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师夏尔·爱德华·让纳雷为自己取了个叫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的化名,这个对应法语单词“乌鸦”(Corbeau)的双关语意在标榜自己“不惜聒噪也要宣扬真知”的形象。他的“宣扬”无处不在:参加各式的艺术家沙龙或者超现实主义电影的酒会;涉猎写作、绘画、雕塑、工业设计等不同领域,以及故意地用光影分明的照片强化杂志上自己设计的效果……他享受成为公众视野里弄潮儿的感觉。
有人向勒·柯布西耶求证,他年轻的时候是不是像一个小粉丝一样,为了去听美国建筑大师赖特的讲座而不惜从公司翘班?“我根本不认识他”,柯布西耶这样说。有趣的是,如果拿出他的第一个个人作品,也就是在家乡拉绍德封为自己的父母设计的住宅来看,却分明藏不住美式住宅甚至赖特经典十字平面的影子。
△ 白宅(Maison Blanche)
对于后辈,自负意味的宣扬有时候比才能更容易仿效。当时代精神被简化为成功学模型,当创新意识被曲解为标新立异,当社会责任沦为冠冕堂皇的口号,我们收获的也许是一座座外表光鲜但空洞孱弱的房子,在环境、经济、文化面前无能为力。
于是在这里,我很想说说一个别样的“前辈”。
他有一些大器晚成,有一些乖张随意,也许还会因为稍显浮华的生活品质让人心生怀疑。但是,因为在设计中贯彻的颇为洒脱的诚实,他的建筑拥有了一种无以伦比的气质,似乎暗示着一些答案。这个人,就是斯里兰卡已故建筑师杰弗里·巴瓦(Geoffrey Bawa),他可能是亚洲最被低估的建筑师。
△ 杰弗里·巴瓦(Geoffrey Bawa)
实际上,巴瓦直到27岁的时候还自认为会子承父业继续在律师这个行当里,因为这是他在7岁失去父亲之后母亲一直的愿望。1944年,当他考到了英国律师资格回到故土锡兰(斯里兰卡旧称)的时候,母亲也过世了。异常沉痛的巴瓦失去了奋斗动力,进而决定辞掉事务所的工作出去游历几年。这成为了他人生的转折。在一连串的旅行之后他来到了意大利。这个打算就此买房清闲下来的有钱贵公子宿命般地迷上了来自同一个设计师的景观和建筑作品,那个人就是卡洛·斯卡帕。不知是不是斯卡帕非建筑师的身份——因为他不肯参加国家注册建筑师考试而只能挂衔“教授”来接单做设计——给了巴瓦一些勇气,或者是因为隐隐找到了精神上共鸣的事物,巴瓦心满意足地结束游历返回锡兰,然后急不可耐地想为自己心中萌动的理想干点什么。依靠自家橡胶园的殷实家底,1947年巴瓦首先买了一大块地并取名叫卢努甘卡(Lunuganga,可以翻译成驯服的野趣)。
△ 卢努甘卡(图片来源《BAWA the Sri Lanka gardens 》)
接下来,他就大张旗鼓地开始自行设计起了意大利式的花园。不出所料地,因为对如何实现自己脑子里的想法毫无头绪,干劲十足的巴瓦很快就有了挫败感。这也让他明白应该要从头学习如何做设计。为此,他先到斯里兰卡的一个前辈建筑师那里当了两年学徒,然后又回到英国重新学习建筑。那年他33岁,成了那间叫AA(Architecture Association 建筑联盟,英国最老牌和最优秀的独立建筑院校)的学校里长得最高,年龄最大,说话最直的学生。
1957年,38岁的巴瓦在斯里兰卡正式以建筑师的身份开始他的事业。他的第一个项目就是帮自己的合伙人卡门·古纳塞克拉设计了一个住宅(Carmen Gunasekera House)。相较于东南亚当时盛兴的殖民地风格建筑的半土半洋,巴瓦第一次尝试了“热带现代主义”(Tropical Modernism),用大尺度的的结构托起同样巨大的屋顶,配合挑台和庭院形成连续的可以被荫蔽的灰空间。
