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母亲之间的感情,我一直很害怕去触碰。每次在餐厅里看到面带笑容闲谈着的母女,或在服装店遇上细心为对方挑选衣服的母女,我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暗自羡慕她们怎么可以有这么好的关系,怎么有那么多开心的话可以聊。我真的很嫉妒这样的母女。
在我的记忆中,从小到大,我和母亲没有过15分钟以上的对话。自小我对母亲最深刻的记忆,就是她每天起早摸黑地甩着那两条油黑的粗辫子忙进忙出.....因为一个人要管6个孩子,她做事麻利得像一股风,在山上、田里、院子里、厨房里飞来飞去!
那时,她和我的对话就是“娜姆,帮我拿这个.....”“去做那个.....”“上隔壁家送这个....”在家中我排行老三,上有哥哥,下有弟弟,我是个夹在中间的女娃,在家中很平庸,甚至是尴尬地生活着。记得我9岁那年,村里的羊闹疫病,我们家六十多只羊都死光了。当时羊群是我们泸沽湖畔摩梭人最重要的财富,没了羊,我们家的生活陷入极端困境。母亲捱了两天后作出决定一把我送给上游村子的一户人家。眼看要离开兄弟姐妹、离开自己的家,我噙着泪哀求母亲别把我送走,可母亲还是带着我去了那户人家。一路上母亲没吭 一声。那天,我看着母亲渐行渐远的背影,哭得伤心极了,铁了心地觉得我不是她的孩子。
大概过了7个多月,母亲赶着9只羊来到这户人家,要把我换回去。最后,人家答应了,我就又跟着母亲的背影往家走。一路上,我们还是一言不发。这次回家后,我和母亲的话更少了。为了讨母亲欢心,我总是最早一个起床,割最多的猪草回家,争做最累的活。慢慢地,左邻右舍都说我聪明、嘴巴甜、勤快......这些好名声越来越多地传到母亲耳朵里,我压抑的内心开始蠢蠢欲动,我在期待,期待母亲亲口夸我一次。那时,想听到母亲的夸奖似乎成了我最大的动力。可是,母亲只是更多地念叨我的名字,让我去做更多的事。
我心中对母亲冷漠印象的改变,源于村子里专门给人接生的才日婆婆。一次闲聊时老人告诉我:我是个难产儿,母亲生我的时候出了很多血,但她一直呻吟着提醒接生的才旦婆婆,出事的话,保孩子!看来,我不仅是母亲亲生的,还是她肯用性命来救赎的孩子。
13岁那年,县文化馆来人收集民歌、选拔歌手,我凭着天生的好嗓子脱颖而出,得以走出家门,去了一趟昆明。从昆明回家后,我似乎受到了大千世界的诱惑,心已飞出泸沽湖,“我决定要出去”。那一次,母亲跟我谈了平生最长的一次话:“娜姆,你疯了吗?你除了割猪草什么都不会,又没钱又不懂汉语,你出去了怎么活?”母亲说的都没错,但我压抑多年的委屈也爆发了:“我一定要走!我不想过被随意送人,又被牲口换回来的生活,我不想像你一样活到老!”说着说着,我和母亲都哭了。 ----青年文摘
最后,我带着7个鸡蛋和母亲给的一只玉手镯离开了家乡。我毅然卖掉母亲的玉手镯,拿着这笔钱去了上海,成了上海音乐学院最年轻的少数民族本科生,继而又成了中央民族歌舞团最年轻的独唱演员。
20岁那年,我决定去美国。我知道这次远行,不仅离母亲更远,时间也一定会更长,我专程回家一趟母亲见我回来,高兴极了,忙着劈柴做饭,杀鸡择菜。离家的7年里,我也回去过很多次,但从没像这次一样,静静地凝望着母亲依然忙碌却渐渐佝偻的背影。临走时,母亲送我,我们一路走过了两条村子,一向沉默的她竟把隐忍了半辈子的话倒出来:“娜姆,我最宝贝的东西就是一对玉手镯,一个换了9只羊去赎你,另一个给你去换了新的生活,我心里很舒坦的!"后来,我从美国去了欧洲,从欧洲去了日本、新加坡工作,再后来又回到欧洲,总之6年里折腾了大半个地球,就是没机会回家去看母亲。
1996年2月3日,我在意大利从新闻获知离家乡不远的丽江发生了大地震。因为村里根本没电话,我的
心骤然焦虑起来。直到坐上飞往北京的航班,我才蓦然察觉: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为母亲而焦虑吧!
回到家乡,看到无恙的家园和母亲,我的心释然了。刹那间,我封闭了二十多年的对母亲复杂的情愫顿时释然:母亲是爱我的,我也是爱母亲的,贫困压抑的生活让母亲连喘气的机会都不多,她没有心境对女儿说“我爱你”。但现在,我不能让压抑继续下去,让遗憾成为永远的遗憾!那一天,我第一次伸出手臂拥抱了母亲,把头埋在母亲胸口对她说“我爱你”。尽管我看到母亲有意在躲避我的热情,但我分明瞥见她的眼中闪烁着泪光!
现在,我找到了人生最幸福的支点:我拿出几乎全部的积蓄在泸沽湖畔的狮子山下买了一小块地建了“娜姆博物馆”,里面陈列着我作为摩梭人多项第一的纪念物,还作为小旅馆接待世界各地的朋友,而我那不善言辞的母亲就成了博物馆馆长。只要站在女儿的纪念物旁,母亲就不再沉默羞涩,而是乐此不疲地告诉大家纪念物背后女儿不易的经历!
看着母亲自豪讲解的背影,我非常满足,因为亲的背影就是我今生最牵挂的风景,而这风景,将一直暖暖地陪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