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船里欢快的摇橹声,荷叶连田田里的鱼儿嬉戏,微雨飘摇下的白墙黛瓦,烟雨繁花里的小桥流水……
江南的每一幅每一帧都让人沉醉。
2015年《水乡人家》以1084万港元成交
这是吴冠中生他养他的地方,也是吴冠中画中的样子。
笔墨丹青的挥毫,笔尖的婉转勾勒,黑白灰的和谐搭配,点线面的形式美,赋予了江南诗一般的意境和悠远。
《水乡春早》
吴冠中的画总流露出一种热爱和深沉,给人一种纯粹、质朴美的视觉享受。
他的每幅画不需文字言语过多解释,便能读出画家走过的路和他对艺术的态度。
《江南春》
1919年,吴冠中出生于江苏宜兴一个贫穷的乡村。
他从小天资聪颖,勤学刻苦,15岁考入浙江大学附设工业学校电机科。
那时国家危难,百废待兴,他希望能够工业救国,可是无意间接触到了绘画,雕塑。
他被绘画中蕴含的美学所吸引。发现此生所爱,便不顾家人的反对决意学画,毅然弃理从艺。
16岁便转投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师从吴大羽学油画、潘天寿学国画。
一触碰画画他的天赋就被打开,那双被上帝选中的手让他深深地陷入绘画中。
1946年他考取了全国公费留学绘画第一名,获得了去巴黎高级美术学院,苏弗尔皮教授工作室进修油画的机会。
他流连在绘画的世界不可自拔,醉心于梵高、高更、塞尚、马蒂斯、毕加索等现代画派,在艺术的世界遨游,让他快速地汲取和成长。
如痴如醉,如癫如狂,爱得浓烈便一发不可收拾。
1948年,吴冠中在巴黎凡尔赛宫
可是乱世飘萍,重洋远隔,远离故土家眷,他相思入骨。
那时国内时局动荡,颠沛流离,而自己也刚结婚一年,妻子在老家待产,他无可言说。
吴冠中(左)留学法国期间,与同学在一起
只能把对故国的思念,对妻儿的想念通过笔倾诉纸上,融于墨间,化作笔下的燕子,在画作中徘徊飞转……
吴冠中在自传中说,燕子是他对故乡的思念,永远盘恒在心里。
《双燕》2011年拍卖价4000万
新中国成立的消息传来时,海外游子的心开始动摇。
纵然国外有更自由的绘画氛围,吴冠中还是婉拒了法国的挽留,毫不犹豫地回国站在祖国的身边。
《故乡》
1950年回国,他先后任教于中央美术学院、北京艺术学院、清华大学艺术系及中央工美。
吴冠中说,他的艺术需要扎根土壤,而中国才是这片土地。
然而怀着赤子之心回国的吴冠中,在美术学院任教的时候,因为学术观点不和遭到压制、批判,被迫搞年画,宣传画……
后又被排挤出美术学院,调到大学建筑系教绘画。
他心中常积压着苦闷,唯有在绘画的世界才能得到片刻宁静。
1970年文革期间 他被下放到河北农村时,被收走了很多作品工具。
他便偷偷作画,像上瘾一般,沉浸其中。
艺术创作是他终身的情人。
他热衷将中西方写意与绘画相结合,为了获得灵感,他经常背着油画箱到深山老林,穷乡僻壤去写生采风。
有时下着大雨他也全然不顾,一站几个小时,巍然不动。
妻子心疼他,便站在身后为他撑伞,替他遮风挡雨,让他安然作画。
常常作画忘记吃和睡觉,作息不规律,创作时高度专注,常常是满身汗水,被颜料染得滑稽尴尬,他也全然不顾。
可是巨大的投入与劳作,让他得了严重的肝炎,久站让他的痔疮恶化。
他被病情折磨得日渐憔悴,整晚整晚地失眠,一度以为自己命将终矣。
但就算是疾病痛苦也阻挡不了他对画画的热情,不顾家人反对,从床上爬起来继续作画。
他说自己就是死,也要死在画架前。
命运终究败给了他的疯狂。
他的身体竟然在 他忘我的作画中逐渐康复,最终竟然被治愈了。
