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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炳仁 凭借熔铜技术,做西方当代艺术的老师

朱炳仁独创了熔铜艺术,开创了“熔现实主义”新流派。受访者供图

实习生 陈婉婷 摄

朱炳仁称自己为“手艺人”,希望多留下一些作品。受访者供图

朱炳仁,清同治绍兴“朱府铜艺”第四代传人,被中国文联及中国民协命名为中国民间文化杰出传承人,铜雕技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中国工艺美术大师。朱炳仁被誉为“中国当代铜建筑之父”,曾任总工艺师,建成了雷峰塔、峨眉山金顶、桂林铜塔、常州天宁宝塔、国家博物馆铜厅、杭州灵隐铜殿、台湾中台禅寺同源桥、杭州G20峰会场馆、厦门金砖五国峰会场馆、青岛上合组织峰会场馆等百余件铜建筑。2012年,朱炳仁文化艺术馆在北京798艺术区亮相,多件代表作在馆内展出。他独创了熔铜艺术,开创了“熔现实主义”新流派。

2002年 建造中国第一座彩色铜雕宝塔“杭州雷峰塔”。

2004年 携子朱军岷建中国第一座铜建筑民居“江南铜屋”。

2006年 在常州天宁寺一场惊天大火中发现并独创“熔铜艺术”,为五千年的青铜文化掀开新的一页。

2015年 作品《百花齐放》被中国文化部收藏。

2016年 作品《燃烧的梵高》受邀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参展“中国当代工艺美术双年展”。

2017年 在新加坡中国文化中心举行“熔古铸新——朱炳仁个展”。

匠心阐释

作为目前国内铜雕界国家级工艺美术大师,朱炳仁在传承传统铜器技艺之上,将制铜技艺与书法、雕塑、绘画等艺术形式融合,在铜建筑、铜雕塑和铜书法等领域拥有60项国家专利,并在多层次锻刻铜浮雕艺术、紫金刻铜雕艺术和现代铜书法艺术创作上有开拓性的贡献。朱炳仁创造的铜建筑不仅规模大,工艺精美,而且气势恢宏,显示出中国传统艺术博大、和谐的精神。他独创了熔铜艺术,开创了“熔现实主义”新流派,在建筑、雕塑、壁画、熔铜、庚彩等领域多有建树,造就出一种新的美学、视觉与艺术概念。

采访朱炳仁并不容易。虽然已经年过七旬,他的时间表依然排得很满。朱炳仁的受访经验丰富,坐在摄像机前,他和记者的交流并不多,只是问了一句,“采访时间有多久”?在得知将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坐在这里,喉咙里涌出一句稍显疲惫的“哦”。

但是当提到青铜历史、铜器艺术创新这些话题时,他话语缜密、逻辑清晰,不疾不徐的讲述中,带着点儿“理工科男生”的认真和执着。也许就是这样一份融入艺术创作中的执着,他发明的“熔铜”艺术将当今铜器艺术带到一个新高度,在国际当代艺术界,做了一次西方艺术的“老师”。

为雷峰塔穿件铜“外衣”

朱炳仁最近被大众熟知还是通过一期综艺节目。今年3月,在北京卫视推出的《非凡匠心》第七期节目中,“匠心体验者”耿乐和“匠心传播大使”张国立乘坐铜制游船泛舟西湖,去寻找朱炳仁最重要的作品。两人正在迷茫之际,西湖南线边上的一座彩雕铜塔赫然出现在眼前,它就是雷峰塔。

雷峰塔的知名之处不只来自杭州名景“雷峰夕照”,还在于其倒塌和重建的过程。1924年,原砖塔倒塌,鲁迅先生曾为此写过两篇文章《论雷峰塔倒塌》、《再论雷峰塔的倒塌》,再加上白蛇传的传说,雷峰塔一直备受世人瞩目。在此期间,雷峰塔是否需要重建的争论一直存在。1999年,浙江省委、省政府作出了重建雷峰塔的决定,而怎么重建,在三年的重建过程中也历经多重讨论。

