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凤凰网读书
“《霍乱时期的爱情》有两个结构。表面上,是在赞颂弗洛伦蒂诺和费尔明娜的爱情最终冲破了世俗的成见,开花结果;但深层上,是在批评这三个人竟然能够在如此动荡不安的时局下,自私地享受着优越的社会地位,在浪漫爱情的遮掩下不问世事,麻木不仁。
在对爱情的理解上,前后两种得出相反结论的文学诠释却并不矛盾,爱情的意义都在于走出狭小的自我,去拥抱更宽广的世界,同时也是在向既有偏见说‘不’时确立自我。”
——钱佳楠《和年轻的学生聊聊爱情:谈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
我读中学的时候,根本无法想象能够在课堂上公开且严肃地讨论爱情,有一年,我们班上一个爱打小报告的女同学给班主任呈上一份“奏折”,为班里男女同学之间莫须有的罗曼史画了一张人物关系网,事情一传开,大家自然是骂那个同学“十三点”,但也人人自危,所幸最后不了了之,也再无人提起。
《霍乱时期的爱情》中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对费尔明娜·达萨一见钟情的那一年,弗诺伦蒂诺22岁,费尔明娜13岁;他是个卑微的电报员,她则是有钱人家的独生女。和我读中学的时候一样,爱情在费尔明娜的家里也是十足的禁忌,她的姑妈因协助他俩互传鱼雁,最终被费尔明娜的父亲关进了麻风病院。
我认为,虽然好的小说不专为年少的人而写,但年少的人读来定受益匪浅。我的学生正介于两人初遇的年龄之间,未来蒙着一层晓雾,美丽却朦胧,两位主人公的命运轨迹对他们来说好比迷雾中的灯塔,学生们渴望聆听这位198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马尔克斯对于爱情的指教。这部小说是好的小说,在于文本的启示是多方面的。
01
浪漫爱情的发生
首先在于将爱情对象浪漫化
上大学时,一位新加坡同学问我,我们以为的爱情多大程度上是青春偶像剧“养成”的?我们以为送玫瑰是表达爱情,这是源自我们的内心,还是偶像剧的调教?抑或是商家的怂恿?
他把我问倒了,但是我确实想起读书的时候,我们似乎期盼的都是轰轰烈烈、惊世骇俗的爱情,女生过生日时,男生会抱来一只半人高的泰迪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送给她;运动会结束,女生会给心仪的男生递上矿泉水,然后羞涩地用毛巾揩去他额头的汗,等待围观的同学爆出一声惊叹的“呦”。这是马尔克斯笔下所谓的浪漫爱情,也是言情小说和青春偶像剧喜欢大做文章的,然而,这种浪漫之爱似乎一开始就蕴藏着多重危机。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每天看着她们(费尔明娜和她的姑妈)来回经过四次,星期日还有一次看着她们望完大弥撒从教堂走出来的机会。只要能看见自己心爱的姑娘,他就心满意足了。慢慢地,他将她理想化了,把一些不可能的美德和想象中的情感全都归属于她。两个星期后,除了她,他已经什么都不想了……
浪漫爱情的发生首先在于将爱情对象浪漫化。法国作家司汤达写过一个故事,一位年轻的旅客对旅途中一位美丽的夫人产生了如痴如狂的感情,而这位夫人浑然不知,等到有人告诉她了,她才恍然大悟。可惜的是,她并不爱他,所以为了消除他的单相思,她带了一根小树枝给他。这不是普通的小树枝,而是矿工把掉了叶的树枝放到废盐井里,等过上几个月,树枝就结了一层晶莹剔透的盐分子晶体,这位夫人假装若无其事地说:
“你看,这树枝看起来像宝石那般珍贵,实际上只不过结了一层盐分子。”
司汤达认为,陷入爱情的人看到的彼此都是结晶的树枝。弗洛伦蒂诺和费尔明娜也不例外,他把她捧为自己的“花冠女神”,而她对他的了解实际上仅限于他是电报员和他会拉小提琴,却将他视作可以共享人生的“秘密情人”。命运的残酷就在于,短暂的激情(表演带给人的新鲜感)过后,树枝上的结晶体剥落,树枝就现出原来的模样。