△ Carmen Gunasekera House
然而,这样的设计以本地的技术操作起来并不容易,为了方便排水而设计的单坡屋顶因为结构的保守而显得异常突兀。于是巴瓦执拗地雇来大象,在临街的方向移栽了不少树木用以给屋顶“遮羞”。其实,当这个稍显稚嫩的作品在纠结于如何用现代的手法做地域性的表现时,已经隐藏了一个很有潜力的设计细节:在客厅对庭院的开窗设计上,为了在阻隔阳光直射时又能保证气流运动,巴瓦设计了一种特别的窗扇——一个藤条编制而成的绕中弦翻转的巨大屏风,上下两端配合透气格栅。这样的窗扇不仅在白天打开时有很好的遮阴效果,在晚上完全闭合的情况下也可以保证通风;这并非他的“发明”,因为这样的做法实际来源于本地居民最乡土的窗户中的一种。
△ 巴瓦设计的特别窗扇
这种对于传统构造的善用,正是让巴瓦在之后的职业生涯中受益无穷的好习惯:因为明白以自己不太扎实地专业能力无法完成对设计成果的控制,巴瓦选择顺水推舟地引导经验丰富的手工艺者帮助自己去实现想法。这样的出发点让巴瓦自然而然地走向了朴实低技的设计风格,与此同时,也命运性地开始碰触到最具地域色彩的建筑本质。
得益于对传统工匠和技艺的吸纳,这个建筑师在一步步塑造自己的建筑感觉。在稍后的圣托马斯小学(St Thomas Preparatory School;英式教育里衔接初中课程前的预备学校)的设计案里,巴瓦大胆地用多孔墙面配合高侧窗来兼顾立面造型的简洁和为教室提供足够的通风和采光。这样的大胆还是让他“交了学费”:因为贪求立面的纯粹,使得雨水会直接漂入教室从而无法上课,这让圣托马斯的小学生们几乎养成了“下雨天就是星期天”的错觉。
△ St Thomas小学剖面示意图
请稍稍地给我们的建筑师一点时间,在接下来的科伦坡教会学院的教学楼设计里,你会发现巴瓦在坚持使用网栅的混凝土面板作外立面时,巧妙地将它和建筑主体脱开,这不仅保留了墙面可以“呼吸”的特性,还创造了垂直方向的联通并轻巧地解决了雨水侵扰的问题。
△ 科伦坡主教学院(Bishop’s College)
除了同本地手工艺匠人的合作,巴瓦在和“同行”的合作上也颇为让人称道。在斯里兰卡推动本地工业化的进程中,他和丹麦建筑师乌内里克·普莱斯纳(Ulrik Plesner)搭档提出的围绕庭院的组团式厂房拥有着优秀的性能。特别是采用预制构件组装的立面,将他之前在窗墙设计上的摸索进一步提炼,成就了湿热地区采光和通风区别对待的基本态度。
△ 国立抵押银行
此时的巴瓦已经不再是刚开业时纠结于什么样的屋面比较好看的“菜鸟”了。俨然地,他的设计已经由内及外的别具一格。于1978年完工的国立抵押银行,是巴瓦第一次尝试设计高层公共建筑。这栋底层架空,顶楼设置遮阳露台,表皮可以采光通风分离,整体形态迎合常年风向的高层办公楼,表现出超前的生态设计思维。要知道,“绿色建筑”这个近些年被鼓吹贩售的热点词汇不可能出现在当时的建筑师的字典里。这个家境优渥的建筑师可以为了学习设计往英国佬脸上拍钱,毫不客气,但面对斯里兰卡现状时,他却并不是个会说出“何不食肉糜”的憨货——他明白斯里兰卡并不富有,如何控制造价,如何避免使用空调,同时如何圆满地完成任务就是他斯里兰卡的项目中在乎的事情。他的想法异常直接,那就是用本土的材料和朴实的技术来有效地解决关于居住的问题。这种“接地气”的态度反而成就了他设计理念上的不造作和不妥协,也留给斯里兰卡一大批造价低廉又美观舒适的好房子。