苦心人天不负,他的画也得到了收藏界和绘画界的认可,从众多作品中脱颖而出。
从最初几千,几万一幅,到后来几百万甚至被拍卖到了千万、亿……
2005年11月,吴冠中巨幅水墨画《鹦鹉天堂》在北京保利首届拍卖会上以2750万元的价格落槌。
《鹦鹉天堂》
吴冠中却对此“天价”不以为然,他说这幅画合收藏家口味,自己并不认为这张作品有多好,因为内心流露得不够。
《木槿》2015年保利6900万元成交
他认为艺术家没有吃过苦,没有感情和心灵的波动是成长不起来的。
真正的艺术家,都是在苦难中成长的。
所以他的每幅画都沉淀着他的故事和经历,他的人生观、艺术观和生活感悟。
陈丹青在回忆吴冠中时写:“终其一生,吴先生是个文艺青年,学不会老成与世故,而他这一辈的文艺青年大抵热烈而刻苦的。”
外人眼中的吴冠中是一个敢于直言,始终保持棱角和态度的艺术家,在业界敢于直言,敢于拆穿。
他不想对业界的不良现象和不良风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要讲出来,这是他的专业态度,也是他对艺术的敬畏。
这很大程度上受影响于鲁迅。
《春光烂漫》
吴冠中说:“鲁迅我是非常崇拜的”。他喜欢鲁迅的态度,腰杆子挺直的不屈精神,他说鲁迅是自己精神上的父亲,他要做一个有脊梁的中国文人。
他不大欣赏齐白石,徐悲鸿,却对鲁迅非常尊崇。
2009年吴冠中在上海听闻曾经充斥着炒作的艺术品市场大幅度降温,在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笑道:“好!艺术品市场冷下来了,画卖不出去了,好!”
在吴冠中看来,画坛充斥着浮躁焦虑的风气,只有艺术品市场降温,画家们才能安心静心作画。
《秋瑾故居》
忍得了寂寞,才能守得住繁华,只要作品好,就不怕市场的冷热。
因为他的敢于发声,不压抑自己个性的特点,他被誉为美术界的鲁迅。
他之所以成为泰斗级的艺术家,与他的追求完美分不开。
他不能允许自己作品不够完美,决不把不好的作品留给后代,不完美宁愿毁掉。
《春之声》
1991年,吴冠中在家整理藏画的时候,把三百多幅不满意的画作全部烧毁,令收藏界一阵痛惜,被海外人士称为“烧豪华房子”的毁画行动。
他目的只有一个:“保留让明天的行家挑不出毛病的画”。
吴冠中是历史上具有开拓性意义的重要画家,其作品被评价为“通古今之变,成中西之美”。
1991年,法国文化部授予法国文艺最高勋位,他也是迄今为止国内第一位获此殊荣的艺术家。
1992年大英博物馆第一次为中国在世画家举办个人画展。
2000年,他入选法兰西学院艺术院通讯院士,是首位获此殊荣的中国籍艺术家,也是法兰西学院成立近二百年来第一位亚洲人获得这一职位。
吴冠中一生淡泊名利,就算已经成为身价亿万的画家,他依然不屑一顾,一心专注创作,保持低调而朴实的作风,不被外界浮华所吸引。
外界大众时刻关注画作价格的变动,他却完全不为所动。
他曾说“艺术是自然形成的,时代一定会有真诚的挽留和无情的淘汰。艺术市场是一面镜子。但上帝只会关照一心去创作的画家,而不是光照镜子的人。”
始终保持简朴的生活,晚年好友上门拜访,却发现吴冠中住在上世纪末建的老式居民楼里。
没有厕所,房间非常小,而此时的吴冠中在国际上已是大师级别。
对生活“小气”,对国家却很“大方”。
只为了避免让自己的画作成为别人牟取暴利的赚钱工具,也为了避免自己的作品流入不懂欣赏的人手里。
2006年,86岁的吴冠中将自己所藏画作,陆续无偿捐赠给各大博物馆美术馆。
包括故宫博物院、中国美术馆、上海美术馆、江苏美术馆、香港艺术馆、新加坡美术馆等,共计四百余幅。