那年,费尔明娜17岁,她从父亲手中接过管理家务的大权,成为这家的女主人,她第一次独自去鱼龙混杂的市场上采买食物和日用品,第一次感受自己的成长和世界的五彩斑斓。
……突然,一个晴天霹雳将她定在了那里。在她背后,嘈杂之中一个唯有她能够听见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这可不是花冠女神该来的地方。”
她回过头,在距离自己的双眼两拃远的地方,她看见了他那冰冷的眼睛、青紫色的面庞和因爱情的恐惧而变得僵硬的双唇。
他离她那么近,就像在子时弥撒躁动的人群中看到他的那次一样。但与那时不同,此刻她没有感到爱情的震撼,而是坠入了失望的深渊。在那一瞬间,她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对自己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她惊慌地自问,怎么会如此残酷地让那样一个幻影在自己的心间占据了那么长时间。她只想出了一句话:“我的上帝啊!这个可怜的人!”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冲她笑了笑,试图对她说点什么,想跟她一起走,但她挥了挥手,把他从自己的生活中抹掉了——
“不,请别这样。”她对他说, “忘了吧。”
我们常听到一种说法,叫“爱上爱情”,意思是爱上的不是对方,而是这个对方的存在给了你借口,让你可以付出和收获感情,而年轻时候的浪漫爱情都有一个特征,即需要众目睽睽的仪式感,或者说充满着表演性,陷入爱情的双方在不知疲觉地饰演着男女主角,以“吃瓜群众”的羡慕妒忌恨来肯定自己的演技。当费尔明娜的父亲一怒之下,用枪指着弗洛伦蒂诺的胸口,弗洛伦蒂诺没有半点畏惧,说:“你朝我开枪吧。没有什么比为爱而死更光荣的了。”这多像一句话剧舞台上的台词!
荣膺2011年英国布克奖的小说《终结的感觉》前半部分记载的是主人公托尼的中学时光,有一次晨会,校长宣告了一条沉痛的消息,理科六年级的罗布森于前一个周末离开了人世。由于校方没有给出死因,校园里小道消息蔓延,说是罗布森弄大了女朋友的肚子,在阁楼上吊自杀,尸体两天后才被发现。
罗布森的死引起了托尼和他的死党的愤怒,愤怒源自嫉妒,他们嫉妒这个其貌不扬、默默无闻的同学竟然有女友,而且因为自杀而显得与众不同。借助这个视点看年轻时候的浪漫之爱——我们在反复加强的仪式感之中把自己也给浪漫化了,因为有爱的人,或是因为有人爱,自己得以成为旁人关注的焦点,成为特别的人,而我们很可能只是用爱情来遮掩自己平凡甚至平庸的事实。
02
每一种文化都有
诸如“门当户对”的提法
如果按照上面分析的,浪漫之爱布满幻象和危机,那么《霍乱时期的爱情》应当又是一本诉说爱情残酷真相的书?但马尔克斯给出的结尾如童话般难以置信:半个多世纪之后,费尔明娜的丈夫乌尔比诺死于抓捕鹦鹉时的意外,就在次日,等待半生的弗洛伦蒂诺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向她求婚。
我们都知道马尔克斯是魔幻现实主义的代表作家,因而合上书本,我们或许都疑心,这也是魔幻现实主义吧?无名无分的,谁可以爱另一个人长达半生?随着国内的“民国热”,金岳霖为林徽因终身不娶的段子时不时现于网络,成了中国版柏拉图爱情的佐证,然而事实却是,金岳霖先生早就有同居的美国女友秦丽莲。流言如此盛行,很可能是佐证了柏拉图爱情的稀罕或虚幻罢了。
《霍乱时期的爱情》也绝非虚幻的柏拉图式的爱情,费尔明娜最终嫁给了当地最显要的贵族乌尔比诺医生,而发誓要为其守身的弗洛伦蒂诺在这半个多世纪中体验了形形色色的爱情,坐拥数以百计的秘密情人,最终他们相遇的时候彼此眼中的对方都是彻底褪去结晶体的树枝,老态龙钟,满脸皱纹。
然而,年轻的学生一定有这样的困惑:在没有费尔明娜的五十多年里,如此花心甚至滥交的弗洛伦蒂诺怎么还有脸向费尔明娜宣称为她保留了童贞?