有趣的是,倘若给予巴瓦一个宽松的预算,他又可以毫不费力地信手拈来他一贯地域美学的旗舰版本,保证让每个土豪和小清新都眉开眼笑:在他设计的坎达拉玛酒店(Kandalama Hotel)里,客房的阳台连着宽大浴缸隐藏在垂直绿化的后面;定制的硬软家具和在走道上不经意的地方露出的不菲艺术品,与基地原始石材的暴露相映成趣; 最妙的是大堂,酒店前台就在山石景观中半露天的展示着。那,那要是下雨了会不会有问题?我的导师就这么问过巴瓦,老巴颇为冷幽默地吐出三个词:buy a mop(买个拖把)。这潜台词就是:小户人家,想问题就是这么不大气。
△ 坎达拉玛酒店(Kandalama Hotel)
△ 坎达拉玛酒店(Kandalama Hotel)入口与前台
巴瓦第一次被欧洲学术界知道时,他的几个60年代的住宅设计被人拿出来啧啧称奇,这也促成了1986年一本硬壳纯白封面作品集的出现。然而,他自己对出版和宣传完全没有兴趣,即便在这本被称为巴瓦的白皮书的序言里,他依旧坚持这样写道:
“了解一栋建筑的唯一方式就是去造访,用自己的移动去体会空间的韵律……当你们真的像我在构思一个建筑和实现一个建筑时那么心生喜悦时,就会发现用教条的分析法根本没法表现建筑的全部……”
△卢努甘卡
1997年的时候,巴瓦甚至有计划地销毁一些自己作品的图纸。在他看来,建筑就在那里,他就在这里,其他的都是多余。这就是巴瓦有别于他一贯擅长和人合作的形象表现出乖张的地方,他尤其不喜欢和人保持长久的亲密关系,厌恶别人对他个人生活的关注。他乐善好施,但是又敏感孤僻;他时而孩子气,时而就会让合作了十几年的老伙伴忍受不了地尖酸刻薄。但是他依然交友广泛,只是没有任何一人能走到他的内心,就像他给热带湿热气候留下的建筑,开上去温文尔雅,开放包容。但是却依然又隐隐地有一股忤逆不了的控制力。
△Carmen Gunasekera House
就在销毁掉自己图稿的第二年,他中风了。在这之后,巴瓦的职业生涯几乎停止。许是感觉到了什么,他开始有意识地接洽出版商。他提供的图片信息甚至让一些建筑的业主抱怨太过暴露细节和隐私。这简直和之前对待发行的态度完全不同;又或者,这才是他笃信的作品集该有的深度。在他去世的前一年(2002),《巴瓦全集》出版了,被中风折磨的老人并不能给予太多的支持,书里的图异常精细,甚至从平面图都能辨别出不同的树种和灌木,但这样分明给人带来了更多的唏嘘。
因为刻意地减少出版,巴瓦不那么被我们熟悉。但是在东南亚的建筑领域,他的影响不可估量。靠自己的摸索形成的热带地域主义现代建筑的风格,也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东南亚背景的后辈建筑师。比如近年来在国际舞台上崭露头角的新加坡事务所WOHA就像拥趸一样把巴瓦的图纸反复研习,他们设计上那种对商业氛围和生活品质的熟稔把玩很有点巴瓦的影子,只是,面对现今的环境和文化上的问题,这样的后辈有没有接下他衣钵的胆气呢?
老爷子走的时候,因为多次中风而迷离的眼眸里是不是会看到橡胶园里儿时玩耍的情景?那时候父亲还在,他会不会走过去对那个陌生的男子说:我被人加以父辈的形象,殊不知我只是个放学后独自玩乐的儿童,认认真真地消磨时间,为的是等着你来接我回去,今天好累啊。
本篇文章来源于微信公众号:有方空间
原文刊载于《新知》201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