当时的雷峰塔虽然已经倒塌,但是原塔基和地宫入口还在。如何在保存古塔原址的基础上再造新塔,参与重建的专家委员会多次讨论。当时作为雷峰塔的设计师,朱炳仁提出使用铜作为主要建筑材料。“新建的雷峰塔实质上是一个文物保护罩,要把原塔形、塔基保护下来。中国有3400多座砖木结构的古塔,如果用传统材料再建雷峰塔,那么雷峰塔只是中国的第‘3401座’古塔。这样无法体现雷峰塔在人们心目中的特殊地位和历史价值。用铜为主要材料,就是给原雷峰塔穿一件衣服,让它重现光彩。”

朱炳仁回忆说,这个观点刚提出时,不少专家并不认可。“用铜作为建筑材料是否有先例”?“铜用在建筑上寿命有多久”?为了回应这些质疑,朱炳仁在浙江文献馆查阅大量国内外资料,查阅铜作为建筑材料的历史、铜的物理性能和化学性能,还与浙江大学材料系教授在实验室里进行研究。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在杭州所处的亚热带季风气候中,铜被侵蚀一毫米厚度需要的时间是3000年。这样算来,即使是两毫米厚的铜瓦在3000年后还可以继续使用。最终,铜作为再建雷峰塔材料受到专家委员会的一致认可并通过。

实际上,将铜用在古塔建造中,雷峰塔并不是首例。2000年,朱炳仁主导建造了杭州灵隐铜殿,该铜殿高达12.6米,被世界吉尼斯认定为当时世界上最高的铜殿。目前,从五台山、九华山、峨眉山、普陀山,到无锡灵山、潮州开元的数个名寺大庙中,都能见到朱炳仁的铜建筑和铜艺术作品。雷峰塔的特别在于它是中国首座彩色铜雕宝塔。如今的雷峰塔从栏杆、装饰瓦、脊、柱等都采用铜制,塔内展示了铜版线刻壁画“吴越造塔图”、雷峰塔历代诗文佳作、彩绘壁画当今“西湖十景”,再现了当年雷峰塔别具一格的彩绘艺术。黑色铜瓦下,金色的栏木、脊柱、风铃熠熠生光。在雷峰塔上,古典文化与当代工艺完美融合,“雷峰夕照”盛景得以重现。

半路“出家”传承家族衣钵

1944年,朱炳仁出生在绍兴的一个铜艺世家。120多年前,朱炳仁的曾祖父创立“朱府义大铜铺”,所制铜器皆是精雕细琢,闻名遐迩,第二代时便已远销京城,成就了“朱府铜艺”的金字招牌。绍兴曾经有句俗语,“女儿妆,朱府工”,称赞的便是朱府铜艺。而到上个世纪40年代朱炳仁出生的时候,铜作为军事战略物资,在生活上被使用得越来越少,铜行业基本淡出,到父亲这辈已经改行做丝绸生意了。

据朱炳仁回忆,父亲朱德源是杭州颇有名气的书法家,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朱德源在杭州开设“朱德源书画社”,这是改革开放后中国第一家民营书画社。书画社除了经营名家的书画以外,还有个很重要的工作——写招牌。改革开放初期,民营经济在短时间内快速发展,很多商店希望有块拿得出手的招牌,父亲的字一时间挂满了杭州的大街小巷。也就在这个时候,“朱府铜艺”又有重拾的机会。朱炳仁在纪念父亲的一篇文章里写道:“父亲无意发现弄口的一块金字招牌上署着自己的大名,朱德源书画社,一缕霞光正打在这朝东牌匾的金漆大字上,他惊兀了,鼻子一酸,老泪纵横。”在朱德源老先生的心中,把祖上传承下来的“铜脉”接上是一直想做的事,以铜制作的“金字招牌”为契机,“朱府铜艺”再次起航。

当时的朱炳仁已经40多岁。他告诉记者,年轻时自己所学是电力学,梦想是当一名电气工程师。当时面对父亲的召唤,作为“小学生”的他,也便叩响了铜艺术的大门。好在在无铜可做的年代,他自小跟随父亲学习书法,历经几十年磨炼,打下了深厚的书法功底。凭借父亲留下来的一把铁榔头,他从做铜字、铜牌为始,数年之间,将“书、画、刻、雕、锻、铸”熔于一炉,重振了“朱府铜艺”,开创出铜雕发展的新局面。