既然是文学的课堂,我们还是从文本中追踪作者留给我们的线索。书名叫《霍乱时期的爱情》,透露出这段爱情和这个特殊时期有密不可分的关系,那么我们直觉性地有一个疑问:书中的“霍乱”仅指霍乱这种疾病吗?
小说虽然以此为题,但读完书,我们没有留下任何重要人物罹患霍乱而死的印象,并且,早在乌尔比诺邂逅费尔明娜之前,叙事者明确告诉我们:“尽管霍乱仍然是本城,而且几乎是整个加勒比沿海地区及马格达莱纳河流域的常见病,但并没有再度发展成瘟疫。”既然如此,为什么马尔克斯还把这个时期题作“霍乱时期”呢?
我们在小说第五章的开篇不久得到这样的提示,乌尔比诺和妻子乘坐热气球为穷人空投物资供给。… …飞行机械师一直在透过望远镜观察地面,他对他们说:“这里好像没有生命。”接着便把望远镜递给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医生看到耕地上的牛车、从田野里穿过的铁轨和干涸的水渠,而目之所及,到处都有人的尸体。有人说,霍乱正在大沼泽的各个村庄里肆虐。医生一边应答,一边继续用望远镜四处眺望。
“那可得是一种非常特殊的霍乱,”他说, “因为每个死者的后脑勺上都挨了仁慈的一枪。”
大家读出最后这句话里的反讽意味了吗?这里的霍乱到底指什么?是的,实际是暗指漫长持久的哥伦比亚内战,自作聪明的政府将人祸推给天灾,为自己免责。
也就是说,霍乱被用来遮蔽灾祸。为什么要用霍乱来遮掩呢?因为这些东西是禁忌,提不得。小说里还有什么东西提不得?爱情。爱情也被霍乱遮掩起来。弗洛伦蒂诺对费尔明娜一见钟情后, “腹泻,吐绿水,晕头转向,还常常突然昏厥”,他的相思病和霍乱具有同样的症状;费尔明娜和乌尔比诺医生的爱情源于一场误诊,“诊断的结果是,这只是一次食物引起的肠道感染,在家中治疗三日即可痊愈”;小说尾声,年迈的费尔明娜和弗洛伦蒂诺登船旅行,弗洛伦蒂诺不想费尔明娜为世俗的眼光困扰,大胆向船长提议:“有没有可能做一次直航,既不载货,也不运送旅客,不在任何港口停靠,总之就是,途中什么都不做?”