《狮子林》
他曾说:“我自己满意的作品,不卖给收藏家,他们不是爱艺术,而是做商业投资,等着股票升值。”
《荷塘》
吴冠中把自己得意作品比作女儿,表示:
“我的艺术是属于人民的,我把‘女儿’都嫁掉了,我希望普通人能够在各大美术馆里看到我的画,我不希望我的画藏在收藏家和银行的仓库保险箱里。”
此外他还将自己的画作赠送给底层劳动者以及对他有过帮助的人。
他始终对这个世界保持一份悲悯和同情心,他所追求的是希望普通大众能看懂他的画作。
《春雨润江南》
都说一个成功的男人身后,总有一个默默支持他的女人。
这话一点不假,吴冠中享誉全球,都离不开妻子朱碧琴的支持。
吴冠中先生曾说:“我一生只看重三个人:鲁迅、梵高和妻子。
“鲁迅给我方向给我精神,梵高给我性格给我独特,而妻子则成全我一生的梦想,平凡,善良,美。”
如果没有妻子的一生追随,他的作品便会少一份温情。
他在赴法留学的时候,正值妻子有孕在身。
妻子明白画画是他的命,纵有万千不舍也鼓励他去圆梦。
当时生活拮据,吴冠中出国前想要一块手表,朱碧琴便把唯一的陪嫁,一个金手镯让他卖了换表。
《伴侣》
吴冠中感念妻子付出,在国外也随时带着手表,怀里装着妻子照片,时常写信诉相思。
这份心意吴冠中始终记在心里,念念不忘。
陈之佛为吴冠中、朱碧琴夫妇主持婚礼
1987年,年过古稀的吴冠中访问印度,路过曼谷专门去了首饰店,找到了和当年妻子卖掉的那只极为相似的手镯,送给妻子。
垂垂老矣又如何,青春不在又如何。
在他眼里妻子始终是那个陪着他四处写生,坚定地在身后为他撑伞挡雨的人。
他纵然爱她年轻时候的容颜,但更爱陪他一起走过一生岁月的携手。
他这一生没有为妻子做过什么浪漫的事情,但一点一滴却都是幸福的模样。
带着她去世界各地办画展,一起参观博物馆,一起探访莫奈故乡,一起为梵高扫墓。
她是吴冠中的第一读者,也是艺术上的知己。
吴冠中说,他的画需要给两个人看:一个是西方的大师,一个是自己的妻子。
大师代表艺术标准,妻子代表普通中国人的欣赏水平和审美情趣。
然而晚年朱碧琴突然病倒,得了脑血栓,后来又得了糖尿病,没几年病情加重,逐渐发展成老年痴呆症。
思维经常混乱,时而清晰时而糊涂,过去的记忆几乎全都忘记了,开放水管与关闭电视也弄不清楚。
她习惯每晚到厨房检查一遍,煤球,煤饼炉有没有封好火。
家人不让她碰火、天然气,只好把厨房上锁。
她又四处找钥匙,无奈,他只好开了锁,每晚跟在她身后去厨房巡视一遍,来来回回开关煤气,她开,他关,从不厌烦。
吴冠中将他与妻子朱碧琴的故事,写成了一部作品《他和她》。
他最后写道:“她成了婴儿。”
妻子就算什么都不记得了,却始终记得他画画的事情。
他最终还是先走一步。
2010年6月,吴冠中在北京去世,享年91岁。
家人瞒着没有告诉朱碧琴吴冠中去世的消息。
朱碧琴一直以为吴冠中出门写生了,每到晚上就习惯性地问儿子:“你爸爸怎么还没有回来?”
她总记得他经常没画完就不来吃饭,她到各个房间去找,早上醒来一看床上没人,又问儿媳:“你爸爸这么早就走了?又去画画了?真是不要命了。”
一年后,朱碧琴也去世。
我们愿意相信,他们在另外一个世界再次相遇、相伴和相知。
吴冠中是中国美术界最后一位学贯中西的泰斗级艺术家。
他的陨落结束了一个时代,让后世的我们无限缅怀。
他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画画,才能画得极致而让人感动。
就像他的人,真诚,真实, 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