进方式可能有问题。”

“你的意思是…..?”

“要看是不是用手头的余钱在买,情况再坏,就当这东西没了,如果有把它在橱里搁上几年的实力,这种买法也对。可看现在客户的情形,我觉得简直是疯了,不是投资,而是在投机。如果像小豆和人造丝的商品行市那样,一开始就想投机倒也就罢了。而今的客户连界限都搞不清,像这样不是靠自己的钱而是借钱买股的话,在崩盘时是挺不住的啊!”

“这种客户多吗?”

“前不久,公司搞财务的说,数数乡下客户带来的钱就知道了,因为在橱子里搁久了,票子潮乎乎的,好像有一股霉味。用这种钱买股,最坏的情况,就当橱子里的钱变成了股票罢了。可是,在我们营业部的客户当中,有动用了全部退休金每天必到的退休教师,有背着丈夫偷偷抵押了店面来买股的美容院老板娘。我一想到这些人万一要有个什么闪失,可就难受了。可既然端的是证券公司的这碗饭,又不好不让他们买。你们报社倒可以警告一下。但实际上,今天买明天就能赚,又没经历过股市暴跌,这些人也不会把这种报道当回事。”

“是啊,谁都会利令智昏嘛!只要今天买的股明天就涨价有赚头,就不会考虑后天或一个月以后的事了。在新加坡,停战的说法就不会被接受。”

“这个比喻确实不错。我现在很害怕。譬如,提出10万日

元存款,买进相当于10万日元的股票,即使跌了一半,损失5万日元,也能想得开。要是10万日元本钱再加上10万日元借款,买相当于20万日元的股票会怎么样?这些股如果变成半价,本钱就全部泡汤了。不,可能这样还算好的……”

“借钱买股? 这种客户多吗?”

“当然不少。我们这一行——兜町有一种信用交易制度,只要用三成左右的保证金,就能买卖股票。按我刚才的说法,交纳10日元现金作为保证金,就能买进相当于30万日元的股票,或代之以15万左右日元的股票为担保,这样股票下跌3成,本钱就全部泡汤了。如果全面下跌,用于担保的股票也会跌价,那就惨啦。”

“是啊!” 津上敏夫点头道。也许事先向经济部的记者做过了解,具备了基础知识,他并没有再就这一点深入提问。 接下来又聊了一会。虽然人们痴迷于金钱的狂态中,照理应该颇有些令社会部记者兴奋的要素,但津上敏夫用铅笔在笔记本上

写着写着,说话有点不着边际,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饭也吃完,快到回营业部的时间了。听到贞彦这么一说,津上敏夫定住神,仿佛想起什么似地问道:“那,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作为朋友能告诉我吗?”

“什么呀?你我之间还……”

“有没有我们能买得起,又十拿九稳可以猛赚的黑马股?”

贞彦此时感到一阵近乎战栗的恐惧。

西泽贞彦与将去别处采访的津上敏夫分别后,刚回到公司,接待处的女孩就告诉他说“西泽先生,社长找您。”

“会是什么事呢?” 贞彦不解地自言自语道。

不管是哪家公司,内部都会有派别之分,这家东洋证券也存在着社长派和常务董事派。当然这种派别还不至于严重到明争暗斗的地步。与从前一样颇有冒险家性格的社长和主张改弦易辄的常务董事似乎总有点合不来。至少从血缘关系来说,公司内部都认为西泽是常务董事派的最右翼,这倒叫人无可奈何。西泽贞彦拨开挤满店堂的客户往里走,登上通往二楼的楼梯。

走进社长室,就看到井上文治社长在焦躁不安地踱步。

社长今年63岁,面庞又红又胖,这张红润的面孔近来不知怎么似乎渐渐失去了生气。赶上股市大旺,手头的股票涨了不少,理应春风满面,可近来反而显得焦躁不安,也许是冒险家的本能在预示着前景不妙。

“西泽来啦,坐吧!”回到办公桌前,井上文治指了指椅子。

“谢谢您!” 贞彦慢慢地在椅子上落座,单从脸色和话音判断,就知道这位社长找他有要事。

“木下身体怎么样了?”他递给贞彦一根香烟,自己也点上一根,问道。

常务董事木下锐造可能因去年劳累过度和应酬太多,新年就患了胃溃疡,大出血住院,虽没危及生命,但需要绝对静养,不能到公司上班。

“是,昨天我打电话去问了一下,好像后来情况比较好,家里人都说,这种时候不能在第一线,真是太遗憾啦!”