于是,“新忠诚号”在第二天天蒙蒙亮时就起锚了。没有货物,也没有旅客,主桅杆上一面标志着霍乱的黄旗欢快地飘荡。
为什么不能大大方方地爱,要遮遮掩掩?马尔克斯曾在接受采访中提到,在加勒比海地区,爱情过去一直受到压制。然而即便到了今天,即便我们身处不同的文化,我们也可不费吹灰之力地理解小说里的爱情禁忌,因为爱情里有一种非理性的力量,会动摇既定的社会结构,包括经济、伦理道德等。
每一种文化都有诸如“门当户对”的提法。
为什么?因为“门当户对”的婚姻可以保证家庭的财产不被“稀释”。然而自由的爱情很有可能会对整个家庭的经济和社会地位构成威胁。小说中,费尔明娜的父亲是个不折不扣的“ “两面派”,他不惜对弗洛伦蒂诺掏出手枪,却主动表达希望再见到乌尔比诺的心愿,原因很简单,后者是当地的“钻石王老五”,殷实的家境可以保证女儿物质上的富足,可以保证自己多年打拼的基业不致被“穷小子”占了便宜。
而小说尾声,这艘承载两位老人爱情的船无法靠岸,也是因为世俗的偏见深重。先是费尔明娜的女儿认定老年人坠入爱河是为老不尊的表现,再是那条老年恋人私会被强盗活活打死的新闻,最后是船上费尔明娜遭遇朋友们质疑的神色:丈夫前脚刚刚离世,妻子后脚就愉快出游,真是冷酷无情… …
因此,马尔克斯笔下这段在我们看来仍然很浪漫的爱情首先是和世俗偏见开战,年轻人的初恋一定不会开花结果?门第的悬殊无法跨越?老年人就不能重燃激情?爱情就不能维持半个世纪之久?
马尔克斯先回答“能”,爱情本就具有无限的可能,如果读得仔细,还可以看到马尔克斯在小说中把浪漫之爱建立成新的信仰。
有了这一层建构,小说结尾的那艘永不靠岸的船也具有了别样的深意。
航行刚开始时,马格达莱纳河简直是一派末日景象,雨林毁于乱砍滥伐,动物被猎人赶尽杀绝,河流上漂满肿胀的尸体,而当他们决定扬起霍乱的黄旗,让这艘船永远行驶在海上之后,……她(费尔明娜)发现玫瑰花比从前更香,鸟儿黎明时的歌声也更动听了。她还发现,上帝又造了一头海牛,把它放到了塔玛拉美克的河滩上,目的就是把她唤醒。船长也听到了海牛的叫声,命令改变航向。于是,他们看见了这个体形巨大、刚刚分娩的母亲,它正把幼子抱在怀中喂奶……
末日景象,永不靠岸的船,船上的人成双成对(船长在纳雷港把老情人接上船),这艘船最终拯救了行将灭绝的动物……这一切似曾相识的细节都不得不使人联想到《圣经·创世记》中的挪亚方舟。是爱的信仰复活了生命,因此,船长眼中的两位老人似乎也显露出返老还童的迹象:船长看了看费尔明娜·达萨,在她睫毛上看到初霜的闪光。然后,他又看了看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看到的是他那不可战胜的决心和勇敢无畏的爱。这份迟来的顿悟使他吓了一跳,原来是生命,而非死亡,才是没有止境的。
“见鬼,那您认为我们这样来来回回地究竟走到什么时候?”他问。
在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天以来的日日夜夜,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直都准备好了答案。
“一生一世。”他说。
03
大团圆结局的暗讽:
两种相悖的解读
我们知晓了这浪漫之爱有瓦解世俗偏见的力量,也可以给因为伦理道德的束缚而死气沉沉的社会带去欢乐的生命气息,然而我们还是没有回答这一讲最初提出的疑问:弗洛伦蒂诺哪有脸向费尔明娜宣称他的爱情始终如一?
疑问还不止这一点,如果说,马尔克斯要用这段两位老人半个世纪后走到一起的大团圆结局来对抗世俗偏见,我们会看到有一些偏见已经不成立了,比如说,弗洛伦蒂诺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穷小子了,他现在是船运公司的老板,和费尔明娜同属一个社会阶层,而且,他拥有如此多的秘密情人并不为人所知,所以,他的社会形象还算是“清白”。
钱理群先生的《与鲁迅相遇》中谈到鲁迅对于“大团圆结局”的一个看法:中国的才子佳人小说开头总是才子在壁上题诗,佳人来和诗,于是即有终身之约。“私订终身”在诗和戏曲或小说里,固然“不失为美谈”,但在现实中,特别是在传统社会里,是绝对“不容于天下的,仍然免不了要离异”。但中国的作家却有办法,便是“闭上眼睛”,自欺欺人地编上一个“才子及第,奉旨完婚”的结局,这样,现实生活中的悲剧就变成小说里的大团圆……于是无问题、无缺陷、无不平,也就无解决、无改革、无反抗。
如果马尔克斯重视浪漫爱情的颠覆性,那么他为弗洛伦蒂诺加上“社会地位提升”这个前提,不是也使得这段爱情落入了某种世俗偏见吗?