让铜回归到老百姓的生活中,是朱家恢复祖业的初衷。朱炳仁介绍,当时他的儿子朱军岷大学毕业后,没有进入国企端“铁饭碗”,而是跟着舅舅去了深圳、珠海、福州等相对发达的沿海城市开设并经营公司,希望将“朱府铜艺”推广开来。而当时百姓家庭中,铜的使用几乎绝迹,即使在北京前门大街、上海南京路以及杭州的杭州大厦这些大型购物商场,铜器商品也很少出现。弦断易,再续难,在早期的创业过程中,朱家人内部也有很多争论。朱炳仁对在线下进行商业推广的做法并不看好,他对朱军岷说,线下商店撤出商场走向线上是大趋势,你这样一家一家地开店累不累呢?朱军岷的想法正好相反,他对朱炳仁说,别人撤出,对于我们反而是机会,铜器作为文化创意产品可以让更多人了解,并提出成立家居品牌“朱炳仁·铜”。截至目前,此品牌在全国有超过50家店面。2014年,“朱炳仁·铜”与故宫博物院合作,推出香器、佛器、茶具、屏风等一系列文创产品。以文创产品为载体,铜器家居用品再次走进大众视野和日常生活。

做一次西方人的“老师”

制作日常铜器用品,恢复和传承传统铜器文化,只是朱炳仁在做的一部分事,另一部分,则是他在铜艺术上的摸索和创新。在《非凡匠心》节目中,朱炳仁父子与张国立、耿乐合作完成作品“木幻生金”,这也是观众最为津津乐道的环节。将铜渣融化成铜水,再将铜水倒入不同的介质中,铜水任意流淌,在冷却之后,形成了树枝、树叶的造型。经过清洗、打磨、焊接等程序,“铜树枝”、“铜树叶”与树根融合在一起,熠熠生辉、美轮美奂,一件让人叹为观止的工艺作品由此完成。

这件作品使用的是朱炳仁独创的“熔铜”技艺。熔铜艺术的发现,来自一次“不破不立”的意外。2006年,朱炳仁为常州天宁寺建造宝塔。与雷峰塔的建造方式类似,也是在宝塔外部加一件“铜外衣”。在竣工的最后关头,一场大火烧了起来。朱炳仁清楚地记得那个日期,5月25日。“那天我的小孙子出生,我正在医院里,刚看到粉粉的小胖娃娃,就接到电话,宝塔起火。第二天我赶到现场查看,还好火灾对工程破坏并不大,只是一层铜外檐被毁。”清理现场时,朱炳仁意外发现,高温中融化的铜肆意地流淌在地,形成晶莹的铜珠和姿态万千的融铜结晶体,千姿百态,“是我从没见过的一种美”。

这场意外为朱炳仁打开了创作的新方向。回忆起当时的心情,他语速变快,面容含笑,仿佛回味那时的兴奋和欣喜:“那些铜渣结晶体是一种非常有表现力的艺术形式,我舍不得丢掉,全部收集起来作为艺术素材。”他将这些素材视作佛祖所赐的“舍利”,制作出几件艺术品。其中一件熔铜书画艺术《阙立》,被国家博物馆收藏。从此,熔铜艺术便以其独有且不可复制的魅力,进入了艺术江湖。

在朱炳仁看来,青铜文化的传承,除了重续铜器制作工艺,创新必不可少。“我们现在可以在国家博物馆、故宫博物院看到很多精美的青铜文物,这些都是老祖宗留给我们的无价之宝。但是说实话,我们现在的制铜工艺是远超过古代人的,打个比方,故宫里16万件青铜器中,没有一件铜壁画,这是为什么?当时铜矿开采技术很原始,铜是很珍贵的材料,而铜壁画需要一整面的铜板,受到材料限制,铜壁画是做不出来的。在今天,无论从材料还是制作工艺上,我们远比古代人有优势,可以做出与文物一模一样的仿制品。但是无论做得再像、工艺再精致,都无法超越古人。因为那些文物带有老祖宗的生活习惯、社会文化信息,我们做得再像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我们要超越古代人,做出符合现代人习惯和审美的东西。”