“说起来,我也像失去了一只臂膀,生病嘛,有什么法子呢……, 机会总会有的。赶上这么难得的大好行市,虽然遗憾,但你转告他,公司的事不要操心,安心养病!”

“是……”

停顿了一会, 井上文治社长将香烟扔进烟灰缸,开口道:“有一件重要的事要你去办,你听了不要觉得棘手。”

“是,什么事?”

“就是你不管用什么非常手段,也要让满铁股尽快上市。”

贞彦不由得叫出声来,此后的一二分钟里,脑子里冒出各种念头。

满铁——无疑是指南满铁路公司。

不,即使不提起这个名字,对他们这种年纪的人来说,也是难忘的二个字。

尽管本业是铁路公司,但作为日本大陆政策的骨干,其势力一手遮天。

不要说经济、政治,即使在军事方面,在满州如果没有满铁帮忙,可以说任何事都寸步难行。提到满铁总裁,规定从文官中选派大臣一级的大人物来担任。但既然关东军司令兼任驻满大使,可以说,满铁总裁与他一道是统治满州的两翼之一。

贞彦还记得其资本是14亿日元,其中民间出资2亿日元。

假定战前与战后的物价指数按400倍计算,这样就相当于现在的5600亿日元。

当然,公司真正的资产是这一金额的数倍,而今的日本没有一家公司能与之匹敌。

然而,时过境迁,它不过成了虚幻的回忆。由于战败,日本的海外资产丧失殆尽,只有冻结在美国一带的部分还有一线希望。亚洲大陆的已没有指望。

其实,即使股市如此红火,连不明就里的皮包公司的股票都被炒得很高,但满铁、北支开发、中支振兴等一系列国策公司的股票还是一文不值。据说交易所恢复之前,只有一次卖过2日元,这已是好些年以前的事,现如今谁都淡忘了。

井上社长的这一要求,对贞彦而言,如同让一具白骨还魂

一样难办。

“社长,您怎么想出这个主意?”他的口气仿佛在质问。

“其实,刚才我的一位老朋友来访,从前可是个很吃得开的人,而今由于战争没落得不像个样子……他聊天当中说,我有不少满铁股票,行市这么旺,没准能值几个钱,你能买下吗?我挺可怜他,只当把钱扔到水里,就买下来了。”

“您究竟买了多少股?”

“就是放在那儿的一旅行包。”

井上社长指着放在壁橱前小桌上的旅行包道。

贞彦被这句话吓坏了。就算行市发疯似的暴涨,但这种‘多少钱一堆’的荒唐交易迄今为止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近来,是有人谈到过国策公司,但不过以嘲笑告终:这些股票算是没救了,用来擤鼻涕太厚,用来修纸拉门还差不多,不把它作为有价证券,只作为单纯的纸片,按多少钱一包计算,反倒可以理解。

“情况我清楚了,可办不到啊!不单是我,公司里所有的人,就是整个兜町也没有一个人能实现这样的奇迹!”

井上社长两眼饱含热切的目光:“满铁确实已经死了,与日本帝国一道埋入了坟墓……但它的幻影还活着,过去辉煌的记忆还留在全体日本人心目中,我要让它还魂!”

“我办不到……”

“要是不能让它还魂,那怕幽灵也行!你要让满铁的幽灵在股票界出没!这样,这只股就能卖出价了。”

“社长,您可真是跌倒了也要抓把草啊!”

这句话充满了讽刺,但井上社长完全不以为意地说:“那当然,跌倒了怎么能空手爬起来。到这儿来的客户都是一些容易中催眠术的人,让他们看看幻影吧,哪怕是天上的彩虹,或是地上的幽灵,他们也一定会扑上来,至于能不能到手,就不关我们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