还有一点,我不知道大家读弗洛伦蒂诺的“情史”时有没有不适,但作为一个自以为非常宽容的人,我虽然愿从象征层面上接受他是代表着爱的信仰的圣人,但是他的某些行为确实突破了最宽松的道德底线。
比如说,他最后的情人,阿美利加,十四岁,还是学校的学生,因为他的抛弃而自杀身亡;又如,他昔日的情人,养鸽女,因为和他的婚外情而被丈夫活活砍死。而这些情人的死亡,似乎未曾激起他任何道德上的自谴,我们或许可以接受浪漫之爱对教条和僵化的伦理的挑战,然而这种挑战是否应当具有一定的限度,而非走向彻底的“不道德”?
如果你和我一样有这些疑问,那就太好了。读书的真正意义不是“信书”,而是“起疑”,这也是批判性思维的缘起,那么我们带着这些疑问,看看是否有其他方式来诠释这部作品。
我们还是从文学着手,小说有两个男主人公,乌尔比诺和弗洛伦蒂诺。对于乌尔比诺,我们不难得到一个比较确切的判断,这个人表里不一,近于“伪君子”。马尔克斯是用一种带着反讽笔调的叙事话语来呈现这一点的。乌尔比诺的职业是医生,一方面,叙事者说他对阻止霍乱的流行贡献很大,另一方面,叙事者又交代他的马车从来不会停留在贫民区;虽然哥伦比亚已经独立,但他仍用殖民时期宗主国的文化来彰显自己高人一等,粉饰自己的贵族地位。举个大家一定都有印象的细节,乌尔比诺教鹦鹉说法语,还用拉丁语给它读《圣经》等篇章,并教它唱歌剧。马尔克斯对乌尔比诺的批判意思也很清晰,因为最后就是这只“聪明”的鹦鹉间接导致了他的死亡。
然而,对于弗洛伦蒂诺,传统的观点都认为马尔克斯对这个人是颇为赞赏的,而这种态度也直接影响我们如何看待马尔克斯对浪漫爱情的褒贬。我们先抛开从文本分析得到的结论,重新看这个人物,看马尔克斯在呈现这个人物的时候,有没有显示出与乌尔比诺的相似之处?
现执教于美国霍巴特和威廉姆史密斯学院的克劳迪特·肯佩尔教授在《消退的回声和褪色的回想——谈〈霍乱时期的爱情〉中的爱与公义》一文中指出:如果乌尔比诺的人生显示出的关键特征是“模仿” ( “模仿”欧洲贵族的风范,鹦鹉本身也是“模仿”的象征),弗洛伦蒂诺同样呈现出这一特征。
没有这篇文章的细致分析,我们粗读小说很难发现这里边的玄机。我们都知道弗洛伦蒂诺喜欢诗歌,也写诗歌,其实马尔克斯在塑造这个人物的时候,将他和很多大诗人之间建立了有趣的关联。他对费尔明娜长达半生(或是一生)的执着爱情很容易令人联想起两位文艺复兴时期的大诗人的爱情:彼特拉克对劳伦的爱和但丁对贝雅特丽奇的爱。书中提到他的穿着是在模仿秘鲁诗人巴列霍。而他在船上被提着鸟笼的女人夺走童贞的桥段和智利著名诗人聂鲁达的人生经历是重合的,聂鲁达14岁那年出门去邻村帮忙收麦子,夜晚睡在麦秸堆里,有个粗壮的农妇夺走了他的童贞,他不知道对方是谁,只是在第二天,有个美丽的女人对他微笑,那微笑似乎意味深长,而弗洛伦蒂诺的艳情无数似乎也蕴含着这位大诗人真实人生的回响。
然而,在现实中,弗洛伦蒂诺写的诗非常糟糕,他参加诗歌比赛,名落孙山;叙事者的暗讽还出现在他第一次投递情书的时候,一坨鸟屎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的情书上。
“模仿”背后的另一个主题是假象。也就是说,弗洛伦蒂诺用诗人的形象营造出来一个浪漫的假象,以遮掩他“不道德”的真实——从这个角度看,弗洛伦蒂诺和乌尔比诺一样,都近于“伪君子”。