让朱炳仁自豪的是,熔铜艺术在国际艺术界受到高度认可。今年4月,比利时安特卫普皇家艺术学院院长Mr.Bart'd Erckermans受邀参观朱炳仁的工作室,两人还共同合作一件作品。比利时皇家艺术学院在艺术设计圈名闻天下,梵高曾经就是这所学校的学生。朱炳仁告诉记者,对方在参观他的作品后很震撼,称他是“铜的大富翁”,邀请他去欧洲进行展览,并自荐做策展人。“我觉得这是中国文化艺术的‘走出去’,其实在当代艺术领域,中国的艺术受西方艺术影响很大,多多少少有些西方艺术的影子在里面。但是熔铜艺术能让西方艺术家心服口服,可以说我们扳回一局,做了一次西方人的‘老师’。”

公布“独门秘籍”是为了更好的传承

在知乎上有个问题“杭州有什么冷门又好玩的地方?”其中一个答案便是“江南铜屋”。“江南铜屋”实际上就是朱炳仁铜雕艺术博物馆,也是他主要的工作地点。这座三千平方米的居民大宅中,除立面墙和地面外,门、窗、屋面、立柱、家具等全部采用铜加工工艺制作。馆内收藏陈列了许多散落在民间的青铜器珍品和近代当代铜雕艺术品以及文献资料,可以说是朱炳仁作品的集大成者。

建造江南铜屋的过程并不容易。据朱炳仁介绍,当时建造时实际是铜价格比较贵的时候。“铜最便宜的时候2万一吨,但是盖着盖着就涨到了8、9万一吨。不过我觉得不能停下来,谁知道铜价还会不会继续涨?当时很多人反对继续建,说可以先停下来。但我还是比较心急的,希望早早建成。后来和家人商量了,把房产抵押拿到贷款。”说到这里,朱炳仁笑了一下说:“其实我们都是手艺人,对物质生活没有太多的欲望,希望多留下一些作品。”

在生活上随意淡然的他,在艺术创作时却不得不面临权衡得失。在《非凡匠心》展示熔铜艺术的环节,节目录制一度叫停,其中缘由便是熔铜使用的介质材料涉及朱家父子研制多年的专利作品,要不要公之于众,朱炳仁也陷入了犹豫。熔铜工艺讲究无模与可控,“无模”使铜液自然流畅而解形,“可控”使铜液在艺术家掌控中熔意。如何将融化的铜水通过可控手段变成浑然天成的艺术品,朱家父子经过了上千次的尝试。最后节目播出,朱家“独门秘籍”大白天下。

“说实话,决定公布熔铜的制作环节,我还是有些心痛,毕竟我们花费了大量时间和心血。实际上从电视节目上看,熔铜的操作方式不难,但是将它作为艺术形式十年如一日地研究,确实不容易。但是和国内外的艺术家交流,我觉得,既然上天给了我这门艺术,我有责任去将它发扬光大,让更多的人参与其中,是不是?文化传承需要大家共同来做,公开‘秘方’这条路终归是要走的,无非是早走晚走的事情。我认为这条路我走对了。”

■ 同题问答

你感觉你获得的最大的快乐是什么?

作为艺术家来说,创造一些自己从来没做过的新的东西,是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候。

你觉得在完成自己的成就中,最值得珍惜的是什么?

我觉得对我人生最有影响的还是雷峰塔的建设。一个人能碰上重建雷峰塔的机会非常难得,这是历史给的机遇,个人要把握好,借助这个机会,我也创造出了个人的辉煌。

在你的生活和工作中,哪些东西是你一直坚守的?

一直在坚持是我的工作习惯吧。白天我基本处理一些社交工作,例如采访、参加活动等等,但是晚上基本我都会在工作室里面,工作四个多小时。我现在的身体还能承受,我想能做几年就努力做几年,多做点东西出来。艺术创作这条路是永远走不完的,只能一步一个脚印地不断的创作,坚守初心,肯定会有新的成就。

你希望未来还取得怎样的成就,对于未来有怎样的期待?距离这个目标还有多远?

我认为,目前历史上流传下来的最伟大的建筑群是故宫,我想建造一座能够超越故宫、以铜为主要材料的建筑群,暂且叫做“铜宫”。它应该是现代建筑理念的高峰,融合东西方建筑里面最优秀的文化价值,是一个可以使用、可以浏览的文化设施,同时和当代社会需求相结合,比如有酒店、有餐饮、有文化馆、有博物馆、有艺术馆、有各种旅游设施,是一个标杆性的建筑群。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在我的努力、全社会的帮助之下,完成我的心愿。

A特16-A特17版采写/新京报记者 冯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