肯佩尔教授从社会公义的角度看待这两个男主角,乌尔比诺享受着他的贵族头衔,领受着医生这个职业的荣耀,但实际上对病入膏肓的哥伦比亚社会(肯佩尔教授认为,“霍乱”也是指这个社会罹患恶疾)没有切实的贡献;弗洛伦蒂诺从一介草民晋升成船运公司的老板,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河道的污染情况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或者,这个老板的身份本来也有“虚伪话语”的存在,他完全是依赖“背后的女人”莱昂纳的智慧,他自己根本不懂得如何运作公司。肯佩尔教授还抓到费尔明娜的痛脚,乌尔比诺死后,她扔掉乌尔比诺的衣服,一边扔,一边喃喃自语:“这真是罪孽,还有这么多人吃不饱,我却在扔东西。”
因此,肯佩尔教授认为,这个小说实际上有两个结构。表面上,是在赞颂弗洛伦蒂诺和费尔明娜的爱情最终冲破了世俗的成见,开花结果;但深层上,是在批评这三个人竟然能够在如此动荡不安的时局下,自私地享受着优越的社会地位,在浪漫爱情的遮掩下不问世事,麻木不仁。
这也符合我们之前对这个大团圆结局的疑问,两位老人最后的爱情不还是落入俗套了吗?或者问题不仅仅在于落入俗套,还在于如果爱情最终不是让天生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学会爱上自我以外的人(一个无血缘的陌生人),进而爱上自我以外的社会周遭,并且承担成年人应当承担的责任,相反地,让两个人追求仅仅属于两人的幸福,将自我封闭起来,“逃避”社会责任,这样的爱情并不具备对社会既有成规的反抗意味。
甚至,我们还可以循着这个思路往下思考,马尔克斯在这里似乎设了一个圈套,如果作为读者的我们也陶醉于小说最后的大团圆结局,似乎我们也在某种程度上成了缺乏社会责任感的冷漠的人。
这个解读不仅大胆,而且离经叛道,具有将我们之前建构起来的一切统统瓦解的恐怖力量。而且,从各种马尔克斯关于这部作品的访谈中,丝毫无法找到肯定这一深层结构存在的证据。不过,后面这点也不重要,作品完成,作者已死(而今,作者也是真的已经驾鹤西去了),一切以作品为理据,如果作品呈现出了,那么即便作者说了什么相反的话语,也不用过多理会。
我在课堂上和学生们分享了这个诠释观点,和我刚看到这篇文章时一样,他们也被震惊了,面对彼此矛盾的结论,他们无从措手。我告诉他们,如今有不同的解读是件好事,证明这个文本还存在很多值得探寻的空间,也证明我们每个人的阅读都具有独特的意义。你们可以看你们所得到的理据支持你走向哪个结论,或者走向一个新的结论,现在,是真正考验你们批判性思维的时候。
文本不存在单一的解读,这就是为何我们随着个人阅历的增加,每次重读经典都能读出新的意味。但不知大家有没有发现,在对爱情的理解上,前后两种得出相反结论的文学诠释却并不矛盾,爱情的意义都在于走出狭小的自我,去拥抱更宽广的世界,同时也是在向既有偏见说“不”时确立自我。当然,爱情有很多形式,不存在单一的“真理”,但是至少我个人相信,好的爱情会让人成为更好的自己,我也以此来结束这场有关爱情的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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